谭岩
对着镜子一看半天,梳妆打扮,精描细画,或是自我欣赏,也是有个年龄段的,过了那个年龄,还对着镜子挪不开身,还在左看右看搔首弄姿,就不正常了,就多半成让人耻笑的老妖精了。
可她自己呢,年逾半百了,当奶奶婆婆的人了,近来却黏起镜子来了。一进卫生间的门,就对着墙上的镜子磨蹭半天,仿佛镜子里还站着一个人,长着一张半生不熟的脸,她要凑上去努力辨认。凑得太近,看的时间太长,镜面都沾上一层雾气了,镜子里的一张脸都被她看化了,还要抬手擦两下,生拉硬扯,把镜里的人又拉到眼前,左看看右瞅瞅,皱皱眉咧咧嘴,像在做着什么鬼脸,脸呢也越凑越近,快要伸进镜子里,与镜子中的那个年逾半百的老女人交头接耳了。
当然,现今社会年逾半百还不能说老,比如城市的一些生活优越、保养良好、三天两头上美容美发院的这个年岁的女人,打扮得比十八岁的姑娘还时髦还花哨,一身衣服也比小姑娘艳丽打眼,那个身段儿,从后面你就根本看不出是徐娘半老,是跟她张家淑一样孙儿都在上学的人了。只是那张涂脂抹粉的脸,涂得有些夸张,有些不自然,与那步履的滞重、腰身的生硬不相符,仿佛脸和腰身搭配错了似的,又像是要登台唱戏的,人人顶着一张粉白粉白的脸。可不管怎么样,人家的那一张脸保养得好哇,人老了,身子骨硬了,手脚僵了,脸却不见老,不仅看不出一丝皱纹,还越来越白,越来越光滑,光溜溜得跟小孩儿的屁股蛋儿似的。要不是腿边跟着的孩子叫着奶奶,张家淑还真不敢肯定那描过眉涂着口红的女人,也是一个跟自己一样当奶奶的人。
张家淑年轻时就没有好好打扮过,更不用说老了还去讲个什么穿着,画个什么眉眼。记忆中,也从来没有好好照过两回镜子——照倒是认真照过一回,那还是结婚出嫁的那天早上,舍不得出那些钱去镇上的理发店化个妆,自己对着镜子剪了个刘海儿,那倒是照了好半天的镜子。印象中最深的是,镜子里是一张苹果脸,兴奋,激动,又有些羞赧,泛着潮红。听得房门外面说接亲的到了,一阵脚步踢踢踏踏来了,她一下捂着狂跳的心,镜子里的脸更是火辣辣的,像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结婚后,人多,田多,家务事多,一天到晚忙得手不停脚不住,也没有时间好好坐下来消消停停梳个头,多半是一手拿着梳子,一手还握着一把火钳往灶膛里架着火,给一大家人烧火做饭,要不提着一篓猪草往猪栏走,边梳着头发边去喂猪。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去爱好。挂在洗脸架上娘家陪嫁的一面镜子也是用了好多年,走个亲出个门,才想起来匆匆忙忙凑近去瞄一眼,看脸上是不是糊着灰沾着烟。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似乎已经将一张脸忘记了,如果不是儿子那天说了一件事,一件关系到家运兴衰的大事,她根本就像没意识到自己还长有一张脸,这张脸竟也还是如此重要。
妈,您是不是病了,身体不舒服?有一天,家里只有母子俩时,明阳问她。
怎么了?张家淑有些奇怪,看着儿子。这小子怎么突然学会关心起人来了?
那,您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啊?
儿子戴着一副近视眼镜,镜片泛着一圈圈的光,又厚又重,看着就难受,真怕鼻梁撑不住。这是他读书读成的。人到中年,哪个不是一副发富相啊,胖乎乎的脸,腆出如抱着一个酒坛子的大肚子,可儿子三十五六岁了,还瘦得就像根电线杆儿,肚子也长得贴在后心上。
厚厚的镜片后面的眼睛眨了眨,那是在决定话是说还是不说,最后还是斟酌着开了口。
倩倩说,也不知是不是您对她有什么意见——妈,您就不能开心点啊,现在大家压力都大,回到家里应该放松哈……
那天兒子值了夜班,换休在家,张家淑送了孙女回来,洗好了衣服,拖完了地,正拿着一块抹布抹桌子,抹窗台,打扫卫生,干着进城来天天做的千篇一律的家务活儿。听了儿子的话,张家淑有些摸不着头脑,拿着抹布站在了桌旁的沙发边。
有意见,我有个什么意见?
那妈,您就不要一天到晚哭丧个脸,这几年……
什么?!我哭丧个脸?!家运不好,怪我?!
妈,倩倩可不是这个意见,是我……一见母亲怒目圆睁的样子,戴着眼镜的小子马上显得语无伦次。
啪的一声,一块抹布摔到了地上,张家淑一脸的恼怒。
不是儿子说,她还真不知道,自己的一张脸竟然影响到家人情绪、家运前程了。之前,她只是觉得很疲惫,像农忙的季节那种很累的感觉,两腿不想动,能坐一会儿就不想站一会儿,话也不愿多说,能点个头,能一个嗯字解决的就绝不会说出第二个字,心里头成天像压着块石头,脸上也是又涩又紧,像糊了多厚一层,多少天都没有洗过了。开始还以为年龄大了,老了,晚上失眠睡不好造成的,是正常的,没想到,在儿子媳妇面前早不正常了,成了哭相了,成了一切不幸的祸根了!
呜……你们以为我愿意在这个地方待啊……只怪你爹,他死得早了……
张家淑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粗糙的手掌捂着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越哭越伤心委屈。儿子手足无措,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眼睁睁地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伤心过后,她想起这之前的一件事儿。那天下午去接放学的孙女丹丹,在公交车上,丹丹突然偏着头问她,奶奶,是不是爸爸妈妈惹您不高兴了,欺负您了?
怎么啦?没有啊。
那,您怎么哭了?如果爸爸妈妈欺负您了,给我说,我找他们!
小孙女握着小拳头,一副要打抱不平的样子。
张家淑一笑,刮了一下小孙女的鼻子,说,怎么会呢?你爸爸妈妈对我很好!
的确,媳妇对她也还算孝顺,婆媳间从来没红过脸,过年过节的,主动给她买衣服买鞋子,买来了还要帮着穿上,穿好了,离开两三步笑着站着,打量一番,用普通话问:您觉得穿着舒服吗?
媳妇是儿子读书时的同学,是个方言与生活习惯完全不同的外省人,婆媳间交流还得说普通话,张家淑一口的家乡方言,从来就没说过什么普通话,别提有多别扭。有时见她们俩说得吃力,儿子就充当了翻译。或许是因为这语言的障碍,婆媳间交流得就少了。口味儿也吃不到一块儿,媳妇喜欢淡的甜的,她却习惯辣的咸的。媳妇在一所中学当老师,也很忙,早出晚归,但只要一进家门,都会客气地叫她一声,打声招呼。当婆婆的多半要应一声,用方言夹杂的普通话说“卫生间的水丹丹才洗了,是惹(热)滴,你赶紧克(去)洗”之类关心的话。毕竟媳妇娘家远,离爹妈也远,跟了儿子才跑了几个省来,也是不容易,家务活儿自己能做的就从不让她动手,虽然普通话说得很别扭,但时间长了也能说几句。只是回了趟乡下老家,处理完那些事儿,感觉到这一生是再也回不去了,心情就越来越差,脸色就自然不会好看,话也少了。媳妇是个文文静静不爱多说话的人,常常是打个照面,就回卧室了,说是要备课。如果不是前几天丹丹问她怎么像哭过,像很不高兴的样子,儿子传达媳妇倩倩的意见,她倒真要见外了,起疑心了。怎么的,现在问题都帮着解决了,就要嫌弃我这个老婆婆子了?现在想来,显然还是因为自己,让孩子们误会了。
以前的张家淑,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心里有事从来都装不住,都会表现在脸上,她的一张脸,就是喜怒哀乐的晴雨表;儿子读书读进了大城市,更是一说一个笑哈哈。乡亲们都说她是个喜庆的人儿,生了一副富相,是个有福的人。没想到,这进城几年,福相就变成了哭丧脸。
进了省城,不像在乡下在村里,出门总能遇见几个熟人、几个邻居,唠上两句,说说家常,说到高兴的事儿打上两个哈哈,什么烦心的事儿都一阵风吹走了;这城市里看着人多,却都是外乡人陌生人,邻居是有,可家家户户一个铁门关着,从来都不来往,说话的人都没有,更不用说打哈哈了。在自己家里打扫卫生,她都要轻手轻脚,拖一个凳子都要轻拿轻放,怕妨碍了媳妇儿子的备课看书,或是楼下邻居的安静。后来实在无聊,去公园里打转时,凭着看穿着打扮、神态动作,认得了几个和她情况差不多,来城里跟着媳妇儿子住,照顾孙儿上学的人。大家的身份差不多,按說能聊到一块儿,可都来自天南海北的,都别着一副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夹杂着的方言也根本听不懂,感觉也别别扭扭的,一别扭,就没了和乡亲们聊天时的亲切感畅快感,心中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吞下肚了。加上前不久回了一趟老家,心里装的事太多,说了别人也听不懂,就更少去公园转了。她只是感到累,不想动,一有时间,就一个人闷在屋里想心事,没想到,心里的那些纠结、不愉快,一层层都漫到脸上了。
她对着镜子看了又看,镜子里的确是一张半生不熟的脸了。曾经的苹果脸已经成了老黄瓜,不,简直就是个核桃!看那皱纹,额头、嘴角,一条连着一条,像个丝瓜瓤子;额头上也不再是一帘油黑青润的刘海儿,而是一把又黄又枯的杂草,还夹着几根白发;眉毛又稀又黄,皱成的两团疙瘩快要挤到一处了,如同蹲着的两个畏畏缩缩的刺猬;还有那曾经上翘的嘴角也垮了下来——可不就是一张哭丧脸?
在事实面前,张家淑打消了对媳妇的猜忌和怀疑。这一张脸,谁看着都不舒服,连自己也觉得讨厌。就像儿子说的,怎么就不能开心点儿呢?两团眉毛往两边挪一挪,嘴角不要这么垮——张家淑对着镜子挤挤眉,咧咧嘴,可她发现,镜子里挤眉弄眼的一张脸比哭丧脸还要难看,真像一个老妖婆。
在卫生间的镜子里,张家淑证实了儿子媳妇的说法,忧愁的脸上又布上了一层哀凄。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走出了卫生间,来到了客厅的那个小阳台上,望着阳台外这个她已经生活了好几年的大都市。
对着阳台的远方,正在建楼盘,工地上那伸着长长的机械臂的高高的塔吊架,就像立在那一排没有完工的大楼间的硕大的几个闹钟,横伸着长长的指针。
越过这几个横伸着闹钟指针似的塔吊架,落日般灰蒙蒙的建筑工地,越过那些房子、道路、天空,越过千山万水,就是她的家乡,偏僻落后却明净安宁的小村庄。
在那个叫杨树湾的村子里,张家淑是一个让人羡慕的人物,她的家庭也是一个让人羡慕的家庭。这个家庭虽然同样寒酸,却寒门出了贵子,出了一个名牌大学生,儿子读书不仅读进了省城,还在省城扎下了根,安家乐业,生了孩子,成了大城市里的人,张家淑两口子只要想进城,脚一抬,就可以进城去享福。
那些年,再苦再累,一想到儿子,一想到未来的锦绣前程,张家淑的哈哈就打得山响,那个时候,她也确定,自己的确就像乡亲们说的是一副福相,生了一个光宗耀祖的儿子,后半生也可以跟着儿子进大城市享福。没有想到,这大城市的福可没这么好享。儿子大学毕业,带回了一个媳妇,也都在省城找到了工作,结婚时买的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就已经欠了债,可随着形势的变化,孙女的一天天长大,这个一室一厅再不能满足一家人的生活,张家淑老两口儿去住两天,房子就更逼仄。就想换一个大一点儿的住房。可是钱呢?张家淑并不富裕,靠她种田喂猪种香菇,丈夫给人家打工做木匠,好不容易供出了一大学生,又支持他在城里安了家,女方家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倩倩也有一个弟弟要结婚要买房,那边城市的房子更贵得吓人,再何况,买房,多半也是男方的责任。去年春节前,看了一个楼盘,三室两厅,一家人都满意,丈夫世富去看了样板房也说好,主要是将来孙女上学读书近,可付个首付就困难。眼看房价猴子爬杆儿似的越爬越高,丈夫世富也急了,一拍桌子,买!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支持儿子把房子买了!世富是个木匠,有一帮木匠朋友,这个一万那个五千,借了大几万块钱,连同找亲戚借的,凑了十万块,一起给了儿子媳妇。当然这十万算不了什么大钱,但首付是帮忙凑齐了,房子终于定了一套。急着给人家早一天还钱,做木活儿的杨世富加班加点,没有哪一天不是拿着锤子斧子在屋架上叮叮当当。有一天,本是要换班休息的,他却自己顶替别人去上了工地,一脚没踏稳,人从屋架上摔了下来。
人不在了,可账还在,原先说好可以过几年还的,现在人家都说家里有事,都要用钱。
要不把定的房子转给别人算了,以后再买。儿子媳妇跟她商量。
不行!这房子是你爸生前看下的,也是为了这个房子他才走的!张家淑态度坚决,喉头哽咽着。
度过几个不眠之夜之后,张家淑对儿子说出了自己的解决办法。
要卖老屋?儿子听了吃惊地望着她。
房子不住人,坏起来也快。没有人修,门前长的草都能藏兔子了。我们最多一年回去一两回,锁着也是锁着,不起作用。张家淑显出深思熟虑的样子说。
可是真回去卖老屋,张家淑又显得忧心忡忡了。
她先把卖屋的事儿告诉了老家的亲戚邻居,委托他们帮忙联系买家。过了一段时间,老家陆续传来消息,谈了几个买主后,其中一个姓覃的人家,出价基本上和她想的差不多,可是等她回去办房屋过户的手续时,对方又提出一个条件,要把她的责任田、责任山一起买了。
之前,张家淑还想,只卖老屋,外搭一块菜园,此外自己名下的两亩责任田、一座责任山,是不卖的。不卖的原因,是只要自己的田自己的山还在,她的户口就还在,就还是杨家湾的人,自己的根还在杨家湾,哪天想回老家了,就还可以在自己的田自己的山上盖间房子——哪怕搭间草棚就行!回老家生活,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是熟悉的,不像在这城里,总觉得是个外乡人,说个话都找不到人。虽然有儿子媳妇,有自己的亲人,但有些话不是跟他们说的,何况,儿子媳妇都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事,哪有时间听她一个老婆婆子唠叨?
卖老屋的事儿就一下僵住了。张家淑留下田和山,是想把根留住,覃家人要买下田和山,也是要扎下根。有田,有山,才称得上乡下人。覃家人说的,她也不是不懂,可是她卖老屋本就有些心痛,现在说要连山和田一起卖掉,那就是要挖她的心。
那你们双方就再考虑考虑吧,考虑好了再给我打电话。买卖双方的中间人,一位带点儿亲的村干部,收起了准备让他们签字的契约。
回老家那几天,她天天早上拿着一扫帚,从屋里扫到屋外,院场的草也扯得干干净净。杨世富在世时,两口子就计划好了,她在城里顶多待个两三年,等孙女大点儿了,不需要人接送了,就回到老窝里来,老两口儿守着那一幢老屋,喂几只鸡,喂一头猪,种一块菜园子,儿子一家过年过节,想回来就回来,不加添加剂的肉,不施化肥农药的菜,想带多少带多少。前年政府搞危房改造时,这房子的瓦都换上了红色的机瓦,门窗也换上了铝合金的。在城里时,她每天都扳着指头算,早日回乡下来,住这盖了红机瓦、换了铝合金的整修一新的老屋,可是房子整好了,却要卖给别人了。张家淑扫着地,忍不住掉下泪来。
打扫好了房子的卫生,她就到她的责任田和责任山里去转。田是一块好田,又平整又方便灌溉,一条三面光的水泥渠沟刚好从她田头过,一年四季水哗哗地流。田借给邻居种了,就像把孩子托给别人养一样,本该一片葱绿的田地,却稀稀落落地长着庄稼,田里的草都快长满了,张家淑看着就心痛。让人宽心的,是田上她那一片责任山,几年不在家,山上的树长得更粗壮更茂密了,她抬起头望天,枝叶都快把天遮住了。在山上,她遇到了放羊的乡亲,一位在山里生活了大半辈子,连县城也没去过的老大爹。他羡慕地说,你们福气好哟,我们村里,哪个赶得上你们!老了可以跟着儿子媳妇去大省城享清福……
下山时,她用随手携带的刀砍了一捆柴。她每天上山都要带点儿柴火回去,用自家山上的柴火煮饭,饭都分外香甜。在老屋里生活了几天,除了每天到自己的田自己的山去看看,就去串串门,和那些老邻居老乡亲聊聊天,屋场里又传出了她爽朗的笑声。就在她快要將这卖屋的事儿忘记时,有一天,她一连接到几个问候的电话,都是丈夫生前的同伴朋友打来的,她从热情的问候里听出了弦外之音,那就是快要过年了,大伙儿都等钱用。
她在给卖屋的中间人打电话之前,先给儿子打了个电话,说了买房方的要求。
妈,您就放心!只要城里有房,不愁户口不户口的!
她想说,她不是说的这个意思,可是她又能说出个什么意思来?
屋卖了,田和山也卖了,她的心也空了。她整天就跟这城里雾霾的天空一样,一天到晚昏沉沉的,走路也头重脚轻。她被拔掉了根,掏空了身子,成了一个空洞的躯壳。
在这城市里,她永远都觉得是个异乡人。热闹是热闹,但热闹都是别人的,都与自己毫不相干。望着那些热闹,她感到的是落寞,是孤独,是空荡荡地没有着落。以前,一想到老家,老家的房子、田地、山野,她心里就踏实了,一切的不快、不如意,都不算什么了。她想,自己只当是个过客,只是临时飘在城里的风筝,那系着的线,自己的根还在乡下,牢牢实实地扎根田野中大山里。可这一回,房子一卖,责任田责任山一处理,她往后几十年的根连蔸拔了,她成了无线的风筝,都没有着落了。
有一天晚上,丹丹做作业喊饿了,想吃蛋糕,她下楼去看蛋糕店关了没有。出了楼洞,看见转弯处的角落,几个人在地上烧着两团火,老远就闻见一股熟悉的烟火味儿,那是给亡人烧纸钱的。走近了,果然是几个人在烧纸钱,地上还用粉笔画着一个圆圈儿,火焰就在那圈子里燃着,跳着。烧纸的蹲在地上,一边把一沓冥币朝那圆圈里放,一边叨唠,爹,妈,我们来看你们了……这才想到怎么会常看见水泥地上或是房子角落有粉笔画着的一个个圆圈,有烧过纸的灰烬,还以为是孩子们调皮玩了火的。隔了一天,再去公园,碰见了那几个也来城里照顾孩子的乡下妇女,讲起这事儿,其中一个有些见识的姓王的老姐姐说,哪有什么坟头烧纸?死了骨灰都没地方放。这才听说,在城里,人死了骨灰盒都寄放在火葬场的灵堂里,一年就要多少多少的钱——那可是一大笔钱!要想去附近的城区找块地埋,那买块巴掌大的地就要抵乡下建一幢房!寄放在灵堂里的骨灰,如果到了期限家属不去续交费用,人家都把骨灰给扔进下水道了,开关一冲,哗啦啦就了事。王姐一边说一边做着拧龙头的动作,仿佛亲眼见过似的。几个妇人听了,脸色都变了,张大着嘴巴摇头叹息,仿佛说的就是自己。突然有一个姐妹想起什么似的,欣慰地笑道,我老家还有房子还有山,我死了才不会放在什么火葬场……张家淑想到自己的处境,心就揪了起来。
揪心的事就这么一件接一件的,都堆到脸上来了,曾经上翘的嘴角就这样彻底被压塌了压弯了。
她也不满意自己这张让人看了就不舒畅的脸,也想恢复曾经喜庆的样子——当然,这不是要回到年轻时,她也回不去了,今天永远回不到昨天的生活,她只是想尽量不挂着丧气的样子。儿子媳妇生活的压力也大,她也不想给他们再增加什么心理负担。如果是一张可以剥离的皮,她可以一把撕下来,流血割肉她都不在乎。可是这张脸皮却怎么也撕不掉,她对着镜子扯了又扯,擂了又擂,两手拧着两边的嘴角提了又提,不让它垮,不让它垂,努力做出个喜庆样儿,可两个指头儿一松,又掉了下来,还是个哭丧脸。
一个星期天,儿子媳妇还有孙女出门逛了街回来,一进门,媳妇倩倩就对她说:妈,我们给您买了一套衣服!
不过年不过节的,买个什么衣服?张家淑狐疑地望着媳妇提进门来的那个装衣服的包。
包里掏出来的,是套大红大绿的衣装。
妈,我们跟人家说好了,您有时间也可以跟那些大妈们、那些腰鼓队去活动活动……
原来,媳妇儿子是怕她寂寞,给她去社区的腰鼓队报名了,还动员她去跟着那些城里的大妈们去跳广场舞。
奶奶,您穿着我看看嘛。丹丹也拿着那件红绸衣服让她穿上。
腰鼓队她是知道的,哪里店铺开业,或者小区里有人结婚,一队大妈们就在街上或者小区楼洞门口打锣敲鼓,腰里系条红绸子,老胳膊老腿儿的在那里扭一阵儿,脸上画的呢,真的像猴子屁股;广场舞她也看见过,一群老大不小的娘儿们吃了晚饭,就在那小区广场,有时就在街道的空地,在那里放着歌曲伸腰扭胯。还有一队年纪更大的老太太,伸直双臂,排着一个长队,随着音乐节拍一步步地慢慢围着花坛打转儿,一队僵尸一样。要她脸上画得红红的去打腰鼓,她还真放不下这个脸——那真的像老妖精!要她去跳什么广场舞,她没有这个雅兴,更没有时间和精力。她要接送孙女,还要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做家务,一天忙下来腰都是酸的。那套红绸缎衣服也只是当天在孙女的要求下试了一次,以后再没有上过身。
她知道孩子们的心意。她也不想这么哭丧着一张脸,老家没有了就没有了,乡下回不去了就回不去了,将来骨灰倒进下水道里就倒了,人死了还能知道什么?!可关键是现在还活着,越是这么想苦闷越多,心态怎么调整,也还是个愁苦相。
她想到了那些个美容院,那些从美容院走出来的白嫩着一张脸的她这个岁数的城里女人。老脸皮都能弄得跟小孩子的屁股蛋儿似的,这几条皱纹,这两个嘴角,难道弄不好?找了个空闲,她推开了美容院的玻璃门。可进去了,她才吓了一跳,那美容只一个疗程的费用,对她来说就是天文数字。那些姑娘们倒还好,听她说出了自己的苦恼,一个像是店老板的三十来岁的姑娘就劝慰她,说大姐——她听到这称呼吃了一惊,睁大眼望着那张一对长弯眉毛,涂得像个白冬瓜的老板娘的脸。在乡下,这个岁数的起码要称她大婶的,可奇怪,听到“大姐”这个称呼并不恼;那张白冬瓜笑着告诉她脸部保养的办法,说主要是要保持好心态,也可以对着镜子经常练习,要让微笑保持在脸上。
她心疼钱,再没有跨进过美容院的大门,但对着镜子练习是不用花一分的。她专门去一元店,花了两块钱买了一面小镜子,随身带着,不仅在家里在卫生间里对着墙上的镜子,还随时可以掏出衣袋里的这面镜子,练怎么才能保持一个笑脸儿,嘴要怎么咧,咧到什么程度,嘴角才能翘起来,成为一个微微笑着的模样儿,也不能咧得太大,翘得太高,否则那不就成了一个傻子了吗?
有一天接了孙女回来,走在路上,丹丹问她,奶奶,您是不是没钱了啊?
怎么了?我有啊。
那您老在说茄子茄子的?想吃,我给钱,您去菜场买。说着就要掏自己的零花钱。
张家淑就笑了。这是美容店的姑娘告诉她的,要体会说“茄子”时面部的表情。这练习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要恰到好处地咧着嘴,保持一个笑脸儿,她脸上的肌肉都吊酸了,吊僵了,一张脸像不是自己的脸了。白天要努力吊出一副笑脸面对他人,只有晚上睡下了才能完全放松,脸才又是自己的脸。黑暗中,谁能看见你是苦是愁,还是哭丧着脸啊。想到吊着脸的难受劲儿,就想,现在社会这么发达,难道就没有卖笑脸的吗?去买一张戴上,管它花多少钱,二百块钱也行——超过这个数儿,她就要心痛了。为什么是二百块钱呢,这是她买最好最贵的一套衣服的钱。
那天晚上也是这么七想八想地睡着,刚迷糊了一会儿,闹钟就响了。
哎——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一句歌词还没有唱完,张家淑双手抓住折叠床两边的钢管一撑,一耸身坐了起来。摁停了放在枕头边凳子上的手机闹钟,接着探手伸向墙头的一个开关。啪的一声,灯光就从头顶上洒了下来,幽暗朦胧的屋子一片光明,一屋的拥挤零乱也铺开在眼前。
旧房卖了交了首付款,新房明年秋天才交付,一家四口就租房住,二十多个平方米的一室一厅。张家淑和孙女睡在客厅,她睡折叠床,孙女睡沙发。她怕孙女从沙发上滚下地了,折叠床就紧挨着靠墙的沙发支着。折叠床上起床穿衣的张家淑,对着沙发上的那一团被子柔声喊道:丹丹,起床!丹丹!……
那团被子蠕动了两下。包裹在沙发被子里的小姑娘,露着睡得红通通的脸,极不情愿地睁开了两眼。小脑袋偎着被子扭了扭,望了望客厅里的那一扇还关着的门,不高兴地努起了嘴:嗯,他们都还没起床!
那是说她的爸爸妈妈。可就是起床了,就是休息日,送孩子上学他们也不会去的。一是坐公交车是两个方向,二是像顺理成章了,送孩子上学好像成了她这个当奶奶的分内必须的事儿。好在她也从来没感到过厌倦,这接送孩子也的确成了她生活中最大的事情,让他们去,她还不放心。只是每天让小孙女这么早起床,尤其是这冬天,天根本都没有亮,晚上作业也多,过了十一点都还没做完,想想都心痛。
你快起来!你不是说今天要考试了吗……
小姑娘愣了一下,马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半个小时以后,穿得厚厚的像两个圆球的婆孙俩出了门,下了楼梯,哐啷一声,楼道的铁门在这一大一小两个平行移动的圆球后关上了。张家淑肩上背着孙女的书包,手中牵着孙女的手,婆孙俩走出居住的小区,去乘坐公交车。一边走,她一边习惯性地咧咧嘴,努力保持一个笑的面容。那美容的姑娘说,好心情要从早晨开始。刚才出门时她又在卫生间照了镜子,试了下嘴咧开的程度,嘴角翘起的高低位置。要自然才好。可是她知道,一出小区,一到公交车站,无论如何她都会咧得不自然了。
挤公交车的人真多。的确,不是坐公交,是挤公交。真是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她每天接送丹丹,尤其是早上送去学校的时候,还没到公交车站,远远地就见路边站旁围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公交车还没有进站,一群人就围了过去,仿佛不是公交车自己停的,是那群人把车逼停的。车门哐啷一开,大的小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拼了命往里面挤,挤着挤着,有时就争吵甚至对骂起来。
张家淑拉扯着孩子挤进了车门,里面的人早满了,过道里人挨人,像插棍子似的。有时一只脚都落不了地,只有踮着,用一个脚尖踩地,一手拼命抓着扶杆,一边还要护着身前的孙女。
奶奶,好热!
怀里的丹丹挤得只露着一个脸。人太多,车内温度很高,丹丹也被挤得面红耳赤的。
乘客的脾气不好,开公交的司机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人太多,车门前站的都是人,吱吱地响了两声,两扇要关的门又弹了回去。关不了门,司机就会扭头望着一车厢的乘客大声呵斥:都往里边走一步!不走都走不了!可人早挤得堆起来了,别说一步,半步都走不了。最后随着一阵抱怨一阵挤压,车门发出呻吟,好不容易才关上。
真是车多人多,不堵车的时候很少。接送孩子的这条公交线路,上面还有一个高架桥,像一条巨龙似的。桥上跑车,桥下也跑车,不过桥上跑的多半是小车,公交车只能在桥下跑。桥下的小車跟着公交车挨挨擦擦,只有到了那个惠济站,到了高架桥闸口,那三根粗大的钢柱焊成的一人多高的钢圈门,车辆分流,路上的车才少一点儿。小车上了高架桥,可以畅快地一泻而去,可公交车只能在高架桥下面走,仍是车辆拥挤,走走停停。十多分钟的里程有时要半小时还不止。
婆孙俩乘坐的是81路车,今天上的是一辆双层公交,依照经验,上层比低层要好一点儿,虽然也是人满为患,连楼梯也站着人,但至少双脚可以站得稳,再者,上层的空气也好些,不是那么让人喘不过来气。不一会儿,婆孙俩挤上了公交车的上层,两个年轻人见状,主动站起来让了座。张家淑对孙女说,谢谢哥哥姐姐,丹丹就鹦鹉学舌,望着那对年轻人,哭着个腔说:谢谢哥哥姐姐。
丹丹在擠上车的时候,被谁踩了一脚,上到上层来,还在抹眼泪。张家淑拉着孙女坐下,俯下头,脱了孙女儿的鞋子问踩哪了,捏着脚问疼不疼。
还好,不严重。张家淑看那脚踝只是红了一点儿,放下了心。
丹丹,来,躺在我身上。
小姑娘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鼻子还在抽着,泪水还没干,小脸儿躺在奶奶腿上。
这挤车,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儿子媳妇也能买上一辆小车就好了,也像别人的孩子一样,天天有家长开着小车接送,丹丹也不受这个罪了。她就想,只有等明年交了新房,就把旧房卖了,去买辆车。
一边抚慰着孩子一边想着心事,车内突然一阵骚动,响起一片惊呼声,张家淑抬起头来,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车身一抖,像撞上了什么,啪啦一阵响,接着横扫过来一个什么东西,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医院里。张家淑的脸上、一只胳膊都缠着绷带,她从缠满脸的绷带缝里,看见了病床前焦虑的儿子媳妇。
妈,您终于醒了!
儿子见她睁开了眼,长舒一口气,一旁的媳妇也欣慰地点了点头,擦了几下眼泪。
她愣了一会儿,意识到是出了车祸,突然心一惊,想张嘴说话,却被绷带缠得发不出声音,病床上白被单下的身子一阵乱颤,一只挂着吊瓶的手差点儿把输液管挣脱。
儿子马上按住了她的手,问:您是担心丹丹吧?
缠着绷带不能说话的妇人努力睁大眼睛,望着儿子媳妇,喉咙里嗯了两声,点了下头。
原来,双层公交车开到高架桥匝道闸口的时候,在车辆的拥护和匆忙中,偏离了公交线路,驶上高架桥时,撞在了闸口的限高铁梁上。限高铁梁将公交车顶削去了半层,当场死亡两人,重伤三人,受伤十二人。由于丹丹躺在张家淑腿上,事故发生的时候,张家淑又本能地张开一条胳膊护住了小孙女的头,所以丹丹并没有受伤。
张家淑放下了心,被单下挣扎不安的身子平静了。
公交车怎么会驶上高架桥呢?有的说那公交车司机是才招进来的,之前开小车开习惯了,见了高架桥就想图个方便,也有的说那天车多人多,司机只在训斥乘客,一不小心偏离了方向……不管什么原因,事故是发生了,对张家淑来说,庆幸的是宝贝孙女没有受任何伤,否则她死的心都会有了。不幸的是,她的脸受了伤,破了相。
查房的医生安慰说,可以做整容,保证一点儿受伤痕迹都看不出来。她问了下自己要出多少钱,医生说了一个大概数字,把她吓得张大嘴巴,可立即感到脸上一阵刺痛,这才记起脸上还未拆线呢。就心里想,老也老了,还整个什么容。
况且,这脸也不是伤得厉害。那一道伤疤像是刀切的一根线,拉扯着她的脸,拉扯着她的嘴角,像在笑的样子。这多好!自己一直想保持着笑的模样,多不容易,对着镜子练习了多少次,嘴角都翘酸了,嘴巴两边的肉都翘僵了,还想着买一张脸皮戴上,这下,全不用了!到哪儿,对谁,都是一张笑脸。
躺在病床上,张家淑仰着脸,对着一面小镜子,心里笑了。她把镜子扔进了床前的垃圾桶里。
从此,她再不用操心看镜子了。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