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后来,林剑敏相信,叠岫窟重见天日,至少和两个人有关,或许还有第三人。
林剑敏在北方某省艺术学院学中国画,大二暑假回家后,听到一条惊人消息,西叠山村发现了大规模的洞窟壁画和佛像群。省里专家鉴定认为,此处岩洞壁画较为罕见,为南北朝时期僧人绘制,佛像为唐朝工匠雕刻,建议将此洞命名为叠岫窟。林剑敏家住杨仓镇,而西叠山村属于杨仓镇辖区,新发掘的叠岫窟竟然就在家门口,他想不兴奋都不行,真想立即进到洞里一饱眼福。不过紧接着,他听说洞已被保护起来,非工作人员不许入内。林剑敏皱起眉头,想起一个家住西叠山村的初中同学,虽久未联系,他还是找着了个理由,打通邵锋的电话。巧的是,邵锋就在杨苍镇一家私企打工,林剑敏便约了下班后吃烧烤喝扎啤叙叙旧。两瓶啤酒下肚,人的状态和环境气氛都被调至微醺,林剑敏挑开话头,“老同学,家门口的艺术景观,怎能不去一睹真容呢?何况我是学艺术的,观摩壁画也是我的学习任务。”
邵锋对这个未来的画家同学谦恭地笑笑,觉得这是小事一桩,便拍拍胸脯说,“这事包在我身上了,让你进去看个够。”
不料第二天早晨,邵锋语气大变,转了足有180度弯,“这事还真不太容易。岩洞用篷布封起来了,不经县文物局允许,谁都不得入内哪。”
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林剑敏的心霎时冷了,却不甘就此罢手,“怎么办,就没一点办法了吗?我只想进去看看,哪怕就看几眼,保证不会用手碰佛像。”
他的恳切让邵锋觉得为难又有点感动,邵锋沉吟一会儿,说,“我倒是想到了一个人。”
“谁?”
“就是最初发现叠岫窟的黄甲,县里为此奖励了他3000块钱,如今成西叠山村的名人了,他这个有功之臣要开口或许能行。我爸是村会计,他跟我爸关系一向挺好,人也仗义,缺点嘛,是有点贪心贪嘴。”
“给500块,让他带路行吗?”
“我觉得有希望,不过,还要先跟他商量一下,你等我电话。”
林剑敏一整天心神不宁,他巴巴盼着邵锋的电话,又怕盼来坏消息。直到晚上八点多,邵锋的电话才过来,他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进岩洞的事情已搞定,看在是我同学的份上,还是个年轻画家,黄甲答应只收300块,有责任他承担。”
这次,邵锋的声音又轻快又确凿,如一股热气流,将林剑敏身心托起又平稳地放下,他咧开嘴满足地笑了,由衷地夸道,“老同学,你可真行啊。”
他们选了一个雾蒙蒙的清晨上山,这不容易引人注意。林剑敏装备齐全,登山鞋、专业相机、手电筒、电池、速干衣等,一应俱全。黄甲瞥了他一眼,有点嘲讽地笑道,“乖乖,也太专业了吧。”林剑敏的脸唰地红了。
西叠山是一带群山的统称,在西叠山村辖区的有大小十几座,林剑敏从初中就在县城读书,能叫出名的不过两三个。山山相连,向外延伸出去扩展出去,就蔚为壮观,相邻几个镇也各分布着十几座山头,形成一大片名副其实的森林山区。进山,林密如织,各种形状的叶子幽暗中闪烁苍老光芒,好像绿精灵们扑闪不停的小眼睛。山石盘旋而上,圆的似卵,陡峭的似刀劈斧砍。一路上黄甲都走在最前面,两个年轻人在丛林山石间费力上行,气喘吁吁,追逐前面那个穿梭自如的身影,常被落下老远,自叹不如。黄甲这只老猴精,健步如飞,嘴巴也毫不含糊,有点空闲就宣讲自己的探宝经历,“那天是我首次爬上宝塔峰。嘿,宝塔峰是我给它的命名,谁让它外形像极了延安的宝塔呢。西叠山群峰连绵,即使祖辈生活在山里,也很少人把每一座山全爬遍。就在距离峰顶几米处有一岩洞,十分隐蔽,洞口石壁上方靠内侧,有一朵特大灵芝,比之前发现的成色都更好,我心里顿时喜开了花。拨开杂草,洞口可容一人进入,里面漆黑一团。要换作别人可能早吓跑了,可我也是看过惊悚盗墓小说的,胆子比一般人大得多。要不然,宝藏秘密怎么会被我发现呢?”
要放在平时,林剑敏早就对这种聒噪厌烦了,今天却听得心痒痒的,不时询问几句。
用了近两个小时登上宝塔峰,岩洞在峰顶稍微向下一点位置。林剑敏和邵锋在洞口站住,大口喘粗气。巉岩峭壁长势凶猛,终没逃出大自然鬼斧神工,山林密密匝匝,如倾泻而出的绿色河流,只见河身绿浪翻滚,难见首尾始终。远处云遮雾罩,高处巨石如坠,岩层清晰如刻,花岗岩,板岩,片麻岩,岩浆岩,层层叠叠中隐匿着千万年长眠的秘密,石上皴折纵横,每一丝纹路都是独一无二的沧桑。林剑敏在国画课堂上学过的皴法立即活起来,心中惊叹,这里实在是写生的绝佳地。他想四下走走看看,才向西面迈出步,被黄甲一把拉住,“戴眼镜的眼神就是不行。别过去,前面是悬崖。”林剑敏低头一瞧,顿时头皮发麻,几步之外便是深渊,前方断崖上立着一块牌子,上有“此处悬崖,请勿靠近”的红色字样。
果然,一块灰绿色篷布封住洞口,周边用黑胶布黏上。黄甲从包里拿出一盘同样的黑胶布和一把剪刀,神色陡然严肃起来,“咱有言在先,别以为你也是画画的,我就为你破例。我黄甲从不做违法的事,上山前给县文物局打过电话,说我一个学国画的大学生外甥想进洞看看,并且做了不用手触摸不拍照、下不为例的保证后,他们才给我这个面子。时间有限,你得看快点。”
尽管黄甲的说话方式让林剑敏有点不爽,但他还是连忙点头,自己能来毕竟是人家的功劳。进洞,每人拿着一把电筒照明,依然是黄甲在前,电筒光照在前面一块大石上,“当初要不是这石头把我绊倒,我还发现不了上面那个盒子,盒子里有一卷画满图的宣纸。于是我大胆推断,这洞里一定有壁画和佛像。”
林劍敏诧异地盯住了石头,“纸上画着什么?盒子还在吗?”
“宣纸上画着佛像,也有飞天之类,像敦煌壁画那样的。画盒没了,肯定被省里的文物专家带走了。省里决定组成专家团勘探岩洞,估计几个月后就要动工。幸亏你小子想得早,否则神仙也帮不了你。”
山洞内空气凝滞了一般,林剑敏感觉到口干舌燥胸闷,他用力呼吸几次,问黄甲,“究竟什么人跑来临摹壁画?他为什么把自己的画扔在洞里?”
“你问我?鬼才知道。对了,省里专家在石头附近还发现一些硬化的蜡烛头,用秃的毛笔,是什么虎毛。”
林剑敏扑嗤笑了,“是周虎臣牌毛笔吧?”
“对对,还是画家内行。佛像,看到了吗?壁画还要往里面些。”
顺着手电光的指引,林剑敏首先看到较大一尊佛像,浓眉方耳,雍容大度,神情似悲还喜,刀刻流利圆润。随即,多尊佛像相继进入眼中,姿态神情各异,高者有数米,丰赡端然自不必说,小的竟大不过拳头,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有些佛像保存完好,有些已遭损毁,肢体短缺,面目模糊,空余残缺之美。他心里一阵疼惜一阵惊异,用手指在空中不断描摹着。最让他惊奇的还是靠里面那几组壁画,画面被时光锈蚀,暗淡无光,而细看之下,人物风物的线条繁复之美,令他激动不安。林剑敏静静地呆立着,黄甲说些什么他都听不到了,只有数不清的线条在面前流动飞舞。某一刻,他甚至感觉线条飞离了石壁,在整个洞窟中舞动。他犹如进入时光隧道,一两千年的时间并未走远,它们只是暂时躲避凝结在石壁上,如今从每一个方向散开,前呼后拥,相互漫漶,相互映照,一同对抗着洞外的世界,包括他这个异客。
这时,林剑敏突然想起自己艺术学院的卢生教授,要是此刻老师在这里,他能感受到的艺术之美,不知会放大多少倍。
“专家说,给这些壁画复原后,色彩会比现在亮丽丰富许多,就跟那莫高窟壁画差不多。到时候,咱西叠山的叠岫窟可就出大名了。”黄甲言语间充满自豪,似乎并不掩饰对自己的赞美。
林剑敏也笑了,遂再次想到洞中下落不明的画者,脑子里草草勾出几种猜想:第一种,画者为云游僧,尽兴之后,又继续寻向另一座奇峰秀山。第二种,在日复一日与世隔绝的孤独中,画者终于厌倦,然后出洞、下山,重新杀回滚滚红尘。第三种,画者在获得极大艺术满足后,来到洞窟外的一截断崖上,沉醉于自己独对自然造化与前人瑰宝的极致体验中,一声长啸后,纵身投进虚空与深渊。这第三种猜想刚刚浮出,林剑敏浑身打起寒战。抬头再看佛像,他突然觉得,在那了然于心的每一副笑容后面,分明都藏着无尽秘密。
最终,他没拍下一张照片,而是把壁画和佛像记在了心里。临下山,林剑敏又扭头回看这个孕育出大自然神奇与灵异之地,它同时也将恐惧和迷惑抛向他。此后,他再也忘不掉这个断崖与深渊。阴森之气从一只巨大无形的沙漏底部升起,丝丝入扣往他心里渗透,最后形成一个泠泠谜面。
2
按捺着急切心情,直到晚上,林剑敏才给卢生教授打电话,这个时间段应是教授的休闲时刻。振铃好一会儿没人接,他编发了一条长信息,将自己白日所见的洞窟壁画仔细描摹了一番,短信末,他极力邀请教授来西叠山写生。说起来,他深受老师影响。教授痴迷壁画艺术,曾多次去莫高窟,国内但凡有新发掘的壁画,总第一时间前往,这次想来也不会错过。
一小时后,教授回了短信:刚才出门散步,没带手机。谢谢邀约,没想到我年纪一大也成了恐高族,今年就不去了。记得每日都要画画写字哦。
林剑敏有点摸不着头脑,并非因为回信只有三言两语,而是因为老师丝毫没提壁画,这也太反常了吧。他记得很清楚,大一时,卢生教授亲口告诉学生们,某一年他曾去黄山写生4次,太行也去过多次,好像去年秋天还去过雁荡山。那么,教授是从何时开始恐高的呢?
当夜,林剑敏在画案前反复揣摩疊岫窟的壁画,他试着凭记忆画出一些壁画草图,画着画着,不知怎么,纸上竟不觉勾勒出一个人形,一个在洞窟里秉烛临摹的画者形象。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第二天,他又给卢生教授发了一条短信,提到洞窟里一卷临摹壁画和周虎臣牌毛笔,距今时间应该不会太长,要不是被黄甲误打误撞发现,叠岫窟至今不会被发现。估计周围还有其他壁画洞窟有待发掘,届时,也许会轰动全国。这次,教授很快把电话打过来,详细询问了洞窟所在的地理位置和特点,对洞里的临摹者尤感兴趣。
林剑敏说:“黄甲在石头上发现一个盒子,画卷在盒子里。临摹画应该是被省里的文物专家带走了,用秃的毛笔和蜡烛头不知所踪。”
教授问:“那个在洞里画画之人,有更多信息吗?”
“实话说,我也感到疑惑,老师若想了解详细情况,我现在把黄甲的电话发给您。”
“那倒不必了,我只是好奇,随口问问。”
“还有,”林剑敏现在讲述仍觉惊心,“洞口几步外是一个断崖,我竟然没发现,好险啊。不过县里既然把叠岫窟列为重点保护项目,周边很快会建起围栏,以后再去参观写生会很安全。另外,”他顿了顿说,“不知怎么回事,昨夜我脑子里总翻腾一个问题,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个在洞里潜心临摹的画家,在画完手稿,获得至高无上的精神满足之后,来到洞外。或许是一个月夜,或许是在凌晨雾霭千变万化明暗不定之际,他沉醉于自己独对自然造化与前人瑰宝的极致体验中,将此处有悬崖的训诫完全抛到脑后,一声长啸后,纵身投进虚空与深渊?”
卢生教授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林剑敏以为老师已挂掉电话,却传来沉滞的一声“不知道”。
他又说了一句:“我假定有这种可能。”
教授说完“也许吧”,就匆匆挂了电话。这三个字在林剑敏听来轻淡飘忽,与刚才说“不知道”时的口吻判若两人。
两年前考入北方某省艺术学院,只听过卢生教授一节课,林剑敏就迷恋上了中国画艺术,同时迷恋上教授其人其画。和一般画家长发及肩、行为言谈狂妄怪诞迥异,卢生教授一年四季短发,面白身长,衣装清洁,性情内敛。他不吸烟,唯好茶与红酒,浑身散发清爽之气。读卢生教授的画,林剑敏品味到一种从骨头里散发出的雅致和冲淡,中国山水画的传统之美在卢生笔下尽得风流蕴藉。而与其说他是画家,倒不如说他是文人。卢生的文字功底好这是公论,20多岁画还没出名时就出版过散文随笔集,在一些杂志上至今能不时看到他的艺术随笔。卢生的课排得不多,课堂却每每爆满。他不光讲中国画的演变和技法,还融进人文历史、文学掌故和哲学思辨。林剑敏听得酣畅沉醉,一脉脉艺术清流汇进心胸,他庆幸自己选对了学校和专业。
不过,除了有人主动求教外,卢生教授在课下跟学生并无太多交集,他不刻意地与学生保持着一种距离。不少女生对卢生恋慕得不行,常有意无意制造机会靠近卢生,而他的不动声色就是最威严的挡箭牌。林剑敏一边旁观,看得分明,暗自嘲笑那些自以为有点姿色和艺术气质的女生。卢生的夫人原先在浮城图书馆工作,为了照顾家庭,提前离职来到省城。林剑敏经常看到教授和夫人一起去超市购物,晚上在校园里并肩散步的身影。
不久后,林剑敏从高年级学生那里又知道卢生的一些事,当年卢生主动推掉省美协主席职务,来到艺术学院做教授,直到现在,也才是国画系主任。他教过的学生有在中央美院当教授的,也有在清华当教授的,每当人提到这些荣耀,卢生总是淡淡一笑,夸赞学生天赋异禀,对自己并不多谈。盛名之下,教授主动掩藏自己的才华和锋芒,抛弃诱人的名利诱惑,他后悔过自己的决定吗?这个疑问多次在林剑敏大脑里闪现。
卢生身上还有某种气质或者说气味吸引他,林剑敏用了好久也没弄清那到底是什么。一年后,他在学业上的努力和表现得到了教授的肯定,交流多起来,有机会到老师画室喝茶谈艺,他便提到老师的忧郁气质。卢生从茶杯上方看着他,缓缓地说:“那不是忧郁,只是你经历得太少。”
林剑敏琢磨着这句话,一杯杯喝着生普,结果把自己喝晕了。在这之前,他从不知茶也醉人。
卢生说:“抱歉,不知道你是第一次喝生普。我给你泡点红枣姜茶解茶醉。”
他眯着眼说:“这不是醉,只是我经历得太少。”
卢生露出孩子似的笑容,“脑子转得更快了,看来没醉。”
这之后,林剑敏与老师之间多了几分默契,并不自觉模仿起卢生讲课作画时的姿态。他甚至对外毫不讳言,就想成为卢生教授那样的人。可是,无论如何模仿,卢生是卢生,他还是林剑敏,他与老师相差十万八千里,更谈何进入教授的精神世界?换言之,卢生于他是个谜一样的存在。
3
这个暑假,因为妻子吕薇身体的缘故,卢生放弃了原定外出写生的计划。此刻,在自己的画室里,卢生铺开一张宣纸,几个钟头过去,却什么也没画出来。直到深夜,卢生推开窗户,世界彻底沦陷进纯黑寂静中,他的宣纸还是一片羞涩的空白,一团沉默的纸浆。
与此形成强烈反差,他腦中动荡激烈,心绪起伏不定。要不是今天和学生林剑敏的意外通话,一些东西是否仍封闭在自己大脑深处,一动不动,死亡般沉寂?他随后摇头否定。
可以说,三年前初夏那个寻常的早晨,对卢生也是个谜,他收到了久未跟他联系的朋友少鸿的一封信,信不算太长,最初的诧异过后,他将信读了数遍——
卢生,在山中久了,人越发疏懒冷淡,似乎此生残余的情感都交付给自然山川、草木石鸟。许久已没给你写信,这也可能是最后一封,谁知道呢?家人也表达过希望我下山的意愿,不过我猜测,他们也早已适应了我不在身边的日子。人早晚要离开熟悉的人群包括家人友人,时间和空间不是困住人心灵的密室,我在与不在,又有多大区别呢?
愈是久居,愈是觉得山间之好,好过所有想象。如果你此时上山来,还能看到桃花灼灼开放,而人间的芳菲已经开尽了。我的石头小屋屋前屋后有数十棵梅树杏树桃树和梨树,粉白相映。远处山谷里,山花兀自开放,浩浩荡荡,灿若云锦。我在屋顶专门给燕子搭了几个窝,今年会有几只雏燕出生。山间断少不了鸟鸣,我现在能辨别出的鸟鸣声有数十种,听觉日益灵敏。给植物们画图谱一画7年,它们的魂魄姿态已印在心里,但我不会将它们拿出去供人观赏,因为它们只属于深山。若是你夏天前来,绿意更深,雨后,山泉湍急,飞瀑哗然,日夜不休。秋山层林尽染,黄绿赤橙紫肆意铺排,那些过于奢侈的色彩让画家迷茫胆怯。在自然面前,所有的艺术都是拙劣的模仿品。雪后的群山静穆无言,最能体现佛家的空。白天在山间踏雪寻梅,用雪水煮梅花茶喝,夜晚围着火炉读书,常常读到凌晨还不觉困倦。
山上峰峦众多,即便当地人也不敢夸下海口爬遍所有山头,我偶尔会和当地人有牵连,譬如他们定期会给送来米面油盐,你老兄还没修炼到餐风饮露的神仙境界。不怕你笑话,我常常在山间迷路,在一处稍一流连便别有洞天。我喜欢迷路,唯其如此,才能看到截然不同的风景和事物。面对自然奇迹和伟大创造力,我甘愿做一个重返天真混沌的无知少年。
少鸿于2005年4月24日
少鸿的落款时间在一个半月前,山上交通不便,延迟寄达也应正常。卢生离开画案,打开窗子,让一团团清凉晨风吹拂自己身体,他已多久没这么激动燥热了?几分钟后,他做出一个决定,明天就去西叠山探访少鸿。他查了查火车车次,真有一趟到七叠山站的早班车,当即订上一张车票,4个多小时的路程。说起来,这是一次迟到的探访,几年前他就该去了。他与少鸿已7年未见,卢生想,就让这7年的歉意叠加到一起,明天随他上山,然后消散到呼啸山风和缥缈云雾中去。
在给少鸿带点什么礼物的问题上,他稍微费了点心思。原本想带上自己这些年新出的几本画册,想了想,有点羞惭。如今的少鸿仙风道骨,纤尘不染,自己的画册是世间俗物,带不得。最后,他装进一斤西湖龙井,一方良砚,一盒毛笔。
普通列车再怎么跑也是黄昏老人,火车一路向南,驶离他的北方城市后,窗外渐渐现出南方的风物和建筑,但也不过如此。就像他中年以后的生活,总以为未来拐弯处会有惊喜出现,近了却什么也没有,终归平淡。几个小时的路程稍显单调漫长,手里的一本书极力躲避他的视线,这不是读书的好时候。于是他收起书,这段空闲正好供记忆闪回到20世纪90年代初,那是他和少鸿开始交集的源头。
彼时,卢生是浮城文化馆的一名年轻画家。在浮城,几名元老级画家各据一方,实力相当,各有一众拥趸者,在此局面下,卢生这个孤独的少数者,以梦为马,读书作画,一日不停。他对元老们保持同等距离,面上谦恭有礼,功夫全在私底下练。卢生很清楚,这些元老们到老也就维持着一个省美协会员,但他不可以这样。
他和少鸿认识于一个饭局,席间有数位官员,有画家和书法家,也有几个小城诗人。一个文化局副局长叫上卢生同去,少鸿坐副主陪,显然是掏钱请客的主,在一家大型国企任副总。饭局气氛热烈得很,两个诗人因为朦胧诗的问题争吵起来,被众人好不容易劝住。那次饭局,因为人多场面杂乱,卢生极少说话,对少鸿几乎没留下印象。半个月后,少鸿突然约卢生喝茶,并且只约了他。
少鸿姓袁,比卢生年长7岁。攀谈之下,卢生发现少鸿言谈有分寸,读书涉猎广,见解独特,品位不俗,当然最重要的是他酷爱书画,只见过一面就发现了卢生隐藏着的才华。少鸿去参观卢生的画室,指着墙上一幅已完工的竖幅四尺山水说:“我太喜欢这幅了。早晚有一天,你的才华会震惊四方。”
卢生腼腆一笑,“袁总过奖了,您要真心喜欢,现在就把它拿下来送给您。”
少鸿说:“别总啊总的,以后兄弟相称,这是最近几年唯一能让我心动的山水画。我要买下来,以表示我对它的看重和敬意。”尽管卢生再三推辞,但少鸿执意留下一个信封,装有600元润笔费,那是卢生有史以来挣到的最大一笔润笔费,相当于他4个月工资。
几年间,少鸿断断续续买过卢生十几幅画,价格越给越高。卢生颇难为情,“少鸿兄喜欢就拿去,老是买我的画,倒显得我俗气了。”
少鸿笑道,“是你还没养成画家卖画的习惯,齐白石要不卖画,还能让自己继续画下去吗?再说,我的确是因为喜欢才买。”
卢生的父亲早逝,那几年,因为要供养弟弟妹妹,他在经济上难免窘迫,少鸿给的润笔费便充当了弟妹的学费。卢生感动之余,却也不免生出顾虑:少鸿在企业做副总,虽然厂大业大,但毕竟是公家的钱。
觉察到卢生的疑虑,少鸿道:“兄弟放心,我是掏自家腰包买你的画,绝对不会拿公家一分钱。”两人互相将对方引为知己。
仅仅5年工夫,卢生成为中国美术家协会新晋会员,在当地和省美协都产生了强烈反响。浮城几位元老即使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也不得不重新评估卢生的实力和功力。深秋时节,卢生邀请少鸿和他同去黄山游览写生,少鸿说:“我没看走眼,你卢生非池中之物,10年20年后,你若还有心邀老哥一起游山看水,便是我的莫大荣耀。”
少鸿常说,黄山那一周留下了他最美好的记忆和怀念。没想到,黄山之行半年后,少鸿突然被卷入一起轰动全国的案件中。起因是企业内部有人举报总经理贪污,纪委和检方介入调查,经查,贪污数额巨大,迫于压力,总经理自杀身亡。此事惊动了高层,要求检方继续调查,一网打尽。事情出在少鸿弟弟身上,少鸿的私人工厂由弟弟少元具体管理,总经理在自杀前供述了一份向他行贿人员的名单,其中就有少元。少元经不住轮番审讯,供出一些少鸿并不知情的違纪事。因少鸿是企业法人,容不得他申辩,判刑4年,锒铛入狱,其弟少元被判7年。
弟弟违法,咎由自取,少鸿不服判决的理由是他不知情,原本清白。他找了律师申诉,被维持原判。此后,他每年都上诉,每年败诉。卢生一年去监狱探望少鸿两次,给他带去书籍和香烟。少鸿的头发几乎全白,已现驼背,只有眼神依然倔强。他冷硬地对卢生说:“今非昔比,跟我这样的人交往会破坏你的社会形象。以后,你不要再来了。”
不料卢生语气更强硬,“如果有丝毫顾虑,那便不是真正的朋友。你既始终相信自己,我有何理由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少鸿转过身,把即将流出的泪又流回眼眶。
卢生劝少鸿放弃上诉。少鸿呆愣了一会儿,幽幽地说:“连你都这么说,好吧。”
出狱后,少鸿想找份工作,一段时间中,他到处碰壁,原来的熟人避之不及,没有一家企业愿接纳他。卢生问:“如果你不出去工作,基本生活会有问题吗?”
少鸿说:“去找工作只是担心在家会被闷坏,对别的没奢望,吃上饭没问题,老家房子拆迁,换了两套商品房。儿子结婚了,不需要我补贴他。”
卢生说:“那好,既然没有吃饭之忧,你跟我一起画画吧。”
少鸿原来就有基础,艺术悟性也高,在卢生指点下,长进飞速,将除了吃饭睡觉之外的时间全都用在了画画上。他的痴迷忘我,让卢生诧异敬佩不已。3年后,少鸿的画已经很拿得出手了。
卢生此时已当选地区美协主席,8月准备办个人画展,他邀请少鸿挑出些满意的作品和自己一起展出。少鸿愣了半晌后,缓声道:“兄弟太抬举你老哥了。”说完,就把自己关进房间,半天没出来。
卢生的用意很明显,他就是要让少鸿振作起来,重拾自信,少鸿如何不知他的用心。画展非常成功,现场有多个画商收藏卢生的画作,少鸿有两幅画也被订购出去。少鸿的画同时也引起省美协主席的关注,鼓励他参加年底的省展,发展为省美协会员。
卢生满心欢喜,为少鸿下一步的发展设计路线。画展过后第三个月,他怎么也想不到,少鸿留下一封信,竟然踪影全无了。信里说:“自己经过反复思量,决定放弃功名去隐居。我考察了一个地方,距此400公里的西叠山比较符合我的想法。晴耕雨读,自此隐没在山水泉林中。”
卢生大为震惊,很多天都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少鸿生出隐居之心,为何他丝毫没有觉察呢?他为自己刻意重塑少鸿的功名心而懊悔不迭。一次次拨打那个熟悉的电话,无人接听,一小时后,手机上跳出一条短信:“卢生,我念已定,无须挽留。山中无信号,过不多久,我连手机也用不着了。”
卢生急急地问:“我如何去找你?”
“你若想来,自然找得到。”
“少鸿,假如我不把你引到绘画中来,也不至于此,错在我挑起你的功名心,令你深陷矛盾痛苦。”
“你为我做的已经太多了,我其实非常满足。卢生,我想过另外一种生活,过一种以前从没体验过的生活。”
卢生知他心意已决,去意已定,无可奈何,心里失落怅然了好一段时间。
随着任职地区文化局局长,卢生的生活工作忙碌了许多。他并不热衷、更不擅长行政工作,白天忙于处理一堆事务,身心疲惫,晚上铺开宣纸,困倦止不住地压下来,而在梦里,他常常孤身踯躅于空旷荒野,内心焦灼而荒凉。他几次打好了辞职报告,都被吕薇阻拦下来。正在焦虑之际,恰逢省美协换届,他顺利地被推选为省美协副主席,进而定居省城。
在少鸿进山隐居的最初两年,卢生偶尔能收到一封信,有时是一首颇能印证当下心境的自作诗词,有时是一段描述山景的文字。信末总备注无须回信。的确,少鸿的寄信方从来没有具体地址,卢生即便想回信也无从寄达。他尝试向少鸿的妻子了解情况,对方含糊回应不清楚。大概从第三年开始,卢生再没收到少鸿的信。在一些寂静的雨夜、雪夜,特别是心情落寞之际,他格外怀念故人,此时的少鸿,想必在山中修炼得鹤发童颜、一身仙气,对俗世包括对他这个朋友都无心理会了。但即使这样,卢生也没下定决心,要去西叠山寻访少鸿,他甚至不知道西叠山在哪。
直到這个早晨,这封信在卢生心头重新荡开一圈圈涟漪,他知道自己该行动了。
4
青翠群山起伏连绵着骀荡着,扑入他的眼帘和怀中,他知道到地方了。西叠山是个极小的站,缩在山脚下,如遭遗弃。卢生恍然四顾,这么多车厢,最后竟然只有他一个旅客下车。列车迅速向西继续行驶,不一会儿就隐没到隧道中,他顿感自己也被遗弃到了陌生之地。
顺着站台向东走一会儿,才出现零星几个人。卢生向一个矮个子中年男人打听,附近山上是否有人隐居?男人一连问了他三遍,“你说什么?”后来终于听明白,狐疑地看着卢生,用手指指东面说,“再往前有条小道能上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不知他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卢生找到上山的小路。从这里看上去,西叠山和其他山并无太大区别,他既看不到山的全貌,就无从领略山之奇美。不过,他倒一点不急,眼下要做的事就是上山,给少鸿一个突然惊喜。小路极窄,石头台阶破损严重,可见修建年代不短。山上密林修竹,无处不是养眼养心的绿。有阵子台阶变得很陡,他走出一身汗,就坐在台阶上歇息几分钟,山间的空气阴凉中吐出清鲜幽香,想到少鸿信中描绘的段落句子,即将见到故人,卢生微微一笑。
一路曲折上行,却连间石头房子都没看到。到了半山腰,终于出现一座朱红色的庙宇建筑,卢生心下大喜,疲累和饥饿顿消。庙小而旧,供了几尊佛像,玻璃功德箱里有些零钱,案上堆满灰白香灰。东厢房里的床上有被褥,西厢厨房里有锅碗瓢盆,水壶里的水还是温的,房子简陋不堪。看来庙里有人,不知去了何方。卢生从行李箱里掏出水杯和一袋面包,一阵风卷残云后,他走到庙门前环顾周遭,这才看得分明。庙前平台空地被简单砌了圈红砖围墙,只到成人腰部。东西南三面全都是山,峰峦相连,嵯峨错落,翠色耸入青天,白云如世外高人般悬浮在远处山头,表情淡然地俯视下界。下午4点的斜阳照到他身边这块空地上,不真实感越发强烈,他断定在庙里的这人不会是少鸿。这么多山头,少鸿会在哪一座上呢?这一点信里没说。他转回去把箱子里外翻了两遍,却没找到少鸿那封信,他明明记得把信放在箱子的一个内层里。难道是自己记错了,信还躺在书桌抽屉里?
傍晚6点多时,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卢生迎上去,打量来人,五六十岁样子,穿一身灰色旧僧衣,身体健壮,两手各提一包蔬菜粮食。来人被突然出现的卢生吓了一跳,卢生赶紧说明上山来意。僧人操着当地方言,卢生听得有些费劲,却也断断续续听明白一些情况。这里群山连绵,大大小小有上百座山峰,各有特色,只不过西叠山最为人熟知,因而得名。
僧人从一个缸里舀水淘米煮粥,卢生帮着洗菜,他说:“我想再去其他山上找找朋友。”
僧人抬起头,面露慈悯,“太难了,我都觉得难,何况你这先生模样的。你要想把所有山找遍得用两三个月,很多山根本没有路,上山得手脚并用。人要吃饭,你的朋友不可能在那样的山上。”
卢生又问:“师傅在庙里多年了,就从没听说过附近山上有隐居者?”
僧人若有所思,“你这么一问我倒想起来,几年前好像听说有这么一个人,不知道他在哪座山上,也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
卢生无语,心底弥漫上来的惆怅无解,和山间暮色混到一起,苍茫无隙,将他迅速淹没。
晚上,卢生早早躺下。疲累至极,他竟很快入睡了。也不知夜里几点,他被一阵阵猛烈的声音惊醒。细听原来是风声,似饥饿的动物号叫,又如山神发怒狂吼,从门缝从破败的墙檐逼近,捶打他的耳膜,卢生只得将头缩进散发霉味的被子。他想,少鸿在石头房子里,一年中不知要听多少这样的风声,他是怎么忍受的呢?
再次睁开眼,已是清晨6点,蓝天纯净,阳光和煦,让他怀疑昨夜的风声只来自噩梦。厨房里僧人正在煮小米粥,烙油饼,阵阵香气扑入他鼻中。
卢生问:“我还是想去附近山上试试运气,假如爬到对面山顶再回到庙里,需多久?”
僧人看看卢生,回道:“对面是野猪岭。一天一夜也不够。等不到回庙里,你的脚早磨破了,最可怕的不是脚磨破,是野猪。”
卢生心里刮起冷风,皱皱眉头,自言自语,“难道我专程来探访,还是见不到少鸿?”
僧人的语气倒是随意,“这一带有大小100多座山,原始森林铺天盖地,你的朋友如果真想邀请你,怎么会不讲清他在哪座山上呢?”
僧人简单一句话点醒了卢生,他记起来,少鸿给他的信上,的确没有出现西叠山。是呀,如果少鸿想邀请自己上山,为何不告知具体位置呢?再次琢磨信里的文字,他琢磨出了一些别的意味,也许不该把那封信当作邀请,那只是少鸿表达自己心意的需要,就像上一趟西叠山也只是他卢生的心理需要,而见或见不到被寻访人倒在其次。这么想来,卢生心里豁然明朗,纠结散开。他把茶叶留给僧人,然后下山返程。
去西叠山的经历,卢生没对吕薇以及任何人说过,这几年吕薇身体不佳,很多事,他觉得不如不说。
这件事之后一个月左右,某个雨夜,风声大作,震得门窗都不安稳起来。卢生梦里再次出现一座山,和他那次去过的西叠山不一样,确定不是同一座山。黎明时分,残月还挂在天上,世界仍被昏暗和幽冥统领,一个人的高大剪影出现在山崖上,准确地说只是一个背影。他不知这身影从何而来,那是少鸿吗?他希望是,却不能确定。几声长啸,从山崖向山谷扩散回荡,身影张开双臂,如张开翅膀,像极了一尊武士。武士身影慢慢变化,一只黑色巨鸟,君临悬崖之上,气势威严紧张。画面停顿了几十秒,黑鸟接连扇动翅膀,翅翼全部打开,向上飞腾片刻,将月亮都一度遮住了,随后向山崖下面的深渊俯冲而去。梦境以卢生屏住呼吸差点窒息而终结,醒来后,他发现自己两拳紧握,身体紧缩,是一种处在惊恐中的姿势。
一个月中,相似的梦已出现两次。此后,这个梦经常降临到他的黑夜,情境有时相同,有时有所变化,作为主角的黑翅巨鸟却没缺失过。卢生因此在数年中研读荣格的《红书》,反复拆解自己的梦境。
数月后,卢生回浮城看望母亲,从家里出来后,他凭印象去找少鸿家的小区。浮城变化太快,越变越陌生,他也没把握能否找到少鸿家。终于找到那个小区,他说出少鸿妻子的名字,还好有住户登记。敲开门,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探出头问他找谁,他说是少鸿的朋友卢生,这次专门来看望嫂子。
卢生这个名字不陌生,少鸿妻给他倒了杯绿茶,开口第一句话是,“我有7年没见过袁少鸿了。”
卢生问:“嫂子最近收到过他的信吗?对他在山上的情况了解多吗?”
少鸿妻摇摇头,眼神茫然中透出几丝呆滞,“我知道得很少。只要他高兴,我尊重他的任何决定。其实我心里明白,他是没从那件事里走出来。儿子跟他有联系,说他爸在山里不错,让我不用担心。去年深秋,儿子联系不上他,便开车带着表弟找到山上,他的石屋空空,床褥整齐,桌上连一张画都没看到,尘土积了很厚一层,看样子屋里很久没人了。儿子宽慰我说,以前上山也经常见不到我爸,谁知道他在哪座山上云游呢。后来再问,儿子总是支支吾吾。我问过外甥,那次上山,你和你哥还知道什么?外甥说其实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没找到姨夫。后来我哥又单独去找过,还是没见到,也许他到别的地方云游去了。兄弟俩说法一样,可我心里并不踏实,一点不踏实。”
卢生略带责备口气说:“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呢?”
少鸿妻苦笑一声,“儿子在山上找了好多趟,他到底啥情況我们都不清楚,就更不想让外人知道了,我们这个家被人笑话得还少吗?”
卢生无语,顿了一会儿,问道:“少鸿隐居的那座山叫什么名?”
“哪有名字?儿子说他爸自己给起了个名叫君仙山。后来他就这么叫起来。”
卢生心想,少鸿这是把自己当仙来活了。他把手机号留给少鸿妻,让她转给儿子,不论少鸿有什么情况都要及时联系他。
多年过去,卢生从没接到少鸿儿子一个电话,某年回浮城,他听说少鸿妻不久前刚病逝。
5
本科毕业前,林剑敏组织了一次小规模的写生,地点是西叠山,参加人员大都是他同学,也有几个低年级师弟,租了一辆中巴前往。随着叠岫窟被发现,附近又开掘出几个壁画洞窟,目前已对外开放参观。县里还申请了省交通厅的高铁投建计划,已经立项,数年后有望通车。林剑敏再次邀请卢生教授前去,“县里专门修了一条上山路,叠岫窟外面已加护了高高的铁栏杆,非常安全。”没想到老师推辞了,理由是夫人最近身体不好,不方便外出。林剑敏摇摇头,嘴里说了声“遗憾”,表情同两年前那次几乎一样。
同年,林剑敏被保送艺术学院国画系研究生,导师就是卢生。在选报学校时,卢生曾建议他选择外校,可林剑敏坚持选本校,导师选了卢生。他自觉本科只学了点皮毛,想跟老师再系统学习几年。
在林剑敏眼中,师母娴静端庄,与老师堪称知识分子伉俪典范。他经常在图书馆看到师母去借阅图书,连老师都说夫人的小楷写得极好,自愧不如。每次学生们到卢生家观摩老师作画,师母总是端上茶点、水果后便悄悄离开,让学生几乎觉察不到她的存在。这么一个女性,要不是卢生亲口告诉他师母患有抑郁症,打死他也不会相信。
那个下午,阴了半天的空中毫无征兆地飘下雪花。卢生的视线好久才从窗外转回到画室,然后问了林剑敏一句话:“假如这个世界强迫你放下画笔、远离绘画,你会怎样?”
林剑敏想也没想地答道:“抗争至死。”
卢生点点头,“但也许那个所谓的世界只是你自己。”
他还没来得及回味明白,卢生又道:“也许你不会相信,你师母得抑郁症和我画画有直接关系。”
林剑敏把刚端起的茶杯放下,瞪大了眼睛。
“我刚调到省城那会儿,住单位宿舍,吕薇的工作调不过来,留在浮城,独生女儿在京城读书,一家三口生活三地。就在这期间,我在浮城的家失窃过三次,而小偷的目标竟然是书画艺术品。我戏谑为艺术窃贼,可对吕薇而言,毫无戏谑只有灾难。第一次和第二次失窃,是在白天家中无人情况下发生,被盗走少量现金和多幅画,其中民国画家两幅画较为有名,还有我自己的多幅作品,那时我的画作市场售价已不菲。第三次是在夜里,吕薇因为之前的遭窃经历,心情受损,失眠严重。迷迷糊糊间听到其他房间有声响,她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径直冲到客厅,大声质问:‘什么人又来我家偷窃?’一个穿黑衣的男人听到声音吓了一跳,把抱在怀里的一个包扔到地上,几卷画哗啦掉出来,男人夺门而逃。刚才还英勇无畏的吕薇瞬间瘫倒在地。每次想起这一幕她都后怕,假如那人手里拿着把刀或斧头呢?假如那人当时没被自己吓住呢?被恐惧逼迫的何止是她?我无法安心,给家里安上了防盗器、监控。虽然再没出现过失窃,但吕薇的神经衰弱却日益严重,严重到幻听幻觉是家常便饭、噩梦不断。在她梦中,我家的大门一次次被人撬开,而盗贼的脚步声蛰伏在她脑子里,怎么也驱赶不去。
“我在省城迅速买了房子,给吕薇办了病休,接到省城。看到她精神渐渐好转,我也放下心来。那几年,我画艺大长,频繁参加全国高层次画展、讲学活动,被业内一些人士私下评论为本省最有实力的中年画家、下届省美协主席最合适的人选。这样的评论其实我早有耳闻,在当选副主席时就有人如此断言,只是我并不以为意,依然日日读书作画,陪吕薇散步、去超市买菜,心里波澜不惊。”
林剑敏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微笑道:“师母还是很有福气的。”
卢生的目光只在他脸上轻轻扫了一眼,继续说下去:“事实却是我高估了自己的风轻云淡,也低估了他人的能量。就在距离省美协换届还有一年时,我毫无知觉地被卷入一场名誉危机。事端目标瞄准的是我,最后我化险为夷,而副作用直接导致吕薇患了抑郁症。
“端倪始于一篇文章。有人在一家专业美术杂志上发文,质疑本省美协某副主席的艺术水准,将矛头直指我,作者显然是化名。撰文者自称对卢生的山水画做过大量分析,分析结论就是卢生的画作风格上一味趋古,缺乏现代文人画的开拓精神,将山水画带入一个死胡同。文章犀利得近乎刻薄,将我的画批驳得一无是处。我得知此事还是通过弟子。放下杂志,我问弟子:‘你说这人写这篇文章是为何?’弟子气愤地把杂志拍了两下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不明摆着要把卢老师砸下去,让你退出美协主席的候选,然后自己得利吗?’我心里一惊,嘴上却淡淡地说:‘没事,作为艺术批评是允许的,我心里自然有数。’虽说没事,心里的平静还是被意外打破了。学生离去后,我陷入深思,这事看来真没这么简单,这个圈子的诟病我已看到很多,原以为自己无意跟人争夺名利,就能得到清净,现在看来,是自己天真了。文章剑指明确,对学术偏见我不予理会,对指责可以漠视,可怕的却是隐含其中的那份敌意,已超出正常的学术探讨。我自觉在协会里没树过敌,那么是谁将我树为敌人?我预感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果不其然,没多久,该文章的作用持续发酵,在一些公开场合,有人竟然有意无意地对我提到该文,问我如何看待文章里的观点。与此同时,网上也出现了一些针对性很强的帖子,称某画家作品一味拟古、不与时俱进,若是这样的画家上位当上美协主席,怕是把一个省里的画家都给带偏了。更有帖子拿我好龙井茶和红酒说事,说我生活特讲排场,平日非西湖龙井和法国原产葡萄酒不喝。对学术偏见我尚可以忍受,可看到后一条,我真的动怒了,把刚画完的一幅画撕成几片。这是明显要把我往阴沟里整。跟随我的一些弟子看老师屡遭诽谤,决心以牙还牙,打击对方。尽管我心情烦躁不堪,但还是赶紧制止,‘谣言止于智者,你们切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就中了别人的计。人家反倒抓住我的把柄,到时我真是百口莫辩了。’说完,一面镜子在我心里晃了晃,寒光闪过,我已明白得差不多。
“我找到老主席谈心,将近来一系列妖魔鬼怪事一并托出,直言不知自己得罪了省内哪位高人,请主席指点应该怎么做。最后我直接亮出自己态度:从来无意争当主席。我明知是谁在出刀,却没提那人一个字。老主席显然也听到了风声,沉吟一会儿,说:‘这种腹诽风不刹不行了,下周一开主席团会议,任何人不得缺席。在我还没退下来时,绝不允许美协内部再出现这类事。你什么都不需要做,我自有主张。’我走到门口时,主席又对我说了一句,‘无意当主席的未必当不上。’我一言未发离去。
“其实个中原因非常简单,我的波澜不惊在个别人看来,却是深藏不露、蓄势待发的另一种表现。个别人叫许竞,大我3岁,与我同时当选省美协副主席。在我之外,许竞是新一届主席的另一个最有力竞争者。我出于性格原因与许没有深交,可对此人素无成见,甚至认为许的画还是挺不错的。
“再见到许竞,我在他脸上明显看到了几丝尴尬、几丝不甘,我装作不知,一切照旧。数月后,也许是见我并没有栽得很惨,开始相继有人向我透露信息,原来不止一人在做主席大梦,也就是说我的‘敌人’远不止许竞一个,只是我对自己何时成为别人的敌人深感迷惑。吕薇的抑郁症眼见越发严重,我心里焦躁,表面还要看上去平静如水。吕薇几次对我说:‘咱们回浮城吧。’她显然已知道很多。我安抚道:‘浮城也不是人间净土、童话王国。给我点时间处理好吧。’我带吕薇去过北京、上海看医生,所获甚微。后来找了位省内有名的心理咨询师治疗,最初有点成效,我一度充满信心,半年后,心理咨询师表示很无奈,不知后续治疗效果怎样。这结果由我画家的职业直接造成,我堕进痛苦泥沼,对吕薇的内疚更深。
“在美协换届之前,主席找我专门谈话,他要推荐我为新一届省美协主席,让我抓紧准备相关筹备工作。我说:‘请主席容我考虑一下好吗?明天给您回复。’
“在主席办公室,我提出辞去省美协主席候选人,申请去省艺术学院美术系当教师。老主席听到我的决定深感震惊,直言不敢相信,极力劝说挽留。只是我态度坚定,他只得作罢。
“我就这样进了艺术学院当教授,平日教书育人、读书作画,假期带着吕薇去写生,吕薇的抑郁症缓解许多。我的生活在简单重复中向前迈进,眼看就要走到退休边缘。你会是我带的最后一届研究生。”
林剑敏第一次听老师谈私人话题,一度屏住呼吸,中间一句话没敢插。他想起初识卢生时的疑问,问道:“在盛名之下急流勇退,主动放弃别人垂涎的名利,我想知道,您后悔过吗?”
卢生轻轻摇头,“没有后悔,我放弃主席人选来学院教书,并非完全因为你师母。”
林剑敏有点意外,“那还有什么原因?”
“我也是在美协陷入声誉危机那一年,才真正理解了我的一位朋友,理解了他清白蒙冤、弃绝尘世去隐居的心理。在此之前,我只是为他感到惋惜,却从没听到从他内心深处发出的呼号。某一年,我听到他对我发出召唤。”
“那是怎样的一个朋友?”林剑敏的好奇被激发出来。
卢生没有回答他,脸上还有身体的姿势,呈现出深深的疲倦,林剑敏第一次发现老师也有虚弱的一面。
“今天就谈到这吧,这个月把石涛的《画语录》精读完,笔记要详尽,关键是要深化自己的理解,并能在创作中较好地运用。有疑问,我们下次探讨。”放下茶杯,卢生看向窗外,静默下来。
林剑敏也跟着向外望去,雪花越织越密,一只飘摇不定的白色大网已拉开,混淆了天地间的差别,这让他觉得,他们整个下午的谈话其实都在网中进行,而老师的往事也在网中纠缠漫漶。
林剑敏离去,将卢生留在一个人的雪网和内心情景剧中。卢生又泡了壶福建岩茶,慢慢喝了许久。他有点诧异,今天怎么对学生说了这么多,特别是刚才还谈到了少鸿,难道是因为林剑敏有点像年轻时的自己吗?年龄愈长,对故友的怀念就愈强烈。其实他对少鸿那封不翼而飞的信件的疑惑、对少鸿最终结局的疑惑一直就有,他还一度怀疑那封信被吕薇藏起来或烧毁,因为她惧怕某一天自己步少鸿后尘,去山上隐居,那简直比杀了她还痛苦。可每次提起那封信,吕薇总是一副茫然表情。
夜晚,卢生登上自己頂楼上的平台,平日他不常上来。当初买这套房子,他看中的就是复式结构,楼上一层除了留出一间女儿的房间(女儿在国外留学,三年没回家了),其余几间被他当作画室书房。画室上面有一层平台,吕薇心情好时提议把它收拾成空中花园,卢生没同意,并非他不喜欢花园,实则是担心吕薇的抑郁症。
多年前他对老主席说出自己决定的那天晚上,风也是这么大,吹得他的棉麻衬衣鼓胀起来。卢生走到平台边上,举起双臂,如梦中人形黑鸟那般,张开翅膀,感受风的劲猛和撕扯。在卢生脸上,混合一种凝重肃穆和悲情兼而有之的表情,好像他身处的平台即悬崖,平台之下就是深渊。黑鸟在悬崖之上飞腾俯冲这个镜头,他在梦中反复看到,甚至已经定格。卢生想,若是有人在他背后的低处看到这幅画面,是否也把他当作一只凌风欲飞的黑鸟?这是他不愿去西叠山,也不能告诉林剑敏的原因吗?
恍惚中,吕薇寻找呼唤他的声音传来。卢生快速离开平台,将大风和玄想都关在了身外。吕薇走到他面前,拉着他的衣袖大声道:“卢生,给你说个高兴事,女儿刚刚打过电话,等下周博士毕业典礼结束,她马上回国。”卢生脸上露出柔和笑容,这也是他惯常对学生展示的笑容。
6
研二暑假,林剑敏又组织了一次去西叠山的写生,此时西叠山早已名声大噪,参观者云集,要去写生更得提前预约。而卢生教授再一次婉拒了他,带师母去了厦门。
最令他不可思议的是,仅仅几个月后,在老师的电脑上,林剑敏竟然看到许多叠岫窟的壁画图。心中的疑窦更深,直觉告诉他,老师一再拒绝他的背后,一定和西叠山有什么渊源,难道在洞窟里临摹壁画的那个人是卢生教授?老师究竟要隐瞒什么?也就是从这时起,他心理上起了某些变化,尽管开始还很微弱,似一只小小的飞虫落在手臂上,如一丝吹动不起发梢的风,微弱得连他自己都难以觉察。
卢生教授退休,恰逢林剑敏考取京城一所名校博士,对即将开始的崭新学业和广阔未来,他踌躇满志,意气风发,鲜花、赞誉和庆祝,在一段时间内将他的生活装扮得异常亮丽华美。
那年国庆假期,林剑敏回母校和同学策划了一场师生丹青抒怀笔会。卢生情绪激动,喝了大半瓶红酒,最后向学生们敬了两杯酒,“来艺术学院任教,是我此生做出的最正确最洒脱的决定,虽然我并不是一个洒脱之人。”说完这句,教授声音凝噎,坐在旁边的师母眼睛湿润。不用说,卢生那晚多年不遇地喝高了。
自从去年卢生受邀在云南举办个展之后,夫妻俩都对云南一见倾心,决定退休后定居昆明,这个师生笔会实际就是一个酬谢和辞别会。
尽管卢生在场上动情动容,就差洒泪了,但在林剑敏看来也是理智谨慎有余,勇猛率性不足,甚至有种说不清的拘谨。他想,假如当年换作他,就断不会推掉主席候选,那是自己多年奋斗来的结果,为什么要轻易放弃?要知道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位置啊。按照他从前的想象,卢生教授的内心应该非常强大,强大到可以不畏惧任何局面任何是非流俗,而他无意中看到了老师最脆弱的一面。比起在那个落雪的下午给他讲述那会儿,林剑敏越发感到卢生教授的选择不可理解。
笔会第三天,卢生夫妇赶赴云南前夕,林剑敏去老师家中看望告别。某些东西又不合时宜地冒出来,关于叠岫窟。想了想,他终究还是将冲到嘴边的疑问压下去。带着几分迷惑无解和遗憾,他离开母校,离开教授,自此,师生再未见面,直到数年后卢生去世。
读博期间,林剑敏广结名师,耳提面授之下,他自觉学术视野骤然放大数倍,加上开始恋爱,学习生活比大学和研究生加起来都要忙碌丰富。与京师相比,他觉得卢生老师的绘画理念和生活理念都有点陈旧单调了。
他同卢生的联系渐渐稀少,或许是无意,也可能有意,对此他不愿深想,说他忙碌那是真的。倒是卢生常常主动询问他的学业情况。林剑敏心中偶尔会生出点歉疚,不过歉疚也是一闪而过。
7
博士毕业,林剑敏为了跟女友长相厮守,放弃了京城,去了东北的一所大学美术系执教。两年后,短暂婚姻生活结束,因尚无子女,财富不多,倒省却他许多麻烦。只是过去的情爱美好,转瞬变作泡沫,飞着飞着就爆裂了,在他心里心外落下点点斑痕。日子久了,斑痕变成锈,以致他眼中所见皆生出了锈。
才33岁,林剑敏笔下的山水染上太多沧桑枯寒,而数次申报参加国展,竟从无一次入展,甚至入选个省展对他都很难。挫败和打击交替,如同忽而对他挥出的左拳与右拳。现在他明白了,学术和创作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审视自己,学术上他的见解乏善可陈,观点全是人家和古人的,到他这顶多变换了一下说辞,而他当初的理想是要成为一个好画家。人越急躁,状态越差,仿佛现实中的每一件事都跑出来跟他打赌,就想看着他满盘皆输。在美术系里,他的人际关系也不太顺畅和谐。作为一个南方人,他始终适应不了这地方长达半年的极寒天气。某天照镜子时,他意外发现自己的发际线明显向后移了一些。曾经飞扬的生命低下来,终于低落到一个和尘埃相等的位置,让他叹息:沧桑和挫败不分年龄,对人一概平等。
去意一旦生出,便汹涌澎湃,缕缕不绝,像他来东北第一个冬天被冻惨的脚伤,即使冬天过去了,伤还不肯离去,痒中带着痛,痛里连着痒。
他正踯躅于自己何去何从,看到大学母校在全国范围内聘美术教师,林剑敏喜出望外,迅速投去申请。母校慷慨地向他抛出橄榄枝,在他眼中,那分明是一条条橄榄枝编成的船只,特意来救他的船只。
重新回到国画系,回到他的出发地,林剑敏心旌摇曳,思绪翻飞。更奇妙和不可思议的,他的办公室竟然就是卢生教授坐过的办公室,自己当年一趟趟跑到办公室求教老师的情景,令他恍如梦归。时间以一种从前他从未发觉的奇妙秩序向前行进,它们并未消失,而是转化为一缕缕一丝丝飞行的暗物质,并终将在某一时空相交汇合。
林剑敏将自己的所感告诉老师,卢生说:“你能回来我很欢喜,其实数月前我就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你师母的抑郁症已痊愈,一个创作的黄金时期,竟然在我退休后,才真正出现,因为此时全然抛弃了功利心,我将此归结为一种高级游戏心。”说完,卢生兀自笑了,接着用一种神秘语气说,“时间不仅有轨迹,还有气味和轻重,更神奇的,它还可以折叠。有空你到云南来吧,我要专门和你聊时间话题,或许我们还可以把它画下来。”
退休后的卢生褪去为人师者的严谨含蓄,越来越趋向深刻者的天真。林剑敏心里再次生出渴慕,当初那个少年又回到他体内,他想,这就是一个艺术家该葆有的真实性情吧。
后来,每当有人说他越来越像当年的卢生教授時,林剑敏总是笑着摇摇头,“不,那是你们太不了解教授了,如果你们上过他一节课,就再也忘不了。”
后来的一个周六上午,林剑敏去学院图书馆查找资料,站在一排人文艺术类书柜前,一个熟悉的名字跳进他的眼睛。卢生教授出版的众多书画集他都读过,只是这一本并不是画册,而是一本艺术随笔集《惘然集》,让林剑敏格外惊喜。版权页上的出版时间为2019年5月,也就是说,这部书出版一年,卢生教授就去世了。
离世3个月前,卢生跟他通过一个很长的电话,很兴奋地谈到自己正在创作的系列组画,“这组画有很强的哲学先验性,我为此准备了两年时间的读书思考、拟画草稿。尽管我还不承认它们推翻了我之前直追传统的绘画观,但我的确有意识修正提升自己的绘画表现理念。比之古代画家们,当代画家面对的现实境遇更复杂多变,因之画境也需传递出更多微妙之意。这个微妙之意,你也知道,用画笔远不如用语言和音乐那么易于表达,所以直到现在,我还保持着写作和听古典音乐的习惯。画作不能仅仅用来表现自然风貌和生活场景,它还应该有象征、隐喻、寓言,它是立体的,也是多维的,是现实、内心和精神的统一体。这就是绘画在当代越来越难的原因。这对哪个画家都很艰难,对我也不例外。我决定用有生之年去探求。”
认识多年来,林剑敏第一次听卢生讲创作的幽深幽微之道,而这也正是多年中最令他困惑难解的玄妙之门。之后,他多次在微信中和老师探讨论证,并计划去昆明看望老师。某个凌晨,他毫无困意,哪知卢生也没睡,聊了一会儿后,卢生对他说了一句话,“创作的极致满足,足以让人死而无憾。”这句话简直刻在了林剑敏心上,想到这些年蹉跎的时光,想到自己在国画创作上一事无成,他听了只想落泪。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印证,卢生说过这话两个多月后,在某个夜间突发心梗去世。消息传出,林剑敏大脑空白,呆坐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和同学联络,飞速赶到昆明。他数日难寐,眼泪长流。从遗留的手稿来看,卢生的组画完成了大半,在嘉德拍卖中,那组完成的画拍出了当年当代画家的最高纪录。师母将拍卖所得全部捐赠给一个艺术慈善基金会,用于资助全国范围内发现的青年艺术人才。本省重又掀起一股卢生国画艺术热潮,全是热烈夸赞声,赞词大都是“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之类,并无太多新意,林剑敏很快便不再关注那些评论。有意思的是,已经退休多年的许竞,也撰写了一篇情真意切的怀念文章,回忆过去与卢生惺惺相惜、互为知己的交往,如今为卢生的英年早逝深感痛惜。想起老师从前讲过的声誉门故事,林剑敏的嘴角肌肉跳了几下,将刊有这篇文章的报纸随手扔下,只觉乏味而悲哀。
林剑敏在网上搜到那组拍卖作品,和卢生以前的风格确有很大不同,其中两幅尤为震撼心魂:画境神秘幽深,充满形而上意味,峰峦险峻,山谷幽冥,云团暧昧,明月将圆,让人相信,有一些什么即将发生。山崖上方兀立一只人形黑鸟,展开巨大翅翼,做出向夜空飞腾的姿势。夜风突起,枝叶斜飞,给人感觉黑鸟即将奔月而去。而在下一幅图中,明月被云团遮住,飞腾的黑鸟突然向下俯冲,穿越峡谷深渊,不知最后归于何处。林剑敏俨然听到黑鸟发出的急剧鸣叫,不是绝望,是决绝。让他悲喜交集的是,这两幅画上的山峰和悬崖,他相当熟悉。
当夜,他做了一个诡异的梦:卢生教授站在崖畔,似在听风,又像是远眺,然后振翅而飞,变作一只黑色巨鸟飞走了,不见踪影……醒来惘然四顾,林剑敏愈发相信以前自己的推断:许多年前在叠岫窟临摹壁画之人就是卢生教授。他实在想象不出,假如从没去过那座山峰,假如从不曾临渊而立,老师怎能画出和实景相似度如此高的画面。
8
偌大的图书馆,人影渐至稀落。抚摩着书的封面,睹物思人,林剑敏一时不能自已。一年多来,除了自己的教学和创作,他把精力都用于整理卢生教授的师徒课稿。他之所以对此用心,源于以前一次谈话,教授对师徒课稿空缺心有遗憾,而自己的时间总不够用。林剑敏计划用两年时间完成整理编注,在卢生从艺50周年纪念活动前出版。這过程中,重新研读卢生教授的画稿、论述,在老师理性严谨的背后,他越发承认其绘画体系博古通今又精深奥妙,在国内美术界被严重低估。相比之下,自己的那点积累单薄贫瘠得可怜,根本无法望其项背。他为自己曾经的轻狂和浅薄,羞愧不止,冷汗淋漓。
令他不解的是,老师生前竟从未对他谈过这部《惘然集》。老师在这书中写了什么?心里的好奇累加攀升,状如孤峰,有点压迫他,也在催促他。林剑敏把书带回教师单身公寓,一篇一篇读下去,读完已是凌晨5点。他对其中几篇尤感兴趣,文章不算太长,他读了数遍,不仅因为文中提到了他,尽管他在老师笔下是以“学生L”的字样出现,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自己;还因为,他多年求而不破的谜团,全都隐含在那几篇文章中,眼下,谜底正从深海浮出尖角,朝着林剑敏飞奔呼啸而来,并将他洞穿。
途 中
旅途年年都有,可那一次火车途中所遇,在我有生以来绝无仅有。
那是退休后的第三年,5月末,我和妻离开昆明,回浮城老家看望生病的岳父。昆明一年四季都是花城,妻比我还喜爱这个城市,这几年她生活得越发自我,越发像个孩子,唯一的牵挂是在浮城的年迈父母,所幸父母身边还有弟弟照应。我母亲则在数年前去了苏州跟随妹妹生活,浮城无甚牵念。
妻不愿乘飞机,她对飞行工具一直有恐惧感,也正因如此,我们原定出国参加女儿博士后毕业典礼的计划只得取消。我买了高铁票,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劲头,说是可以好好在窗边看风景了。
尽管是高铁,从西南到北方的旅途仍显漫长。我先后换了三本书,最后一本是晚清民国画家艺术评谭。困倦止不住地袭来,我合上书本,对面的妻子依然兴致不减,盯着窗外看个不够。我靠着座椅,一会儿便睡着了。
没弄清我是被一阵骚乱嘈杂声还是妻的说话声惊醒的,也许两者都有。车停下了,一些人刚下了车,又有一大批人上车,操着各地口音,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箱,急慌慌地寻找座位。吕薇拍拍我的手臂,叫道:“卢生,快看那座山,刚才你睡着了,外面山景美不胜收,下次你可以来这山上写生。”我向窗外望去,一片连绵群山挡住了视线,由于停在站台里,只能看到这有限一带。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山,也不知车行到了哪个省。
这时从对面走过来一个中年胖乘警,我便询问他:“请问这是什么站?”
乘警看着我说:“西叠山站。”
我的心怦怦直跳,“西叠山站?多年前就有这个小站吧。”
乘警答:“以前这里可从没有火车站,这个新站开通才半年。听说在一座山上发现了很珍贵的佛像和壁画,吸引来全国的画家写生参观,还准备筹建画家村。名气大了,人气旺了,政府便专门在这建了高铁站。”
“听您这么说,以前这里没有车站?”我求证似的又重复了一遍。
乘警不以为然地看着我,他心里一定在想这人怎么如此迂腐,却还是耐心回答“是的。”
我的声音低到自己也听不出来,“可多年前我在这下车登上一座山,去寻一个人。”火车发动,开始向前移动,路过站台时,我看清了站牌上的几个字“西叠山站”。
我喃喃自语,“那真是一个梦。”
乘警又看了看我,大声问,“你说什么?”
我没再出声,似乎也不确定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吕薇认真地看着我说,“我从你的眼睛看出来了,你来过这座山。”
我不置可否,将视线转向窗外的西叠山。东面山头一片云雾缭绕处,幻化出一幅我从没见过的缥缈云山图,而西面的群山,则被绚烂余霞悉数统摄,端然壮丽。
学生L数次相邀去西叠山写生,均被我拒绝,他怎会明白其中缘由?其实他第一次告诉我叠岫窟被发现,洞里遗留一卷临摹壁画和用秃的周虎臣毛笔,我就猜到了画画之人的身份。尤其是L描述的洞外断崖,与我梦中所见几无二致。神秘的人形黑鸟第一次出现时,我诧异,甚至惊恐,后来,心下了然:许多真相在最初到来时,都携带着几分让人恐惧的力量,直到人臣服于此。
西叠山梦行
2005年初夏一个早晨,久未联系的朋友少鸿给我寄来一封信,落款时间在一个半月前。自从少鸿离开浮城去隐居,数年中音信杳无。
少鸿向我发出召唤,我决定明天就去探访他。在这封信里,他并没有说出具体山名,记得从前他告诉我是去西叠山隐居。查了查火车车次,真有一趟到西叠山站的早班车,当即订上一张车票。这是一次迟到的探访,我与少鸿已7年未见。
4个多小时后目的地到了。西叠山是个极小的站,缩在山脚下。这么多车厢,竟然只有我一个旅客下车,恍然四顾,感觉自己和小站同时被遗弃到孤零之地。
西叠山和我去过的南方的山无太大区别,山上密林修竹,峰回路转,转到哪里,最不缺的是松柏杂树,以及丛莽似奔突出来的山石。一路没看到一间石头房子。到了半山腰,一座朱红色的庙宇突然冒出一截房檐,心下大喜。庙极小,没看到一个人影,从东厢房里的床上和西厢厨房里的锅碗瓢盆看来,庙里应有人。
傍晚6点多,一阵脚步声响起,一个五六十岁的僧人,两手各提一包粮食蔬菜进来,被我吓了一跳。我连忙说明来意,问他如何去附近山上寻找朋友,僧人立即摇头,让我打消寻人的念头。
饭后无事,僧人坐着就打起了瞌睡,过了一会儿爬床上去睡了。留下惆怅落寞的我,枯坐在一根白蜡烛摇曳不定的光影里。
我走到屋前空地上,一长溜红砖墙只砌到成人腰部,勉强称为围栏,三面群山在此尽览无余。下午看上去妩媚秀美的山峦,一俟黑夜降临,立即露出少为人知的狰狞森严。夜风渐猛,树影凌乱,剧烈摇荡,像无处不在的暗黑魂魄,隔上几十秒就发出沉闷压抑的叫喊。群峰好像同时看到了我渺小的身影,它们是一群移动的高大战神,交头接耳密谋着向着我挤压而来。我不由得后退了两步,嘴里发出一声微弱的低语:“少鸿,你究竟在哪里?如果你我还有心灵感应,今夜请来我梦中一叙。”话音刚落,在我身后突然斜着穿插出来一道影子,我心里一惊,背上霎时冒出冷汗,壮着胆子回过头,是僧人披着件衣服站在我身后。我说:“你走路怎么没发出一点脚步声?”他困惑地看着我说:“山上风太大,赶紧进屋吧。”
累了一天,竟很快入睡了。我梦见自己一个人爬上一座高山,却并没感觉到疲累,到达山顶已是黎明前将明仍暗时分。山间也并非峥嵘恐怖,而是弥漫着静谧和诡异氛围。正疑惑爬山为何这么轻松,可见昨晚肯定是僧人撒谎时,一个高大身影出现在对面山崖上。我紧张得捂住嘴,生怕自己的呼吸惊动了对面,其实我们之间隔着遥远的距离。几声长啸,从山崖向山谷扩散回荡,身影张开双臂,像一尊武士。武士身影在慢镜头中化为一只黑色巨鸟,立于悬崖之上,群山由宁静变得气势威严。在我诧异间,黑鸟接连扇动翅翼,全部张开,让我相信那是一副巨大的翅膀。向上飞腾之后,黑鸟转头向山崖下面的深渊俯冲而去。我站在对面山岗上,毫厘不差地看着这只黑色巨鸟飞远,再不见踪影。这时我突然想到了少鸿,心里有些明白有些凄然,再忍受不了极致的空旷和死寂,发出一阵呼喚。良久,山谷里好似回应起几声鸣叫,又像是一阵笑声。我不甘心地继续发出呼唤,后来却再听不到鸣叫声回应,因为我的声音被淹没在一阵比一阵猛烈的风声中了。大风似野兽狂吼,又像山神发怒,就在这时我醒了。
再次睁开眼,天色已亮,从窗角能看到外面一片瓦蓝的天空。厨房里飘出小米粥和烙饼的香味。我低头在僧人对面坐下,好像还没从昨夜梦境里走出来,自顾自说,“此番我专程来探访,难道再见不到少鸿了吗?”
僧人把小米粥和烙饼推到我面前,慢条斯理道:“这么多山,如果你朋友不告诉你在哪一座上,你怎么能找到呢?”
少鸿的信上,确实没提到西叠山。僧人说得没错,假如少鸿真想邀请我上山,为何不告诉我具体位置呢?或许还可以换一种说法,假如是我预知到了什么才坚决要来西叠山,那么一封神秘来信的召唤就有另外一种意义了。我没告诉僧人昨夜在庙里做过的梦,向他道谢告辞。
现在我能告诉你们,这是一个梦。我从没去过西叠山,这么说也并不准确,我在梦里去过。
少鸿消失无踪的信是梦,西叠山之行是梦,孤零零的小站和车票是梦,山上的庙和僧人是梦。而我夜间在庙里做的梦是梦中之梦。其实我在很久前就清楚西叠山之行的虚幻性,只是出于一些无法厘清的心理,不愿承认而已。
在64年生命中,西叠山梦行是我经历过的最诡异也最浪漫的事件。它让我相信,时间是可以折叠的,不仅时间,现实也可以折叠,人的一生也可以折叠,当然现实与一生也都是时间。人若想隐藏自己,只需把自己折叠起来就行了,可以在任何一座山上,一段河岸上,河的一条小船上,甚至一棵树上,一面壁画上。但若想把折叠过的部分拉开展平复原,有时需要运气和机缘。少鸿把自己快速折叠起来,成为一个遁世奇人,让我对他空怀怅望和想象,他却无法拉开自己的最后一段时光。我在清醒状态中做不到的,在梦里,很轻松就把折叠起来的少鸿拉开了,甚至目送他幻化成一只黑羽巨鸟飞远。不仅是梦,艺术也可实现将被折叠的时间和人、事、物打开。有了梦和艺术,时间中被折叠遮蔽的最深最隐晦的一部分,终会重见天日,得以复活,它们是世上最神奇的孵化器。
而我近年来全力专注的一些画作,将把对时间折叠的思悟付诸实践,或者可以说,它们本身就是关于时间折叠的艺术。在另外一篇文章中我将有更详尽的记述,在此不再重复赘言。
回到自身,那么我折叠起来的部分有多少?现在我可以透露一下,它们也许折叠在我画里,也许在我梦中,还有可能就在这部书中。如同少鸿一样,总有一部分被我折叠起来的,是我自己不能拉开的。未来会有什么人将我拉开并复活?这种玄想一度让我上瘾,然而,玄想难道不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吗?
心境 梦境 画境
多年之中,心底始终隐藏对一组不可能完成的画的构想,乍听上去这似乎是悖论。越是最想画的重要作品,越是想拖延下去,甚而至于强迫自己拖延。似乎只有在拖延中,那份隐秘的待抵达的欢乐就越强大,大到远远超出它们本身的价值。就这样,它们被我一直拖到了从艺术学院退休后。
关于去艺术学院执教的始末,在这里不妨多提上几笔。
声誉风波期间,妻的抑郁症也达到顶点。我心意沉沉,一度厌世,退意渐浓。某天对妻说,假如明天我放下画笔,不再画画,带你去一个风景很好的陌生村镇,买处田宅,种上菜蔬,养几只鸡鸭,每日享田园清福,过简单普通生活,你会喜欢吗?
妻说,我会喜欢,可是不快乐,因为你不快乐,我怎么还能快乐?你的快乐很大程度来自你的绘画创作,来自对艺术的思悟体验。假如没有了这些,你还是卢生吗?如果你是为我放弃绘画,我毫不领情,并且也不会允许发生。
妻不允许,那件事最终没发生。
假如妻乐意,为了家人,我可以放下画笔。
以前跟L聊天时,我曾问他:“假如这个世界强迫你放下画笔、远离绘画,你会怎样?”
他答:“抗争至死。”
我说:“但也许那个所谓的世界只是你自己。”
处在那个年龄,他怎么理解呢?可最终,他会理解的。
当年被老主席提名主席候选人,我内心并非没有泛起波澜,并非如外界看到的那般风轻云淡。那场名誉风波在持续半年后终被稀释蒸发,而我也从颓势转为优势,我似乎应该为唾手可得的胜利庆幸,可我总觉得,看不见的斗争和危险永远埋伏在前路,随时会爆发。与人打交道,危机到来时,我惯常的方式是躲避,而不是迎上去,这也是我个人性格的投射。但这个当选主席的机会确实千载难逢,时机不会再次为我而来。我犹豫不决,矛盾万分,焦躁得几乎一夜未睡。最后替我做出决断的其实是妻。
她说,你本是一介温良弱书生,若把自己逼到名利场上,也不是不能应付,大不了不要安宁。不过你最好问问自己,向往和喜爱哪种生活?依我看,你最适合去大学做教授,教书育人,涵养书画,让一颗心安定下来。
听到妻这番话我惊住了,那是她抑郁症最严重的阶段,她能如此平静镇定地谈论我的去向,看来这是命中注定的了。细想她的观点,深合我意,可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去大学教书呢?于是第二天早晨,我向老主席表明自己的态度和决定,自此去了省艺术学院,做起一名美术教授,直至退休。也是在那段时间,50岁过后,我才真正懂得了朋友少鸿。
这两年都在为这组画做功课。它们不是虚浮的,不是散淡的,甚至是反雅致的,画境直指存在本质,有很强的形而上意味。两年中,仅手稿就画了数百幅,我把其中有用的素材挑出100多幅,其余的付之一炬。它们不会总折叠在我的梦中,从悬虚中拉伸开来,只是时间问题。数十年绘画生涯,从没有哪幅作品让我汇聚如此巨大的耐力、心神。如果我能完成它们,所获满足将无可比拟,哪怕即刻死去也无遗憾。
记得L在向我描述叠岫窟洞前的一处悬崖时说道:“我脑子里总翻腾一个问题,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个在洞里潜心临摹的画家,在画完手稿,在获得至高无上的精神满足之后,来到洞外。或许是一个月夜,或许是在凌晨雾霭千变万化明暗不定之际,他沉醉于自己独对自然造化与前人瑰宝的极致体验中,将此处有悬崖的训诫抛到脑后,向前大步踏进虚空与深渊。”
我异常震惊,甚至感到恐怖,为从一个年轻小辈嘴里听到和我如出一辙的猜想。尽管内心翻腾,却按捺下来,只字未提。
那神迹般出现的梦中之信,与其说是少鸿向我发出召唤,不如说那是另一个我、折叠在一个遥远之地的我向现实中的我发出召唤。也因而,那处断崖不仅是少鸿的宿命,也会成为我的宿命。或许太清楚这点,我一再拒绝L,一次没去叠岫窟。现实中有太多牵绊,因我而患抑郁症的妻子只是其中之一,但在梦里我一次次前往。少鸿比我坚决比我彻底,是真正的勇者,他比我更适合做一个艺术家。
心境、梦境和画境,它们如此密切地影响、牵掣人的深层潜意识。从事艺术创作,潜意识比如梦的影响无法绕开,可长期以来它习惯被人们忽略。我本可以在这方面多点研究心得,但由于个人原因,只是做了点粗浅尝试,以致无法向学生传达此中的精微与微妙。而这也给我的教学生涯留下遗憾。
在这组画中,黑鸟向上,黑鸟又向下,本是两种不同方向的力,最终却直抵同一个地方。如果你觉得怪诞,我要说,是艺术打开了这条通道,让所有被折叠被遮蔽的神奇显现并聚合,让所有心意相通者跨越千山万水、贯穿千年百代,终得相见,这也是我在经历了多年沉浮后才得出的思悟。后来,黑鸟的形象在我心里越来越清晰具体,究其实,这是我和少鸿,以及与那个远处的自己、过往将来的时间特别的相见,如神示,如寓言,飞腾后俯冲向下,只为领略穿越深渊的巨大快乐。
极致的安详降临,我一动不动坐在这仿佛亘古不变的宁静中,恍若沉睡。
到最后一句,犹如是卢生教授在向他耳语,轻柔中灌注了金刚之力,林剑敏脑中訇然作响,无数个思绪的小精灵成群结队飞出来。从第一次踏足叠岫窟,多年的疑团在偶然中不请自来,不解自破。他被这个坦直赤诚的老灵魂深深震撼。此时,作为《惘然集》秘密唯一的持有者、守护者,他不知该悲还是该喜,又或许悲喜和沧桑、釋然都交缠在了一起,百感莫辨,心扉洞开。
9
又到假期,林剑敏带一批新生去西叠山写生。新生们大都第一次外出采风,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不停地问这问那。再次进入熟悉的叠岫窟,他恍觉窟内窟外的时间前赴后继赶来,此刻都汇于自己一身。他真切闻到了时间的气味,混沌苦涩中混杂着清晰确切的丝丝回甘。林剑敏感觉自己距离少鸿如此之近,仿佛他们相识已久,只是由于时间折叠得过于盘曲隐晦,直到多年后的今天,他们才于此相认。
他给学生详尽讲解壁画的艺术特色,然后留出时间让他们细心观摩人物线条和空间布局,自己走到洞外。比起当初冒失地在这里俯视深渊、经受恐惧,12年过去了,林剑敏神色淡然地伫立崖畔,面对群山出神。昨夜下过一场雨,今晨阳光明灿,将山岭镀上道道金边。绿色如洗,洗出丰富至极的层次:豆绿、茶绿、碧绿、草绿、青绿、墨玉绿、橄榄绿、森林绿、苔藓绿、松石绿。他看得痴痴的,奇怪以前从没发觉绿色这么分明和好看。山石看似峥嵘凌厉,用手抚摩上去却留下浑圆静穆感,焕发古老的赭黄光辉。近处的草木,这些成群埋伏着的绿色幼兽,在风过时发出飒飒低吼,似在和他这个故人顽皮地打招呼。不过,林剑敏忽略眼前美景,脑中不断闪出和叠岫窟有关的那些人那些事。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叠岫窟时的急切迷惑心情,回味《惘然集》中,卢生老师对时间折叠无与伦比的阐释和玄想,他闭上眼睛,胸中荡起一股股会意的激流。
这时几个学生围了过来。学生甲说:“想必老师多次来写生吧,上次画展,您有两幅画落款上出现了西叠山。”
学生乙问道:“林老师面对深渊而立,想到了什么?”
林剑敏看看他们,将视线投向被金色阳光照亮的群峰,以及了然尘世一切秘密的蓝色苍穹,缓缓地说:“在想那些先生,在想假如由我来给你们讲叠岫窟的故事,该先从哪一位讲起。”
责任编辑 杨静南
作者简介
陈融,中国作协会员,出生于新疆伊犁州,现居山东。出版小说集散文集多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刊于《青年文学》《解放军文艺》《小说月报(原创版)》《长江文艺》《福建文学》《清明》《作品》等数十家文学期刊。在省内外获奖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