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 俊
曾经有一个阶段,我比较害怕进剧场看戏,尤其是看莎剧。因为看到的不是一些中老年演员运用似乎字正腔圆的语调和几乎僵硬的姿态展现人物,就是大学剧社的同学们较为稚嫩的表演。当我说起这样的感受时往往会被其他地方的同行或同学吐槽“不知珍惜”。的确,在我们绝大多数的地方话剧演出还是不够普及,而能够上演不带额外拨款与资助的莎剧,更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曾经在京沪两地举办过两届莎士比亚戏剧节,就再也没能有主办方组织举办出第三届。在“莎汤四百年”前后,我们也曾看到不少具有各自特色的莎剧演出,尤其是通过互联网和视频网站发现莎剧的各色创作与演出是如此热闹,形态从古朴到斑斓,从辉煌的宫廷剧院到郊野公园的露天舞台。
这几年由于疫情的原因,能够看演出成为了一件奢侈的事,而能够做一台演出则更成为一件困难甚至危险的事,能进剧场观看一出没有太多功利目的的莎剧更是令人庆幸与期待的。
尤其是当我们知道这是一出由八十多岁高龄的陈薪伊导演与上海开心麻花年轻的演出团队共同打造作品的时候,进入久违的上海文化广场成了很多人毫不犹豫的选择。
一次精心策划的演出一定不是始于剧场与止于剧场的。
尤其是在开演之前,不论是宣传短片还是剧场外海报上都强调:“除了莎士比亚的台词——我们都改变了。”的确,这次演出给了我们一次全新的视听观感,至少在“形、色、味”上让剧场内的观众感受到了一种新鲜度极高的当下审美。
初见《威尼斯商人》的舞台,中后区仿佛竖立着一个巨大的匣子。随着剧情的展开,这个舞台上的匣子也开始了它的开合与变化。一面是威尼斯的街景,一面是鲍西亚的家,一面是夏洛克的家,一面是法庭。据说这是导演与因疫情隔绝在境外的舞台设计师在线上讨论出来的,由在国内的年轻女舞美师精心设计与制作完成。例如,鲍西亚家吹着号角的小天使象征着智慧与胜利。还有鲍西亚家的阳台,象征着爱情的希冀与出口。而法庭与监狱的装饰则有着对公平的追求与监督。导演觉得人很多时候就是被困在这一个个的匣子里。而我们对爱情、对美好、对友善等的追求就是挣脱与打破的过程。
据说《威尼斯商人》这个舞台上的透明匣子和其他道具之间形成了一百多个舞台变化,只顾着观赏演员表演的笔者没有细数,但的确变化很多,而且十分精巧,与编导想要透过这些故事与人物的展开并与这“百变魔盒”一起形成了寓意着“地狱般的家庭”(夏洛克之女杰西卡语)和追寻公平及正义的法庭等。
在戏剧展开之时,我们就看到一个个穿着带有设计感的时尚青年男女乘着滑板在舞台上来去潇洒自如。导演将它来代替至今还在威尼斯水面上穿梭的贡多拉,这是一种现代的以“形”换“形”,也展现了我们——今天的年轻一代的个性、真我、自由,及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对爱的渴求与表达。
当爱情与婚姻面临选择和被选择时,当然还必须体现艺术史上著名的“金银铅”三色匣子。
在大多数的《威尼斯商人》的演出中,都是由演员将这三个匣子推送出来。而这次,导演与设计人员则将三个匣子设计在舞台前区的一道帘幕上,是有意的放大,更是让你看到匣子上雕饰的中英文字体——“选择”。我相信坐在台下的很多都市女性有着和鲍西亚类似的心理困境,自身的优秀与智慧反而将自己困住,即便有着看似适合自己的“王子”也会难以接受。因为爱情与人生都是唯一性的。于是鲍西亚的父亲其实也就是莎士比亚在三个匣子上留给人们的箴言更是值得今天的人们玩味。金匣子——“谁选择了我,将要得到众人所希求的东西”,银匣子——“谁选择了我,将要得到他所应得的东西”,而铅匣子——“谁选择了我,必须准备把他所有的一切作为牺牲”。在很多版本演出里,巴萨尼奥选择铅匣子并且获得鲍西亚肖像,一般被推崇为不选择外表而选择人本质,因此获得了鲍西亚的以身相许。在这次的《威尼斯商人》中他固然没有选择前两个已经被王子选择过的匣子,但在第三个面前他是犹疑的,是在鲍西亚小小的作弊(实则是大大的鼓励)之下,他才有勇气打开并且得到了美人的欢心——而且是一个美丽与财富兼得的聪慧女子。这与当下的都市优秀女生的婚姻状态是多么相似。
剧场就是一个大匣子套着舞台的中匣子。观众有时觉得自己是匣子外的欣赏者,创作与表演者也可以把其纳入自己的魔盒中成为共情者。
如果说上面是视觉形态的可感知之“形”,那么在这出莎剧的整体艺术形态上又是经过怎样处理的?
《威尼斯商人》在莎士比亚创作生涯里属于中期的作品,其与早期的喜剧作品比较,人物的悲喜构成和暗黑人物的比重都要多些。因此也有人认为这是一部打破悲喜剧界限的剧作。针对开心麻花演出的这一版,某个戏剧专业杂志上的评论认为,删减了夏洛克犹太人的身份和安东尼奥曾以此对他进行凌辱(这也是夏洛克后来执意要割一磅肉的心理动机),这是对原作的某种不理解。我想该文的作者一定是忘记了这不是陈导第一次将莎剧搬上舞台,她在京城的成名之作就是第一届莎剧节的《奥赛罗》。她选择这次与开心麻花合作排演《威尼斯商人》这部莎剧,其实就是勇敢地将莎剧的精英文化的外衣剥去,显露出其大众文化与消费文化的底色。
因此,这次《威尼斯商人》的喜剧形态看似和原来的悲喜剧形态相差不远,实则经历了打破与重建的过程。其表述重心从宗教、民族与伦理转变为行动、关系与操控,更强调了剧中年轻人的自我选择和对命运的把控。就戏剧本身的艺术形态而言是保留着莎剧的灵动与写意,它更接近于类似《第十二夜》《仲夏夜之梦》这样的纯粹喜剧,也是当代观众乐于接受的单层次喜剧效果。
同时导演很好地控制了开心麻花上海表演团队的表演形态,让他们追求好笑而不是可笑,体现活泼而不显得世俗。
陈薪伊导演在其作品中一直是大胆用色的。不管是舞台美术、灯光还是高潮场面的多样性渲染,在她的作品里一直有着“我在故我秀”的艺术霸气。
笔者多年来从现场和视频观赏到的莎剧演出多为原色背景的质朴演出或黑匣子或黑幕布。而这次舞台几乎都是以高饱和度的明黄、湖蓝等色彩来呈现,剧中诸多角色的服饰一大半犹如可信的现代小丑,剩下的虽然接近正式但也有一些接近动漫人物的形式与色彩的夸张,哪怕是安东尼奥的一件灰色的皮大衣也很亮眼。这些喜剧人物的服饰让整个舞台斑斓多姿,自然而然激发人们对生活与爱情的渴望。虽然夏洛克以黑色皮衣和黑“贡多拉”出现,甚至脸部也勾勒了一些暗影,反而映衬出鲍西亚和尼莉莎等人的亮丽登场。
服装虽然有拼贴,但文本上仅是略有删减,没有所谓先锋派的“解构”,或是爆笑喜剧的“无厘头”。这一版的《威尼斯商人》里戏仿和拼贴几乎不存在,陈薪伊没有顺着开心麻花惯常的风格来做这部作品。然而这部作品必须是属于当下社会的,它本来源于类似上海的海边贸易城市威尼斯。我们芸芸众生大多与高高的庙堂没有多大关系,而是在自己的世俗生活之中。
莎剧诞生之时就不是紧锁抽屉的案头剧,其精神内核与当下社会关注的权力、利益、爱情、欲求、忠贞、背叛、尊严、娱乐等诸多元素相关。从翻译与引进最早的《一磅肉》的演出到现在已经一百多年。《威尼斯商人》在舞台上成功的演出寥寥,甚至不如国外一个二流演员一个人撑起的《夏洛克》。这就在于对这些元素的调色需要艺术大家,需要的是注入智慧与信仰。公爵有权力无智慧,安东尼奥有财富轻法理,夏洛克有钱财无仁慈,鲍西亚则拥有财富、智慧、勇气 、仁慈 、情感与法理。这一个个具有鲜明色彩的人物即便在今天、在我们现实生活中也能找到对应。对应不意味着一定要写实,虽然是人员机制灵活的商业化剧团,但这次开心麻花没有外请著名或资深的老演员来扮演夏洛克或公爵,而是依然让三十出头的年轻演员来刻画这样的角色,其他更是90后与00后的演员来呈现这出愈发显得欢快与朝气的喜剧,呈现鲜亮的青春之色。
开心麻花是一个具有鲜明喜剧风格的年轻戏剧团队,在我印象中绝大多数都是由剧团自己的80后编导担任主创。请一位“奶奶”辈的戏剧导演艺术家——以导演《商鞅》《敦煌女儿》等历史与人文大剧而驰名的陈薪伊来合作,是让人期待也让人担忧的。一个年过八十的老艺术家并没有在这部作品里放入多少况味与回味,而是释放出了极大的生命力与年轻态。这部亮丽的舞台剧作品也让我联想到著名作曲家威尔第年过八十后创作出的精妙绝伦的莎士比亚的《法斯塔夫》,是莎士比亚让艺术家永远有着创新的执念。
这次合作是嵌入与对味的,是打破了彼此的创作束缚,成就了彼此的艺术追求与突破。打破束缚就是打破创作惯性和由此带来的审美惰性。
中国著名的戏剧导演都会排演出属于自己版本的莎剧。例如林兆华的《哈姆雷特》、王晓鹰的《理查三世》、田沁鑫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与《明》(《李尔王》)。各种导演手法和美学追求与莎士比亚的故事情节与人物一起杂糅与翻转。不同的观众看到的是如万花筒般的重构图景,几乎都打破了写实主义的束缚,而这样的束缚本就不应该出现在伊丽莎白时代写意舞台上诞生的莎剧。
我们可以挪移与映射,严肃与游戏并不对立。这次陈薪伊与开心麻花在《威尼斯商人》上的合作并不是一方要改变对方或自己,而是要创作出一部大胆而又浓烈、诚挚而又开放、智慧不失轻松的作品。传统戏剧或演出首先着力于人物塑造,而开心麻花的大多数作品则是给予观众情感的宣泄与释放。娱乐性与审美性本不存在矛盾。陈薪伊导演将这两种创作方式和审美效果很好地融汇在一起。最后为什么要拉出顶天立地白色的柱子?陈薪伊导演在多年前就做过这样的表述:“舞台像一座殿堂,崇高和卑微、善良和邪恶、真实和虚伪、美和丑较量的精神殿堂——”
我们把莎士比亚和他的剧作高高在上悬挂得太久了。这次在演出结束时陈薪伊导演降下了舞台的吊杆,让莎士比亚走出了古典主义的油画,让他和他笔下的角色们一起在RAP化的贝多芬乐曲中与观众一起享受戏剧魔盒的魅力。
这是一部让人沉醉与感叹的作品,尤其是在人们面临困顿与艰难及彼此难以交流的当下。
莎士比亚在《暴风雨》中曾经发出这样的感叹:“人是多么美好,哦。神奇的新世界拥有这样美好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