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孟超,孔凡铭,贾英杰,陈立伟*
(1.天津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肿瘤科,天津 300193;2.国家中医针灸临床医学研究中心,天津 300193)
在我国所有常见恶性肿瘤中, 原发性肝癌的发病率排第4 位,死亡率排第2 位,5 年生存率较低,严重危害着国民健康[1-2]。 原发性肝癌早期临床表现无特异性,往往不会引起患者重视,确诊时多已发展到中晚期;晚期肝癌生存期短,治疗手段单一,预后不良[3]。
“缓中补虚”出自《金匮要略·血痹虚劳病脉证并治》,由于伤寒杂病论成书久远,传抄版本多,词句简略,加之各个医家学识高低不等,因此,对于“缓中补虚”的理解,历代医家不尽相同,各有千秋。 其概括起来主要有三方面:其一,缓中补虚是指邪去正复的理念,如《金匮要略直解·血痹虚劳病脉证并治》“干血去,则邪除正王,是以谓之缓中补虚”。 其二,缓中补虚为内有干血的治法,如徐忠可认为缓中即用濡润活血之法以缓中焦之急,补虚即用补血滋阴之药以解虚劳之患[6]。 另有部分学者认为缓中即为宽中,故用大黄、桃仁泻下以畅中焦[7]。 其三,缓中补虚为先攻后补之则,如《张氏医通·虚损》“待干血行尽,然后纯行缓中补虚收功”。 程门雪也言先去其实,实去方可补虚,并认为缓中补虚应写成缓用补虚[8]。
综上所述,对于“缓中补虚”的理解,各个医家均提到了祛瘀和补虚,但对攻补关系的解读略有不同,一是认为攻即是补,二是认为攻补兼用,三是认为先攻后补。 攻即是补和先攻后补都强调了攻邪的重要性,但从《金匮要略》原文来看,此为久病体虚,内有干血之证,很难通过攻邪达到阴阳自合的状态。 攻补兼用虽然兼顾了体虚的病机,但只考虑到药物的补血滋阴作用,没考虑到缓攻的间接补虚效果。 从大黄虫丸的药物组成来看,以大剂量逐瘀之品配以小剂量清热补血益气之药,可以体现张仲景本意是以攻邪为主,但干血必为日久而成,非朝夕能去,故制成丸剂缓缓图之,就如十枣汤中的大枣和四逆汤中的甘草,可以减缓药物峻猛之性,延长作用时间,减轻不良反应。 因此,缓中补虚主要是为了说明缓攻的治疗策略,只有缓攻才能给正气恢复留出充足的时间。
肝癌在中医学中可归为积证范畴,起病缓慢,病程较长,其发病机制常从“虚、郁、滞”去考虑,正虚是发病之本,气郁不畅、邪毒留滞为促病之源[9],也有医家从“阳主动,阴主静”的角度去考虑,认为肝癌的发病机制为阳气不化,阴邪停留,日久成积[10],还有医家从“脏毒秽浊学说”考虑,认为肝癌的演变是由气及血,由经入络的过程,病理变化为虚、瘀、毒,脏毒形成是晚期肝癌的标志[11]。 以上均提示了肝癌本虚标实的病理特点。
肝藏血主疏泄,恶抑郁喜调达,故肝经最易郁滞,肝血最易耗伤。 肝经郁滞多与寒凝肝脉、情志抑郁相关,肝血耗伤多与脑力过劳、思虑过度相关。 若正气充足,气血化生有源,则寒邪不易侵袭,气血不易匮乏。 若正气亏虚,肝经气血鼓动无力,则易肝气郁滞,血行不畅,气血留着而为瘀、津液不行而成痰,痰瘀互结久病入络则酿而成毒, 故正气亏虚是肝癌的始发因素,气滞为发病的中心环节,痰浊瘀阻是病理产物,浊毒是最终阶段。 早期肝癌以气滞为主,随着病情发展,正虚逐渐显露,痰瘀逐渐累积,浊毒逐渐形成,正虚邪实相互促进,逐渐加重,故晚期肝癌多表现为虚、瘀、毒并存之证,此为大黄虫丸治疗晚期肝癌提供了辨证依据。
《儒门事亲·凡在下者皆可下式》云:“陈莝去而肠胃洁,癥瘕尽而荣卫昌。 ”大黄虫丸以攻伐为主,但蕴含缓攻之意,以峻猛之药成缓攻之方,用攻伐之法起补虚之能。 大黄虫丸以大黄、 桃仁、虫、虻虫、水蛭、蛴螬、干漆活血破瘀,其中大黄蒸用配伍桃仁,缓下以开邪之出路,促进痰瘀、浊毒的排出;通肠以调畅肝之气机,促进肝气调达、气血通畅,若毒瘀较重,可改用下瘀血汤以破瘀解毒,通腑泄热以缓中焦之急。甘草、蜂蜜甘缓和中,且制成丸剂,极大缓解了破血之药的峻烈之性,加用芍药、黄芩、生地黄符合“补用酸,助用焦苦,益用甘味之药调之”的补肝之法,其中芍药可缓肝之急,黄芩可清胆道郁热。 以上配伍共同诠释了缓中补虚,扶助正气之意。
正气亏虚则应扶助正气,瘀毒内结则应活血化瘀。但瘀毒不去,扶正难以奏效;正气亏虚,不宜强力攻伐。 因此,对于治疗虚实夹杂的晚期肝癌患者,应该考虑缓攻之法,缓缓图之以求邪去正复,其具体方法可总结为以下4 点。
晚期肝癌患者,病程较长,病久入络,加之气机壅滞,郁而化热,灼伤肝阴,耗伤肝血,容易形成内有干血之证[12];晚期肝癌患者,多经数次抗肿瘤治疗,药毒累积,损伤机体,可造成骨髓抑制,亦可促进干血形成[13]。《金匮要略心典·血痹虚劳病脉证并治》载“内有干血者……干血不去,则足以留新血而渗灌不周”,故对于内有干血的患者,祛瘀是生新的基础,大黄虫丸以大黄、虫等药活血祛瘀,配以生地黄、芍药濡润干血兼生新血,有利于干血去除、新血复生。 干血去则木气升发,有力于机体正气的恢复,正如《素问·六节藏象论》“凡十一藏取决于胆也”。
肝癌晚期,肝脏功能受损,疏泄失常,运化失司,病理产物堆积。 通腑有利于排泄肝中腐浊瘀毒,根据“肠-肝轴”理论,通腑还可以缓解及预防肝性脑病[14]。大黄虫丸中,大黄、桃仁可通腑泄浊;杏仁开肺气,而调腑气;桃仁、杏仁、蜂蜜可润肠通便;黄芩中空性凉,可泄腑热,其味苦可厚肠坚阴,以上药物共同起到了通腑泄热,排除腐浊之效。 《儒门事亲·凡在下者皆可下式》云:“大积大聚,大病大秘,大涸大坚,下药乃补药也。 ”大黄虫丸通过缓泄的作用,有利于机体中腐浊之物的排出,从而促进正气的恢复。
肝藏血主疏泄,体阴而用阳,晚期肝癌侵占肝体,势必会伤阴耗血。 大黄虫丸中配伍生地黄、芍药以助阴血,虽然药味不多,药量不大,但能够体现张仲景补血养阴的思路,并且还配伍甘草、蜂蜜健脾和中,补助后天,以资生化,共同起到扶正的作用。
在临床实践中,若毒瘀之邪比较重,可改丸剂为汤剂,待瘀毒之邪衰其大半后,续用丸剂巩固疗效。若正虚比较明显,出现肝肾阴虚、脾肾阳虚的表现(主要源于木郁克土、子病及母、阴阳互损等),此时可在大黄虫丸的基础上, 辅以滋阴或扶阳之药,以纠正阴阳之偏盛偏衰。若伴有感染出现湿热之证,应效仿《金匮要略·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夫病痼疾加以卒病,当先治其卒病”。
李某某(住院号:N212610),男,79 岁。2021 年8月26 日,查PET/CT 显示肝左外叶近肝门区结节状稍低密度影伴代谢增高,考虑肿瘤性病变,可能为肝内胆管细胞癌,肝门区肿大淋巴结影伴代谢轻度增高,请结合临床除外转移。 2021 年9 月3 日至2021年9 月8 日、2022 年4 月3 日至2022 年4 月5 日,口服甲磺酸仑伐替尼胶囊,因后背及腰部疼痛停药。2022 年5 月18 日,因腹胀、乏力于天津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住院治疗。入院情况:神清,精神弱,周身乏力,上腹部胀满疼痛,食欲差,大便难,3 天1次,质干,小便调,寐欠安,舌暗红少苔,脉沉弦。体格检查可见消瘦,皮肤偏干,腹部膨隆,双下肢水肿,爪甲无光泽。2022 年5 月18 日,生物化学全套检查显示白蛋白29.5 g/L、丙氨酸氨基转移酶41.3 U/L、天冬氨酸氨基转移酶59.7 U/L、γ-谷氨酰胺转肽酶264.1 U/L、碱性磷酸酶271.4 U/L。 2022 年5 月25日,强化CT 显示肝左叶占位性病变,考虑肝内胆管细胞癌,最大横截面4.5 cm×3.5 cm;脾多发异常强化影,不排除转移性病变;腹膜后淋巴结增大,不排除转移性病变。入院后给予黄芪注射液扶助正气,呋塞米注射液利尿,输注人血白蛋白补充蛋白。中医辨为气虚血瘀证,药用大黄虫丸(每日早晚各1次,每次6 g)通腑泄浊,祛瘀扶正,服药2 d,大便缓解,上腹部胀满减轻;服药7 d,乏力缓解,食欲及睡眠改善;服药20 d,症状均好转,病情平稳,出院。2022年6 月7 日,生物化学全套检查显示白蛋白30.1 g/L、丙氨酸氨基转移酶26.8 U/L、天冬氨酸氨基转移酶45.3 U/L、γ-谷氨酰胺转肽酶229.8 U/L、碱性磷酸酶204.5 U/L。 出院后续用大黄虫丸。
二诊:2022 年6 月22 日。 患者出现咳嗽、咳痰无力,腹胀,纳可,寐欠佳,二便调,舌暗红苔白腻,脉沉弦。 生物化学全套检查显示:白蛋白33.5 g/L、丙氨酸氨基转移酶24.8 U/L、天冬氨酸氨基转移酶43.0 U/L、γ-谷氨酰胺转肽酶227.8 U/L、碱性磷酸酶192.4 U/L。 中医辨为气虚痰滞证,治以行气化痰兼补气。 因患者瘀血症状不明显,故大黄虫丸药量减半(每日早晚各1 次,每次3 g),加服汤剂,处方:黄芪60 g,厚朴30 g,枳壳30 g,炒莱菔子15 g,紫苏子15 g。3 d 后,咳嗽咳痰缓解,停中药汤剂,续用大黄虫丸(每日早晚各1 次,每次3 g)。
三诊:2022 年7 月6 日。 疫情原因,线上复诊,患者自述病情平稳,于当地复查CT,瘤体较前无进展。 嘱患者续用大黄虫丸(每日早晚各1 次,每次3 g)。
按:患者诊断为晚期肝癌,不耐受手术及靶向治疗。 入院时气虚明显,伴有水肿、低蛋白血症,故用黄芪注射液补气抗癌、输注白蛋白加呋塞米消水肿。患者消瘦,皮肤干,爪甲无光泽,腹部胀满,食欲差,舌暗红少苔,符合大黄虫丸证候表现,故予大黄虫丸缓中补虚。 症状好转后,为防止伤正,减少大黄虫丸的用量,继续服用,以祛瘀泄浊,缓消肿块。 二诊出现咳痰,源于气虚不能运化津液,聚而生痰,故在服用大黄广庶虫虫丸的基础上,加用汤剂以补气、行气、化痰。 咳嗽咳痰缓解后,续用大黄虫丸以缓消癥块。 患者治疗期间,肝功能有所好转,肿瘤未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