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平
最近,我一直在采写关于老龄化社会的报告文学,关注身边老人们的所思所想,晚间苦思冥想创作时,发现了88岁“米寿翁”阮仪三教授《凝视——为山西古建筹款摄影展》的最新演讲。他心疼山西水灾后的古建,88岁高龄还在振臂高呼,水灾无情人有情,积极筹款救灾。疫情依然的寒冬,有这样一位“米寿翁”,老当益壮,闪耀着光荣与梦想的理想之光!
三晋大美而无言
“阑风长雨秋纷纷,四海八荒同一云。” 这是唐代诗人杜甫《秋雨叹三首》中的诗句,2021年国庆暴雨后的山西古建保护,成为热爱古建的人们所关注的热点事件。
日前,由上海阮仪三城市遗产保护基金会发起主办,思南公馆、山西万唐龙古建筑工程有限公司、UHC城乡遗产保护工作室支持的“凝视——为山西古建筹款摄影展”在思南时区画廊开幕。阮仪三教授,艺术家罗永进先生、周仰女士,策展人丁枫女士,策展助理张嘉宁女士,志愿者丁丹妮女士等人出席了活动,88岁的阮教授还在思南公馆文学之家作了一场公共讲座。
山西是全国古建筑遗存最多的省份,且时代序列完整、品类众多、形制齐全,被誉为“中国古代建筑宝库”,在中国乃至世界范围内,以其独特的历史、文化和杰出技艺,征服了无数人。据统计,山西地面文物占全国的57%;元以前早期木结构古建筑遗存495座,约占全国580座的85%。还有大量古镇和古城,也是中国元代以后壁画的宝藏。
在2021年国庆期间,山西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持续强降雨,除了人民生命财产遭受到重大危险和损失,那些保存在三晋大地上的珍贵古建筑也同样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据统计,在这次雨灾中有近千处文物建筑遭到损毁,接下来的修复工作对山西各地文物部门来说将是巨大的挑战,此展览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起的。
上海阮仪三城市遗产保护基金会常年在山西多地开展遗产保护工作,这次雨灾后立即与“中华思源工程”共同发起了“风雨飘摇守护古建”的公众筹款活动,希望第一时间得到大家的关注和帮助,为那些受损文物建筑安然过冬进行抢救提供支持,一起来为守护这些脆弱的古建筑出力。
“千百年来,人民群众始终是文物的创造者、保护者和传承者,山西能留有5万多处不可移动文物,与人民群众的精心守护、世代相传是分不开的。”艺术家罗永进和周仰一直是关注山西古建筑的当代摄影师,同时也是基金会的合作艺术家,听说有这样的募捐活动后,立即答应无偿提供自己多年在山西创作的摄影作品,希望通过作品中所传达出的大美,打动观众,一起来为守护这些脆弱的古建筑出力。
怀念恩师董鉴泓
2021年11月5日,我国著名城市规划学家和教育家、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城市规划学刊》前主编董鉴泓先生逝世,享年95岁。11月11日,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規划学院阮仪三教授接受《城市规划学刊》编辑专访,回忆他作为董先生第一位学生跟随董先生勘察古城、开展中国城市建设史研究的感人往事。
董先生早在1956年就根据德国专家雷台尔教授的建议,从事研究中国城市建设史。
1961年,风华正茂的阮仪三大学毕业,董先生就要阮仪三做他助手,阮仪三很高兴,因为他对历史有兴趣,看过一些历史书。大学几年里,听陈从周先生的建筑历史课也颇有心得,陈先生也挺赞成,他就一门心思跟定董先生,做他的助教,科研任务就是协助董先生编写城建史。
阮仪三印象里董先生特别谦虚。那时这方面的资料很少,全部要白手起家,先生就带他一起去请教复旦大学的谭其骧先生,他建议他们要从调研入手,实地去考察一些城市,手里有了材料,就能有结果。董先生很受启发,就决定做一个全国古城调研,花了三五年时间专门立了个科研项目,申请一笔经费,很快这个计划就批下来了,有了经费就可以出行。
教师日常教学任务很重,他们就定下来利用暑假时间出外调研。1962年至1964年连续三年暑假,董先生就带着阮仪三跋山涉水勘察古城。
董先生“点子”特别多。1963年暑期得知北京建研院要做长城沿线城市调研,他就参加了建研院的科研队伍,跟他们有经验的人员一起走,省了许多手续上的麻烦。
那时出于保密等要求,出行还是很麻烦的,要开一连串证明、介绍信,而像长城等一些关隘都有解放军驻扎,不是随便就能去的。
董先生看了大同之后还了解到,明代的边防体系有一整套卫戍制度:镇、卫、台、燧,大同下面的左云、右玉是卫一级的,再下面的堡是台一级的。他们雇了骡车去杀虎堡,那时这些地方都没有建设,还是明清时代风貌,城墙、民居都陈旧、破败,却保存着原来的样子。杀虎堡里面还住着人家,都是当年屯边军士的后代。出了堡外全是沙土地,粮食产量很低,生活很困苦,但城堡里老房子都是原式原样的。特别有意思的是,那里有许多寺庙,三步五步一座,有武庙、文庙、千总署、把总署、城隍庙、马王庙、奶奶庙、大仙庙……似乎回到了旧时代。四周泥土夯筑的城墙还残存着,城门还完好,瓮城的格局仍在。没有店铺、工厂,老百姓坐在门口晒太阳。当时,饥肠辘辘的他们找不到饭店,只得向当地居民买了几个土豆充饥。
在新绛古城测绘时,董先生也想出了好点子。当时要做测绘,人手不够,阮仪三正犯愁呢,董先生说去中学里找学生帮忙啊,你一个大学老师肯定喊得动。阮仪三去找了,果然两个男同学愿意跟着他做测绘,很快就完成了测绘图纸。
他们现场调研后,回到上海,再到图书馆里找资料,得到了佐证。这也是谭先生告诉他们的,可以到上海图书馆徐家汇藏书楼找老县志。上海图书馆徐家汇分馆前身属于基督教会,当年教会要求牧师、传教士要收集这些东西,收藏各地的县志,很全,有43万卷,全国各地都有。
阮仪三去查了。除了县志、乡志、镇志,河道、山岳,只要有记录的那里都有收藏,这是做了一件大好事,不然全丢失了。中国从唐代开始全国各地都编写县志、州志,这是中华民族的伟大。
阮仪三当年和董先生考察了平遥、太谷,后到上图查古籍,找到平遥县志,上面积的灰有几厘米厚,没有人来看过。里面保存了许多珍贵的资料。周庄镇志也有,只不过叫贞丰镇志。要找老名字。乌镇叫乌青镇,得用老地名才查得到。
董先生特别能吃苦。到西北边远地方调研就得坐火车、汽车。那时公共交通还不发达,去小县城只有农村班车。有的就是大篷车,就是在大卡车上拦了几道绳子,上车后拉着这些粗麻绳保持平衡。一出城都是泥土路,高低不平,车子就东倒西歪,旅客们常常是跌到一起,也不分男女老幼,只能乱抱一团。坐这种车真的累得很,但不坐也没有别的车,不然就得步行。
他们到了太原住进了好一点的宾馆,把前些天的衣服洗了晒出去后,仔细一看,在袖口、领口、裤腿等几处有褶缝的地方都有小黑点的虱子,有的还是新鲜的红色的虱子,要仔细地翻出来才能弄干净,真是长了见识。阮仪三当时也不觉得怎么痒,这就叫作“虱多不痒”。
董先生有战略思维,眼光超前,恢复招生以后就布局了同济城市规划学科方向。阮仪三一直跟着董先生。他让阮仪三负责城建史,还布局别的老师根据各自的特长负责一些研究方向,奠定了后来同济规划全国领先的基础。大家为啥听从董先生安排呢,因为他没有私心,一心为了同济规划学科发展,这是最重要的。
董先生从他的老朋友处打听到北京考古研究所正在发掘唐长安城的含元殿、麟德殿遗址,就带着阮仪三去西安,找到了当时考古发掘的现场,那是一片规模宏大的大工地,有一角搭着大帐篷,地面全扒开了,露出了唐代宫殿的遗址。
当时,阮仪三看到考古现场到处混堆着一堆堆破砖和乱瓦,也有不少有文字的瓦当,如“千秋万岁”“长乐未央”等,还有奔鹿、寿字纹的饰瓦。他就捡了几片放到包里留着纪念。董先生看见了,要他全部拿回到原地。他严肃地批评阮仪三说:“这是考古现场,满地的都是文物,全是国家财产,你拿了就是偷盗文物。”阮仪三不大服气,就说:破砖烂瓦不能算,满地都是,谁来收拾。董先生很严肃地教育他,凡地下挖掘出来的就全是文物,全部属于国家财产,你拿了就是监守自盗,这些砖瓦都是唐代遗物,一砖一瓦自有珍贵的价值,以后会一寸一寸地研究、复原,每一个考古工作者只有研究的便利,而没有占有的权利,不然就没有资格做这些古物的研究。
阮仪三听得面红耳赤,把包里的砖瓦全掏了出来,放归原处,同时也受到了一次保护文物的教育。从这件事上,阮仪三也体会到了董先生的人格魅力,以后阮先生也以此来教育他自己的学生,要做一个有文化、懂文明的公民。
名师如明镜,名师出高徒。正因为董鉴泓先生的高风亮节,才成就了阮仪三先生的“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88岁“米寿翁 ”与百年老弄堂
石库门被认为是上海近代都市文明的象征之一,可谓是老上海的地标性建筑。石库门初现于1870年代初,盛行于1920年代,据悉鼎盛时期曾占据了当时上海民居的四分之三以上。它建于上海租界,东方和西方文化、传统与现代文明,在此交汇融合。它既能体现西式住宅的规划理念,又保存中式民居的建筑风格,形成了独特的“混血儿”建筑文化;它命运多舛,但亦如四合院、京剧和中国龙,成为中国传统居住文化的一部分。
石库门是彰显老上海风情的居住典型,石库门房子也是历史留给大上海的一笔建筑遗产。
2020年八月,88岁的“米寿翁”仍然关注城乡建设中历史文化保护传承的重要性与必要性,他与众多有志之士一起积极呼吁要保护传承好上海老城厢古建的历史文化,千万不能大拆大建,尤其是上海的百年石库门。功夫不负有心人,九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在城乡建设中加强历史文化保护传承的意见》,明确指出,在城市更新中禁止大拆大建、拆真建假、以假乱真,不破坏地形地貌、不砍老树,不破坏传统风貌,不随意改变或侵占河湖水系,不随意更改老地名。切实保护能够体现城市特定发展阶段、反映重要历史事件、凝聚社會公众情感记忆的既有建筑,不随意拆除具有保护价值的老建筑、古民居。对于因公共利益需要或者存在安全隐患不得不拆除的,应进行评估论证,广泛听取相关部门和公众意见。这些意见,在城乡建设中系统保护、利用、传承好历史文化遗产,对延续历史文脉、推动城乡建设高质量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比如,位于上海市中心老城厢的“承兴里”百岁老弄堂,建于1934年,属于历史风貌保护街坊。“承兴里”建筑面积12154平方米,主通道长158.5米,宽4米,房屋为两层砖木结构,共123幢。从“七十二家房客”到独立住宅,九种式样不同的建筑风格构成了上海老弄堂的百转千回,是上海有名的传统“九子游戏”体育弄。
和别的弄堂比起来,有名的“承兴里”还有一个特别的地方。从黄河路281弄进去的这条主弄堂是“承兴里”的体育弄,红色地砖铺成的“造房子”、接力跑道、保龄球道……从1988年第一届弄堂运动会开始,已经热热闹闹举办了33届。几百名本地居民和外国友人齐上阵,加油声喝彩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上至80岁老人,下至学龄前儿童,都可成为一名运动员,感受全民健身的快乐。
弄堂运动也吸引了外国友人居民。比赛项目全部是上海弄堂里的本土游戏:飞香烟牌子、弹皮弓、挑棒头、滚圈子、抽陀子等等,还引进了扎脚跑、保龄球、踢毽子、背夹球等游戏比赛,老少皆宜。不仅本地居民玩得热乎,还吸引了居住在附近的日本、印度、德国等外国家庭。一对德国老夫妻乐呵呵地说:有的游戏项目和自己国家的有些游戏很像,让他们感觉很亲切,好像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留住乡愁,不能依靠‘临终抢救!”著名作家冯骥才先生说,记得住乡愁,是民意期待在国家政策中的诗意体现,是城镇化文化回归的信号。
全国政协委员、作家赵丽宏则说,古建筑,它是无可复制的,现代人要保护好。莫让“乡愁”变“乡痛”,人们应该对“拆旧立新”现象引起反思。
88岁“米寿翁”阮仪三教授曾经参观指导过“承兴里”百年老弄堂,他由衷地说:“百年石库门既能体现西式住宅的规划理念,又保有中式民居的建筑风格。从建筑角度讲,石库门堪称精华。”
这就是古建保护大师的赤子之心,理想之光照耀鼓舞着我们,衷心祝福他健康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