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唐代党争看早期科举制存在的弊端

2022-02-14 09:48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12期
关键词:李德裕吏治进士

高 驰

(云南大学历史与档案学院,云南昆明 650091)

一、引言

科举制是一项集文化、教育、政治、社会等多方面功能的基本体制,它上及官方之政教,下系士人之耕读,使整个社会处于一种循环的流动之中,在中国社会结构中起着重要的联系和中介作用[1]。但任何一项制度都有一个从创立到不断完善的过程,科举制也不例外。钱穆先生称唐代为“前期科举社会”,宋以后为“后期科举社会”[2]46。唐代科举属于科举制创立的早期阶段,固然存在着诸多问题。本文通过唐代的两次党争,即唐玄宗开元年间的吏治与文学之争以及历经宪、穆、敬、文、武、宣六朝的牛李党争来探讨科举制在创立早期所存在的一些弊端。

二、吏治与文学之争

吏治与文学之争最早由汪篯先生提出,用以考察唐玄宗的政治。汪篯先生指出:在姚崇主政时期,匡赞玄宗的大臣,如刘幽求、张说等,相继被贬逐流窜,姚崇和这些功臣之间的互不相容,似乎还隐含着用吏治与用文学的政见不同[3]421。汪篯先生这种集团分野的方法或受其师陈寅恪先生的影响。笔者认为姚崇和张说确是分别以吏治和文学为长,但从姚崇清洗功臣的行为中看不到明显的吏治与文学之争的影子,真正的吏治与文学之争应该是汪篯先生在文章中谈到的张说、张九龄集团和宇文融、李林甫集团之争。

先天政变后,与张说、刘幽囚等同时被罢黜的先天政变功臣还有张暐、王琚、钟绍京、麻嗣宗等人。据《旧唐书》卷一○六《王琚传》:

“或有上说于玄宗曰:‘彼王琚、麻嗣宗谲诡纵横之士,可与履危,不可得志。天下已定,宜益求纯朴经术之士。’玄宗乃疏之。”[4]3251

又据《新唐书》卷一二四《姚崇传》:

然资权谲。始为同州,张说以素憾,讽赵彦昭劾崇。及当国,说惧,潜诣岐王申款。崇它日朝,众趋出,崇曳踵为有疾状,帝召问之,对曰:“臣损足。”曰:“无甚痛乎?”曰:“臣心有忧,痛不在足。”问以故,曰:“岐王陛下爱弟,张说辅臣,而密乘车出入王家,恐为所误,故忧之。”于是出说相州[5]4387。

这些参与先天政变的功臣纷纷被罢黜的原因,更多是因为在唐玄宗看来,这些帮助其夺取皇位的多是谲诡纵横之士,是秩序的破坏者,现在自己登上皇位以后需要的是姚崇、宋璟等能在体制内进行建设的官员。同时,张说出入岐王李隆范的府邸,引起了唐玄宗的警觉,而这也正是导致其被罢黜的主要原因。概言之,唐玄宗和姚崇清洗先天政变功臣应该是出于维护秩序和统治的需要,其中并没有吏治和文学之争的影子。

真正的吏治与文学之争是开元年间的张说、张九龄集团和宇文融、李林甫集团之争。据《旧唐书》卷九十七《张说传》:

御史中丞宇文融献策,请括天下逃户及籍外剩田,置十道劝农使,分往检察;说嫌其扰人不便,数建议违之。及东封还,融又密奏分吏部置十铨,融与礼部尚书苏颋等分掌选事。融等每有奏请,皆为说所抑,由是铨综失叙,融乃与御史大夫崔隐甫、中丞李林甫奏弹说引术士夜解及受赃等状,敕宰臣源乾曜、刑部尚书韦抗、大理少卿明圭、御史大夫崔隐甫就尚书省鞠问……[4]3054-3055

这段材料详细记载了张说和宇文融集团之争。张说虽非进士出身,但作为当时文坛领袖,所赏识和提拔的人如孙逖、王瀚、张九龄等皆以文词知名[3]425。张说不但以文章提拔人士,同样,也以“无文”来排斥人,崔隐甫与张说之仇隙即由此而起[3]426。据《资治通鉴》卷二一三《唐纪》玄宗开元十四年二月丙辰条:

上召河南尹崔隐甫,欲用之,中书令张说薄其无文,奏拟金吾大将军[6]6771。

崔隐甫非为无能之辈,《旧唐书》将其列入《良吏传》:

开元初再迁洛阳令,理有威名。九年,自华州刺史转太原尹,人吏刊石颂其美政[4]4821。

同书又云:

隐甫在职强正,无所回避……隐甫召天下朝集使,一时集省中,一日校考便毕,时人伏其敏断。帝尝谓曰:“卿为御史大夫,海内咸云称职,甚副朕之所委也。”[4]4821

可见崔隐甫虽不以文词显达,但行政能力极强,无论在地方任职期间还是在中央担任御史大夫以后,皆有所作为。

吏治派官员宇文融,为北周皇室后裔,高宗时宰相宇文节之孙,以门荫入仕。针对唐朝大量农民逃户,严重影响唐王朝财政收入的问题,宇文融于开元九年(公元721年)上书唐玄宗建议检括逃户,其后唐玄宗任命宇文融为劝农使进行括户,括出客户有八十余万户之多,极大地解决了唐玄宗时期的户籍和财政问题。但张说对宇文融的括户政策极为反感,“嫌其扰人不便,数建议违之”[4]3054,“融之所奏,多建议争之”[4]3221。后世对宇文融多有诟病,与儒家不喜敛财、耻于谈利的价值观有很大关系,历史上的负责管理财政的大臣如桑弘羊、王安石、张居正等皆成为儒家士人的指责对象,宇文融作为唐玄宗时期财政管理大臣自然也在后世遭到反复抹黑。宇文融的财政能力突出固不待言,保留较多原始记载的《旧唐书·宇文融》也看不到其明显的道德瑕疵。《旧唐书》更是记载:“(宇文)融之所至,必招集老幼宣上恩命,百姓感其心,至有流泪称父母者。”[4]3219宇文融倒台之后,唐玄宗斥责裴光庭等人:“公等暴融恶,朕既罪之矣,国用不足,将奈何?”[5]4559

开元年间最后一次吏治与文学之争是文学派官员张九龄和吏治派官员李林甫之间的斗争。张九龄以科举入仕,李林甫以门荫入仕,双方之间的冲突围绕杨万顷被杀案、继承人问题及边将入相问题展开。在牛仙客是否入相问题上更是体现双方对官员选拔和任用的不同理念。时朔方节度使牛仙客功勋显著,玄宗欲加其封,而张九龄以“边将驯兵秣马,储蓄军实,常务耳,陛下赏之可也;欲赐实赋,恐未得宜”“(牛)仙客本河湟一使典,目不识文字,若大任之,臣恐非宜”为由加以谏阻[4]3236-3237。而李林甫认为:“但有材识,何必辞学,天子用人,何有不可?”[4]3237张九龄在选拔官员上,倾向于有文学造诣和学术成就的官员,而李林甫则倾向于吏干显著的官员。张九龄以边将文化素养差为由反对任命牛仙客及此前的张守珪为相。其实任命边将为相,是保持朝廷和边防军密切联系的重要手段,若后面杨国忠不阻止唐玄宗任命安禄山为相,安史之乱是否会发生还是个未知的问题。

后世多认为李林甫是口蜜腹剑的小人,但玄宗时期以正直著称的大臣韩休却推荐李林甫接替自己的职位,李林甫去世之后,史书记载“及国忠诬构,天下以为冤”[4]3241。诚然李林甫在道德上确有瑕疵,但可能并没有后世史家描绘的那么不堪。此外,李林甫在处理实际政务方面也有着卓越的能力,《剑桥中国隋唐史》的主编崔瑞德先生称李林甫是务实的政治家、精明的行政官员和制度专家[7]361。李林甫为相十八年,“每事过慎,条理众务,增修纲纪,中外迁除,皆有恒度”[4]3238,期间主持了《唐六典》的修撰,在制度建设方面成绩斐然。张九龄在文学、道德上确实为后世所称道,但在解决实际问题方面能力确实不如李林甫等吏治派官员。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为解决通货膨胀问题,张九龄提议允许私人铸币,随即遭到李林甫、裴耀卿等大臣的反对,认为皇帝不能放弃铸币权,允许私人铸币会导致劣质钱币泛滥。

除上面提到的崔隐甫、宇文融、李林甫外,同样被视为吏治派官员的狄仁杰、姚崇、裴耀卿皆才能卓著。欧阳修评价狄仁杰:“蒙耻奋忠,以权大谋,引张柬之等,卒复唐室,功盖一时,人不及知。”[5]4221安史之乱爆发后玄宗感叹道:“若姚元崇在,贼不足灭。”[5]6349至于裴耀卿,改革漕运保证了京畿地区的粮食供应,从此朝廷不需要就食洛阳。

普遍而言,吏治派官员虽在文学、礼仪、道德方面修养不高,但处理实际政务方面能力确实更为突出;文学派官员文词显达,但处理实际问题方面确实不如吏治派官员。正如吴宗国先生指出,科举出身的官员,由于按文学之路上升,普遍缺少政治实践、政治才能,因而无力解决日益复杂的各种政治、军事问题[8]286。文学才能和治国经邦毕竟是两回事,从开元年间的吏治与文学之争中,可以明显看到唐代科举进士科存在片面强调文学造诣而忽视行政能力的问题。

三、牛李党争

(一)牛李两党成员

较之开元年间的吏治与文学之争,历经宪、穆、敬、文、武、宣六朝的牛李党争情况尤为复杂。学界主流观点以陈寅恪先生为代表,认为牛党代表人物为牛僧孺、李宗闵、李逢吉、韦贯之、令狐楚、令狐绹、杨嗣复、杨虞卿、杨汝士、白敏中等,李党代表人物为李德裕、郑覃、李绅、陈夷行等[9]257-285。王仲荦[10]186-192、韩国磐[11]、胡如雷[12]等学者与陈寅恪观点大致相同。而岑仲勉先生对陈寅恪先生的观点提出了质疑,主张李德裕无党[13]365,认为“牛李党争”中的“李”指的是李宗闵[14]463。王炎平先生承袭岑仲勉先生的“李德裕无党说”,并将牛李党争定性为朋党乱政和李德裕反朋党的斗争[15]136。而卞孝萱先生则认为牛党的首脑前为李逢吉,后为李宗闵,《旧唐书》中文宗所云“二李朋党”比今人所云“牛李党争”符合史实[16]30-42。

因此,在谈论牛李党争的具体问题之前有必要从史籍出发,对牛李党争涉及的具体成员进行一番考订。

针对岑仲勉先生和王炎平先生提出的“李德裕无党说”,笔者认为这一观点存在诸多问题。抛开岑仲勉先生认为存在问题的《资治通鉴》不论,保留大量原始材料的《旧唐书》明确记载了李德裕结党。此前卞孝萱先生[16]30-42及其学生丁鼎先生[17]已列举相关史实对岑先生和王先生的观点加以反驳。除卞先生和丁先生所列举史实外,《旧唐书》还记载:“德裕党盛,垂将入朝,僧孺故得请。”[4]4472“时训、注窃弄威权,凡不附己者,目为宗闵、德裕之党。”[4]4553“李德裕党附李绅,乃贬元藻岭南,取淮南元申文案,断湘处死”[4]619。“长庆以后,李德裕党盛,吕氏诸子无至达官者。”[4]3770

至于卞先生提出的牛党首脑前为李逢吉,后为李宗闵,“二李朋党”比“牛李党争”符合史实这一论断也有探讨的余地。卞先生提出的《旧唐书》关于“二李朋党”的记载如下:

文宗以二李朋党,绳之不能去,尝谓侍臣曰:“去河北贼非难,去此朋党实难。”[4]4554

《资治通鉴》将此事记载在卷二四五,武宗纪大和八年十一月乙亥条:

时德裕、宗闵各有朋党,互相挤援。上患之,每叹曰:“去河北贼易,去朝廷朋党难!”[6]7899

按:大和八年(公元834年),牛僧孺已罢相,而李宗闵此时为宰相,李宗闵自然被视为朋党首脑,故“二李朋党”的提出有着特定的时间背景。丁鼎先生以牛僧孺主政时基本上未对李党进行过打击报复为由认为牛僧孺并非牛党首脑[18]。但一个人是否为朋党首脑更多是由此人在该阵营中的政治地位决定的,而非谁对敌对阵营打击更多谁就是自己阵营的首领。此外,宋代史家范祖禹在《唐鉴》中写道:“牛僧孺、李宗闵之党多小人德裕之党多君子。”[19]298也是将牛僧孺与李宗闵并列为牛党领袖。范祖禹曾参与《资治通鉴》唐代部分的修撰,宋代当时能看到的唐史材料远较今人丰富,其所言应该值得我们参考。

考订了牛李两党首领及李德裕是否结党的问题后,接下来需要考订两党的主要成员。

关于牛党成员,据史籍记载:“德裕于元和时,久之不调,而逢吉、僧孺、宗闵以私怨恒排摈之。”[4]4510“宗闵寻引牛僧孺同知政事,二憾相结,凡德裕之善者,皆斥之于外。”[4]4518“(杨)嗣复与牛僧孺、李宗闵皆权德舆贡举门生,情义相得,进退取舍,多与之同。”[4]4556“(杨)虞卿性柔佞,能阿附权幸以为奸利……而李宗闵待之如骨肉,以能朋比唱和,故时号党魁。”[4]4563“白敏中、令狐綯,在会昌中德裕不以朋党疑之,置之台阁,顾待甚优。及德裕失势,抵掌戟手,同谋斥逐,而崔铉亦以会昌末罢相怨德裕。”[4]4527“时李宗闵、牛僧孺辅政,待汝士厚。寻正拜中书舍人,改工部侍郎。”[4]4564“白敏中、令狐绹,在会昌中德裕不以朋党疑之,置之台阁,顾待甚优。及德裕失势,抵掌戟手,同谋斥逐,而崔铉亦以会昌末罢相怨德裕。”[4]4527“嗣复曰:‘元年、二年是郑覃、夷行用事,三年、四年臣与李珏同之。’”[4]4558据此可知牛党主要成员为牛僧孺、李宗闵、李逢吉、杨嗣复、杨虞卿、杨汝士、李珏、白敏中、令狐绹等,与陈寅恪先生等前辈学者考订结果一致。

至于李党成员。据史籍记载:“李宗闵、牛僧孺辅政,宗闵以覃与李德裕相善,薄之。”[4]4490“其年,德裕罢相,宗闵复知政,与李训、郑注同排斥李德裕、李绅。二人贬黜,覃亦左授秘书监。”[4]4490“嗣复曰:‘元年、二年是郑覃、(陈)夷行用事,三年、四年臣与李珏同之。’”[4]4558可知李党主要成员为李德裕、郑覃、李绅、陈夷行等。也与陈寅恪先生等前辈学者观点相符。

(二)牛李两党政争

陈寅恪先生认为李党代表北朝以来的山东高门世族,重门第、尚经学以谨守礼法、门风为特征;牛党代表高宗、武则天以后由进士科进用的新兴阶级,重科举、尚文辞,以浮华、放浪著称[9]261。并引述沈曾植的观点,指出双方斗争的焦点在于对待科举的态度:牛党重科举,李党重门第[9]275。陈先生的观点,固然存在一定的问题[20],但不可否认:牛党代表人物牛僧孺、李宗闵、杨嗣复、杨汝士、杨虞卿等皆为进士及第,李党代表人物李德裕、郑覃确为公卿子弟。从史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不少关于李德裕、郑覃对待唐代选官及科举进士科态度的记载。《旧唐书》记载李德裕:“耻与诸生同乡赋,不喜科试。”[4]4527郑覃则认为进士科“率多轻薄,不必尽用”[4]4491。又言:“近代陈后主、隋炀帝皆能章句,不知王者大端,终有季年之失。章句小道,愿陛下不取也。”[4]4491《新唐书·选举志》记载:“武宗即位,宰相李德裕尤恶进士。”[5]1168《旧唐书·武宗纪》详细记载了李德裕对官员选拔任用的看法:

德裕曰:“臣无名第,不合言进之非。然臣祖天宝末以仕进无他伎,勉强随计,一举登第。自后不于私家置《文选》,盖恶其祖尚浮华,不根艺实。然朝廷显官,须是公卿子弟。何者?自小便习举业,自熟朝廷间事,台阁仪范,班行准则,不教而自成。寒士纵有出人之才,登第之后,始得一班一级,固不能熟习也。则子弟成名,不可轻矣。”[4]602-603

李德裕认为科举进士科存在追求浮华、不切实际的弊病,并提出朝廷显官须由公卿子弟担任,理由是其自小就熟悉官僚机构的运作方式,在处理政务方面能力要强于寒士及第者。李德裕的观点看似保守、落后,但从牛李党争中,我们可以看到,出身公卿子弟的李德裕在处理唐朝的藩镇及边境问题上,能力明显强于进士及第的牛僧孺。李商隐称李德裕为“万古良相”,梁启超更是将李德裕与管仲、商鞅、诸葛亮、王安石、张居正并称为“中国六大政治家”[21]。而在史书中,几乎看不到牛僧孺、李宗闵在政治上的卓越才能。葛兆光认为,在那个时代,从裴度到李德裕,代表的是一种强化皇权,以重建国家秩序为主的思路,而李逢吉、牛僧孺、李宗闵等似乎是一种比较现实主义的,以维持局面为主的策略[22]108。

在对待藩镇问题上,李德裕主张对藩镇采取强硬措施,并且收复幽燕、平定昭义,展现了卓越的政治军事才能。而牛僧孺则对藩镇一贯持姑息政策,墓志记载牛僧孺“忧天子炽于武功”[23]114。对于范阳之变,牛僧孺认为:“范阳得失,不系国家休戚,自安、史已来,翻覆如此。”[4]4471并对武宗言:“陛下若别求太平,非臣等所及。”[4]4472

大和五年(公元831年)九月,维州守将悉怛谋请以城降唐。李德裕主张趁机将维州收复。但牛僧孺以唐朝“新与吐蕃结盟,不宜败约”为由加以阻止,不仅错失了收复维州的时机,还酿成了维州惨祸。其实维州本为唐王朝的领土,后被吐蕃侵占,唐朝将其收复合理合法,况且吐蕃此时已经衰落,根本无力对唐朝进行报复,牛僧孺的建议是重大失策。

除此之外,李德裕主政期间在精简官僚机构、抑制宦官、改革科举等都展示了其卓越的才能,非牛党人物所能比拟。

(三)牛党的形成及李德裕的科举改革

牛党的形成与科举中结成的座主门生及同年关系密切相关。顾炎武指出:“贡举之士,以有司为座主,而自称门生。自中唐以后,遂有朋党之祸。”[24]391牛党代表人物牛僧孺、李宗闵、杨嗣复皆为永贞元年(公元805年)进士及第,“皆权德舆贡举门生,情义相得,进退取舍,多与之同”[4]4556。

唐代科举中盛行请托行卷。所谓行卷,就是应试的举子将自己的文学创作加以编辑,写成卷轴,在考试以前送呈当时在社会上、政治上和文坛上有地位的人,请求他们向主司即主持考试的礼部侍郎推荐,从而增加自己及第希望的一种手段[25]380。而行卷风气的流行与唐代科举考试不糊名有关,主试官和通榜者可以依据举子们平日的成就与声望决定其去取[25]382。同时,唐代举子以文学作品行卷,又与进士科以文词优劣为去取标准相联系[25]382。请托行卷的风气在牛党中普遍存在:牛僧孺进士及第之前曾向韦执谊等行卷,李宗闵曾为其婿苏巢请托,杨汝士曾为其弟杨殷士请托。牛党人物甚至利用手中的特权操纵科举,杨虞卿在李宗闵的支持下“为举选人驰走科第,占员阙,无不得其所欲”[4]4653,以至当时流传着“欲入举场,先问苏张。苏张犹可,三杨杀我”[5]5249之语,“苏张”即李宗闵亲信苏景胤、张元夫,“三杨”即牛党人物杨虞卿、杨汝士、杨汉公。

李德裕对牛党的种种劣行及科举中存在的这些陋习可谓深恶痛绝。史书记载:“僧孺少与李宗闵同门生,尤为德裕所恶。”[4]4473李德裕认为科举中的参谒座主及各类庆赏活动“怀赏拔之私惠,忘教化之根源,自谓门生,遂成胶固,时风浇薄……树党背公靡不由此”[26]718。因此,李德裕为相期间,对科举制度进行了一系列改革:

大和七年(公元833年),针对进士试诗赋所表现出来的追求浮薄、不切实际的弊病[27]408,李德裕“请依杨绾议,进士试论议,不试诗赋”[6]7886。

会昌二年(公元842年)四月,针对进士及第者缺乏实际从政经验的问题,在李德裕的奏请下,武宗下令“进士初合格,并令授诸州府参军,及紧县尉。未经两考,不许奏职。盖以科第之人,必弘理化,黎元之弊,欲使谙详”[28]1367。

会昌三年(公元843年)十二月,针对科举中结成的座主门生关系,李德裕提出“今日已后,进士及第,任一度参见有司,向后不得聚集参谒,及于有司宅置宴。其曲江大会朝官,及题名书席,并望勒停”[29]94。

会昌四年(公元844年),针对宰相阅榜干预科举的问题,李德裕提出“主司试艺,不合取宰相与夺。比来贡举艰难,放入绝少,恐非弘访之道”[4]602。

应该说李德裕的一系列改革都直击要害,可惜未能得到很好地推行。会昌六年(公元846年),年仅33岁的唐武宗去世,李德裕失去了政治上的最大支持者。唐宣宗继位后,一反唐武宗时期的各种政策,重用白敏中、令狐绹等人,李德裕被贬至海南,李德裕改革科举的各项措施也被废除。大中元年正月唐宣宗下令:“自今放进士榜后。杏园任依旧宴集。所司不得禁制。”[4]617自此至唐末,再也没有人对科举考试提出改革意见,晚唐科举之弊,正是唐王朝政治日益腐朽的反映[27]412。史家多对唐宣宗贬谪李德裕及重用牛党人物给予极低的评价。《新唐书》称唐宣宗贬谪李德导致“贤臣斥死,庸懦在位,厚赋深刑,天下愁苦”[5]6469。岑仲勉先生认为唐宣宗贬谪李德裕是自毁长城,所用宰相如白敏中、令狐绹等皆是无能之辈,认为宣宗只合作盛世守成之主,迥非挽回危局之材[13]416。

四、两次党争所见唐代科举存在的弊端

从开元年间的吏治与文学之争中,我们明显可以看出吏治派官员处理政务、解决实际问题方面的能力要高于文学派官员。张说反对过括户,张九龄曾请不禁铸私钱,而对于一切具有变革旧制意义的措施,他们大都采取消极态度[8]153。这样,将开元中期以来各项变革加以规范和总结的任务便落到了李林甫等吏治派官员身上[8]153。从牛李党争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出身公卿子弟的李德裕无论在能力还是道德上皆高于进士及第的牛僧孺、李宗闵等,还看到唐代科举进士科存在的诸多弊端。这些都说明,科举制在创立之初的唐代,存在着诸多问题。

唐代科举考试分为常举和制举,前者定期举行,后者不定期举行且科目繁多。常举主要包括明经、进士、明法、明书、明算等科目,其中进士科地位尤尊,最为士人所艳羡,以至唐高宗时期已官至宰相的薛元超仍以自己非进士及第为平生三恨之一。唐代进士科考试分贴经、诗赋、试策三场,看似考察内容非常全面。但贴经主要考察死记硬背,并不能看出一个人的真才实学。至于试策,衡量策文的好坏主要不是看内容,而是看其词华[30]312。从实际情况来看,试策中举子所对之策多是堆砌辞藻,内容大多是对朝廷的歌颂,很难从中看到指陈当务之急和联系实际的影子[27]172。因此进士科很大程度上成了文学之科,很难考察出个人的实际政治才能。

在牛李党争中,牛党人物多是以科举中形成的座主、门生及同年关系为纽带结成朋党。周雪光先生将科举中形成的这种关系称为“泛血缘文化关系”[31]224,门生不仅敬事座主,还要以实际行动对座主报恩,其中最常见的就是对座主的子弟加以照顾[30]196。至于同年之间的相互援引,在唐代更是常见。此外,牛党中还普遍存在唐代盛行的请托行卷风气。到了唐后期,进士的录取往往不是依据举子卷面的成绩,而是根据应举者的名声和各方面的推荐[30]203。请托行卷的存在极大地破坏了考试的公平,以至晚唐诗人杜荀鹤有“空有篇章传海内,更无亲族在朝中”之叹。李德裕为相期间曾对科举的一些弊端进行改革,但宣宗继位后旋即将其废除,至唐朝灭亡,这些问题也未能得到解决。到了宋代,为杜绝请托行卷的不良风气,宋太祖于乾德元年(公元963年)下令禁止行卷,其后宋朝又实行糊名誊录和锁院制度。为了防止唐代科举中结成的门生座主关系,宋朝将殿试制度作为定制,及第者皆为天子门生,一定程度上杜绝了科举中形成的这种“泛血缘文化关系”。内藤湖南在《概括的唐宋时代观》里提出,唐代朋党纯粹是以贵族为中心的权力斗争,宋代朋党则明显表现出政治倾向上的不同[32]108。之所以会产生这一变化,除了内藤所说的“政治脱离贵族之手”[32]108以外,宋朝对科举制度的改革或是导致宋代党争性质发生变化的原因。

此外,成员多为进士及第的牛党被视为“多小人”[19]298,可以看出唐代进士科以文学取士,存在忽视德行的问题。上元元年,刘峣上疏指陈科举之弊:

国家以礼部为考秀之门,考文章于甲乙,故天下响应,驱驰于才艺,不务于德行。……至如日诵万言,何关理体;文成七步,未足化人[33]408。

过去多认为此疏时间是高宗上元元年(公元674年)。但傅璇琮先生指出,奏疏中提到“国家以礼部为考秀之门”,高宗上元元年(公元674年)由吏部主持科举考试,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之后方由礼部主持,因此刘峣上疏时间应为肃宗上元元年(公元760年)[27]398-399。笔者更认可傅璇琮先生的观点,同时,刘峣于肃宗上元元年(760)上疏,也与安史之乱后士大夫群体反思科举的士风相符。刘峣在奏疏中明确提出科举制度忽视道德的问题。安史之乱中,一大批科举出身的高级官员投靠安禄山,以至安史之乱后杨绾、贾至等士大夫本着道德立场批判科举。杨绾认为进士科的重文辞导致“《六经》则未尝开卷,《三史》则皆同挂壁。况复征以孔门之道,责其君子之儒者哉!”[4]3430提出取消科举中的文学考试,代之以重视德行的察举制。贾至认为唐代科举忽视先王之道,偏爱文学技巧,造成了一个道德败坏的圈子[34]148,“致使禄山一呼而四海震荡,思明再乱而十年不复”[4]3433。到了宋代,儒学较唐代有了显著发展,王安石变法以经义代替诗赋,其理由是经义比诗赋更能尊重道德,既可以纠进士浮薄之习,又可以纠明经学究之偏[35]143。从此经义成为科举考试的主要内容,且地位日趋稳固。何怀宏先生指出,宋代科举中人格淡化、面对天子、取士之途趋一,考试内容趋一的种种发展,都意味着科举越来越以一种尽量客观、中立、平等的标准来对待所有投考者[35]88。

五、结论

诚然,科举制的创立是中国古代文明的一大创举,在选拔官吏、整合社会资源、促进社会流动方面皆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但正如钱穆先生所言,任何一制度,决不会绝对有利而无弊[36]2,各项制度皆是如此,科举制也不例外。唐代属于科举制度创立的早期阶段,自然存在诸多问题。从唐高宗年间的吏治与文学中,我们看到吏治派官员在处理政务及解决唐王朝面临的实际问题方面要强于文学派官员。从牛李党争中,我们看到出身公卿子弟的李德裕无论是就能力还是道德而言均高于进士及第的牛僧孺、李宗闵等人。同时,牛党的形成与唐代科举中结成座主门生及同年关系密切相关,并且牛党中还存在唐代盛行的请托行卷风气。

这些都反映出唐代科举存在的种种弊病。唐代科举主要以文学取士,强调文学才能,但文章写作能力毕竟不同于治国经邦之道,拥有极高文学才华的人未必能很好处理实际政治运作中所面临的各种问题。同时,以文学取士,忽略道德方面的问题,也是唐代科举存在的一个弊端。此外,唐代科举中存在的请托行卷风气,及科举中形成的座主门生及同年关系极易形成朋党,也是唐代科举的一大问题。到了宋代,通过对行卷的禁止,糊名誊录和锁院制的创立,殿试制度的实行,及以经义代替诗赋等措施的实行,一定程度程度上解决了唐代科举存在的种种问题,使得科举制往着更加合理的方向发展,也导致宋代的党争性质发生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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