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非
又是风拂过,吹散多少过往,恰如今朝,花已辞树,各自飘零。
楔子
有人缝川拼山,有人重塑泥身,是非本在己,毁誉便由人。
一
人间四月,九路山上的棣棠花开得正好。时下吐了些嫩黄的新蕊,层层叠叠漫上大半个山头,本应是极美的景。只是九路门中挂起了条条白幔,风袭白幔飘扬,卷起纸钱烧烬的浮灰,空中弥漫着烟火气味。
各路江湖人士踏入九路山门,皆是神色凝重。这九路门原是名门正派,近日里掌门路帷却无端死于芙蓉谷主花涚之手,路帷之子路煜便广发英雄帖,名义上是邀众人前来吊唁,但实为收拢人心。
若说起这花涚,可是江湖中响当当的人物,她生的美,又练得一双出神入化的芙蓉手,可在谈笑间取人性命,且她在江湖中素与正派不和,还惯会收留些旁门左道,坐下更有芙蓉十三子,皆武艺高强,便得江湖人称“坠芙蓉”。
镌刻芙蓉花纹的镶玉马车缓缓行进九路门时,众人已然落座,偌大的庭院中穿堂风过,倨傲地惊起火盆中星点炭火,又乍而四散空中。
纤长的玉手自马车内探出,掀开妃色车帘,院中便传来议论声阵阵,花涚一身浅青色芙蓉流仙裙下了马车,随行的芙七立于她身后,她抬眸环视四周,目光最终定格在正座上黑衣黑袍的路煜。
“路少门主好大的排场。”她略微挑眉,狭长的凤眼中闪过鄙夷,“这知道的,道一声路少门主孝敬,这不知道的,还以为路帷这老东西刚死,少门主便借此机会在江湖上露露脸,想长个名声?”
她一番话说的路煜涨红了脸,他咬了咬牙,似在忍耐多大的不堪,花涚掩唇笑出了声,又挑衅道:“还是路少门主也认为……路帷死的是时候?”
“你闭嘴!是你杀死我父亲……你今日竟还敢来?”路煜拔刀跃起,嘴里念念有词:“我要杀了你!为我父亲报仇!”
他神色狠戾,拿刀的手却不稳,胡乱砍来间脚步虚浮,花涚翻手夹住他刀背,笑道:“就凭你?杀得了我?”
她笑的轻松,手上力道却大,路煜抽刀换式时刀身在她手中碎成两半,落在地上折射出冷光,在座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将手中的兵器握的更紧。
芙蓉手之所以可独步江湖,便在于此。
克兵器之利,以柔缠刚;克招式之速,以不变应万变。
路煜握断刀的手微颤,只见花涚踱步朝他走近,“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整日里不将心思放在精进武学上,天天打着正道的幌子欺压九路山下百姓……”
“照这样下去,九路刀法怕是不久就失传了……”她忽的一笑,弹指打落他手中断刀,反手掐上他脖颈,众人见此情形俱是屏息,有几个与九路门交好的男子已拔刀起身,正找准时机相救。
却不料花涚须臾便收了手,路煜脸已憋的通红,她自芙七手中接过玉色锦帕,擦了擦手,复而说道:“今日我便留你一命,倘若他日我发现你学你爹那行径,这四方江湖,你连同我交手的机会都不会有。”
路煜恨恨盯着她,便又听见她说:“把明乐玉玦还回来,那不是你们九路门该肖想的东西。”
未等路煜开口,她身后便传来脚步声,循声望去,却是一怔。
来人月白色锦袍,银丝勾勒出云水纹路,只一顶银镂冠束发,青丝倾泻于他肩头,带着些散漫的贵气,他摇了摇手中通体青白的玉玦,眉眼弯弯,微微勾唇,便说道:“先你一步拿到这玉玦,但毕竟此事与我无关,便还是请你将它送回去吧。”
半晌后她回神,露出极浅的一抹笑,“多谢。”
那笑中有着释怀或心酸,她抬手接过玉玦,却刻意避开与他的手指相触碰。
他抿了抿唇,对上她的眼,问着:“许久未见,你可安好?”
天外云团舒展,平铺于旷远天际,清风徐来时带过棣棠花香,吹拂他的发梢,花涚垂眸,压下眼底情绪,回道:“尚可。”
她语罢便径直走向马车,身后又传来他微含憾意的嗓音,“怎么?连同你叙旧的机会也不给吗?”
她闻言身形一滞,扭头看他,微风吹过他如墨青丝,吹动云水银纹的衣,而他笑意阑珊,桃花眼下涟漪点点,眼里是化不开的柔情万缕。
她恍惚间忆起,许多年前,亦是四月人间。
二
芙蓉谷有个规矩,历任谷主继任谷主之前,都要出谷去闯一闯江湖,花涚出谷时,谷中的芙蓉抽了新茎,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煞为清廉秀美。
老谷主将她送至谷口,念叨着江湖险恶,她却不以为然,挥手大步流星踏入她所向往的江湖。而年少时轻狂,路见不平便想拔刀相助,到明乐城时,已是日暮将至。
那是初见许清如的场景,满天日落红霞侧垂于广阔天地,桃花残红铺于地面,叠成香软芳径,他与明乐城少城主打马而过,惊起落花乱舞,白衣玉冠,意气风发。
人群嘈杂向西南方而去,似在躲避什么。她站于人流之間,迟疑地望向他策马的方向,那与人流相背,正在东北,她思虑片刻,施展轻功,跟了上去。
不多时,她眼前便出现了一条青石小巷,巷前停着那两匹白马,巷深处刀剑碰撞铮然激烈,她微微皱眉,转身进了巷子。
入眼处白衣公子正与一群黑衣人缠斗,旁侧的蓝衣公子已然受伤,他捂着受伤的右肩,靠坐在草垛前,见她时想要挣扎着起身,却见她兀自加入打斗中,一招一式,尽在帮衬白衣公子。
她翻手侧腕折了他们手中的刀,挽手推开想要伤他的人,不过半盏茶功夫,黑衣人已全然倒地,白衣公子朝她拱手,笑得温柔:“多谢姑娘出手相助,在下云水阁,许清如。”
蓝衣公子亦做拱手样,“明乐城,吴映渠。”
她朝两人笑笑,拱手回道:“芙蓉谷,花涚。”
三人寒暄片刻,得知花涚初入江湖时,吴映渠便提议请她暂住城主府,她看向正给吴映渠伤口包扎的许清如,迟疑着点了点头,他似是察觉到她目光,抬头朝她温柔一笑,“不必担心,我也住在城主府,往后的日子,可要多多照应了。”
他说着复又看向吴映渠,故意将包扎的衣带用力一紧,吴映渠倒吸了一口凉气,却见许清如笑得愈发灿烂,“我们吴少城主,虽然一无是处,但也勉强算得上热情好客……”
巷深处传来玩笑声阵阵,时已日落余暮,深蓝倾泻于九州大地,极远的天际遥映着几颗星子,银河无迹,唯有西天单薄红霞与夜相接,照出旷远安宁。
江湖是非诡谲,而那日,属于他们的江湖才刚刚开始。
时光流转,一晃已是一年有余,花涚与他们二人已成生死之交,他们一同去南疆杀毒虫,一起在竹水溪劫富济贫,去过十万大山后的桃源仙境,也闯过阴暗狭隘的炼血山洞。
踏遍江湖奇处,做尽侠义之事,少年心中对江湖的定义,便是如此。
每当他们拖着或疲惫,或负伤累累的身体回到城主府时,吴老爹总会给他们备上饭菜。但他最疼的,却是花涚,甜点和时令水果,总挑最甜的送到她碗里,惹得吴映渠呲牙咧嘴地抱怨他偏心。
吴老爹便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其实……一直想要个女儿,若不是你娘去的早……”
“好了好了,爹。”结果总是吴映渠妥协,他也学着吴老爹的样子给花涚夹菜,说着:“阿涚就是我的妹妹,您也别装了……不就是想认阿涚做干女儿吗?”
“去去去,这还得人家阿涚同意呢……”
许清如看向花涚,隐在桌下的脚碰了碰她的鞋,她与他对上眼,便见他眼神示意,她心下了然,朝吴老爹甜甜一笑,叫了声:“干爹。”
吴老爹喜笑颜开,连声应道:“哎哎哎!”
他隔桌对许清如满意地点点头,花涚微愣,旋即反应过来,狠狠地踩上许清如脚背,他闷哼一声,吴映渠疑惑地望他,只见他扯出一抹笑,夹了块鱼肉到花涚碗里,说道:“阿涚多吃点。”
花涚朝他扯了扯嘴角,夹起那鱼肉,传到吴老爹碗里:“干爹吃。”
吴老爹笑得开怀,转手却将鱼肉给了吴映渠,他朝花涚解释着:“干爹不饿。”
“便宜你这臭小子了…这可是我女儿给我夹的第一道菜呢…”
吴映渠撇了撇嘴,咬了一口那鱼肉,闷声道:“哦。”
三
江湖中有宴名“上林”,汇聚天下武功盖世之人,且非名派掌门或其亲传弟子不得入内。上林宴三年一办,为的,便是让少年英雄崭露头角。那是花涚在明乐城的第二年,老谷主派人将请柬送到了城主府,并有言上林宴中常是暗流涌动,教花涚万事小心。
彼时距上林宴只有月余,花涚看着烫金行玉的请柬,遣了人回去。
展开那请柬,内侧便有“芙蓉谷”三个大字现于眼前,她看向院中练剑的许清如,微微皱眉。
昨夜吴老爹便将请柬给了映渠哥哥,今日她也收到了,唯有云水阁那边,连一点消息也无。
吴映渠端着果盘进屋时,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青粉衣裙的少女托腮望着院中的人,秀眉微蹙,面上愁绪满满。他狡黠一笑,轻着脚步悄然走近,贴近她耳边,说:“阿涚……看着阿如发什么呆呢?”
花涚浑身一僵,缓缓望他,“没…没什么…”
“我知道了…”他手摸下巴,余光瞥见桌上展开的请柬,做出了然神色,“因为你我二人都收到了请柬,但阿如还没有……”
他顿了顿,眯着那双瑞凤眼,却笑得像只狐狸,“阿涚可是心悦阿如?”
那声音不大也不小,却正好能让许清如听到,他持剑的手一顿,削下两三片桃花花瓣,微侧眼眸,望向堂中。
花涚面上泛起可疑的红晕,她作势推了吴映渠一把,回:“我没有!你别乱讲!”
吴映渠往旁侧一躲,又说:“那去年冬至那场游神会,我也没请柬……你当时可一点也不担心,还和阿如有说有笑的……”
“真是女大不中留啊……唉!你别打我啊……”
他们吵着从厅堂打闹到院中,许清如已收了剑入鞘,笑看着两人,万千桃红飘落,而他笑得沉静,一袭白衣芝兰玉树,自成人间绝色。
忽而他身后半月门处传来轻呼,“师兄!”
转眸望去,只见一女子朝他跑来,一身白裙泪痕未干,是我见犹怜的样子。
她扑进他怀里,双手紧抓着他的袖口,颤抖着哭起来:“师兄…云水阁出事了……”
时逢云水阁内乱,老阁主被人毒杀,临终前将阁主印托付于女儿白蕊,让她携上林宴请柬来寻许清如,并血书一封,写的是待上林宴后,便令许清如娶白蕊为妻,回云水阁继任阁主之位。
老阁主一生机关算尽,深知许清如为人,便以婚约为盟,护白蕊余生周全,这并非不情之请,而是故人之托。
这般变故压在许清如心口,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流光剑倏然落地,身前的白蕊还在哭个不停,他悬于腰间的手微动,将她扶离,定了定神,问道:“是何人杀害的师父?”
“二师兄…是二师兄!他朝我爹要上林请柬,我爹未允,他便……在我爹酒里下了毒……”
“那是炼血洞的缚丝,无药可解…待閣中长老发现…我爹已经快不行了……”
“他还想轻薄于我!师兄…蕊儿害怕…蕊儿好想你……”
她说着便又抱紧了许清如,泪流不止。许清如浑身一僵,缓缓抬眸看向花涚,只见她眉头紧锁,神色杳昧难明。吴映渠亦是一脸凝重,直直盯着白蕊。
他思忖片刻,又轻轻地将白蕊扶离他身前,却是说道:“你便放心,我定会为你讨回公道,为师父报仇,亦会随你回云水阁。只是你我婚事却全然不能当真,你我自小一同长大,情如兄妹,纵是无那一纸婚约,我也定会护你余生周全。”
白蕊眼中蓄满了泪光,她不解地发问:“那师兄为何就不能娶我?”
许清如看向花涚,目光坚定,“因我已有心悦之人,不想误你一生。”
浅风拂过,掀起厚重花枝,阵阵花木香气扑鼻,花涚怔神,恍惚间,却对上白蕊含恨的眼。
四
三月十七,姑苏上林宴。正是一年春好处,艳艳繁花照眼新。姑苏城的烟雨迷蒙,洒向桃李海棠,为江湖倍添诗意。
花涚一行人持请柬进入上林宴,几番寒暄,便各自入座。
宴前搭了擂台,架起红木战鼓,上绘明乐玉纹,席间有长者提议,请青年才俊比武,推辞几轮,便有人将矛头对准了吴映渠。
寒鸦派孔掌门起身朝他行了个礼,便道:“明乐少城主,今由你在此,不若便选出个新的明乐玉主人?”
众人附和着,“是啊…这自从上位明乐玉主人萧兰死后…明乐玉再未觅主…”
“莫不是你明乐城起了私吞的心思?”
眼见宴中人你一句我一句明里暗里针对着明乐城,吴映渠也不恼,只是起身回了礼,温润一笑:“还请诸位稍安勿躁。”
“我父亲有言,明乐城世代追寻明乐玉主人,便不会起私心。明乐玉事关江湖安危,选主之事更是急不得……”
众人并未因他言语而静下来,反而情绪更为激进,更有甚者,直接提议与他比武,胜者接掌明乐玉。吴映渠眉头一皱,却未应下。
花涚看他神情,心下了然,兀自起了身,朗声道:“如此咄咄逼人,怕是有违上林宴规矩了吧?诸位也都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又何必为难于他一人?”
“若要比试,我芙蓉谷奉陪到底。”
许清如朝她望去,四目相对,他会心一笑,“云水阁亦会奉陪到底。”
白蕊闻言震惊地看向许清如,不由攥紧了拳头,指甲掐入掌心,渗出些血色。
师兄以往从不参与江湖纷争,今日竟因为这两人……公然站队?
正当众人各有所思,宴外林中却传来嘈杂打斗声,不多时,有人来报:“炼血洞主来了!”
那人说着便喷出一口血来,有短刃贯穿他胸口,在他倒下之际,众人看见一身黑红衣的炼血洞主携众弟子进了场中,他环视四周,“将明乐玉玦交出来!”
花涚皱眉,看向吴映渠,只见他仍是清闲模样,未有一丝慌乱。她垂眸,探上自己藏有明乐玉玦的腰间,深吸了一口气。
她忆起四人在明乐城出发时吴映渠同她说的话:“到了上林宴中定有人心怀鬼胎,这明乐玉玦历来由明乐城守护,若放我身上,未免太过招摇。便由阿涚保管,恐生万一。”
场中有人想离去,却都死于炼血洞主之手,炼血弟子将宴场团团围住,看来必将有一血战。
许清如握紧流光剑,将白蕊护到身后,警惕地看着来人。
僵持片刻,炼血弟子便率先动了手,众人加入打斗,一时间上林宴中刀光剑影交错,炼血洞主的招式阴狠毒辣,便是花涚与吴映渠并肩也难以招架。
短刃刺破青粉衣裙,割伤花涚肩头,她皱了皱眉,骂道:“这江湖上明乐玉玦的主人是谁总也不是你炼血洞,得不了便来抢,当真是一帮肖小!”
吴映渠也搭腔:“卑鄙无耻!”
众人神色凝重,各自投入战斗,许清如将白蕊护在身后,流光剑招式凌厉。白蕊却忽然向花涚那边指去,咬了咬牙,喊道:“明乐玉在那个女人身上!快杀了她!”
众人动作皆是一顿,齐齐向花涚看去,已有多名炼血弟子围向她,炼血洞主更是趁她不备,邪笑着将手中短刃刺向她的心口。
电石火光之间,吴映渠挡在她身前,短刃贯穿他的心脏,自他身后带血刺出,溅起两三点血花,落在花涚脸上,她浑身一颤,“映渠哥哥!”
许清如动作一僵,转头看向他二人,失神惊呼:“阿渠——”
又有大批炼血弟子涌上来,他无暇再顾其他,只是在余光中看见,吴映渠的身影缓缓倒下。
花涚用尽全身内力,朝炼血洞主推出一掌,炼血洞主退到十几步外,她自己也喷出一大口血来。
入眼处吴映渠嘴角淌血,眉头紧锁,她半跪在地上抱住他,眼泪夺眶而出,“你怎么这么傻…干嘛要替我挡……”
他朝花涚挤出一个笑,“你既叫我…一声哥哥,我…断…不能,让…你先死……”
“保…护好…明乐…玉……”
他手指无声滑落身侧,俊美的瑞凤眼缓缓合上,却仍是嘴角带笑。
“不——”
花涚猛然抬眸,眼底燃起玉石俱焚的火光,她身形迅速行到炼血洞主身前,芙蓉手如魅影,炼血洞主节节败退。她紧抿着唇,发丝凌乱,运气打上他的心脉,大有鱼死网破之势。
须臾间炼血洞主半跪于地,便有炼血弟子携他逃离。花涚身上已有数处刀伤,踉跄着走到吴映渠尸体前,颤抖着捡起他的玉沉剑。
而后她扭头,神色狠戾,径直向白蕊走去,玉沉剑与石板碰撞,发出极沉闷的哀鸣。
在她举剑之际,许清如突然挡在白蕊身前,眼底尽是祈求,“阿涚……”
她凝视他片刻,张了张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那时花涚才知道,原来若是心痛到极致,便只剩沉默无言。
她微微偏头,扯出抹自嘲的笑。手中的玉沉剑轰然落地,她转身向宴外走去。路过吴映渠尸体时,垂眸,便又淌出两行清泪来。
风吹下艳红海棠,落向吴映渠身侧,凄艳绝伦。
许清如看见,重伤的姑娘将他背在背上,身形不稳,一步一步,却极为坚决。她似是在哭,一颤一颤地向宴外走去。
上林宴中繁花似锦,却有落红萦绕于他二人身侧,打着旋儿乱舞,握剑的手已然麻木,他的腿像是灌了铅,终是未能迈出那一步。
又是风拂过,吹散多少过往,恰如今朝,花已辞树,各自飘零。
五
常言道岁月不饶人,可人又何曾饶过岁月?回首经年,他与她已有四年未见。
芙蓉镶玉的马车行出九路山门,朝明乐城的方向而去。风掀起锦线车帘,山间棣棠花清清雅雅,许清如看着面前微倚于窗侧的花涚,思索片刻,问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她与从前已大不相同,此刻她低着眉,却仍是眉眼微挑,神色清冷倨傲,眉梢处是凝着的霜寒。往日里那般芙蓉如面柳如眉的温婉,而今连半分痕迹也寻不见。
他想起那个有关四年前上林宴的传闻,心便绞痛。有人言那日她耗尽内力,回到芙蓉谷時已是一介废人,老谷主散尽功力助她重修经脉,才保住她残躯未折。
待他安顿好云水阁内务,再想见她时,却次次被她拒之谷外。他知道,她是怨他的。
多少日夜他追悔,那日他若能追上她,同她一起走,是否结局便有所不同?
可依她的性子,那日的情形…便是他追上去……
花涚略微抬眸,声线清冷,将他拉回现实,“近日里明乐城中极不太平,我须先将明乐玉玦送回老爹那里,再听他的意思,决定是走是留。”
他闻言点头,思及近年来江湖中有关于“坠芙蓉”的流言,又问着:“这几年里,你为这明乐玉…杀过那么多人……值得吗?”
她先是怔了神,旋即笑靥如花,终于对上许清如的眼,“这世上,有人缝川拼山,有人重塑泥身,是非本在己,毁誉便由人。”
“当年你能为你师父一句临终嘱托,护她白蕊平安至今……”
她挑了挑眉,眼底有冰封的决绝,“我亦能因他一条命,护明乐玉不落奸人之手。”
许清如未做回应,却始终注视着她。良久,他垂下眼帘,盖住桃花眼中快要溢出来的悲戚。两人坐于马车中距离不过咫尺,可他分明感觉,像隔了一道长风深谷。
是啊,阿渠的死,她对白蕊刻骨的恨,师父的托付,是他们之间穷极一生也跨不过去的坎,是无形却又坚不可摧的屏障。
可若那日他任由她杀了白蕊为阿渠报仇,便是他不忠不义,罔顾师父所托。
倒真应了那话,一腔悲欢难两全,世事从来不如意。道义与私情,总要舍其一。
马车似行至花深处,风卷花香袭过,充斥于马车内,久久不散,她看着她腰间青白颜色的明乐玉玦,终是叹了口气。
明乐城外六里有一处桃花坞,吴映渠便葬在那里,纵是如今人间四月芳菲尽,坞中仍有桃花盛开,纷纷然如落红雨。
花涚命芙七将马车停在此处,请许清如下了马车,春风吹动她青色芙蓉裙,惹三千青丝舞动,她与许清如并肩而立,眸中早没了情绪,淡淡的,沉寂如水。
“他心里该是不怨你的,但老爹许是不想见你。”她如是说。
许清如浅浅一笑,“无妨,我也正想…前去看看他。”
花涚颔首,转身欲上马车,身后人传来轻唤,他道:“阿涚,且慢。”
她偏头看去,许清如又道:“今日一别,不知再见何年何月,我许你一个约定,假若他日你释然,便千万托人同我讲一声。”
“无论十年或是二十年,只要我活着,便是在等你。”
他长身如玉,站于桃树下,香蕊压不住他好看的眉梢,满目的深情,那时桃花开于坞水两畔,清水与花影斑驳,坞中百姓劳作,夕日渐沉。
她终是没忍住,眼眶泛红,“我答应你了,许清如。”
芙蓉马车绝尘而去,踏上昏黄林道,白衣公子行入坞深处,他要,去见一位故人。
他特地去酒楼买了两斤桃花酿,趁着日未落尽,来到了吴映渠的墓前,他呆呆地站了很久,看着灰石刻字的墓碑,回忆着他们的曾经。
良久,他坐了下来,靠在石碑上,将酒开了封。
“阿渠,她对你来说,并不只是妹妹那么简单吧……”
“你是爱她的,对不对?”
他饮了口酒,泪滑落眼眶,睫上沾了水珠,有些模糊视线,却似乎让他看见了吴映渠的身影,在夕阳下拉的老长老长。
他朝他举杯,“你从未说出口,是怕她知道后,连兄妹也做不了,对吧……”
“我清楚你的眼神,隐忍中的无畏,你能将自己的命给她,我却连……”
“我不如你……”
“对不起…阿渠,我也恨白蕊,可师父他自小将我养在身边,如同生父…我做不到……眼看着阿涚杀死他的亲生女儿……”
“这四年里,我不止一次想来看看你,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酒已饮尽,墓前土地半湿,他抚上冰凉粗糙的石碑,泣不成声。
那年他初入江湖,便与他结识,志同道合,知己相称。又一年春日,奸人抢夺明乐玉玦,他二人追至铜钱巷,却因对方人多势众渐落下风,花涚出现为他二人解围,自此亦结下不解之缘。
初见时快意恩仇,倾盖如故,万般欢喜,又有谁能料想到是现下的结局。
到底是人成各,今非昨。
六
明乐城的夜是静谧的,花涚迎着百盏竹灯进了城主府,芙七便守在院外。
灯火隐约下照出吴老爹沧桑的脸,他问:“寻回来了?”
“干爹,在这里了。”她将明乐玉玦递到他眼前,又说:“近半年明乐玉已丢失数次,可见在明乐城已不安全了。”
吴老爹接过玉,深咳了几声,“是啊…我这身体每况愈下,已是自身难保,又如何能保全这玉?”
“现如今江湖中无人配为这明乐玉主人…涚儿你,又是女儿身……护不住的……”
“百年前,明乐玉传世,得明乐玉者,号令江湖众派,明乐城中人世代守护明乐玉,为的,便是等它真正的主人临世……”
“咳咳…可这帮肖小…变着法子来偷来抢…”
“连渠儿也因它而死……”
他混浊的眼里藏着几缕绝望,端详着明乐玉,那玉在灯下发出些青光,其中玉髓游移,竟堪堪汇成一只青鸟形状。
“涚儿……你可听过这明乐玉玦的传说?”
“未曾。”
“传说啊,在至北长极山上曾有一青鸟,被世人奉为明乐神鸟……守护长极山百姓。”
“后却被一江湖人士杀死,剥出玲珑骨,做为明乐玉玦……”
他说着露出一抹苦笑,“那杀死青鸟的江湖人,便是明乐城的祖先……而历任明乐玉主人…实为青鸟的转世……”
“生生为奴,世世守玉,不过,是一个诅咒罢了。”
花涚静静地听他说完,看着玉中青鸟游移,她忽而说:“那便由我,将它送回长极山,灭了这诅咒!”
吳老爹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她,只见她眉眼微挑,神色中尽是不屑,却与这玉中青鸟有几分相似,她道:“我生平最不信的便是邪,若这死去的青鸟真能搅的江湖不得安宁,说起来,人的贪欲倒成了陪衬。”
“不!你不能去!涚儿……”
“渠儿已经……你不能再……”
“干爹。”她打断他的话,正了神色,“可是没有人比我更适合了,况且我不单单为明乐城,更是为了这江湖。”
“他们为这玉踌躇满志,为这玉舍生忘死,不过只是为了得玉之后的虚名和称霸江湖的快感……”
“那好,我便将这玉送走,任他们如何不怕死,长极山千年的风雪,总也不是他们能受得了的!”
“只有这般,江湖才能太平如初。”
烛火微晃,吴老爹微微低头,不再反驳,却有泪花顺着眼角流下,滴在红木圆桌上。
芙七到花涚房中时,月已天中,她不解地看着花涚将芙蓉镯戴到自己手上,问起缘由。
“明日我便要启程去长极山了,只怕此行凶多吉少,你是我最信任的弟子,芙蓉谷交在你手中,我才算是放心。你可千万记得,若往后这江湖中起了什么祸乱,万万护好芙蓉谷。”
“水芙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亭亭净植。这亦是予芙蓉谷子弟的规训。你但走正道,莫惧他人言语,心中若有规尺,不惧脚下乱石。”
她自始至终语气冷淡,轻的仿佛只是一次闲谈,芙七泪光闪烁,却又见她从书台处取了封信,交到她手上,信封处墨未干透,应是新写的。
花涚拭去她眼角涌出的泪,又说:“我走后三日,便将这信送去云水阁,亲自交与许清如,亦莫多作言语。”
芙七点头应下,垂眸看向那信,良久,带着哭腔问了句:“师父…您,爱他吗?”
花涚起先一怔,愣了愣,朝她一笑,那笑中不含威严,只是满怀遗憾。
“爱与不爱又能如何?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隔阂,便总是渐行渐远了。”
风吹进窗棂,屋内灯火摇曳,明暗中芙七看见她微側的脸颊,似滑过一滴珠泪。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师父流泪。
尾声
那日落了场雨,细密地打在云水高阁六角的檐上,滴答滴地敲响风铃,芙七撑一把油纸伞推开阁门,按花涚所言,将信交给了许清如。
他收到信时眼中有欣喜不加掩饰,嘴角带笑拆开信封。展开那金丝笺时,表情却渐渐凝固。
俊美公子痴痴盯了那信许久,最终弯了弯嘴角,他问芙七:“她去长极山了?”
芙七点了点头,回了句:“告辞。”便转身离去。
那信中写的是:若他朝长极山的风雪吹进云水阁,寒冰冻住绯色桃花朵朵,便是我,不远千里,前来赴你之约。
可云水阁四季如春,桃花朵朵正值温暖时节,又何来风雪冰寒?悟她言下之意,便是再也不见。
他推开阁窗北眺长极山方向,阁下林间正是芙七策马离去,她背影融入雨幕,潇然如梦,像极了当初的花涚。
他脑海中忽的响起多年前吴映渠曾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这江湖中纵有生生不息的萧索,却抵挡不住亭亭玉立的人心。
属于他们的江湖终究落幕,芙蓉花坠,渠水也归于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