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寒
她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懂得了一个道理——万事不可期待,它该来自然来。
细雪看着凤山抱她,脸上笑着,就像婚纱照上一样笑得不大对头。
绍荣问:“珍珠在家吗?让她带一会子虚吧。”
绍荣两口子一向自恃清高,嫌他是土大款,不大上他们这里来,来了必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凤山就吩咐春嫂带子虚上三楼:“拿着点心,孩子吃一点,让她也吃一点。”
珍珠是凤山的小妹妹。他还有个大妹妹,嫁到国外去,和白人丈夫一起做生意,风生水起,很为他争脸,只是航程太远,很少回来。珍珠却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先前到邱城乡下支教,和当地的一个老师在一起,没结婚先弄大了肚子,凤山原想息事宁人,扔几个钱给男方,婚礼一办水到渠成。后来珍珠婆婆上河婴来,知道了他的家底,又想着法儿地要钱好给她二儿子置办家业。得陇望蜀,凤山一怒,把珍珠领了回来,送到医院打了胎,一时闹得满城风雨,后来再想找人,总是高不成低不就,只好一直养在家里。细云跟细雪说:“也有找上门来的,只是开口就说不嫌弃,人虽不错,这话倒很伤人,肖凤山也不同意。”
细雪问:“那要怎么样,一辈子养着她?”
“只好这样。肖凤山说,哪有那么些真心的人不计较她的过去,不过是看重他的家私。”
“他就是这点不好,总是一意孤行。其实未必不能送到大姐那里去,也找个美国人。”
“呵!大姐?现在跟美国人一样自私一样坏。常常电话打过来就挂掉,指望我们打回去。这点钱都心疼的人,你指望她来为娘家出力?再说了,她是念书留洋的人,外语自然不在话下。珍珠去了,话都说不出,被人贩子拐到非洲种香蕉卖器官就完了。”
“这么关犯人一样,珍珠不要恨他一辈子?”
“谁知道。不过话说回头,我跟他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多管他两下都被训得要死,哪还有资格再去替他妹妹操心,我也烦不过来这么些事。在我们这里,珍珠只要不别扭,我也就不别扭。肖家老两口死得早,我们就权当养了个上人。好在她怕她哥哥倒不怕我,姑嫂之间也有些话说,大家还算太平。”
春嫂把子虚放到珍珠门口:“他们在楼下说话顾不上,叫先把孩子托付给你。是雍家的小姑娘。”
珍珠把谱子丢下来,在钢琴畔转过身:“哪个雍家。”
“雍家么!裘细雪家!”
“她家的?抱来的?”
春嫂低头看了看子虚,打哈哈:“啊?嗯,啊。”
“你怎么不带。”
“你不是难为我嘛,我锅上还煮着夜宵呢。”
“你去忙吧。”珍珠冲子虚招招手,“你过来。”
珍珠房里暗暗的,唯有一盏台灯亮着,盖着一个彩色玻璃灯罩。那上面的红色和黄色并不很红很黄,也泛着蓝光。珍珠坐在床沿,拍了拍床说:“过来坐。你叫什么名字。”
“雍子虚。”子虚走过去,在珍珠身边坐下来。珍珠在她眼里美极了。齐刘海掩着眉毛,偶尔一晃,也能看到细长的柳叶眉,可见并非是为了遮瑕。杏眼沆瀣,倒映着那盏彩色玻璃灯,很富有魔力。只是脸色不大好,泛着次品白瓷之色,想是常年不出门幽居在家的缘故。鼻子和嘴巴也生得极美,唯一不足是人中太深,侧光一照显得嘴巴是撅着的,带着怨艾一般。
“几岁。”
“过了年五岁。”
“哦,那你和小脊椎同年。属鸡。”珍珠的脸上浮现起追忆的神色。
“小脊椎是谁。”子虚不解地问。
“我儿子。医生说他是个男孩。是的,是个男孩。”珍珠恍了一下神,又问,“你妈妈他们在楼下说什么呢。”
“我不知道。”
“背着人,不是什么好事。”珍珠自言自语,说得很小声,她也知道当着孩子的面是不该说这些话的。“来,我弹琴给你听。你喜欢什么歌。”
子虚忽然想起姚娜带她去俱乐部时聽到的一首歌。那首歌反反复复地在大厅里放。香烟的浓雾让舞池里摇摇晃晃的男男女女面目模糊,只剩下飘摇的衣裾在光雾与歌声里飞。歌曲来自一个低哑暗郁的女声。她的喉咙上仿佛蒙了一层细沙。但再低迷也不妨碍它余音绕梁千回百转。
子虚记不得歌词,就轻声地哼它的曲调。
“你这么小就听这种歌啊。是不是这个。”珍珠弹唱起来。她一声一句地吐出歌词,让眼前这个小小的人在歌声里与零碎的记忆重逢:“蜻蜓点水,一闪而过。还没升起,就要降落。”
静如止水的须臾之间,两个人都若有所思。只是细雪突然在楼下朝上面喊了一声,打破了她们的思绪:“子虚,我们走了。”
凤山说:“你要是忙就把她送过来。细云也是闲着。”
细雪说:“我休了长假。”
春嫂取来衣裳递给大家。细云脸上讪讪的。细雪给子虚穿好,大家道别后就走了。一出了他们的院门细雪就开始骂了:“我跟你说过不要跟他们兜圈子,直接当面锣对面鼓地问行不行。行就撂下来,不行就走,哪里要说上这么些废话。看到肖凤山那张脸我就够了。”
“你声音小点。”
“听到又怎么样。我怕他们呢!裘细云一天到晚跟我诉苦,说她在家里越来越说不上话了。下回她上家里来我才要笑她呢,就她这样整天热脸贴他的冷屁股能有个什么地位。就差张开嘴巴给他当痰盂了。”细雪把子虚抱在怀里,边走边说话。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积雪被踩得噗嗤噗嗤的,话说得也气喘吁吁的。
绍荣沉默着,细雪还有气,接着又说:“你当时去洗手间了,我把他后来的原话重给你听哦。”她模仿起凤山的口气:“不是我说,你们也是欠考虑,大老远地抱回来一个丫头。你们大概要讲我重男轻女了。但是你们朝三楼看看啊,真是赔钱货。亏得我们妈妈老子早就不在世了,不然看她这副窝囊样也闭不上眼咽不下那口气。”
绍荣问:“什么意思?要是小子他就要了?”
细雪没好气:“他就随便拿个话来挡呗。真是男孩子他也不会要的。裘细云不是说他总一口一个血缘啊。自己不得儿女缘,还死要脸面呢。”
“你姐姐的话也不能当真,说不定是见不得你有了孩子,摆架子说酸话。”
“反正他们两口子嘴里都没个真话。”细雪突然又恨恨地说,“我非要傲一口气,明天生个儿子,一儿一女龙凤呈祥地养给他们看。”
过年的时候,绍荣把他母亲接到了家里。老太太的不高兴摆在脸上,且有传染性,一进门就过给了所有人:“我真正是不想过来。你这样弄得大家都没个台阶下。”
绍荣当作没听见,把她的行李往屋里拎。细雪也当没听见,只探出头来喊了一声:“来啦。”也不带称呼,就这么光秃秃地喊了一声,便仍自顾自地在厨房里炒菜。只剩下了子虚站在原地看着老人。
“细雪不是怀上了嘛。这个还留着干什么。从哪拿的还送到哪去。”她盯着子虚看,脑门说得一皱一皱的,像是身体自带的某种电流。
“怎么了。”绍荣发问。
“什么怎么了。非亲非故的要来了干什么。”
“你能给我找那么个非亲非故的老子,我就不能给你找个非亲非故的孙女啦。”绍荣的脸上竟带着一点得逞的笑意。他母亲也恍然大悟,他就是要用她的嘴来堵她自己。
绍荣父亲的一周年祭刚过,他母亲就跟了现在的这个。离了各自的姑娘儿子,老两口在下面的良沟镇单过。先前他父亲病危时就有乡亲编排闲话:“你们看着,老头子一死她就要作怪了。素英住得靠着他家,说她在家里做事都离老头子八丈远,嫌他脏。也不给他洗也不给他抹,身上烂得没一块好肉。老头子要口茶喝,她就倒了放在床边也不喂。姑娘家来看老子,问怎么不倒茶给他喝,她就说先前喂过了,茶杯还在床头呢。所以啊,你们就看着罢,哭丧她照哭不误,哭完了拍拍屁股就走人。”又有人说:“她少年时候就不学好,借着算公分的茬子跟生产队的会计不干不净的。会计那个时候已经相了对象,准备结婚了。后来人家娘家人不是来找她的嘛。吓得三天不敢出门。”
风言风语势如破竹,绍荣和他姐姐都想她能守住本分守住寡绝了那些人的胡思乱想,结果她到底没守住。细雪深谙自己是媳妇,是外人,没资格说婆家上人的不是,在外面还帮她要脸,逢人便解释:“她也可怜,老也不算老,找个人哪里是想过神仙日子的,不过搭搭伙伴。”回到家想起自己在人前也脸上无光,心中来气,向绍荣抱怨:“这么大岁数怎么能好意思的。唾沫就能把她淹死了。你大姐还送米给他们吃呢,看到那个老头子喊还是不喊?真是给自己找难堪。”
现在过年,两家子女棒打老鸳鸯,各自领回家去过年。绍荣母亲叹息:“人家过年团圆,我还不如去死。”也没人搭理她。她搛菜给细雪吃,每样都搛了一些,最后还舀了一大海碗的汤给她喝。细雪推说吃不下。绍荣母亲开导她:“有身子的人嘴巴放泼些,什么菜都要吃。一个人两条命呢。”
吃完了饭绍荣母亲上楼看电视,细雪冲着绍荣朝楼上努努嘴:“就会做表面功夫。菜怎么不拣,饭怎么不盛,饭吃完了嘴一抹怎么不来洗碗收桌子?请你过了初五就把她送走,反正她也想她的老头子。”
绍荣不置可否,细雪终是不愿和她同一屋檐下住着,年初二倚着要回门返娘家的借口叫绍荣把人送到了大姐绍华那里。他们一家三口去了白螺镇。
子虚听细雪的话,见了面就叫外婆。陶白杏拉着她进厨房,说要烧糖水煮鸡蛋给她吃。堂屋里,凤山和细云已经早到了,珍珠也被凤山带了过来。子虚就又依次叫姨父,姨娘,姑姑。大家虽都不是正经亲戚,却到底是年里,要做出一副欢聚一堂的样子来。
大人们咚咚地蹬着吱吱呀呀的木楼梯上楼打牌说话去了。陶白杏领着她坐在灶台后面烤火烧水。她里三层外三层穿得极厚,身上攒着陈年的香气。最外面的福字花盘扣袄子像是什么被面的料子做的。
“你奶奶家去了吗?”她又伸进几枝柴火,问子虚。
“没,在我大姑姑家。”
“嘴巴倒甜呢。见了谁都认祖归宗的。”烧了一会火,陶白杏又问:“想你那头的妈妈吗?”
她不作声。她其实是想的,但是她也懂人事知道好歹,怕说出来外婆生气。只好装作不懂,以此沉默。
陶白杏突然可怜她,搂得她更紧了些,拿自己崎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四下无人不用做给别人看,亲昵的举止是真挚的,子虚有些哭的沖动,可还是忍住了。她这种异于年龄的坚毅从那一夜横跨南北的漫长旅程开始就已经树立,并且固若金汤。
吃毕晚饭,楼上四人的牌桌摆了下来。小小的房间,烧着一盆炭,四个人都抽烟,香烟散不掉,乌云似的积压在牌桌上空,小小的一盏吊灯是被乌云挡着的太阳。陶白杏在收拾碗筷预备宵夜,也不得空陪她。子虚就推开东厢房的门,叫珍珠:“姑姑。”
珍珠正在改谱子,一只黑水钢笔在泛黄的纸页上圈圈点点地画着蝌蚪般的音符。外面正在化雪,清冷得很。她见子虚进来了,就把手里的热水手炉递给她。
“我这里没什么好玩的。谱子你也看不懂。你想玩什么。”
“讲故事。”
“讲故事?我还想别人给我讲呢,我都八辈子没听过什么故事了。”
“小脊椎呢。他不要你给他讲故事吗?”
珍珠一霎时好像忘记了她坐在自己身边,兀自低下头去。窗外,明月照着雪地,麦田皎洁如璧。树影投射到内室,一片斑驳。珍珠随意地在纸上画画写写,写着写着写出“小脊椎”三个字。子虚只看出了一个“小”字。
珍珠决定给子虚讲小脊椎的故事。
“小脊椎其实是天上的一个小神仙,他不应该到人间来的。或者说他来到人间的时机并不合适。虽然我和他爸爸都很喜欢他,但是很多人让我们拒绝他,阻止他来到人间。他爸爸是个懦弱的人。懦弱你明白吗?就是很胆小的意思,看到什么都害怕。他懦弱的爸爸同意那些人的话。但是我不同意,我就把他装在肚子里跑啊跑,跑啊跑。结果还是没跑掉,被别人抓回去了。他们把我关在一个黑漆漆的房子里,低下头都看不见自己的脚在哪里。然后进来一个穿着白褂子戴口罩的人。他说他要把小脊椎从我的肚子里抓出来。我不同意。我们就打起来了。可是他实在太厉害了。他们实在太厉害了。没有人帮我。连小脊椎的爸爸都不帮我。我太累了,就倒了下来。醒来的时候小脊椎已经不在我身体里了。白褂子站在我的床前捧着他。我问他能不能让我摸摸小脊椎。他就把他伸过来。我摸着他,告诉他——我不是故意的,但这下好了,你终于可以回到天上去了。他是血肉模糊软绵绵的一小滩。后来在这软软的身体上我摸到了一根柔韧的像细柳树枝一样的长条,带着一点濒死的弹性。白大褂告诉我,这是他的脊椎。”
子虚听不懂的太多,绝不仅仅只有懦弱这个词。但是珍珠讲得太投入,几乎写草书一样一气呵成,且没有功夫挨个解释。子虚也知道她讲在兴头上,于是选择做一个称职的听众,不去打断她。
子虚和珍珠在月光中互相看着对方。珍珠伸过手来抚摸她的后背,食指带着一点劲道地滑过她的脊椎。子虚便有了微微的痛感。她想对珍珠说些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房间里安静极了,紧张极了,好像伸手一戳就会漏了气。
隔壁突然传来凤山标志性的大笑。似乎他赢了很大的一局牌。
春天的时候,细雪到幼儿园来接子虚。那时她已经显怀了。园长把子虚交到她手上,笑着说:“我看是小子。”
细雪问:“有什么说法吗。”
“肚子尖就是男孩子。”
其实那几个年轻女老师早就在私底下议论这事了。子虚撞见过。
“园长说是男孩。”
“我妈也说能看出来呢。说乡下还有老人有手艺,拿手在肚皮上蹚一下就知道男女了。”
“那他家小姑娘以后不是要难过啦。本来就是抱过来的。现在又有个弟弟。”
“他家也是的,火急火燎抱一个干什么。认准了自己不能生一样。”
“这个要看时机的。”
“天时地利人和差一样都不行。不仅要有巧宗,自己也要想好办法。”
“死不要个脸,还没结婚的人就能说得这么下流,看你男人以后还能制得住你。”
子虚仰起脸来问细雪:“是弟弟吗?”
细雪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不管弟弟妹妹,我都欢喜你。以前多欢喜,以后也多欢喜。”
但是子虚讨厌这种被人看穿的感觉。好像站在懸崖边上,没了个后路。
细雪带她去了姨娘细云家。门前樱花早已浩浩荡荡地开了,花树粉光团团,蓬松暄软。熏风南来,温温地一吹,纷纷扬扬散落一地。细云在树下侍弄她的牡丹鹦鹉,见她们来了就说:“你把它带回家吧。”似乎是她和凤山新养了一只猫,猫鸟总是打架,家里蹦弹得七零八落。细雪说:“你小时候就这个样子,什么东西不想玩了玩腻了就撂给我。一直都这样。我就没这个权利。”
细云看了子虚一眼,打岔让春嫂倒茶来,忽又神神叨叨地小声说道:“唉,我去开中药,碰上了刘主任,她说院里新进了B超仪,我带你去做吧。一测就测出来了。”
“不是不准测啊。”
“揣钱给她呗。测不测?测的话我打电话给她,马上医院下班正好没人。”
她们就这么走了,把子虚撂给了春嫂和珍珠。春嫂看着细雪蹒跚的背影自言自语:“我看也是小子。”珍珠看出了子虚的失落,当着孩子的面数落了她一顿。
凤山在外应酬,她们就把饭端到了楼上吃。吃毕,珍珠翻出一盒拼图给子虚玩,自己躺在藤椅上看书。子虚玩了一会失了神,想别的事。想来想去还是想她日后的这个弟弟。
她发自内心地不欢迎他的到来。她开始设想一些令自己后怕的方案。比如趁着绍荣和细雪不在家的时候捂死他,或者把他推到地上,然后假装在外面玩,什么都不知道。她去幼儿园的时候把这些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岑小年。小年说:“他会喊的。裘阿姨听见就完了。”
子虚也看出了计划的破绽,问他:“那怎么办。有他的话他们都不要我了。”
“没事,我要你,到时候你可以到我家来。我妈妈一直说你很漂亮,她会答应的。”
她听了很高兴,可是又生出一点惆怅。细雪和绍荣一直说小年母亲是个很凶的人。姨娘细云也这么说。但不管怎样,她是不会无家可归的,至少岑小年会收留她。
医院的检查结果确实是男孩。绍荣也很开心。他们做了一摞小衣服小鞋子回来,能穿到四五岁。还去买了玩具。细雪净挑些男孩子喜欢的小手枪小坦克。外婆陶白杏请邻乡的一个老金匠打了一枚坠子,上头刻的是观音,说是男戴观音女戴佛,又请到庙里开了光。细云和凤山夫妇顺势添了一对镯子和一条长命锁,说只是先意思一下图个吉利,出生满月周岁再各自预备像样的。绍荣姐姐绍华也来看了几次。她家比不得细云家优裕,只先带了几条肚兜和一只荞麦枕过来。细雪也很喜欢,说她是本分人做本分事。绍华又同细雪说:“妈说她就不过来了。你一向不大欢喜她,她说她自己知道。孕妇待产心情要好,她就不来恼你了。先劳烦你母亲在这里服侍。等到坐月子的时候她再来。”
结果孩子出世之后,绍荣母亲只来了一次,吃了顿饭就走了。
因为是个女孩。
细雪沉默了,所有人也都不大自在。绍荣很不好受,但是细雪经历了这么一出已然产后抑郁,他也不敢放在脸上,处处赔笑赔小心。陶白杏骂了细云几句:“我就不相信有什么高科技。我都黄土埋到胸的人了也没说生姑娘不好。要真不好我要你们两个丫头干什么。你年纪轻轻的不晓得撞了什么鬼了,自己空瓜瓤子一个,又来祸害你妹妹。”
细云回驳她:“我哪里知道。机器又哪里回回都准。我不过一片好心。”
她母亲又说:“说不定本来是小子,就叫那个机器一照,照成个丫头了。”
绍华倒是带了牛奶、乳片、水果、檀香和手做的尿布等物什过来了,坐在细雪床头,也不规劝也不安慰,只是拍拍她的手。细雪扭过头去,眼泪朝耳洞里流。想着细云只知道推卸,只知道在她床头吵,还不如做大姑的人明白她。
人人难过,只有子虚一人偷着开心。什么谋杀弟弟的方案统统都烟消云散了。她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懂得了一个道理——万事不可期待,它该来自然来。而怀抱期待就要承担落空的风险,并不值得。
还有一层,她年纪太小,想不到那么深——如果她没有来到这个家,不管这个孩子是男是女绍荣他们都会喜欢。可是她到底来了。一切按部就班地发展成了今天的局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就是罪魁祸首。
再不喜欢有些事还是要做的。比如起名字。他们事前起了不少名字的,只是都是“伟航健城强”之类。细雪说:“怎么就不能用了,女孩子用了反而大气。”
陶白杏阻拦:“不能不能,姑娘的名字太大了自己降不住,多灾多难,太硬了以后克夫。要细微软和些才好。”绍荣就起了子衿这个名字。子虚对着摇篮里熟睡的妹妹喃喃地叫着:“雍子衿。”好像子衿会突然睁开眼睛答应她这做姐姐的一声。
绍荣是在保护她。起这个名字,“子”字看起来就像是个辈分。两个姑娘更像是一体的了。抱来的也好,亲的也好,反正名字都是一个味道,叫来叫去混作一气,渐渐地大家也就会分不清谁是谁不是了。他起这样一个名字,是从子衿身上匀出一半的血缘来给子虚。她本来就是他的女儿,但是外人不知道,他要把这表面的功夫做足了。
他和当年给子虚起名字时一样心虚。
细雪无事时开始整理早先预备下的那些阴错阳差的婴幼儿用品和贺礼。有些衣服是通常的小碎花细格子,男孩女孩都能穿的还好,偏生他们那时候着急,连大了的衣裳都买好了,急于宣告这是个男孩。裤子门前的那一道拉链看着就叫人心口犯堵。无处送人,丢了又可惜,陶白杏说:“怎么知道你以后就不能再生,生出小子,照样拿出来穿。生不出,子衿穿了反而能沾点阳气,以后有福。”
人嘴两块皮,细雪也就听了她的。她以前从没有生男生女的概念,闹了这么一出,要个儿子的念头强了不少。子虚就看着她一回一回地请人来给子衿剃头,细云说剃不得,以后孩子长大了,头发茬子硬得钢针似的。细雪也不听,说洗澡的时候好洗。
绍荣也担心,女孩子娇气,难以经得住她这样的敲打锤炼。
好在过了次年三月,细雪又有了。领养的不算在内,绍荣又符合生两个的条件,因此妇联的人只上门询问了有关情况,没再过多干涉。
细云得了消息来看她的时候搜肠刮肚找出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副词来形容她。嘴上是这么说的,心里知道她是想要兒子。人人也全晓得她的心思,只是都不好说出来罢了。
细云说:“你有的忙了,再生这个我来给你带。”
陶白杏谑她:“带孩子你会个屁。好赖先下了一窝猪再来说这话。”
凤山嘴上笑了笑,而后脸色一直很难看。
请了长假在家带子虚,又连着请了产假怀子衿,再通情达理的单位也容不得她这么无休止地生养下去,细雪索性就辞了职在家安安心心待产。好在绍荣所在的厂业绩一向很好,因口碑好,他近来又升了职,薪水可观,一家子过得并不紧张。
怀子衿的时候,细雪总是有的没的上街转悠。此前都以为她不能生养,她挺着肚子是为了破坊间传言。未想到后来竟然有了那样一出闹剧更让她蒙羞。现在又有了,她学了乖,只闷着头在家呆着,甚少出门,不过清晨黄昏人少时出去散步片刻就回来。
对于子虚来说,却是一波初平一波又起,她再度盘算起那些暗害弟弟的主张。岑小年大班毕了业现在沿河路的附小念一年级,偶尔还会过来幼儿园同她隔着栅栏说话:“别瞎说了,你对弟弟好,裘阿姨一样也会喜欢你的。”
子虚不这么想。你对一个人坏,他也必然对你坏。你对一个人好,他却不见得能对你好。
九月,子虚也上了附小的一年级,又同小年在一处了。老师原建议说子虚才六岁,还小,不如再多读一年学前班。并非不是亲生女,细雪就怕花这个钱,实在是子虚比同龄的孩子开蒙早,站在一起总显得小大人一样。生儿育女,不能揠苗助长,也不能强扣一头,否则总会石压笋斜出。况且她和绍荣还要忙着给子衿过周岁,没精力再去咨询学前班的事了。
陶白杏说:“给他打个电话吧,来不来是他的事。”她说的是细雪的哥哥细雨。他原是细雪叔父的儿子,出生时,叔母难产,孩子一落地就走了。叔父经此一变,日益消瘦,性情也古怪疯癫起来。没过半年,被一个岭南来的和尚带走入了佛门。细雨由陶白杏一手带大,少年时在苏城念大学,是家族姊妹中最有出息的一个。留在苏城结了婚以后,他就渐渐疏于与家里姊妹的往来。早年还曾接陶白杏去苏城小住,至这几年,连年节也不回来。细云私下里骂弟弟忘本,说小时候自己有一粒米吃还要掰一半喂他,现在竟这样没良心。
细雪听她母亲的话,给细雨打了电话,生怕说错什么,事先就把语言组织好,结果打过去却没有回音。
到了子衿周岁的那天,饭店里来了乌泱泱一大帮子人。子虚还真是头一回看见这么多亲戚。细雪说:“这是四姨奶奶,这是表姑,这是小嬢嬢。”看她迟迟不张嘴,又向他们笑道:“头一回见,孩子也不会叫人。”
细云带着一个学步车姗姗来迟,说凤山去邱城谈生意早上六点钟才到家,现在床上歪着呢,也没法强拉他过来,晚上再单独到家里去热闹。
四姨奶奶拿细雪做例子,劝细云再在儿女事情上下下功夫:“还是你们小年轻自己不当回事。细雪原来也是,现在摸到门路了,立刻多子多福。你也要多想想主张,这样不作兴。”陶白杏也帮腔:“你要少打两圈麻将,送子观音奔着你就来了。”刚落座细云就要听别人教诲,细雪只怕凤山不来不是谈完生意要补觉的缘故。
细云面上承应着,却也只能当耳旁风。她和细雪悄悄说:“现在他老丈人死了,我叫他跟乡下的离婚。他倒又不同意了。说她爹也没了,钱也没了,要是男人也没了,实在太可怜。我说我难道不可怜吗。我二十岁就跟你,跟到今天人老珠黄不值钱,确实没有资本再叫你帮我挣个名分。既然没有这个名分,就是生个一儿半女也跟着没名分,我也就想开了。”又说她请姓刘的医生查过多少回,“我哪项功能不正常?我看是他的缘故。小锯子说他下乡都是同她一起睡,她也没有。可见是他。人在做天在看,他逼着自己亲妹妹打胎,上面惩罚他呢。不过古来不能生养都是怪罪做女人的,几千年黑锅婆婆妈妈都背过来了,我也只有接着背。”
子衿抓周时,大家都围过来了,好像一桌赌局。子衿换了大红的软绸衣裳趴在桌子中心,时不时抬起头来看看众人,眼睛里闪烁女婴不该有的锐气。子虚看了害怕,怕她是不是知道自己原来计划着要害她。离子衿近的有毛笔,硬币和毛线球,寓意有才学,有钱,有女红手艺。都是好东西。远一些的有馒头,胭脂盒和耳坠子。说是贪吃,臭美,爱穿戴。不过好日子里即使抓了也会正话反说。
就像子衿最后攥着胭脂盒再也不放了,四姨奶奶巧嘴说:“女孩子抓了胭脂好啊,以后女大十八变,成个美人。小子就不行了,要是抓了胭脂就是欢喜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