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源与互构:重审作家传记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关系

2022-02-11 00:20陈子善,辜也平,房伟
传记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穆旦燕郊传记

对话嘉宾

陈子善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辜也平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房 伟 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易 彬 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主持人

张元珂 中国艺术研究院传记研究中心

大家好,由中国艺术研究院传记研究中心举办的第7期传记文学论坛现在正式开始。这期论坛的主题是探讨作家传记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关系,主要围绕以下两个论题展开:一、探讨作家传记的现状、文体样式、经验得失等,以对中国现当代作家传记写作情况予以科学、系统的评估;二、研讨在中文学科趋向史料研究的背景下,作家传记研究与文学史研究之间的互动关系,并探讨传记研究对推进中文学科发展与专业建设的可能性。首先请陈子善教授发言。

主持人、各位同行、朋友,大家上午好!

今天的主题是现当代作家的传记,我想到2020年是整个人类历史上重要的音乐家贝多芬250周年的诞辰。我们国内出版了两本贝多芬的传记,一本是2020年3月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美国学者扬·斯瓦福德撰写的《贝多芬传:磨难与辉煌》,这本书是2014年出英文版,2020年出中文版,时间并不长,相对来说比较及时。这本书的篇幅很浩大,有88万字,像一块砖头一样。我读了这本书,虽然不是读得很仔细,尤其是书里面有一些五线谱,我遇到五线谱只能跳过去,但是对贝多芬的认识非常深入。2020年12月三联书店也出版了一本贝多芬传记,作者是很有名的奥地利钢琴家布赫宾德。他写的书名叫《我的贝多芬:与大师相伴的生活》。从书名来看似乎不是一本传记,但是里面讲得很清楚,撰写的是贝多芬的生平和32部钢琴奏鸣曲的故事。他是以贝多芬的32部钢琴奏鸣曲为中心来展开贝多芬的生平。这本书不是一本学术著作,它不是一般意义上、传统意义上的或者考证非常具体的,从出生那一天就可以写好几页的传记,而是把作者和传者两个人的生活融合在了一起,因为作者自己参与了贝多芬音乐的阐释和传播。这本书只有21万字,只有前面那本书的四分之一,但也写得非常生动。我以这个为引子想说明什么问题呢?就是说文学艺术家的传记,应该有非常多样的、丰富的写作的探索。可能我们以前对传记的理解或者说比较狭隘,或者说比较机械。我们应该打开这个视野,可能多种多样的传记都可以尝试不同的写法、不同的侧面、不同的角度,这是我们在讨论作家传记的时候应该注意到的问题。

比如鲁迅的传记,刚才主持人已经谈到,他专门写过这方面讨论的文章,做了很多非常有意思的统计。在我看来,鲁迅的传记就呈现了多样化,有鲁迅传、鲁迅传略。传略当然比传规模要小,限制在比较有限的篇幅之内。还有评传,房伟兄写的是《王小波传》,易彬兄写的是《穆旦评传》,加了一个“评”字,这个“评”字加上去要说明什么呢?这就不一样了。《鲁迅评传》《鲁迅画传》《鲁迅图传》,各种各样的。还有准传记类的,比如说许广平回忆鲁迅文章的汇集,现在也统计在鲁迅传记里面,诸如此类。像鲁迅这样的大作家当然可以这样做,可以有各种不同传记的形式来再现鲁迅辉煌的一生。在我看来,就文学传记这一类来讲,归根结底还是两大门类:一个是自传,一个是他传。好像以前很少讨论作家的自传,他自己写自己,这个很重要。就我所有限的见闻,比如茅盾的《我走过的道路》、夏衍的《懒寻旧梦录》、华东师大许杰的《坎坷道路上的足迹》,跨现当代的作家周而复的《往事回首录》,等等,举不胜举。沈从文早年就写过《从文自传》,这些不都是研究作家非常重要的、不可缺少的传记资料吗?如果我们讨论作家传记、文学传记把这一块忽略掉,是重大的缺失。茅盾的也好,许杰的也好,夏衍的也好,包括周而复的,等等,他们的传记都不约而同地写到1949年前后,后面就没有了。为什么?这本身就是一个课题。

自传还有一个部分,它不是自传,而是作家的子女写的传记,写他们的父母。我们以前也不太注意,我们只讨论研究者写的传记,但其实在子女写的传记里也有很多珍贵的一手资料的。比如改革开放以后,郁达夫的儿子郁云就写过《郁达夫传》,儿子写父亲,而且他是用很客观的角度来写,假如说不署名郁云,人家不知道这个作者是郁达夫的儿子。往后很多作家子女写父母亲,从题目就看得出来,鲁迅儿子周海婴写的《鲁迅和我的70年》,从书名就可以看出来。邵洵美的女儿邵绡红女士写的《我的爸爸邵洵美》,前两天我还跟她通电话,她说《我的爸爸邵洵美》这本书马上要出修订版,书名改为《父亲邵洵美》,我说这个名字改得好,更简明扼要。曹禺的女儿万方,本来就是一个作家,她写《你和我》,就写父亲和她自己,我也把它视为曹禺的传记,当然也有她自己的经历。我们就会发现作家子女写父母亲的传记有一个特点,大部分都是把自己也写进去了,既写了父亲也写了自己。他们所提供的这些第一手的材料,就是我们今天讨论的话题,就是作家传记的写作跟文学史写作的关系。《你和我》里面提供了很多曹禺的情书,我们以前不知道的,这不是很重要的吗?今后再有人写《曹禺传》《曹禺评传》,万方提供的这一部分能绕过去吗,能视而不见吗?不可能吧。当然更多的、主要的是研究者写的作家的传记。

2021年是鲁迅诞辰140周年,关于鲁迅的书出得很多。有专门的鲁迅传记,也有一些按照常规来讲好像不是鲁迅传记,但实际上又是鲁迅的传记。在鲁迅纪念馆有位研究者施晓燕写了一本《鲁迅在上海的居住与饮食》,鲁迅的上海十年生活,算不算传记类呢?我认为应该算。只不过截取了鲁迅的最后十年而已,传记没有谁规定一定要从出生写到去世的。还有一位研究者写的《鲁迅的饭局》,是从特殊的层面,鲁迅从20年代一直到30年代,跟哪些人交往,在饭局上有哪些重要的事情,在我看来也是传记,只不过好像有些另类。王晓明的《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这本书当时出版就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虽然篇幅不算大,但这本书有好几个不同的版本,最早是在台湾出版的。陈思和和我合作,为台湾一家出版社编选一套中国现代文化名人的传记丛书。当然应该有鲁迅的一本,而且请晓明来写,这本书就这样产生了。后来上海文艺出版社在1993年出版了第一个简体字版,这次又出版了修订版,假设要研究晓明这本书,不同的版本也应该注意到。传记是研究作家的,现在传记本身成为了我们的研究对象,甚至传记的作者也成为了我们研究的对象,不是这样吗?此外,我看到的出版的还有日本著名鲁迅研究专家丸尾常喜的《明暗之间:鲁迅传》,篇幅比较厚重,当然还有一些我还没来得及看到的。以鲁迅这样取得举足轻重的地位,出版再多只要写得好,读者读了有启发,多两本无所谓,历史上很多文化名人的传记不断在出版,有个前提是要写得好,对传主的认识到达什么程度,这是一个关键的问题。

我前两天正好在看一本书,叫《李劼人往事(1925—1952)》,一本非常精彩的李劼人的传记。李劼人是什么人呢?我们现在搞现代文学研究的应该都知道,哪怕不熟悉都应该知道,非常重要的小说家,现在对他的评价总体而言还是不够的,这个作者(龚静染)的名字也比较陌生,是四川的一个作家。这本书我很认真地读了,我们大家一查资料就知道李劼人是1891年出生的,1962年才去世,这个传记为什么只取1925年到1952年中间这一段呢?因为李劼人在这段时间里面,他主要的工作不是作家,而是一个企业家、实业家。他是生产纸张的四川嘉乐纸厂的董事长,这很有意思。在现代的作家中大部分或者绝大部分是搞写作的,当然也有其他的,比如政治家、军事家、科学家,而李劼人是实业家兼作家,这样身份的人不多。茅盾写纸业、股票、交易所,背后也观察了一下,他本人并不炒股。但李劼人不一样,李劼人本人就是实业家,他的实业实践在他的小说当中有不同程度的反映。所以这本书主要写的是李劼人的这段经历,而且作者查阅了大量的档案,比如嘉乐纸厂全部的档案竟然奇迹般地保存到了今天,他在这个档案馆里面待了三年,很下功夫,查阅了很多的资料,而且写得也是非常生动。我认为这是一本非常精彩的李劼人的传记。

我觉得,一部好的现当代作家的传记,要包含以下这几个方面的内容:

第一,对这个作家的生平以及相关的资料有新的发掘。如果没有新的东西,把人家已经说过的重新组织一遍变成一部传记,不能说没有一点意义,但是这个意义不大。史料的发掘上我想应该要下更大的功夫。第二,写作传记的作者文字的功力要达到什么程度?有些传记尤其是有些评传读起来还不如看论文了。叙述和评传的关系怎么处理,把论文的内容搬到评传里面好像不是一个理想的做法,否则就是作家论了,不是评传。这个时候,作者的文字功力就很重要。第三,作者对传主的认识,是放在什么位置上讨论。既不拔高这个传主,也不贬低这个传主,现在普遍问题是拔高这个传主,人无完人,谁也不是十全十美的。既然研究可以提出局限和不足,传记为什么不可以呢?对传主也可以提出批评,或者说对他某一段文学生活、文学创作提出疑问也是可以的。第四,作家的传记怎么跟文学史的研究产生更好的互动。一本传记出来对象是谁?作者、研究者是谁?读者又是谁?比如说房伟的《王小波传》,王小波的爱好者很多,他们读了王小波的小说很入迷,就都会有兴趣来读一读,王小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传记是怎么写的,哪些是我们以前不知道的。自然,王小波的传记对王小波的研究者来讲也有参考价值。

我就讲到这里,谢谢。

谢谢陈老师。陈老师的发言首先从阅读两部外国传记的感受谈起,指明传记写作应秉承多样性原则,继而谈了作家自传和作家子女的传记写作情况。其中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以《鲁迅传》和《李劼人传》为例,详细说明了作家传记当中怎么开拓新的领域,怎样才能写出一部好传记。最后,他提了好传记的四条标准。

我漏了一点,还有一个问题需要我们引起注意:作家传记和传记年谱的辩证关系。很多传记的作者最先是做年谱的,从年谱长编最后发展到传记。年谱与传记是什么关系?两者之间,年谱的编写往往是给传记写作提供基础、提供保证,这是一个比较规范的操作的方式。但是也有编了年谱就不写传记的,传记写作要充分利用现有的研究成果,年谱是不可缺少的,不管是自己编的,还是别人编的,因为年谱里面提供了大量的线索,为传记写作提供了保证。

我就补充这一点,谢谢大家!

最后陈老师补充的这一点,按照我的理解,年谱应该归广义的传记里面,作家创作依托的间接经验,创作传记依托的重要材料来源,可以说是传记在写成之前的纲目,特别重要。接下来请辜也平教授发言。

主持人好,各位朋友们好!我想侧重讲一下传记研究对推进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发展可能性的问题。

作为文学研究重要的方法之一,传记批评和传记研究历来都是重要的研究方法,中外都一样。但是随着形式主义、结构主义、新批评等兴起以后,这种研究方法逐渐不受人们重视,甚至被冷落了。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范围里也是如此,80年代大量引进了西方现代文学理论,结合作家的生平思想和创作道路进行文学研究就受到了诟病。由于现代文学研究的局限,比如说研究对象的狭窄,导致在80年代中期又出现了另一个情况,宏观的、综合的文学史研究成为现代文学研究的主潮。所以,从作家传记入手来进行文学研究更加受到冷落。

作为一种批评的方法,传记批评、传记研究不仅仅着眼于作家的传记写作,而是借助传记资料,用一种实证的方法,参照作家个人的生平、经历进行文学研究,这种研究可以是文学评传的形式。后来有的人就写某某作家传论,好像加上一个“论”字学术性就强一些。实际上从总体来讲,只要借助传记资料、参照作家生平经历进行的文学研究,就是一种传记批评、传记研究。

当然从另外一个方面讲,并不是所有有关作家的传记都能称为传记批评或者传记研究。刚才主持人讲到鲁迅传记有百部以上,其他好多作家也有几十部。但是这里边属于文学研究的还是有限的,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呢?作家跟其他人相比传记更好写,因为作家有作品、文学资料、不同读者的回忆录,有一个先天的条件,所以好多人愿意写作家传记,但是写的作家传记不一定属于传记批评或者传记研究,有些传记属于传记文学的范畴,文学性比较强;有些传记是评传或者作家研究的范畴,学术性比较强。一种是文学性的传记,一种是学术性的传记。还有一种实际上就是类似于普及性读物,对文学史的建构可能也有影响,但从总体上来说学术性不那么强。所以对传记研究来说,只有围绕着作家创作,把作品放在作家全部经历里边展开的评传才称得上学术范畴的传记批评。

可以看到有一些传记对作家作品好像不是很关注,举一个例子,比如说徐志摩的传记,实际上,徐志摩的传记有很多种,但是有一个现象,就是对徐志摩的诗歌研究的关注特别少。写《徐志摩传》可以写得很好、很精彩,出版社也愿意出,因为传主的人生经历的确带有点传奇性,诗人总会有独特的方面,但从大多徐志摩传记可以看到,对于诗歌、文学本身不太重视。

我们看到一些作家的评传或者传论,在这方面围绕着创作来进行,这是我们讲到传记批评、传记研究里面很重要的一个成果,这是应该注意的。

传记批评、传记研究除了掌握作家的全部作品以外,强调是掌握全部的传记资料,这里边也包括作家的自传、亲人回忆录、年谱等,我不把年谱、书信、日记都看作是传记,这些在写进传记以前只能叫作“传记资料”。胡适最早对传记的界定,把这些都列进去了,他是比较宽泛的。

作家的自传对传记批评来讲当然是很重要的,这是无可非议的。我这样认为,中国现代文学学科还没有建立之前,作家传记就出现了。在作家的他传出现之前,作家的自传就出现了。所以作家的自传是很值得去研究的,作家的自传和文学史的关系更是很值得研究的。

我们讲到传记跟文学学科的建立是一种同构互相影响的关系,我也很有感触。比如说有一些作家自述里面是这样讲,但是通过传记批评可以看到有些事情不一定是这样的。我研究传记文学史的问题,注意到“传记文学”这个概念最早是胡适提出来的,他的回忆文章里面没有明确说,但是也讲出来了。这个根据是什么?就是根据胡适早年的日记,在这里面提出了“传记文学”的概念。后来苏州大学的卞兆明老师有一个考证,胡适并不是最早用“传记文学”这个名称的。考证里面讲到1934年胡适的朋友帮胡适整理资料的时候,那一条1914年的札记上是没有“传记文学”,因为在做整理时,需要每个都加一个小标题,就加了“传记文学”,传记文学在1934年已经比较流行了,但胡适实际上并没有在1914年就提出“传记文学”的概念。这对认识和书写文学史是有影响的。

对于作家的研究也是这样的,传记研究对认识作家的创作影响很大。我们讲到胡适一方面强调传记必须纪实,自传也必须老老实实把自己写下来,为自己留一个历史的材料。但他的自传为什么写到去美国就不写了?他到美国留学以后,有些东西就不便写了。所以作家的自传、日记、书信在写作的时候,也应该要求研究者对这些传记资料进行考证或者辨析: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或者他这样写究竟表明了什么。

因为传记批评或者传记研究不是一般的传记写作,传记批评、传记研究必须围绕作家的创作进行。比如说,参照作家的生平经历来解释作品,作品里面有许多疑惑、问题,在了解了作家的生平经历以后就变得可以理解。比如说,茅盾的《虹》这一部小说,文学史是这样评价的,我们的印象也是这样的:主人公梅行素从四川出来以后怎么反抗家庭,走向社会。但茅盾不是四川人,所以,我们认为在这里面的写作是不真实的,因为他对那里的生活是有隔阂的。后来,随着茅盾跟秦德君关系的披露,对于理解这个作品就提供了新的帮助——《虹》实际上不纯粹是茅盾一个人的创作。再比如说,沈从文的作品都是很清新、传统的,为什么在《看虹录》里面却表现出另外一种风格?从沈从文生平研究角度进去,就可以看到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出现这种状况。

再举个例子,传统上对巴金的创作,特别是对《激流》三部曲——《家》《春》《秋》的评价一直都很好,但是对他早期的作品却品评不一。从30年代以来,很多批评家,包括刚才讲到的李劼人都写过长篇论文论巴金的《爱情》三部曲,认为巴金在里面过于浪漫想象,用他的理想来构筑这个作品,等等。然而,随着巴金研究的深入,特别是看到巴金的整个经历里面跟无政府主义有关系,而无政府主义在那个时候是非常重要的。从这个角度来讲就可以更深入理解他的作品,就不会一味认为都是凭空想象的。传记研究、传记批评实际上也很重视心理学、病理学等在这里面的应用。比如说我注意到巴金的肺病,巴金在中学毕业以后到北京来考北京大学,报了名但是体检就说是肺病,考场都没有进就回来了,心灰意冷。因为那个时候肺病是不能治的,实际上后面一直影响着他的创作,也影响了他的人生。在创作里面,第一部小说《灭亡》里边的杜大心就是一个肺病患者,《寒夜》里边的汪文宣也是一个肺病患者,《家》里边的梅表姐、《春》里面的蕙表妹都是肺病患者,这在他心里形成了很大的一个阴影,对他的创作是有影响的。包括鲁迅的肺病,我也觉得对他的创作,对他的心理个性也是有影响的,因为肺病病人长期处于低烧的状况,有时候就会比较容易急躁。一方面,他思维很活跃;另外一方面就很容易情绪化,这都是有关系的。

以上事例也都在充分表明,传记研究、传记批评与文学史研究是密切关联在一起的,其价值和意义都不可忽视。谢谢大家!

辜老师首先从传记作为研究方法的角度,考察在中文学科当中受冷落的原因,特别强调作家传记研究、传记批评应以作品为中心;结合大量的例子,包括巴金、鲁迅、茅盾、郭沫若等生平与其创作的关系,阐述这种研究方法的价值和意义,并就此深入探讨了作家传记与文学史研究之间的互动关系。

下面有请房伟教授发言。

谢谢主持人!刚才听了两位老师的发言很有感触,也启发了我相关的一些想法。前面两位老师谈了很多关于现代作家的,大部分都是现代作家的传记写作,当代作家的传记写作还有一些差异。我自己通过写《王小波传》,也对传记产生了很大的兴趣,这些年也看了很多传记,包括现代作家的传记、当代作家的传记,有很多想法,可作一个总结。当代作家的传记存在的问题,我觉得有“三个多”:第一个“多”,很多问题说不清楚;第二个“多”,很多问题都是空白;第三个“多”,很多问题没有深入。除了这“三个多”,还有一个“缺”,即缺少实证性的证据。当代作家的传记里学术性是不如现代作家,这可能与距离时代太近有关,靠得太近,很多问题不太好展开。客观地来讲,当代作家的传记学术性是不足的,而且很多传记缺少科学严谨的态度,尤其是缺少耐心的笨工夫和迎难而上的勇气。其中,我想勇气这点对于搞当代作家传记更重要。这个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对于当代作家的传记创作,我谈几点看法:

第一,热点性作家的传记比较多,思潮性和地方性重要作家的传记少。刚才谈到像《王小波传》,市面上有六七种,像《海子传》有几十种,但有一些也是在当代文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作家,因为不具有那么强的消费性,这些作家的传记相对就比较匮乏。比如2005年去世的苏州的陆文夫先生。他们那代人经历过1957年“反右”之后,经历了新时期,后来又经历了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下海经商,他本人的经历和中国当代文学史都有非常密切的关系,但是非常可惜没有好的传记流传下来。再比如说,90年代去世的上海作家戴厚英,她的经历有一定的传奇性,这样的作家思潮性比较强,同时又有地域性,戴厚英是安徽人,后来生长在上海。对于这样非常重要的作家其实资料是非常丰富的,包括她有记日记的习惯,有大量的日记存留,但目前也没有关于她的比较好的传记出现。

第二,消费性的传记比较多,学术性的传记比较少。在具体写作过程中,写法上偏于消费性的传记,写得比较传奇化、浪漫化,学术性比较匮乏。同时在学术性传记之上描述作家精神史、思想史的传记更少,这是当代作家传记非常值得关注的问题。

第三,立项和评奖上对传记写作是不利的。比如说我知道易彬兄的《穆旦年谱》包括评传有国家立项,但是目前包括社科奖的评选,比如江苏社科奖评选都不承认传记是学术研究,传记不属于学术研究,这就导致一个问题——好像我们青年学者在辛辛苦苦做这些事情,实际意义却不是特别大,既难拿项目,也难立项、评奖,如果让一个人不计利害地去做这个事情,我觉得对这个学者要求是很高的。刚才辜老师给我们梳理了传记研究从现代到当代发展变化的历程,我们看到这个变化是非常心痛的,也有这种感触。传记研究本身是非常重要的问题,非常基础的工作,现在反而被淹没在一些现实问题之中。

第四,好的传记材料必须依靠扎实的资料。比如说手写的、印刷的、图像的、档案的、书信的,也包括自传,文学史资料的完善必须有好的传记的支持。好的作家的传记有助于我们回到历史,澄清很多历史细节,还原作家的文学史形象,更深刻理解作家作品的内涵,在关联性的基础上有助于文学史的再认识。尤其是鼓励建构历史化、经典化、扎实有效的当代文学史,都迫切需要当代作家传记写作与研究成果的支撑。

在这种情况下,作家年谱编纂、作家传记研究,对中国当代文学史的推动作用,是显而易见的。

举一个例子,我的一位朋友青岛大学的王金胜教授细致地做过陈忠实的年谱,后据此出了一本专著《陈忠实论》。他在这部书中描述的陈忠实形象,就和现在看到的被批评化的陈忠实是不一样的。其实,陈忠实有着非常漫长的创作历程,他也是“十七年”时期文学体制所培养的作家,他在“文革”期间创作了大量的小说,包括他还写过村史。作为县一级革委会副主任,他实际上参与了基层政权的工作。那么,这样的经历是怎样影响他的创作,包括在八九十年代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以及后来《白鹿原》的写作,等等。王金胜教授就是通过大量第一手的档案、事实、资料的勾陈——哪一年陈忠实做什么职务、做了什么事、写了什么作品,这个时候他的这些作品有什么样的内涵——重新对陈忠实形象予以界定。由此,我们得到的不是断裂性、批评性的作家形象,而是被充分历史化、关联化的陈忠实形象。如果这个研究成果再进入到当代文学史的写作当中,就会对陈忠实形象进行重新塑造。这是作家传记研究对文学史写作构成实质影响的一个鲜活例子。

由此,作家传记研究和当代文学史的互动关系,也就愈发明显。但不管怎么说,作家传记写作、研究,对学者尤其是青年学者,需要下大功夫,不怕烦、有恒心、讲证据。

我就说这些,谢谢大家!

房伟老师讲了写《王小波传》过程、采访的过程,这里边有一点对我触动特别大——批评现场中塑造的王小波和我们传记写作中的王小波差别太大。我觉得,这个结论可适用于绝大部分当代作家,文学批评中的作家形象和实际存在的作家形象相差太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就愈发凸显出作家传记写作和研究的重要性、急迫性,它会不断对中国当代文学史提供史料、观点上的支撑。房伟老师对陈忠实、陆文夫、王小波、戴厚英等新时期以来的作家传记研究与文学史互动关系所作的阐释很具启发性。

最后,请易彬教授发言。

谢谢元珂,也感谢中国艺术研究院传记研究中心的邀请,有幸跟陈老师、辜老师、房伟兄讨论关于传记方面的话题。

我以穆旦和彭燕郊为例,谈一点我的感想。这两个人物都是诗人,但是两个人物所经历的时代,他们的类型、身份实际上有很大的差别,由此可能带来了传记不同的写法,所激起文学史的效应也不一样。穆旦属于材料偏少,自传不足,他传也比较有限,但在目前文学史评价中占据比较高的位置;彭燕郊属于个人自传类的材料比较多,有过自己编的简短的年谱、土改日记,书信集已经出版了两本,还有不少日记处于未充分整理、未定型的状态。他传材料相对有限,文学史地位尚未确立。

前两年,我记得给陈老师写学术工作述评的时候,第一条就是建立作家研究的文献保障体系。我的穆旦和彭燕郊研究也大体延续这个思路。首先,给诗人做个年谱或评传是必须的,也是基础性的工作,但所采取的策略、方式、方法不一样:因为穆旦本身的材料比较少,我在做《穆旦年谱》的时候,尽可能采取穷尽式办法;对《彭燕郊年谱》则尽量做简化处理,这是因为后者所经历的是更加漫长的历史时代,从1920年到2008年的88年的人生,经历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经历了新时期的转折,中间会有很多话题可以展开。这种材料的处理显然是更加驳杂、丰富的。

新材料的发掘总能够带来不一样的效应,只是或大或小而已。但是与此同时也要考虑到文献的限度,比如说有的问题好像看起来不是传记的问题,实际上跟传记却有很大的关系,比如说穆旦晚年写有29首作品,如果仔细进一步辨析的话会发现能够确定时间的只有18首,还有11首没有办法确定时间,但是我们发现在《穆旦诗文集》里面把《智慧之歌》和《冬》分别编排在了1976年写作的首位和末尾,正常来讲应该是把能够确定时间的编在一起,不能确定时间的编在后边,但是《穆旦诗文集》不是这么处理的,它是把有确定时间的《智慧之歌》编在1976年的首位,把没有确定时间的《冬》编在末位,在中间贯穿一些写作时间没有办法确定的作品,这个中间应该来讲既包含了某种编辑的因素,又涉及到对穆旦晚年认识的问题。

刚才谈到作品的收集和整理,我们做研究会看作家的文集、全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不知道这个全集是如何编订的,这就是文献的限度。既有的作品集对作家的呈现,总体来讲是有限度的,愿意呈现什么或者以什么方式来呈现,有时候会是一个问题。

我记得《沈从文全集》出版以后,台湾一个学者写文章说他特别佩服张兆和,为什么呢?因为全集披露了数百万字没有整理发表过的沈从文的材料,按照他的理解其实有些材料对沈从文是不利的,但是沈从文的家属都整理出来供研究者使用。但是其他很多时候,资料的运用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限制,这个文献有它的限度,就是这个意思。

由此我们要谈到这个话题是文学史的认知,我现在越来越觉得文学有独立的学术价值,谈到一个版本的时候不仅是一个版本,当对版本进行回校的时候,对作品进行编年的时候,实际上并不是简单的文献整理问题,而是能够全面触及一系列的问题,包括作者个人的写作史、文本演变史、时代语境、传记形象和文学史认知的话题。前几年我写了两篇很长的文章,分别讨论穆旦晚年的诗歌和早年的诗歌,基本的思路从编年汇校来讲,试图呈现出一个基本的观念,编年或者文献不仅仅是基本的技术性的工作,背后是涉及到一系列复杂的状况。

举个例子来看,对穆旦晚年写作有比较清晰的认知之后,就会发现对文学史的认知可能有时候有一些误判。为什么呢?比如穆旦1976年的11首作品,全部收入到了1993年所出版的“归来者诗卷”里边。“归来”或者“复出”是当代文学核心的概念。洪子诚老师对此进行过专门的讨论,中间谈到“归来”是跟新时期的“到来”是相联系的,是一种复出,是原有生活艺术位置的归来。穆旦是1977年2月26日逝世的,对于当代中国来讲,1976年、1977年是非常重要的节点,是即将进入新时期的时刻,但是对于穆旦来讲,那时候还是处于命运黑暗的隧道当中,还处于“黎明前的黑暗”,并不是“新时期的曙光”。我们有充分的材料证明这一点,穆旦生前的书信在1976年10月“四人帮”倒台前后有一段短暂的兴奋时期,但是到1977年会有非常明显的对未来相对比较悲观的判断,也就是说,未来社会并没有出现在穆旦的诗学视野当中。我个人的总体判断穆旦晚年写作是个人心灵的挽歌,是个人的喃喃自语。基于这么一个考虑,证明穆旦同时代人的观察是最为准确的,穆旦并没有走进未来,未来对他将永远是黑暗。这个是我在《穆旦评传》中的最后一句话。当然我们对一个作家的写作,对于他的编年、内在思想状况做了比较透彻的分析之后,对作者精神世界,包括相关文学史的认知有非常好的促进作用。

我们觉得,穆旦主要的身份是诗人、翻译家。而对于彭燕郊来讲,他晚年对诗歌翻译比较熟悉,在很多外国诗歌的翻译出版、组织译介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也包括在民间文学方面做了很多工作,文化身份有他的复杂性。因此,要全面、深入研究彭燕郊,也就必须考虑这方面的因素。现在这些工作才刚刚起步,比如,筹划编辑彭燕郊全集,粗略估计大概在20卷左右。这是个庞大的工程。我们可以看到,因为作家本人的特点及所存在的实际文献状况的差异,对于不同作家的传记写作肯定是有类型上的影响的。

彭燕郊传记写作与文学史之间的互动更显直接。因为彭燕郊的文学史地位还没有确立,我们需要对他做更多的工作。如果刚才说对穆旦的研究很多工作是拓展性的话,那么,对彭燕郊的研究来讲很多工作是奠基性的,这些年有一些,但是总的来讲并不是特别多。我们会发现一个现象,即在一部分研究当中对彭燕郊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认为他是一个被低估的文学史形象。这种研究,或者说,这种带有突出传记特质的诗人研究,为建构他与文学史之间的内在关联,提供了崭新可能。

彭燕郊的人生有三个“三十年”:1920—1949年、1950—1979年、1979—2008年。因为2020年是彭燕郊诞辰一百周年,我写过一篇比较长的文章:《风前大树:百年彭燕郊的回顾与前瞻》。他的人生三个“三十年”阶段性特征非常明显,而且我们发现彭燕郊的写作跟国家命运、政治局势、时代语境有着非常紧密的关联。他18岁参加新四军,后来在桂林、重庆、北京都待过,在桂林待了很长时间,后来到长沙,在街道工厂,一直到新时期之初才重新回到湘潭任教,他的人生、写作实际上都跟国家的命运、时代语境有着非常紧密的关联,他对于时代有积极的投合。与此同时,时代对他的人生、写作活动也有非常明显的激发的作用。也可以说,在这个过程当中,彭燕郊的个性、艺术能力、专业精神一直在发挥作用。

怎么理解这个“专业精神”?彭燕郊是个诗人,同时他在很多场合谈到,在五六十年代的语境下依然保持独立的阅读,在新时期之初敏锐地把握到需要引进外国诗歌,并强调要以此作为当代诗歌发展重要的参照。彭燕郊对于三四十年代外国作品的翻译真的是如数家珍。这都说明,专业精神始终是支撑他继续前进的重要因素。从写作来讲,他也说宁愿做一个背时鬼、一个倒霉的人,也要坚持写作,他觉得写诗是安身立命所在。在此,个人和时代的交集,会碰撞出很多很有意味的东西。

与此同时,也需要做一些田野调查的工作,对当年诗人待过的地方,我曾做过一些考察。比如说彭燕郊在70年代所待过的街道工厂,通过实际走访、调查,对丰富诗人形象,打开被“他者”所遮蔽的层面,特别是建构他与文学史可能存在的互构关系,都是大有裨益的。所谓“寻找彭燕郊”,就是这个意思。

有时候我会感觉面临很多的困难,有很多的限制;另外一方面又有某种东西推动我往前走,继续做这方面的工作。做作家的传记研究,以及作家传记与文学史互构关系的研究,总是怀着这样的愿望——获得更为丰富的文献,总希望由此得到更加多元的文学史的认知。我通过穆旦、彭燕郊的研究工作,虽然现在看起来通过个人的努力,通过这个时代很多学者的努力,状况已有很大改观,但是有很多东西仍需进一步完善,未打开的或有待耕耘的领域还有很多。

我就说这么多,谢谢!

易彬老师是中青年学者当中文献史料研究的翘楚,也是一面旗帜。他以穆旦、彭燕郊为例,侧重从史料发掘、整理和研究角度,对作家传记研究的方法以及与文学史关系作了细致解读。同时,他也与大家共同分享了对穆、彭两位诗人的最新研究成果。另外,他的发言也触及到好多文献学的命题,比如说怎样为作家建立文献保障体系、文献的效应问题、文献的限度问题、文献谱系问题,如何处理文献工作和文献史认知的问题,实际上这些问题都是现当代文学很前沿的命题,仍然需要后来者继续深入探讨的话题。

感谢四位老师光临本期论坛,作了如此精彩的发言。咱们下次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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