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 之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学术研究本是一个寂寞的行当,而学术交流则叫人愉悦。研究成果问世后,作者总是希望得到同行的关注,“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或揄扬,或批评,所有这一切,都很值得期待,于是学界就有了各种各样的沟通方式。志同道合者的私下探讨、学术会议上的对面商榷,还有学术评论、学术讲座等,都是常见的学术交流活动。
我刚步入学术领域,就体会到这种学术交流的意义。
1992年的春天,曹道衡先生和沈玉成先生应邀到曲阜师范大学做学科评估。那时,我留在文学所工作不久,很想借这个机会到曲阜去朝拜孔圣人。1987年离开杭州以后,我就没有出过北京。曹先生知道了我的心思,又征得沈先生的同意,我们便一起于4月27日晚上11点乘坐绿皮火车,咣当了一夜,第二天上午10点多才抵达曲阜。此后两天,诸位老先生在中文系做评审,我则利用这个机会参观了“三孔”等名胜古迹。游览快要结束的时候,中文系系主任张稔穰老师提议说,希望我能给本科生做一次学术讲座。我那时还不到34岁,刚刚博士毕业,学识浅薄,哪有资格讲座呢?但张老师还是很客气,再三要求。说实话,我能来曲阜参观,确实得到了额外的照顾,真没有理由拒绝了。讲座安排在一个很大的教室,齐刷刷地坐满了学生,一双双青春的眼睛充满着期待。那天讲了什么内容,我已全然记不得了。讲座结束时,现场掌声十分热烈,那场面让我至今记忆犹新。这便是我第一次做的所谓学术讲座。
又过了6年,1998年秋冬时节,扬州大学人文学院中国文化研究所所长王小盾兄来京开会,我们见面时谈到了有关六朝声律的话题,我顺便介绍了在美国康奈尔大学图书馆看到的《敦煌吐鲁番出土梵文文献》丛书,小盾兄很兴奋,说他有一个学生正在做这方面的研究,希望我到他们学校讲一讲。就这样,那年的11月20日,我乘车前往南京,转道抵达扬州。三天的时间里,我做了三场讲座,一是“我看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二是“美国汉学研究机构、藏书、期刊及近五年研究成果一瞥”,三是“别求新声于异邦——近年永明声病理论研究的重要进展介绍”。讲课之余,周广荣、何剑平两位同学陪我参观了瘦西湖、大明寺、西园、平山堂、个园、何园等扬州名胜古迹。广荣对我说,6年前,我在曲阜讲座时,他正在读本科,当时就坐在下面。他说我的讲座,主要介绍了自己研究永明文学的心得,让他印象深刻,后来他跟随小盾先生读博士研究生,也想做这方面的研究。我这才特别注意到了广荣:他个头不高,圆圆的脸庞,充满朝气,眼神中透着智慧,让人想到长眠在他家乡的曹植。扬州的那次讲座,广荣的同学马银琴也是一员听众,不过当时学生很多,对她,我确实没有留下印象。她后来跟我说,那次讲座,她也获得了感动。正是从那时起,社科院文学所学者的气质以及专心治学的学术氛围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并由此心生向往之情。
李昌集兄年长我近十岁,热情好客,那次专门腾出时间陪我参观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还购买了一套《古逸丛书》赠我,并亲笔题字:“公元一九九八年冬,刘跃进先生来扬讲学。时扬州大学文化研究所群贤毕集,而中外游学者亦至,可谓盛况空前。刘君临别之际,无所相赠,乃奉此书以表谢意。扬州大学人文学院中国文化研究所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二十三。昌集执笔。”昌集兄是著名的书法家,他的字刚劲有力,让人震撼。那天正值我40岁生日,内心莫名感动。那是我收到的最重要的生日礼物。回京以后,小盾兄来信说:“这次你在扬州讲学三天,给大家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深厚博大,其尊严及其生机,都由你谦和地表达出来。我们很感谢你。你目前从事的学术工作是极有意义的,我们很愿意向你学习,向你靠拢。”
李昌集题字
扬州之行,给我注入了强大的学术信心。一段时间,我甚至下决心在西域文化方面下功夫,只是由于相关专业知识储备不足,很难有深入研究,从美国带回来的一大包资料,至今还放在角落里。没想到,过了几年,周广荣拿出了博士论文《梵语〈悉昙章〉在中国的传播与影响》,做得非常精深。凭借这份厚重的成果,广荣进入北京大学东语系博士后流动站深造。2002年春天,广荣出站后又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成为专职研究人员。那年年底,已成为广荣夫人的马银琴也来到文学所工作。就这样,我们成为了同事,经常在一起讨论学问。广荣一直坚守在佛教文化研究领域,参加了由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黄宝生先生主持的梵文读书班,打下了坚实的文献基础;还参与了《世界佛教通史》的撰写工作,视野越发开阔。银琴有文学理论研究的基础,因此她的先秦文学研究往往别开生面。近年,她又作为人才被引进到清华大学工作,那也是我最初工作的地方。有的时候,人生际遇真是不可思议。
周广荣:《梵语〈悉昙章〉在中国的传播与影响》
黄宝生编译:《梵语诗学论著汇编》黄宝生译注:《梵汉对勘妙法莲华经》
2021年7月,我从行政岗位上卸下重任,终于可以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学术研究工作中。我向来对西域文明与出土文献这两个重要的学术领域深感兴趣,只是其高深莫测,常常望洋兴叹。广荣了解到我的情况,慷慨地赠送了很多相关资料,尤其是黄宝生先生主持翻译的佛教经典和《梵语诗学论著汇编》,令我喜出望外。广荣说,三十年前,曲阜师范大学考研之风极盛,曹先生、沈先生和我的报告,对班上的同学鼓舞很大。曹、沈二位先生讲的都是读书治学的方法与门径,对于在读的本科生来讲,还有点距离。我刚博士毕业,讲座内容主要是介绍自己的求学经历以及对学术的热爱和追求,对于年轻学子尤具有感染力和“诱惑力”,引起了更大的反响。他还说,从曹先生、沈先生慈爱的目光中,可以感受到他们对我也是引以为傲、寄予厚望的,这对于同学们来讲有很大的示范性与启发性。他们班三十人,前后有二十多人考上了研究生。而今,广荣也做了老师,有了自己的学生。事实上,在佛教和西域文明研究方面,广荣也真是我的老师。常言道:“人之为学,不日进则日退;独学无友,则孤陋而难成。久处一方,则习染而不自觉。”“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和广荣的学术经历就是最好的诠释。
当我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距我第一次学术讲座已经过去了三十个年头。回首前尘,一次学术讲座、一段学术缘分,绵延三十载,友生在身边,备感温馨,值得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