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哲人

2022-02-11 00:20刘书刚
传记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惠子君主庄子

刘书刚

山东大学文学院

春秋战国时期被称为古今一大变局,与这种翻覆变化的时势相激荡,诸子百家也贡献出了影响深远的思想、学术,以及留传后世的著述典籍,为中国文化的层楼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密集出现的大量思想者中,庄子无疑是秀出而独立的一位。在学士周游列国、策士纵横奔走为常态的当时,他也许并未成为关注的焦点,然而在后世,曾经活跃的学派或有消歇,曾经流行的学说也会减退活力,甚至有乏绝而不得其传者,但庄子缜密而高华的思想却始终为人们澡雪精神、启迪心智,他奇诡而瑰丽的文章,也始终让人应接不暇、流连不已。可以说,他既在思想上峰峦郁起,也开出了文学的奇观秘境。

拒绝出仕的惜生者

诸子百家虽煊赫一时,但其中的大多数都没有系统、有条理的传记资料流传,庄子的一生行事更是只留下了几则零散的轶事。不过,从这些轶事中,仍然可以看到他在保持平淡而寻常的生活状态的同时,不断追问着诸多终极的生命问题。他的作品也充盈着个性,让人想见其为人,领略其独标一格的生存样态。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记载:“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一般以为蒙属宋国,其地在河南商丘一带。庄子主要活动的年代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而《孟子》一书中保留了几则孟子游说这两位君主的故事,这一事实为衡定庄子在战国思想史上的位置提供了坐标,但也引发出一个令人好奇不已的问题:这两位都长于论辩的思想巨子,其活动的时空又有所交叉,即使因为不够凑巧未曾见面,对于彼此的学说可有了解?如果他们能见一面,会产生怎样的交锋?

庄子画像(明万历《三才图会》刻本)

庄子曾做过蒙漆园吏。漆园应是种植漆树、制作漆器的园子,庄子求得这一职位,想必是迫于生计,毕竟,他也不免有衣食所需,要蓄养妻、子。这段为吏生涯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也不知道对他的思想是否产生过影响,但有一个有趣的细节值得注意:庄子的笔下出现过许多形状各异的树木。“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大椿,“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人间世》)的曲辕栎社树,寿命之久长,形体之高大,都令人惊骇。想到古人之时,原始林木未经大肆砍伐而遗存者多,庄子亲眼见过许多异常高大的树木并非没有可能。他曾提及:“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人间世》)大小不同的木材各有其用,都因此而不得终其天年,所谓“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这个无比悲哀的事实里,也可见庄子对林木之用的熟悉。这些闻见知识,是否有一些来自其漆园吏的任职经历?

战国时期,庄子所属的士阶层往往奔走于列国,寻求与某位君主之间的遇合。所以如此,或为谋取稻粱,获得令人歆羡的显荣富贵;或为推行道术,在拯济世乱的同时实现自身的价值。这些不同层面的心理动机往往混杂一处,有时会催生出格外张扬、格外执着的人格。为此时风所动,各国君主为了吸纳人才,也常有礼贤下士的举动,有些是真诚的延揽,有些则不免有表演成分。与庄子同时的孟子,就游说了几位君主,而齐国的稷下学宫此时正热闹非常,大量学士汇聚于此,扺掌言辩、谈天说地。公孙衍、张仪已经开始合纵连横,搅动列国之间的局势,“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孟子·滕文公下》);庄子的好友惠施,也不断向君主推销自己的学说,一度做过魏国之相。但庄子的选择与他们截然不同。《秋水》篇保留了一则故事: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史记》的记载与此类似,只是将楚王明确为楚威王,庄子的譬喻则由“神龟”替换成了“犠牛”。神龟、犠牛有着相近的命运,它们都备受珍重,享受了超常的尊荣和礼遇,但一则为已死之枯骨,一则为将死之祭品,其得失孰大,相较判然。同样,楚国之相,其位不可谓不高,据此可以获得无数的荣耀、财货以及人们仰视的目光,但也将人置于随时丧命的危险之中。泥涂虽然污浊卑浅,却已足够曳尾其中,远离政治这个名利场,过一份普通的甚至贫困的生活,在保全性命的同时,未必不能有充盈的自得之乐。庄子拒绝出仕,因为这不仅是畏途,简直就是死路,而生命才是更应珍惜的事物,更需要稳妥地安置。

这些故事太有戏剧性,让人怀疑其是否真实,楚威王去聘请庄子的可能性不是很大,但不以出仕为事,确实符合庄子思想的一贯逻辑。大国之相不可为,在小国出仕也不安全,宋国的朝廷就是一个险象环生的场域。有人见宋王而得车十乘,向庄子炫耀,庄子辞锋何肯让人,指出宋国深于“九重之渊”而“宋王之猛,非直骊龙也”(《列御寇》),能够获得赏赐,不过是适遭其睡,如果恰逢其醒,难免有粉身碎骨之患。战国时期,宋国处于楚、魏、齐几个大国的夹缝之中,灭亡是它可以预见的命运。即便如此,其内政也不算安宁,时常围绕着君主之位的争夺,产生一些政治变故和清洗,宋国的一些君主也有一种回光返照式的疯狂。庄子视其国如深渊,想必已经见闻了太多君主的昏聩和政局的混乱。即便能侥幸免于危难,出仕所导致的尊严的缺失、自由的收缴,又何堪忍受?宋人曹商为宋王出使秦国,得车百乘,以此讥讽庄子之贫困,庄子反唇相讥,指出在秦王处“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列御寇》)。这当然是他的随口编排,反映的却是真实的态度,在君主处讨要衣食财货,需要多少卑躬屈膝,多少谄谀逢迎?

君主的残暴、政治的险恶以及仕宦中的内心焦灼,也成为庄子的一个重要书写对象。《人间世》篇用寓言的体式集中描写了一系列暴君,以及在暴君的统治下战战兢兢、无所适从的臣子。楚国的叶公子高将使于齐,担心自己无法完成使命而获罪,“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寓言中的孔子虽为他出谋划策,但也承认“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只能“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颜阖将为卫灵公太子之傅,他意识到,这位未来的人主“其德天杀”,其生性几乎是纯粹的恶,完全没有变易的可能;蘧伯玉告诫颜阖贸然进行教化不啻“螳臂当车”,与君主相处需要借鉴的是“养虎”之道。伴君如伴虎,这简单的事实,庄子早已窥破。

《人间世》开篇的寓言中,就像战国时代许多以兴济天下为己任的学士一样,颜回兴致勃勃地要去卫国感化那位“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的君主,而孔子一遍一遍地诘问他与卫君相处之道,指摘其不可行之处,揭示他将面临的重重危险。这则寓言里,庄子最终似乎提供了在君主之侧能保持安全的方法,但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无奈,让人怀疑这方法是不是真的可靠。君主从来都不会被动地接受学士们的教导,他们自有想法、自恃聪明,且其权力缺乏限制,能玩弄臣民的命运于股掌之间,庄子的行文,几乎已经坦承教化君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与大多数同时诸子的人生选择,势必由此歧异,当时人争竞于入仕之途的时候,他选择了退隐——以生命的名义。

顺物任化的思想者

为了全性葆真而拒绝出仕,同时也就舍弃了居官理政为士人们提供的那些可能:以自己的所学来匡正天下、救扶人民,实现自己的志向、理想。这意味着生命需要另寻寄托。庄子想必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沉溺于玄思妙想,也可以投放许多精力在阅读、著述之上,不至于时日空空地消磨、年华虚掷。同样重要的是,他需要在“曳尾于涂中”一般的日常里,叩问出深沉、阔大的意义,也需要应付生活中总是丛拥在身边的那些琐屑而切实的烦扰。

他不富足,时或陷入贫困。不干求仕进之路,对于士人来说,这几乎是可以预料的结果。他曾向监河侯借贷粟米,以解一时之厄,监河侯不知是一时促狭,还是存心刻薄,允诺等采地的邑金收集之后,借给庄子一笔“三百金”的巨资。庄子愤然之际,又展示了他随口设譬的语言才华。他说来时路上,涸辙之中有一条鲋鱼向他祈求“斗升之水”续命,他准备“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鲋鱼忿然作色,说:“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外物》)延迟的充沛何如即时的救助,更何况,西江之水、三百金,都不过是空头的承诺。

放大些说,何止庄子,战国时期的人民,不也是涸辙之鱼?君主的允诺、诸子倡言的济世之道,不也是“激西江之水”一样的工程?庄子即使近取诸身,思考的也常常是人类普遍的困境。贫困之外,生命中的麻烦还有许多。尽力削减世俗性的欲望之后,求之不得的失落会少很多,但仍会有一些不知其所从来的遭遇,比如疾病、死亡,让人气短,让人沮丧。应该如何理解这些不期而遇的困厄,特别是,如何看待使人不复存在的死亡?这是庄子着力思考的一个难题。

妻子先他离世,好友惠施前来吊唁,看到的却是庄子箕踞而坐、鼓盆而歌。惠子责怪他,这个与你同居一处,“长子,老,身死”的女性,难道不值得一个得体的丧礼?庄子却自有其心曲。人们视之若宝的生命由何而来?不过是“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至乐》),死去正是摆脱沉滞的躯壳,重新回归到芒芴之中,正是跳脱出隘陋,回到“巨室”。为这个再自然不过的过程哀恸不已,岂非迷妄?

庄子并不是以玄思来掩饰自己的薄情、轻佻。“死生亦大矣”,死亡的必然性确实引发了他许多的思考,将生死看作春夏秋冬一般的季节轮回,是他一贯的意见。据传,庄子弥留之际,弟子要厚葬他,他不同意:“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天地之空旷,万物之齐备,都可充当他的埋身之所、丧葬之具,庄子之外,怕没有谁能把薄葬的简单质朴,形容出如此华奢的气象。弟子辩解称恐其肉身为乌鸢所食,庄子则说:“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列御寇》)在上在下,相去几何?

生是一气之幻化,死是重新回归到自然界的无尽转化之中,这也就是所谓“物化”之理。庄子是在一则极其美妙的寓言中提出这一概念的: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齐物论》)

解读这则寓言的角度很多,其中之一便是将梦、醒当作生、死之隐喻。那只“自喻适志”的蝴蝶,与“蘧蘧然”的庄周,真的是同一事物吗?既然蝴蝶“不知周也”,那么,为什么不可以说此时庄周已经死去?由蝴蝶而庄周,是不是又一次的生死已经发生?这样,梦境其实就是对死亡的预习,我们既然早就多次演练,也就不必为那次真正的死亡而畏惧,甚至抗拒。何况,死亡只是化为异物,并不是化作虚空,常人不免因此而悲戚,但这未尝不是一桩奇迹,就像经常令人不悦甚至惊恐的各色毛虫,不就变成了翩跹的蝴蝶?“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养生主》)生死就是万物永不停息地转化,如此而已。

万物不仅相互转化,而且彼此联系。庄子并不孤立地思考生命,他总是将个体置于无边无涯的宇宙之中,置于万物彼此勾连、互相牵系的网络之内。“天者,万物之总名也。”由万物联系而成的无穷世界,庄子常以“天”称之,他脑海中有一副无限拓展、延伸不已的“天”之图景。个体既然处于天的笼罩之下,处于万物的牵动之中,所谓命运的形成,就很难找到决定性的那股力量。也许,遥远的角落中某一事物的一丝变动,经过层层传动之后,作用到我的身上,就成就了我的得丧,我去哪里究诘来由,预先提防?“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德充符》)我们注定有限的知识,不足以彻底地剖析这些变故的发生,也就不妨任其发生,不浪费过多的心神,不催生过当的悲喜。正因此,庄子常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对天与命运的这般想象和理解,能否让人信服且暂置不论,对庄子而言,它无疑是一批寓言构思的基础。庄子描写了大量畸形的人物。身体上的残缺与扭曲,是命运对人毫无缘由的赠与,他们或曾困惑于自己的遭遇,但心结开解之后,体悟出的道理,反让他们有了人所不及的心灵境界,有了莫可名状的超凡魅力。兀者王骀,从之而游者与孔子不相上下,连孔子都宣称要前去追随;哀骀它有着无与伦比的丑陋,但“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德充符》)。叔山无趾、闉跂支离无脣、甕㼜大瘿,从名字就可以看出其身体不全、形容怪诞;他们的识见与令人惊讶的吸引力,归根结底,就是窥破了命运的无奈何而顺物任化,由此,簇集在其身边的人物,也能自适、自得。

因为必然生活在天的辖制之下、物的联动之中,所以命运是不可抗拒、只能顺任的,庄子对生死的态度因此相当淡然。这与他以重生惜生为由拒绝出仕看起来有些矛盾。然而,珍惜生命并不意味着要千方百计、费劲思量地养生,为了长生久视试图去抵制天地的运转、命运的奔流,非但徒劳,还会让生命更加困苦。随顺变化的生存之道给庄子带来的感受是复杂的,有时,他欣然于接受扑面而来的新风景;有时,他也为命运的不可阻逆感到无奈。《大宗师》中的许多人物,心情就常在悲欣两端摇摆。子舆突然之间,“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但“其心闲而无事”,以欣赏的态度,观看“造物者”在自己的身体上制造的奇观。他甚至设想出更为神奇诡异的变化,比如其左臂化而为鸡,右臂化而为弹,其尻化以为轮,其神化以为马。“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造化抟弄着万物的生灭成毁,每一次领受新的形体,都应带来出人意料的喜悦。可是,篇末的子桑在困病不堪之时“若歌若哭”,其质询之中,已经说不清是坦然为多,还是悲哀为主:“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庄子的活动范围有多大?他有没有见过大海?不够富足,甚至没有稳定的生活来源,他不太可能进行长途旅行,但这并不妨碍他多次将海水的浩瀚瀁漭纳入笔下。丰沛的想象力使他能够自如地辗转于北冥南冥、随河水而入北海,就像生活空间的狭隘,也没有妨碍他在天地之全中观察命运的形塑与偶成。他没有让自己裹挟进过多的人事应接中,却对万物的繁多、变化的永恒有着深刻的体认,这让他的生命从不逼仄,也带给他许多的洞见。易言之,他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由此拓宽思维的边界,领略无边的风景。

逍遥之世的守望者

庄子是否不关心人类,只考虑自己?他是不是耽溺于自然审美、玄思冥想,来回避现实世界的粗粝、肮脏、残酷?在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的战国之时,他是不是逃避了士人应当担负的社会责任?事实并非如此。庄子对时世的混乱、时人的苦难感知之深切,何尝逊色于同时诸子,他对世乱之来源、生民之艰虞的追溯,另辟蹊径但异常犀利。对于人类的未来,他也有一丝缥缈却不绝如缕的期待。

惠施是庄子可知的唯一的朋友,常常指摘其思想和行事风格,两人论辩交锋时,庄子似乎总能轻而易举地取胜,但他其实也从中获得了很多思想的启迪和进益,有学者甚至认为,《庄子》一书的内七篇都是为惠施而作。庄子妻死之时,惠施责怪他做法失当、情感淡薄;庄子有人应“无情”的议论,惠施质疑:“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解释道:“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德充符》)如他自己承认,妻子死去之时,自己其实并非无动于衷,转念思忖方才从慨然的心境中解脱,所谓“无情”,也不是全然冷漠,只是使物之去留、生之存灭不粘滞于心,以免情绪过度而损伤身体。尽管看淡生死病夭,庄子实际能够识别且非常珍惜人与人之间的交谊和真情。

这位老友终于也先他离世。庄子经过惠子之墓,为其从者讲述了一个故事。郢人在鼻尖点一点白土,匠石运斤成风而斫之,郢人“立不失容”。郢人死后,匠石再也无从施展其神技,因为“臣之质死久矣”。没有了那个对其绝对信任的人,那令人瞠目的表演已不再有重现的可能。“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徐无鬼》)庄子与惠子之间的论辩,就像匠石与郢人的砍斫,惊险绝伦,但毫无伤害,两人心交神契,也不会因观点不合而存留芥蒂,不会为一时高下而衔恨结怨。这番慨叹里有多少失落、怅惘,庄子和惠子之间,就有多少深情厚谊。

他们的很多谈辩像是智力、语言游戏,但事实上,所讨论的是至关重要的话题。惠子经常攻击庄子的一点,是其言说“无用”。诸子们常以治平天下为己任,思考的多是治国理政的道术,面对庄子诡谲恣肆的议论,“无用”是最为直接的观感,惠施以此评价庄子,与其说是刻意挑剔,不如说传达了时人的普遍意见。他说,自己从魏王处得到大瓠之种,种植后结出五石大的葫芦,却毫无用处,“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虽未明白说出,这无中生有之事,分明是喻指庄子,庄子讥刺他“拙于用大”,“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惠施以“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的大樗树作比,明言:“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则称:“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逍遥游》)

惠施固然识量太小,庄子为大瓠、大樗找到的用处却也有些虚无缥缈,浮游江湖,彷徨于无何有之乡,终究只是想象中的境界,说服性并不很强。他只是想说明,所谓“有用”,不过是以某种偏狭的意见为依据,强加给事物的属性,不过是从自我的需求出发,对他者无端的要求、无理的刻削。以有用、无用为衡量标准,带来的总是伤害,有些事物因无用而被掊击,有些事物则因有用而被杀伐:“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间世》)虽然总是以自然物为例,这一问题指涉的却不仅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之间,同样常因崇尚有用、轻诋无用而引发一出出悲剧。如果只能以工具性的形态来生存,除了实现某种特定的功用之外再无他种可能,生命注定会贫瘠而劳困;如果总是以“用”来苛求他人,自己也将陷入随时被反噬的危险。在一个总是以有用为标准的世界中,每个人都会被要求具备某种用处,也有可能从某个角度被认定无用。极而言之,就算真的出现了一个人,无论从任何角度都发现不了他的用处,是不是就可以“掊之”,将其驱逐出人类社会,甚至夺其性命?

以有用与否来衡量事物并不天然正当,执迷于此,甚至是世界充斥着混乱、杀伤的根源之一。庄子力破此说,其用心在为生命留出余地、拓展空间。生命应该有丰富的可能性,应该是自由而活泼的,他总是能在观看自然界的事物时感到愉悦,或许正是因为它们的生命尚未被框定、尚未被设限。他与惠子曾经有过一场著名的濠梁之辩: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秋水》)

仅从逻辑的角度讲,很难说庄子取得了这场争辩的胜利。“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论辩时一时嘴快的口吻宛然,但实际坐实了惠施“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逻辑。“我知之濠上也”的说法含糊而神秘,回应得有些勉强,但庄子的无理而妙,历来还是获得了更多的支持和同情,其间缘由值得深思。“知”是两人辩说的一个关键字眼。惠施以为,人与鱼既分属二物,自然无法相知;庄子则进一步明确,即使同为人类,彼此之间的相知也不可能。让他入惠施彀中的这一语并不是偶或间的口误,庄子其实曾反复证明,人与物、人与人之间的彻底认知并不可能。如此,他坚持认为自己能感受到鱼之乐,其实透露出其思想深处的一个执着的追求:即使相知并不可能,他还是期望个体与他人、外物,能够建立起某种恰当的关系。

每一个体都生存于万物的环绕之中,没有人能孤立地存活,这是个简单的事实,但为什么世界会沦落到充满彼此戕害、互相损伤?有没有可能寻得一种新的组织方式,让物我无伤,人人自得?在庄子看来,丛出不穷、形式各异的是非、争斗,归根结底,都是执着于“我”的结果。小到日常的口角、摩擦,大到国际的征战、屠戮,根源都在于自以为是、以他人为非的执见;以“有用”严责他人、苛待外物,不就是以自我为中心的表现之一吗?庄子创造出一系列说法,都试图破除固执而坚实的“我”:《逍遥游》篇中的“至人无己”,《齐物论》篇中的“吾丧我”,《养生主》中的“以无厚入有间”,《人间世》中的“虚而待物”,凡此种种,反反复复,表达的都是同样的意旨。能够至此境界,即使对他者并无透辟之知,相交相接时也能随顺宛转,没有冲突,没有挂碍。就个人生活来说,这能让人遭遇任何境遇都能安处,就群居共处而言,这能让群体中的每一个人都能自适其生、自得其乐。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大宗师》)困境中的不离不弃、互相扶持让人感动,正如同儒墨各家宣扬仁义之道以救世,其担当精神令人钦佩,但庄子却以为,与其费力于此,何如相忘于一个生有余裕的江湖。可这样的一片江湖要去哪里寻得?或者说,能够让所有人、所有物都自如舒展、自在生长的群体组织,应如何构建?一个人、物都可适意的世界,应当需要其中的每个个体都做到“无己”“丧我”,这显然并不可能。庄子没有明确回答,应该如何从战国时期那样的乱局中走出,但他一直都守望着一个人类的美好未来。退一步说,如果每个人都能哪怕稍稍克制一下自以为是的惯习,世界无疑会减少很多的是非、争斗。

除了思想的细密深致,庄子在语言上的创造力也是惊人的。他赋予了很多词语全新的意义,“逍遥”或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就个人的存在而言,在丛密的万物中,在熙攘的人群里,在与他者无法割裂的联系中,能够游走无碍,生命因而不逼仄、不隘陋,无往而不自如,这是“逍遥”;就群体来说,“逍遥”则意味着其中的每一个体都有伸展舒张的充裕空间,都将在与他人、他物的相遇相接中,生发出无以计数的不同自我,而不至于冲突、争战。我们究竟能不能找到让所有人、物都可逍遥的组织方式,或至少接近于这个目标?这是庄子遗留下来的问题。它或许是无解的,但去追问它就已有重要的意义。

注释:

[1][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608页。

[2]此说之外,庄子故里还有安徽蒙城、山东东明等说法,可参考崔大华:《庄学研究》“故里国属”一节,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6页。

[3]崔大华:《庄学研究》,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0—13页。

[4]《庄子·逍遥游》,[清]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版,文中《庄子》的引用均出自该版本。

[5]“犠牛”一喻已见于《庄子·列御寇》篇,但仅称“或聘于庄子”,并未提及楚王;《史记》所记应是杂糅此类故事而成。

[6][清]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50页。

[7]王夫之有“或因惠子而有内七篇之作”(见[ 清 ]王夫之撰,王孝鱼点校:《老子衍 庄子通 庄子解》,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51页)的说法,王孝鱼在其说基础上,认为“内七篇就是专为惠施而作,无可怀疑”,见王孝鱼编著:《庄子内篇新解 庄子通疏证》,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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