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 潮
一
千禧年一过,庆历嗅到了一些气味,这气味很奇特,刺激着庆历的神经。没有几个人会像庆历那样,见人就说:“房价要上涨了!”想想吧,柳园的砖瓦房住了多少年,柳园的老户、坐地户,都自称“我们柳园家”,他们是安澜街的居民,也就是皇城根下的臣民。那些外来户,谁不想把自家的女儿嫁给“柳园家”当媳妇,好让人人羡慕呢。
次年入秋后,庆功从柳园街道办调到了市政局,这是庆历没有想到的。庆历觉得自己是庆功的哥哥,按理说庆功什么事都会给自己说,或者是请教。现在的庆功却不一样了,真是翅膀硬了。庆功在柳园街道办受排挤的那几年,一直是赋闲在家的状态,后来精力用在了生意上,说到底还是庆历的跟班。庆历做什么,庆功就做什么。虽说挣了点儿钱,但庆功心思还在仕途上。现在有了门路,一举调到了市政局,虽说级别没上去,还是个副科级,身份却变了。原来是基层单位,现在到了市里,大小也是市里的干部了,庆功因此感到扬眉吐气。
庆功快四十岁的时候,第一次觉得自己完全自主地干了一件事。说来也是机缘巧合,省上来挂职的赵副局长分管街道卫生,庆功被派去支差,却捞了个好处。赵副局长人年轻,出身好,下派挂职就是捞资历。庆功投其所好,每天带他四处吃羊肉,喝茅台。赵副局长的挂职期也满了,走时就把庆功突击调到了市政局。庆功觉得这事有些大,毕竟只是羊肉、茅台罢了,又没给送啥钱。过去找人送了那么多钱,见庙就烧香,可是终究竹篮打水一场空。对于赵副局长,自己说到底也就是尽个地主之谊罢了,不就是吃吃喝喝吗?人家是外地人,照顾一下生活算啥功劳呢?反倒自己轻而易举地换了个好工作。庆历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反倒替庆功高兴。现在庆历觉得,庆功和自己有了很大的区别。庆功的身份让庆历明白体制内外的区别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庆历也适时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庆历工贸公司。
公司的主要业务是白酒生意。庆历觉得在这座城市,在柳园,在安澜街上,最好的生意就是酒。即使没门道,只要能代理业务,就不愁销路。那些每天在安澜街夜市上喝得烂醉如泥的人,那些在包厢里把茅台当凉白开灌的有头有脸的人,只要有他们在,只要能代理上好酒,发财的路就不会出问题。
身在柳园老宅家里的姚大夫好像并不知道这些,庆功的升迁,庆历的公司,在姚大夫看来都是见惯不怪的。两个不省事的儿子有什么变化,姚大夫都在理智接受范围内。倒是对两个女儿的婚事有些犯愁,大女儿姚柳,好像天生对男人不感兴趣,按说应该没什么问题吧。老伴比自己大三岁,就像自己的娘。因为没工作,干了一辈子家务,明显要老许多。因为个头小,二女儿姚青常常故意扯着嗓子叫她——老——妈(麻)——子!
姚柳在一家私立医院上班,是产科的业务骨干。姚青的歌舞团倒闭了,原来吃财政,现在都单飞。姚青不把自己当下岗职工,到哪里都说自己是歌舞团职工。现在的姚青在广场唱歌,也在酒吧唱歌。
庆历说安澜街早晚要改造,甚至拆迁。庆历的话让人讨厌,这怎么可能呢?北京的老胡同还保留呢,柳园就一条安澜街,不会说拆就拆吧。庆历是生意人,有人问庆功,庆功代表政府,市政局最有发言权。庆功说不出所以然,倒是按庆历的口吻说:“安澜街改造是早晚的事。”
姚大夫是个恋旧的人,哪里也不愿去。城市再怎么发展,都不关他的事。他从市中医院退休后,哪里也不去返聘,就在自家老宅悬壶济世。古朴讲究的四方炕桌放在炕中央,早饭后一壶茉莉花茶,这一天就开始了。
现在的姚大夫主要是关心两个女儿的事,姚柳三十出头了,哪里给她准备那么大年龄的对象呢?除非离过婚的,那样的话,估计姚柳单身主义到底也不会委屈自己。来瞧病的妇联领导,想找姚大夫帮忙调理自己的更年期,便自告奋勇地要给姚柳介绍对象。姚大夫谦谦地说:“还不知道她的对象生下来没有呢。”
姚青虽然也没结婚,不过她好像不缺对象,和谁都可以谈一场恋爱似的。好在姚青很快就结婚了,快三十了,姚青说自己玩够了。姚青说这话的时候很自豪,这也是很多男人的理想——玩够了才结婚,姚青一个姑娘家做到了。
姚青出嫁后就和丈夫到北京发展去了,据说丈夫是个导演。安澜街上见过他的人都知道,那人膀大腰圆,满脸胡子,穿戴就很艺术化,感觉处处高人一等。他在柳园拜会了老丈人,就挎上姚青直奔北京发展去了。姚青注定不是柳园的人,柳园家的姑娘,最下也该嫁出去。她们有这个资本,她们生在柳园,在这座城市就自带气场。姚青出嫁后姚柳更不着急了,加之姚青去了北京,不在柳园,面也见不着,所以姚柳也不觉得尴尬。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愁肠的事,不在乎就没有了。姚青结婚后姚柳也遇上了自己的白马王子,叫世慧。世慧在财政局上班,是局里出名的文化人,棋琴书画样样在行,渐渐也就被边缘化了,主要工作不给他,都把他当另类。
姚柳觉得世慧身上都是书卷气,没有一点世俗气,也没有自己两个哥哥身上的戾气。哥哥们要干大事,仕途,生意,都是你死我活。这人身上清清爽爽,姚柳的婚事成了。她一头栽进自己的二人世界,蜜月还没过肚子就大起来。
姚柳是妇产科大夫,安澜街上认识姚柳的人多,见了姚柳老远就喊她。居民们觉得姚柳就是年轻人的模范。姚柳身边风度翩翩的世慧,衬托出姚柳的风采。现在姚柳的肚子挺起来,碎花裙子随风哗啦啦的,肚子虽然凸起来,但隐隐显出肚脐那里像一个碗口陷进去。姚柳的身材在怀孕的时候展示给了安澜街,展示给了柳园,展示给了这座落伍的城市。
庆历最先买了房子,从老宅搬出去了。庆功有些着急,觉得庆历事事走在前头,苦于手头没钱,庆功只好暂时栖身老宅了。姚大夫说:“折腾啥呢,大小十间房子还住不下你们?”
庆历说:“现代人了,住楼房才是进步。洗澡多方便,不用再去澡堂子。”
姚家人的日子越来越好了,一天,世慧在家临帖,不小心把砚台掉到地上打碎了,好几天怏怏不乐。姚柳大着肚子,却在安慰世慧。安慰半天世慧提不起精神,姚柳恼了,说世慧是“小炉匠”。
姚柳买了猪排骨,这是姚大夫的最爱。姚柳献殷勤,试探着问姚大夫珍藏的砚台。姚大夫像不认识姚柳一样,端详半天,说:“怎么说起这事,那可是我压箱底的,将来要传给长子长孙……”
打小,都知道父亲藏了一块砚台。只是兄妹四人谁也没见过,说是代代单传下来的,珍宝一样。后来长大了,渐渐就忘了这事,要不是最近世慧打碎了砚台,都把这事给完全忘记了。
柳园的街坊们都知道姚大夫的家传之宝,是一块谁也没见过的砚台。传说的东西无影无踪,往往更有价值。现在人们重新提起了姚大夫的砚台,加之姚家兄弟的风生水起,让人们对姚家更是刮目相看。只是姚柳和姚大夫索要砚台,让人难以理解。甚至,有人刻薄地说,是女婿世慧惦记那块砚台,才将自己的砚台故意打碎的。哪有这么有心计的人,何况是女婿。要争也该是姚家内部人争,内部人还没动静,外人就争上了。
世慧若无其事,和过去一样来陪姚大夫喝酒下棋,谈古论今。起初姚大夫因为砚台的事有点鼻子不是鼻子,慢慢觉得世慧并没有这意思,就放松了警惕。好像是自己冤枉了世慧,反倒有了把砚台给世慧的心思。不过这心思一两秒之后,就一扫而过。毕竟,人人知道自己有值钱的砚台,给了世慧,两个儿子不说,两个媳妇岂能饶过自己。
只是,姚柳想亲口问一句,也让世慧亲口告诉自己,到底,砚台是不是故意打碎的,到底,打碎砚台,真就是为了得到娘家的那块传说中的砚台吗?姚柳几次话到嘴边,都不相信世慧是那样的人。
姚大夫还是记挂着北京的姚青。姚青走后基本不给家里打电话,断线的风筝一样。老伴经常盼着电话铃声响起,往往接起来很失望。姚青离开柳园,就不是柳园的人了。她就是野,喜欢漂在大城市。老伴叹息一声,觉得在姚青的婚事上大意了些,又不敢和姚大夫明说。现在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母子连心,姚青的事,总是让姚大夫老两口牵肠挂肚。渐渐的老伴夜里睡不好,纵然姚大夫开药调理,也不见效果。
二
那些名贵的酒水、艳丽的服装、豪华的轿车……那些形形色色叫不上名堂的东西,短短几年时间,一股脑就涌入了安澜街。有眼光的人、聪明的人,都在这个时候寻找商机,仿佛安澜街就是座金矿。只要有投资,只要有胆子,钱就会哗啦啦流进自己的钱包。那些小看自己的人,也要巴结你,看你的脸色行事了。
现在的庆历兄弟俩完全放飞了自己。庆历在生意场,难免要给权贵们低头,人家要寻事,那还不容易吗?庆功则不一样,不用像商人那样,见了谁都得让几分。庆历知道要和该修好的人修好,该修好的部门修好,即使眼下没交集,早晚可能,这就是庆历对体制的理解。庆功在市政局当了两年副科长,下派了,在路灯所当副所长,分管一些事情,大小也算是领导。庆功顺风顺水,手头也开始方便起来,巴结庆功的人也多了。庆功总会给那些巴结他的人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我就是小鬼,你们可记住了。”
庆功的工作,就是修补安澜街上的人行道,护理拓展路灯、下水道。用庆功的话说,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都是便民利民的好事。工程虽然不大,但是利润不小。过个年,过个元宵节,安澜街两旁的柳树就会被打扮得花枝招展。居民们不知道其中的油水,但是熟悉庆功的人知道,看庆功的神态,看他的穿戴,没人是傻子。
新千年了,世界在变,城市在变,柳园也在变。柳园的变化,都是从安澜街上开始的;居民们的感受,也是从安澜街开始的。庆功身在其中,感受最深。当了两年路灯所副所长,庆功就有些坐不住了,四十了,虚岁,但是四十一过,危机感就来了。市政系统所属单位的人事变化快,基本都是两年一调整。庆功有些着急了,试着问了问局长,升迁几乎是天方夜谭。也就是从这次以后,庆功像换了个人,变得急躁,越来越沉溺于酒色。上午一场麻将,下午一场烧酒,日子过得醉生梦死。每天检查完工作,外出就是喝酒。渐渐的,庆功感觉到自己脱离了轨道,回家也少了。媳妇越来越瘦,脸蛋倒是可以,就是太瘦了。庆功的同事常常逗庆功:“硌得疼吧?”
庆功嘴上不恼,心里却知道人家是戳中了要害。女人要瘦,苗条,但总不能成为麻杆吧。庆功喝醉了,会对周围的人说醉话。看上谁了,人家问他,庆功说,远嫖近赌,总不能在单位内部胡来吧。单位的工会主席是所长的私人助理,没人不知道。庆功开会时候最讨厌工会主席,她总是坐在所长后面,时不时把头探前来,和所长咬耳朵。庆功总是黑着脸。开会时候,所长问,几个副所长还有什么事情没,庆功便第一个说没有,然后不等说散会,抓起笔记本扬长而去。
庆功还真没有过外遇,但是受了所长的影响,心里烦躁起来,喝醉就把自己卖了。她是安澜街上六顺面馆李六顺的儿媳妇竹兰。
四十一过,庆功总想干点什么,过去除了工作、麻将、喝酒,没有别的,工作早已轻车熟路,干得重复,无聊,和每天的吃饭睡觉一样,缺少了些趣味。现在庆功蠢蠢欲动,他心里喜欢的女人,却是一个饭馆的老板娘,年轻、性感。
大凡你觉得好的东西、好的人,大家都觉得好,都是火眼金睛。庆功觉得这个叫竹兰的女人,味道就和六顺面馆的面一样,在这安澜街上生生不息。庆功学生时候就喜欢吃六顺面馆的面,也知道六顺的儿子继生天生不喜欢做生意,从钢厂下岗后,喜欢在家舞文弄墨,这点和世慧一样。
六顺面馆要拆迁了,居民们原本认为安澜街就是一条一劳永逸的街道,这座城市哪里拆迁,这里都不会动,这里动了,那还了得。人们突然感觉有点惶恐——安澜街要变了。
面卖久了,要传给继生,继生自然不愿意出来。竹兰便自告奋勇接手了。老李改卖饺子去了,饺子是大肉韭菜馅,起了个好名字,叫草包子。
草包子铺开在慈恩医院附近,生意出乎意料得好。吃饺子的人看见老李,大都认识,便寒暄、客气一番。只是六顺面馆的生意不如老李经营那会儿,现在,居民们把过去吃面的热情,都投入到了吃饺子上。
安澜街要大变了,六顺面馆却保留了下来了。有传言说,是庆功的能量,拆迁绕开了六顺面馆。
温柔富贵乡,庆功如鱼得水,脸颊陷下去,颧骨凸出来,胡子刮得铁青,有点侠肝义胆的样子,多了几分帅气。工作也干得起劲,升迁提拔的心思一刻没变。庆功越来越明白,男人,手里必须有权力,有事业,否则没有女人会爱你。庆功想起竹兰的丈夫继生,早晚会是这个结局。哪个女人会为那样的男人守节呢,加之饭馆本就是个是非之地,加之竹兰年轻时候还在舞厅干过一阵子。
姚柳也没闲着,生了儿子,叫晚成,两岁了。现在的姚柳两口子却吵闹不休,姚柳有时候会跑回来,不诉苦,但也不愿回家去。姚大夫知道情况,不几天世慧就会来,嘴上啥都不说,导致姚大夫想问几句,都没有机会,张不开嘴。
外人无论如何看不出世慧是欺负媳妇的人,神采奕奕,风度翩翩,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姚柳现在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对世慧的为人处事不管不顾。
世慧现在调整到了单位的工会,彻底和财政业务没啥关系了。财政系统要集资家属楼了,姚柳和世慧缓解关系,也是从集资家属楼开始的。过去的三层职工宿舍,对门有啥动静都能听得到。姚柳怕热,夏天开电扇也没用,花大价钱装了空调,坐月子那会儿吹得太凉,有些遭病,因此脾气有些不好。想想集资家属楼,两口子手里钱不多,姚柳便想着和做生意的庆历借钱。虽然庆历对世慧不痛不痒,但毕竟是心疼自己的哥哥,打小庆历就疼他们每一个小的。去开口了,庆历直接说:“做生意的花钱大手,表面看不缺钱,可那是周转。手里的闲钱,从来就不多。”
姚柳人单纯,以为庆历推脱,鼻子哼哼几声,自顾走了。庆历知道没说对话,让姚柳敏感了吃心了。打电话姚柳也不接,又给庆功打电话。庆功在六顺面馆,登堂入室了。庆历要庆功先准备一些给姚柳,自己稍后筹到钱就还他。庆功的钱几乎被竹兰管制了,嗫嚅几句。庆历不高兴,不相信庆功也没钱。庆功只好把情况给竹兰说了,竹兰说,就说可以和别人周转,不过要吃利息,比银行高点,不算高利贷。银行贷款利息是低,可是又要抵押又要担保又要回扣,庆功说:“那可是我妹妹,你谁的钱都敢挣?”
庆功敷衍了庆历,观望着。姚大夫却倾囊相助,这让庆历兄弟俩大吃一惊,世慧那小子——现在庆历兄弟俩背地里都这样叫他,神通广大,手段刁钻,能从老爷子腰包里把钱拿出去,姚柳都没这本事。姚大夫虽然觉得世慧哪里不对劲,不过结婚几年来,世慧在丈人家从来都是一张笑脸,所以姚大夫觉得没理由和世慧较真。再说也没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两口子拌嘴,有孩子,那也难免。姚柳娇生惯养的,往往就原谅了女婿。
世慧也是坦率的,把集资房的事给老丈人说了,地段好,环境好,比商品房便宜一半,集资了就是赚。世慧说这些的时候,全然不是舞文弄墨的世慧,口吻就是财政局的干部。姚大夫频频点头,姚柳生怕老爷子这里也打折扣,没想到被世慧三寸不烂之舌,拿下了。姚柳对世慧佩服有加,觉得世慧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世慧把话说得很圆,借款,按银行利息。姚大夫说:“我挣自己孩子的钱,那还是人?”
世慧说,也是您的血汗钱。姚大夫恼了,立马要老伴拿出压箱底的存折。老伴身体颤颤巍巍的,一生的力气好像用完了,对集资房子也不那么热心,要给借钱就借钱,丝毫态度都没有。姚青不回来,情况也不好,对老伴来说是最大的打击,一走几年,人影子也没有。传言导演花天酒地,姚青越来越管不住他,开始是他追姚青,现在反倒是姚青离不开他,任他恣意妄为。
人都是这样,越走越亲切,世慧做到了这一点。庆历兄弟俩没有做到,他们在外打拼,越来越不喜欢回柳园。柳园现在是老旧的代名词,要不是有几处旧址,柳园还值几个钱?旧址都快被居民抢占完了,居民在和旧址争地盘。庆功虽然记得赵副局长说过的话,柳园要开发,更要保护,看看,旧址是文物,文物是不可再生资源。赵副局长毕竟是上面派来的,说话不一样,有眼界,有水平,有分量。可是赵副局长也是无能为力,再说他仅仅是挂职,没办法说话,捞资历完了走人,但是那句话庆功记住了。挤占越来越严重的时候,剑拔弩张,你死我活,外围的高楼在挺拔而起,就剩下柳园了,就剩下一条长长的安澜街和依附在安澜街上下的巷道了。
柳园即使再破烂,终究是老街,庆历兄弟俩的处境,都和柳园有关系。他们熟悉城市的脉搏,和他们的父亲姚大夫熟悉人的脉搏一样。他们重新把目光不约而同放在了柳园,放在了安澜街。
柳园的价值,就是它的老旧,它的前世今生,它的与众不同。改造柳园的风声不是一天两天了,人们的心思不在柳园,除了远近闻名的吃食,别的和柳园无关。现在的柳园也就是靠传统的吃食吸引居民了,说来也怪,同样的吃食,开在别处没有生意,一旦开在柳园,效果就不一样了。这是文化积淀,世慧好像说过这话,只是世慧的话很轻淡,没人理会。
柳园是改造,绝对不是拆迁。如果柳园被翻新,没有过去的痕迹,那就没有价值了。那些旧址,什么时候可以有独立的生存空间呢?庆功并不头疼这些,上面让怎么搞就怎么搞。改造前,庆历得到些消息,再次督促庆功筹集资金。庆功不知道庆历要干什么,庆历做哥哥的派头终于在庆功这里中断几年又显现出来了。庆历说:“你只管投资,你的身份不适合出头露面,把钱给我就行。”
庆功犹豫着,还是和竹兰商量,拿出些钱给了庆历。这些钱庆功媳妇自然不知道,庆功只有自己的工资由媳妇领着。庆功媳妇不贪心,觉得把工资控制了,男人的外快也摸不着,不管这些,就像沙子一样,抓紧了就漏掉了,抓得越紧漏得越快。还有,就像放风筝一样,线拉得紧,断得快,线放得松,自己就掉下来了。庆功觉得自己在媳妇这里有些空子可以钻,所以就和竹兰好在了一起。钱给了庆历,庆历给庆功打借条,说是亲兄弟明算账。庆功也不问,庆历说你给我借钱,我给你分红,不让你参与。以后你愿意,我可以让你参股。庆功不知道庆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越发不过问了。
妇产科腹腔镜由于二氧化碳气体和手术刺激导致了患者术后容易出现水、电解质失衡情况,引起胃肠功能紊乱[1-2]。腹腔镜手术具有密闭性的特点,患者术后容易出现胃肠蠕动缓慢情况[3-4]。腹腔镜手术是在密闭的盆腹腔内进行的治疗,术中使用二氧化碳建立气腹,因为麻醉和手术刺激导致了术后胃肠紊乱。胃肠蠕动恢复受到多方面的影响,通过合理的护理能够让患者术后腹胀情况得到改善,术后尽早让患者排气,有助于胃肠道功能恢复。所以,临床中为了让患者的胃肠功能尽早的恢复,减轻患者的痛苦,临床中需要提供护理干预。此次就患者术后的护理干预情况进行研究分析。
庆历除了工贸公司以外,又注册了一家房地产公司。庆历买下高楼大厦,将安澜街上的几户居民搬迁出去了,砖瓦房也不给人租赁,就那样空置。庆功纳闷,着急来找庆历,庆历抬手制止说:“我只是和你借钱,我干什么,和你无关。”
庆功想抢白一句,庆历却心不在焉。庆功说:“我好歹也在市政系统,有啥消息我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庆历说:“有些消息,等你知道就迟了。”庆功木木地看着庆历,觉得哥哥永远是哥哥,毕竟自己是体制内的人,和生意场上的人还是隔行如隔山。庆功无功而返,索性也不再过问庆历的事。庆功只知道领导换了,安澜街要改造了。庆功如梦方醒,才知道庆历的打算,再跑去问庆历,庆历说:“领导调来之前,谁也不知道。我能知道的是,领导调来之前,就打算改造安澜街了……”庆功说:“你消息从哪里来的?”满脸的崇拜。庆历开始笑而不答,又说:“早知三天事富贵一千年,这桶金,咱挖到了,以后可以扬眉吐气了。”
改造安澜街是居民们想都没想到的,传言是,要在安澜街下面建地下商场,缓解地面交通状况。另外,要在河道建人工湖、橡胶坝,还要在山体上建国家森林公园。庆功虽然在市政局,但新领导来之前,自己一点这样的信息都没有。柳园一夜之间要脱胎换骨了吗?市政局的工作多起来,庆功收敛了,忙起来,虽然工作多是不断的重复。
庆历当选了人大代表,经常深入基层,在安澜街上露脸,参与城市改造。市政局的人常常陪着检查,庆功觉得庆历比自己能,手伸得长。自己是不如哥哥的,哥哥依附了谁,庆功并不着急打探,不打探才是好的,保持一点神秘,对大家都是好事。
安澜街拆掉了一些砖瓦房,赔偿力度空前的大,几乎让居民们瞠目结舌。庆历获得了好市民荣誉,柳园街道办、市里都给了庆历奖励,庆历披红戴花,并没有躲闪、掩饰,而是积极高调了一阵。庆历在电视上说,原本自己买了安澜街几个老户的房子,准备开商铺,却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要修建地下商场。自然配合拆迁,祖宗几代都是柳园的人,安澜街长大的,轻重分得轻,风格也是有的,政府给的补助,让自己安了心。
赔偿大还是其次,最大的好事是,拆迁出奇地顺利,被拆迁的人好像,或者是肯定早在等候了,不光是庆功,就连居民们都恍然大悟了。庆历不光是柳园的名人,也成了这座城市的名人。出名就这么简单,看你做了什么,是和大家有关系没,关系多大?那些事先被庆历搬迁出去的居民,拍着大腿骂庆历,上当了!可是,当初庆历出的价钱,兑换的高楼,让其他人以为庆历就是个傻瓜,或者,庆历是个菩萨,来拯救他们的,他们在庆历这里并没有吃亏啊。所以他们骂了庆历几天就不骂了,至于庆历得到的好处,那是人家庆历的本事,可以说庆历是名利双收。庆功服气了,庆历把钱连本带利给了庆功,庆功说:“都放你这里吧。”庆历说:“一码归一码,生意有赚有赔,以后用的时候再说。”
庆历问庆功,工作上进步的事。庆功说:“瞅好了,狼多肉少,轮不上,走马灯一样,却轮不到我。”庆历若有所思,说,现实点也好,毕竟人外有人。庆功空欢喜一场,以为庆历会替自己出头,没想到庆历却给自己泼凉水。庆历看出庆功的心思,说:“正的和副的,天上地下的区别,看机会吧,着急没用。”
庆功从庆历这里得了些好处,听庆历的一番话,决定不在仕途上让庆历操心,或者让庆历介入。哥哥发达了,自己的事,自己要努力,只有靠自己才是王道。庆历在改造安澜街这事上讳莫如深的样子,让庆功觉得即使是亲兄弟,也会在关键事情上有所保留,不依附哥哥,自己才更有价值。
局长还说:“橡胶坝不是谁一个人的事,不是哪家单位一家的事,是所有人的事。历史上没有做过橡胶坝,如果污水处理不好,垃圾填埋不好,上游的水质污染,到头来拦住的不是绿水,不是景观,而是一汪臭水,城市的弊端就暴露出来了,到时候怎么给居民群众交代?”
以前庆功没觉得局长有什么能耐,比较喜欢咬文嚼字,故弄玄虚。这次会议以后,庆功觉得自己是第一次明白,当官绝对不是贪图享受,要担责任,否则就是个庸官,到退休的时候,被人指着脊梁骨讥讽,那该多丢人。
三
这座城市很热闹,每到日落之前,广场舞就上演了。喧嚣的广场似乎就是个独立王国,和熙熙攘攘的人流并没有太大关系,它们各行其是,没有什么违和感。
这座城市的人过马路从来不避车,他们胳膊一抬,都是不穿警服的交警。即使这样,依然要因为过马路发生很多事故。有些事故过去了,在场的人作为回忆,偶尔能想起那让人惊悸的一幕。有人见过,也早早都忘记了,毕竟自己是路人,那些事故,原本就不关自己的事。或者说,只要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从来都不是事。
那些亲身经历过肇事的人,这辈子都活在梦魇中,永远走不出来。比如自己的亲人,只能活在自己的幻觉中,他们是永生难忘的。
也正因为每天频繁的肇事没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谁也不会把大大小小的肇事当一回事,就像每天要吃饭,要排泄一样,太习以为常了。
安澜街上的女疯子,从来都没把过马路当回事,只有她觉得过马路真的不会有什么可让自己害怕的。疯子谁都不怕,还怕街上的汽车吗?换句话说,疯子过马路从来不看汽车,都是汽车提前给她让道的。实施“车让人”交通规则以后,疯子更不怕了,她唱着歌,路人听不懂的歌,招摇过市。
事情是这样的,女人卖了房子,卖得太早,房价很快上涨了。主要是她那里的地段好,翻了一番,那里建成了公园,房子自然上涨。她因此渐渐成了疯子,成了这座城市老街道上的风景。她喜欢指挥交通,喜欢在广场上捣乱,让那些闲来无事跳广场舞的大妈们对她深恶痛绝。
事情都是因为这座城市的房价,它一路飙升,我行我素。它是这座城市的头发,牵一发动全身,来不及讨论它可能涨多少,它就一骑绝尘了。
安澜街的改造和庆历有关系,也和庆功有关系。好事怎么都让他们一家占去了呢?当然,居民们觉得,嫉妒别人本身就不是件好事,不是君子该干的事。他们也想当君子,所以他们没有真的嫉妒姚家,他们记得姚大夫的好。好多慢性病,在大医院花大价钱治不好,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只要你没有雄心壮志去干什么,稍微老一点的人,性子慢点的人,只要经过姚大夫的调理,那些苦涩的中药会让你慢慢起死回生。
也就是在街面上拆迁了一些砖瓦房之后,地下商场开始建造了。居民们期待着,早就忘了庆历的腰包。只是老街还是老街,从柳园街道办出去的庆功,虽然在单位的时候受排挤,上不去,但是庆功学庆历,以德报怨。毕竟自己是柳园长大的,吃水不忘挖井人,诗意一点说,柳园是自己没有离开过的故乡。庆功这样想着,引来市政项目,在家门口新修了巷道下水道,柳园再也不是雨巷了,泥泞不堪的柳园换了容颜。是啊,每年市政投资那么多,都投资给了高楼大厦矗立起来的地方,精神优越的柳园,却没有这个福分。安澜街毕竟是商业街,下水早就解决了,只是居住的地方,一点都体现不出“我们柳园家”的荣耀。柳园的居民,周围的人一起把这条铺上青石板的巷道叫起了“庆功路”。庆功脸红红的,不过心里很受用。
庆功回家少了,孩子也大了,上了高中,学习不好,媳妇怨庆功,庆功说:“我忙工作,想进步,你还不理解我?”
媳妇说:“你把自己提拔到六顺面馆老板娘的床上了!”
庆功一愣,平时和同事、朋友,那些爱热闹的女的打情骂俏,媳妇从来没有闲言碎语。这回是什么情况,庆功一惊,内心慌乱了一下。纸里终究包不住火,要是用别的女人诈唬一下,庆功自然知道媳妇并不知情。现在说起了竹兰,庆功有点不知所措。媳妇叹口气,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妓!”
庆功假装急眼,说:“谁给你胡说的?”
不等媳妇反驳,庆功急急忙忙离开了柳园。
庆功不知道媳妇是怎么知道的,知道多久了。媳妇好性子,掉了几滴眼泪,觉得今天的事,早晚会发生,只是觉得自己没给庆功守节,难道是报复吗?报复了又怎样,这婚姻靠孩子维系,孩子学不好,经常逃学,媳妇没办法。庆功攒足力气准备教训孩子一番,给媳妇个认错的态度。谁知孩子机灵,早躲在姚大夫背后了。
庆功喝醉了酒,像个孩子一样回到柳园,头埋在母亲脚跟前。姚老太太身体朽木一样了,呼吸也很艰难,不停地埋怨庆功:“神仙都出不了酒的够,成天这样像个啥,回家也少,工作再忙也不能不顾家,不顾媳妇。”说完咳嗽,姚大夫在卧室打坐,对庆功的事不闻不问,好像没这儿子一样。姚大夫知道两个儿子失控了,也不知道随谁,来瞧病的人有意无意,添油加醋把两个儿子的情况说给姚大夫,有的不好直说,故意安了别人的名。姚大夫心里清楚,表面淡淡的,听见老伴咳嗽,往起挺直身体,好像在回应老伴。
继生找到庆功媳妇,庆功媳妇感到很羞辱,原本该自己去找竹兰,找自己的丈夫兴师问罪,没想到人家的丈夫捷足先登了。庆功媳妇委屈地掉下泪来,继生说:“你男人睡了我老婆,你说怎办?”
继生说完自己涨红脸,嗫嚅道:“我也要睡你,扯平……”
继生不喜欢面馆,下岗后在家里喝酒、看电视,偶尔也写字。一个实实在在舞文弄墨不谙世事的男人,和竹兰早就名存实亡。大概在知道竹兰的舞厅历史背景后,突然像断奶的孩子一样对伸过来的乳头产生了天然的反感和抗拒,所以他和竹兰断得干干净净。李六顺知道这些,只要竹兰还没走,就算为了孩子,都行。这一切老头看得明白,也愿意低头。好在孩子学习好,上了重点大学。孩子的作用就是维系家庭,何况考上的是重点大学,在家里是宝贝,说话也有分量。孩子一直心里很清楚母亲的情况,虽然没人当面给他说过。孩子啥话都不说,自然也有他的分量。
已经好几年没和女人同房的男人,却让庆功媳妇有些招架不住。都四十几岁的人了,怎么突然这样了?
庆功媳妇脸红红的,有些怕见人,见人就想起继生小公狗一样,怪难为情。女人这种情况是掩饰不住的,怀里抱着兔子,不往出蹦才怪。
让庆功媳妇想不通的是,继生不在乎眼下这些,他好像突然忘记了自己。他去路灯所闹事,让庆功颜面扫地。他在单位开会的时候突然扑在会议室的门口,头顶上戴着绿帽子。路灯所一半人都知道情况,连拉带扯,可继生死猪一样重,常年喝酒让他身体异常肥胖,脸色也不正常,眼神灰暗。大家没办法,只好任由他在那里跪着。庆功吼叫几声,被同事们拉开了。庆功觉得无论从哪个方面讲,继生都不是自己的对手。庆功怎么也想不到,人家竟然当众说出了庆功媳妇身体上的隐私,让庆功眼前一黑。
庆功大病一场,起来后鸡蛋清一样,年轻了几岁。庆功想不到媳妇的报复如此厉害,只是继生这么一闹,让媳妇寻死觅活的。庆功觉得只有男人可以这样,女人永远不能这样。出轨是男人们的事,与女人何干?然而,没有女人,男人又和谁去出轨,和老母猪吗?男人可以找那些水性杨花的女人寻欢作乐,可自己女人就应该是良家妇女,不能有丝毫不轨行为。可是这事却遇到自己身上了,并且是这样让人尴尬。继生再也没有找过庆功媳妇,完全自闭在家了。一早就开始喝酒,中午不到人就醉了,趴在电脑前休息一会儿。下午吃点饭,又开始看电视剧、喝酒。时间不久,问题就来了,查出肝脏不工作了,也就是肝功能失去作用,不造血了。汽车没了汽油,还怎么供养发动机呢?于是心脏也出了问题,瘫痪在家了。
李六顺觉得对不起儿子,身体也跟着疼痛,草包子铺关门转让,用手头的积蓄赋闲在家,成天陪着儿子,当自己的老人一样照顾。竹兰见事情这样,每月按时给一些费用,反倒心安理得起来。
庆功也换了个人,和媳妇彻底断了关系,柳园也不再回去,在外有了自己和竹兰的住处。相比过去更加嗜酒如命,每天上午不吃饭,中午开始应酬,第二天早上根本就吃不进去。有几天庆功觉得不舒服,夜尿增多,人突然消瘦不少,去医院检查,得了糖尿病。
姚柳说糖尿病是富贵病,得了就是一辈子的病,特别要忌口,喝酒是绝对不能了。庆功恼了,骂道,当一回官,喝酒都不能了,活着还有个什么意思。
酒是没频繁再喝,各种药物吃遍。姚大夫也没好办法,病从口入,姚大夫知道庆功的性情。姚家两个大夫,都拿庆功没办法。庆功心里凄凉,和竹兰相处也没过去那么亲热,一时间谁也不想理会,一度想借机甩开竹兰。只是提拔的事还放不下,回头看看,市政系统和自己一样一起起步的同事,几乎都提拔了。庆功知道在路灯所没机会,一般副职不直接提拔正职,都是调整到其他单位当一把手。庆功看中了园林所,同级别干部挤破头想去那里。庆功努力几番,还是觉得实力不够。
庆功处于消沉阶段,庆历却如火如荼,生意风生水起,当下炙手可热的生意庆历几乎都可以拿到手。往往这个时候,人的干劲十足,庆历不嫌多,不嫌麻烦,把生意做大,是商人的理想。庆历也想安抚庆功,但是庆功出了这档子事,表面再没事,内心就是过不去。
姚青出嫁后在柳园就成了传说。从未回过柳园,人们就传姚青和导演分开了,因此姚青不愿意回来,怕柳园容不下她。而传说的东西终究靠不住,事实是,姚青进去了。真正的事实是,两个人犯了集资诈骗罪。虽然没有杀人放火,但是对姚家来说,特别是对姚母来说,像触电一样,一下子就被击倒了,平躺在老式雕花木床上,再也没有力气坐起来。
老太太一病不起,伺候她的只有姚柳。媳妇们虽然也没表现出什么,但擦洗身子,那不是媳妇们愿意干的。姚青生下来就好像不是这个家的,姚柳搬过随身的行李,在柳园住下来。现在姚柳越来越反感世慧,躲出来清净,要不是因为儿子晚成,姚柳真不愿和世慧生活在一起。那套单元房,一半资金是从姚大夫这里借来的,要不然姚柳绝不留恋。柳园才是真正的家,虽然是外人了,但是家里没有把自己当外人,何况是母亲病了。以前姚柳把世慧叫“小炉匠”,是说世慧小气,现在姚柳不知不觉把世慧叫“伪君子”。
姚柳回到柳园,想起两个哥哥几年前不痛不痒的话,好好的财政局的干部,不务正业,舞文弄墨干什么?姚柳打小受姚大夫影响深,只求本分安稳。姚柳最气愤的是,有人来找姚柳,和姚柳诉苦,其实在告状。那天姚柳在上班,来了一对夫妻,看样子年龄不是很大,等姚柳跟前没了病人,凑过来,半天也不说话,姚柳问:“你们是看病,钱不够还是?”
这是姚柳平常问病人的话,也是从姚大夫那里学来的。夫妻俩半天不说话,终于姚柳有些急躁了,他们才把情况给姚柳说了。他们说自己的儿子学校毕业后没工作,不知怎么和世慧认识,答应给孩子找个工作干,要孩子买他一幅字画。孩子说没钱,他说给别人的话一幅字一千块,给你就打八折。孩子还说没钱,他就说可以打欠条。孩子就打了,一来二去,孩子为工作,打了好几次欠条。世慧又催着要,说是介绍工作得花钱,孩子没办法,四处借贷,债主找上门来了,事情大致是这样。夫妻俩声泪俱下,一直说麻烦姚大夫了,因为见不上世慧,办公大楼进不去,进去也找不着人,心里也不敢找,毕竟是孩子打了欠条的。
姚柳从始至终听着,虽然看起来心平气和,内心却波涛汹涌。姚柳知道集资家属楼是欠了点债,可也不至于这样不择手段。姚柳自小菩萨心肠,听完立即取来钱,也不问情况,硬是塞到人家手里。夫妻俩受宠若惊,就差磕头了。
回家后姚柳不理世慧,知道世慧任何事都善于伪装,自己要是找不到证据,可能会被倒打一耙。世慧和姚柳分房住,姚柳夜里想起当年的宿舍,两口子挤一张单人床,虽然累,但是好得分不开。现在可好,三居室,可以分开了,一个屋檐下的陌路人。不吵不闹,比吵闹还可怕。世慧的无辜和若无其事,让姚柳找不到和他决裂的办法。经历这事,姚柳决定好好损一回世慧。等孩子睡下,姚柳过到世慧的房间,克制地敲门。世慧没想到姚柳会突然来自己的房间,有些手足无措。姚柳没坐,只是靠在门框上,看着世慧。世慧做贼心虚,意识到姚柳是有备而来。姚柳说:“骗谁不行,偏偏要骗乡下人,骗那些刚毕业的学生娃,何苦来?”
世慧狗急跳墙,指着姚柳说,你别蹬鼻子上脸,我忍你多时了。
姚柳也不示弱,只是怕影响晚成。孩子很敏感,姚柳觉得是自己的致命软肋。姚柳压低声音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咱是缺钱,但有那么缺吗?”
世慧说:“就差你家那点钱了,攒够,快了,我还,不要把这当成要挟我的手段。”
姚柳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你欠我家钱的事,你心里清楚……”
世慧说:“证据,证据呢?没有证据就是血口喷人!”
姚柳感觉自己没辙了,说:“证据,在你手里!”
世慧哈哈大笑,一点也不在乎熟睡的晚成,也不再正面回答姚柳的话。姚柳有些累,说:“那孩子的钱,我替他给你还了。”
世慧说:“你这是没事找事。”
姚柳软软的不想再说什么,感觉自己和姚青一样傻,结婚时候不在乎别人的劝解,一根筋一门心思嫁给爱情。结婚时候姚柳觉得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是世慧,要是世慧有生命危险,自己都愿意替他死,想到这里姚柳浑身冷汗。甚至,自己每天和世慧在安澜街上手拉手,或者挎在世慧的胳膊上,头依偎在世慧的肩膀上,闻着世慧身上的大宝的味道,姚柳觉得自己是安澜街,是柳园,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每天散步回来,姚柳都会娇羞地对世慧说一句山盟海誓海枯石烂的话:“下辈子,还要嫁给你!”
四
姚柳想想自己娘家,在这柳园,安澜街上,母亲一辈子没和人脸红过,总是让,即使两个哥哥为姚家光宗耀祖以后,母亲越发变得唯唯诺诺,生怕两个儿子哪天有个闪失。虽然母亲没读过书,大字不识几个,但心里有杆称,公平得很。太招摇了,早晚会出事。母亲嘴上不说,甚至很害怕哪里让儿子们不愉快,甚至有点怕他们。她心里时时惦记着小女儿,姚柳有时候难过,趴在母亲跟前说:“妈,我是姚青,我在你跟前呢?”
姚母吃力地动动眼皮,晃动一下,没有睁开,只是扭动脖子,在否认,姚柳说:“我是谁?”
老太太嘴巴撇撇,喉咙咕噜一下,发不出声音。只有说到姚青,才可以发出声音。
姚柳每天照顾母亲,虽然累,可是心里很坦然,仿佛又回到了柳园当姑娘的时候。不几天,世慧来了,世慧是来还钱的,用牛皮纸包着,来到后春风得意,一点和姚柳不愉快都没有。姚大夫推辞几番,还是收下了。出乎意料,姚大夫把砚台拿出来送给世慧。姚大夫说:“说起来就是个念想,现在他们不需要了,经济情况都好,这东西究竟值不值钱,我也不知道。你爱写字,就拿去。给了他们,要么扔了,要么贱卖。给你,我安心。”姚柳来不及劝说,世慧坚决不要,姚大夫气呼呼的,说:“再不拿,掉地上我就不管了。”
世慧并不看姚柳的态度,好像自己两口子说好了要这块砚台。姚大夫说:“这辈儿孩子里,看晚成是个料子,三岁看老。几个孙子,唉,真是孙子唉,不知道随了谁?”
姚柳见世慧一副伪善,反倒得寸进尺,想从世慧手里夺过砚台狠狠摔地上。世慧将砚台装进文件袋,也不和姚柳说话,离开了柳园。
世慧走后,姚柳怨气十足看着姚大夫。姚大夫说:“你以为我傻,我不说罢了,我知道世慧的事,不比你少!”
姚大夫这样说,姚柳吓一跳,问,还有什么事,姚大夫说,你知道的是什么事?
姚柳说:“不就是爱财骗人吗?”
姚大夫说:“我的大女子啊,他把你卖了,你还得给他数钱!”
姚柳还要问,姚大夫坚决地摆摆手,说:“造孽,谁的事终究得谁扛,谁也替不了谁。问题是你妈,这样的好人,却病成这样,她造什么孽了?”姚柳低头垂泪,心疼母亲的病,又嗔怪父亲把砚台——传家之宝那么轻易给了世慧。既然都对世慧没好感,为什么还要那样?木已成舟,姚柳不好问,也懒得再问。姚大夫说:“砚台是假的,真的我是不会给外人的,就是给晚成,也不会直接给世慧……”
姚大夫叹息一声:“世慧就是个虚假的人,我给他送假砚台,算是对他的教育。但愿他以后能自己醒悟,不要迷失太远!”
姚柳喜形于色,姜还是老的辣。父亲这样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试探世慧?父亲究竟掌握了世慧的什么秘密?难道自己和世慧一个屋檐下,都不如父亲知道得多?姚柳也知道世慧肯定能辨认出那块砚台的好坏。
看着母亲纸一样的身体盖在被子下,想着人这一辈子,争来争去一场空,更大的危机姚柳并没意识到。世慧这人,究竟还有多少秘密。姚柳心惊胆战。现在钱也还了,房子是世慧单独买的了。姚柳这样想,觉得世慧可能在下一步大棋。世慧深藏不露,心机深不见底,给那孩子赔偿了三万多块后,姚柳心安理得,觉得人家确实可怜可叹。传言世慧通过这种手段骗了好多人,答应给人办事,先买自己的字画,这算什么事,这不是变相抢人吗?世慧的能量有限,只是背后的单位是财政局,能唬人,自己在工会,一点权力都没有,中心业务靠边站,只能骗一时。姚柳都不敢想,有人又找到柳园来了。
世慧帮人家办事,涉嫌诈骗!姚柳五雷轰顶一样,觉得自己这些年就是和鬼生活在一起。
世慧的同学出了点问题,世慧说认识领导,说好了办事的价格。那同学在基层工作,没见过世面,担心自己会吃官司,让领导帮忙平息一下,来城里找世慧。世慧一口答应,同学也爽快,不过还是长了个心眼,想转账给世慧,留点痕迹,毕竟数目太大。世慧说:“求人办事还要转账,我把钱送领导,难道也给领导转账?那样还办不办事了,开口转账,事情就黄了!”
世慧同学很着急,觉得自己不该动这个念头。世慧反倒拿捏了,世慧同学当着世慧的面,扇了自己耳光,并且说,无论如何,先把钱设法送领导,迟不得了。世慧才收了钱。隔段时间,事情真相大白,原来是一场误会。世慧同学如释重负,前来找世慧把钱拿回去,并且说明了原委。
世慧不动声色问:“没有我给领导打点,这事能被当成误会,你还能安然坐我这里?”
世慧同学一头雾水,呆呆地看着世慧。世慧的话很平和,但又振聋发聩。世慧同学顿时懵了,眼泪都下来了,唯唯诺诺问:“你的意思是,我这钱,就打水漂了?”
世慧说:“当初你摊上事,着急要我把钱给领导,我立即给了。领导打了招呼,你这事才平息了。不是你说的一场误会那么简单……做人要讲良心!”
世慧同学跌跌撞撞离开了世慧的办公室,在家昏昏沉沉睡了几天,手头又没证据,告世慧也没办法,人瘦了一圈。万般无奈之下,来柳园找姚柳,起码把情况说清楚,那些钱,就算是个借款,世慧起码要认吧。
姚柳愤恨世慧,也不敢把这事给姚大夫说,看着晚成越来越懂事,姚柳觉得要给世慧一点自尊,否则孩子长大,如何面对世慧。只是数目太大,姚柳无可奈何,静静地听完,一句话都没说。
不幸的婚姻真是个坑,跳进来就爬出不去了,如同困兽。好在一切还没有真相大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早晚,世慧的嘴脸会暴露无遗,不用自己亲自戳穿了。姚柳开始心平气和接受现实了。
姚柳住在柳园,没事也学姚大夫打坐,照顾母亲,抚养晚成。一天,姚柳得知世慧卖掉了单元房,姚柳开始不信,觉得卖房这么大的事,就算房子的钱都是世慧掏的,在父亲这里转借了些,都还了,可毕竟是夫妻共同财产,怎么说卖就卖了呢?姚柳预感要出事,打坐也不安心,等着世慧来给自己一个说法,可是等来等去,却不见世慧的影子。
安澜街上的菜价上涨了,居民们开始以为经济危机了,或者公家单位的工资上涨了,每每这时候,菜价都会上涨一点,菜价是最灵醒的市场信号。菜价上涨就是一次不大不小的波动,让安澜街,让柳园,甚至让这座城市有点花边,但是这一次,过去的理由都不是,却是和姚老太太的葬礼有关系。
姚老太太死后,人冻在冰棺里,穿戴很精致,都是最为新式的。原来姚大夫和老伴自己选定的,都被庆历否定了。太过时,体现不出姚家人的面子。庆历现在要的是面子,庆功在体制,大小是个领导,并且等待着进步。家里什么事都要听庆历安排,特别是在风俗的事情上,庆功虽不出面,但背地里是支持庆历的。庆历社会上的三朋四友轮流来守灵,看好入殓的日子,一次次往后推。人聚在一起,一张张嘴,说得口干舌燥,饭量就大了,酒量也就大了,菜价自然就上涨了。
炖羊肉从早到晚就着茅台酒,这阵势谁家见过。柳园世代都没这样的排场,行乞的人都是三百五百的给甩。有人将钱抛到空中落下来,乞丐们挤破头哄抢。那些在葬礼仪式上端祭饭的人,一瓶茅台喝到位,爬到水泥地上用舌头把钱噙住,一个葬礼挣来的钱,可以够上大学的孩子一年的学费。这是柳园的排场。葬礼由五天过到二十三天,黑山羊吃了六十只,整个柳园、安澜街、城市的角角落落,都传遍了。
世慧在葬礼上表现得忙忙碌碌,只是和姚柳貌合神离。姚柳想问世慧卖房子的事,憋着过了头七,姚柳自己到单位找世慧,世慧提出了离婚。
姚柳问:“你还有什么秘密,一起说出来,我怕啦!”
世慧说:“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姚柳说:“为什么要这样,什么时候开始的?”
世慧说:“结婚前。”
姚柳和世慧的谈判平和简单,世慧交代了每一件骗人事情的经过。姚柳听着,一点都不觉得惊心,只是忍不住鼻腔里吭吭一声。世慧像讲课一样,有条有理。姚柳的气憋不住,一点点泄出去,最后问:“砸砚台,是真的想要我家那块砚台吗?”
世慧点点头,姚柳说,何苦呢?
世慧和姚柳结婚前,因为出身不好,家境拖累大,看上一个领导的女儿,被丈人家拒绝了。只是让领导女儿怀了孩子。世慧能耐大,隐婚了,没有办理结婚证。明面上和姚柳结婚了,私底下却和人家保持着关系。女方家也不知道情况,以为女儿生气,在外地一个人。世慧提出离婚,姚柳问都没问一句卖房子的钱,是不是算婚前共同财产。有人提醒姚柳,庆历和庆功也提醒,姚柳淡淡一笑,说:“都结束了,还要分那钱?再说了,买房子都是他一人的钱,我没必要和他理论啥,只是,晚成必须归我。”
庆历兄弟俩见姚柳这样,也不坚持。他们一直不看好世慧,嫌恶他,就是个伪君子,姚柳找世慧谈晚成的归宿,世慧说:“法庭见!”
法庭上,姚柳历数世慧的虚伪,指着世慧说:“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又说:“衣冠楚楚的禽兽,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无论姚柳怎么说,苦于没证据,况且姚柳在柳园伺候母亲都一年多了,和世慧是分居状态。晚成还是判给了世慧,世慧指出姚柳有精神病倾向,不宜照顾孩子。经过鉴定,姚柳的确有点精神问题。姚柳忍不住心里嘿嘿发笑,感觉自己就是在电脑程序里,这程序是世慧设定的,自己也是世慧设定的,世慧让自己怎样,自己就得怎样。晚成归了世慧,可是世慧转手就把晚成过继给了自己的在外地的哥哥。世慧哥嫂结婚多年没孩子,抱养的一个也被人家要回去了。晚成被过继后,姚家人一时间觉得他们都活在一个荒诞的设计里。
姚柳经历了一场虚幻的婚姻,现在,母亲去世了,儿子也成了人家的孩子。姚柳请了长假,想去藏地旅行。姚大夫不同意,觉得姚柳精神问题比较麻烦。姚柳自己不怕,背起行囊就走了。
离开柳园前,姚柳不觉得自己有多不情愿,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念旧的姑娘,甚至有点狠心,想和过去一刀两断。
事情偏偏不是这样,越是隐匿,越要曝光,化妆费了好些时间,起初平平静静的脸,突然胀痛起来,那条看不见的防线顿时一溃千里。好多的眼泪从脸上漫下来,一直流淌在脖子上、胸前、腹部,甚至大腿根。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一辈子的眼泪,都要在今天倾倒出去吗?
姚柳走后,庆历开始将柳园一带的房子逐渐盘到手,砖瓦房大都老旧了,庆历将空置的砖瓦房屋檐揭了去,盖上水泥盖板,统统起了二层,有些地基好的,直接上三层。柳园不光是破旧,现在,柳园的房屋奇奇怪怪,感觉到处都是危房,没人敢靠近。到了自己家院子里,被父亲姚大夫挡住了。姚大夫说:“你怎么折腾我不管,也管不了,只是姚家祖上的院子,你动都不要动一砖一瓦!”
柳园在变化,庆历在变化,庆功也在变化。庆功成了园林所一把手,庆功觉得钱固然不能少,但是比起自己的仕途,钱算得了什么?再多的钱,在仕途面前,轻如一屁。庆功在庆历的帮助下,扶正了,终于扶正了。过去,庆功的小兄弟们,一个个都上去了,加之庆功媳妇的那档子事,又加之得了糖尿病,庆功几度觉得活着没有意思。市政系统会餐的时候,局长来敬酒,庆功汇报了自己的情况,糖尿病,局长说:“糖尿病还算病?我不知道有多少种病,不也在坚持工作吗?我可不敢在市长面前说我有病,那样的话,我该回家种地了!”
庆功醒悟过来,端起杯子连喝三大杯,算是给局长道歉。局长哈哈大笑说:“这就对了,干工作,没点魄力怎么行?酒都喝不成,还干啥工作,身体垮了,也是对组织的欺瞒。”
现在,庆功起来了,四十五岁了,不上不下的年龄,当大领导的机会虽说是没有了,但起码当个单位一把手,也算没白混。庆功和竹兰是公开的身份,没有人不知道。人们都说姚家的儿子们厉害,都明里暗里的几个老婆。庆功工作忙,身份转变了,人年轻多了,糖尿病不算病,庆功该干啥干啥。有时候庆功会想起还住在单位的媳妇,庆功心里是疼,自己这样,媳妇难道真的会给自己守节吗?也没那个必要,只是庆功不知道她会和谁好,她和继生那样,是一时之气。继生也是一时之气。庆功忏悔一些,也就放纵一些。人要往前看,竹兰的生意好,背后有庆功撑腰。女人的那点虚荣心、骄傲,都表露出来了。
人无百日好,冥冥中一切或许真的是安排好的,这边满了,那边就缺了,这边缺了,那边也就满了。对于竹兰来说,上大学的儿子,一个一米八个头、身材矫健、未来无限可能的小伙子,就是在这时候,离他们而去了。那天,几个大学生在河边游玩,河里掉进去一个孩子,三个大学生都下去救人,只有竹兰儿子没上来。
竹兰打电话的时候,庆功正在单位的单人床上睡觉,酒还没有全醒。这些天庆功打算和媳妇和缓关系,要不总觉得没依没靠,真是中年了,有回家的冲动,想着怎样摆脱竹兰,结束这段婚外情。可是竹兰的电话,一下子又把自己和竹兰拴在了一起。
继生现在几乎就是个废人,即使听见孩子的事,也是有气无力。安澜街上的人传言,那孩子是庆功和竹兰的,但怎么算都算不到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庆功和竹兰还没有走到一起呢。只是人们觉得可以假设,稍微假设一下,就能成立。没看见不代表不是事实,你看庆功那焦急的状态,不是他的才怪。庆功一时间觉得竹兰可怜,太可怜了,被家人捆绑在沙发上,生怕她寻短见。庆功这时候好像什么也不怕了,风言风语,闲言碎语,都是风,风过去了,就过去了,停不下来,说自己是孩子的爸,不但不恼,反而有一种责任感。孩子多无辜,一个活生生的十九岁的大学生。庆功想到这里,心里猛地一揪,生疼,刀子割上一样,那个滋味,庆功知道自己和竹兰是一样的。
庆功经历这事,和竹兰想脱离也脱离不开了。竹兰把庆功抓得更紧了,过去害怕过庆功不和自己好,毕竟是婚外情,是姘头。男人一旦进步了,有事业了,裤子一提翻脸不认人,自己能有啥办法。现在竹兰不怕庆功离开自己,庆功一时间也不愿再那么无情了。
五
这座城市新调来了市长,市长和过去的市长不一样,他很务实,言谈举止,有点像以前来挂职的赵副局长。他有很多想法,也在抓紧兑现。市长带领相关部门检查市容,对柳园的破旧很不满意,对安澜街的档次很不满意,觉得那些街道上的路灯、栅栏,都太俗气,和这座城市的底蕴、历史价值很不相符。市长站在柳园对面的山上,对身边的人说:“柳园该搬迁了!”
没人搭话,他们不知道该怎么说,搬迁柳园,这是祖辈们都没想过的事。
市长又说:“那些破破烂烂的居民房,统统端掉。柳园只留下柳树、旧址。柳园是历史的柳园、文化的柳园。”
市长还说:“将来在我站的这个地方建新区,柳园的人,都要搬到这里居住。柳园必须疏散,居民必须搬迁,山上建城,让柳园改头换面。”
市长的话让周围的人感到震惊,要说搬迁柳园,保留旧址,那还罢了。现在市长说要在山上建城,祖祖辈辈都不敢想,想了也是荒诞的事,市长说出来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哪里有问题曝光哪里,市长喜欢突击检查,他的风格让所有的人提高了工作的警惕性,生怕哪天被逮个正着。局长的动作慢了,赶不上市长的节奏。市长的问话,看起来都是小事,可是局长都被忽略了,都成了局长的盲区。
过去接连有人来参观,对街道的脏乱差感到惊讶,对柳园的环境感到愤慨。有人到了省城,当面给省里的领导倾诉柳园的问题。领导的批示下去了,没了消息,问题得不到根本解决,稀泥抹光墙。柳园的环境问题在新市长到任之际,比传说中的严重十倍。市长亲眼看见垃圾被环卫工人扫到下水道,然后下水道被堵塞,再花钱清理堵塞的垃圾。市长看见安澜街的居民们喝酒后在街道上撒尿,喝醉的人排着队,街道臭烘烘的,过路的妇女们避之不及。市长黑着脸,递过来的纯净水,一口也不喝。居民们都知道这是市长,知道市长在检查市容,见惯不怪。有人听说要整治市容,来一句:“要把柳园整治成公园,那得多活几年,寿短的人看不上。”
这样的怪话是故意说给市长听的,能把我怎么样,我的嘴就是用来说话的。市长没有恼,眼睛看着周围的领导们,领导们个个噤若寒蝉。
市长也没开会,而是带着人一次次检查,亲自记录问题。庆功跟着局长,局长大汗淋漓,时不时被市长问得哑口无言。庆功为局长捏着一把汗,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终于,市长带队来到了城乡接合部,问局长,这条巷道,全国闻名,旧址参观的还有外国友人,环境这样,你知道不?
局长往后探探头,尴尬了一下,终于找到了合适的理由。局长说,这里,按属地归柳园街道办管理。
市长说:“你终于没责任了。”
局长说延伸到上游的归柳园街道办,下游的归我们管。市长说:“好,你们各自把自己段的卫生解决好,三天后我再来。三天后,这里如果还是这样的情况,你立马辞职。”
市长雷厉风行,现场办公。市长的慷慨豪言让人觉得他是在开玩笑,刚来的市长,会因为一个下水道让局长辞职吗?
三天内,局长亲自督战,庆功鞍前马后,积压的垃圾太深,挖了一半后,局长叫停了。局长让把黄土盖下去,为了显得真实,没敢盖太厚,毕竟是走水的地方,太厚太干净就是作秀造假。局长干完这些,心情大好。三天后,局长相信自己的弄虚作假不会被市长看到,可是局长错了。市长第三天一早,依旧带队来到了旧址。市长的步履很慢,像是专门来欣赏一样。局长心里沾沾自喜,如释重负。市长站在上面,看着下面被黄土覆盖的下水道,回过头来对局长说:“这工期够快,一个礼拜估计都要好好干,三天就干完了,值得表扬!”
局长咧嘴笑了,市长调来十几天,局长没敢睡一个囫囵觉,半夜都惊醒。市长看看跟在检查队伍里的人,目光放到了庆功身上,市长问:“你负责?”
庆功刚准备说话,局长说,是,这几天我督战,具体是他们单位负责。市长说,好,局长难为了,亲自督促下面的小事。市长又看看庆功,庆功知道局长的脾气,害怕自己多说话越级,不知道市长要干什么。
市长说,局长不用下去,年龄大了点,所长年轻,下去辛苦一下,把上面的黄土刨开来。
庆功一听吓得差点尿裤子,市长太认真了。局长满头大汗,市长说,下去!不容分辩。
庆功连忙跳下去,黄土很薄,脚就陷进去,垃圾像发酵一样从庆功的腿弯漫上来。局长在众目睽睽之下,羞愧地低下了头。
局长当天就被免职退居二线了,这是市长的第一把火。这事传得很快,居民们都反应不过来,这是动真格了。过去改造了安澜街地下,市长说,安澜街只保留旧址,相关的人都要搬迁出去,没有任何商量,这是市长在电视上说的。市长还说,文物是不可再生的,旧址被挤占,这是我们的失职。我们不保护旧址,不缅怀先人,就会是历史的罪人,是子孙后代的罪人,那样我们就只会给子孙后代留下钢筋水泥。
市长还很诗意地说:“柳园街道移栽的树比大城市都多了,年年移,年年死,不如种柳树。我查了府志,明清时候,安澜街就是柳树,垂柳倒映在河上,河上有鸭子呱呱叫,柳园就是我们的家园。”
市长还说:“有钱不一定幸福,但是幸福一定会有钱……前几天,来我们这里考察的外地兄弟城市,对我们的援助很大,我们要感恩,不要忘记他们的好。他们走的时候,要砍两棵柳树带走移栽作为纪念。我们下了很大的决心,终究没有答应。只能折柳相送,把这份情谊传下去。”
柳园要改天换地了,这是柳园历史上的大事。拆迁的问题暴露了,庆历突击建的房屋被当成了违建,原来一层的砖瓦房,算是老建筑,有老建筑的价格。突击新建的,是钻政策的空子。庆历慌了,背后的人也慌了。庆历工贸公司的钱都挪到了庆历房地产公司,投入的钱多数是贷款。庆历不想就这么认命,按过去的补偿标准,这些建筑可以换上百套单元房,要是按价格算,不兑换房子,等于是给庆历致命的打击。
庆历觉得天都要塌了,脸上没一点血色。公司的账务也被调查,庆历找庆功借钱,庆功手头的钱也不多。庆历想打点上面,疏通关系,背后的人却全身而退。庆历手里没他的合伙证据,调查的人来找庆历,庆历还在替他搪塞,调查的人说:“你俩真没生意上的往来?”
庆历说:“就是一起打牌,吃饭,都是好朋友,你请我,我也请你,没别的了。”
调查的人说:“你是商人,但是你够朋友,只是你的朋友不够朋友,把责任都推给你,你却还在替他保守秘密。他掌握着城市的房屋征收,自己的老婆孩子名下有几个拆迁公司,他们是又当甲方又当乙方。况且,拆迁就是死无对证,这钱挣得能安稳吗?他和你里应外合,一明一暗,套国家的拆迁款。以前兑现给你的房子,除了你兑现给居民的,有多少处在他老婆孩子把控下,你难道不知道?”
改造安澜街地下商场的时候,就出了问题,分赃不均,赔偿过高,现在要新账旧账一起算。更大的问题是,那些违建房,也要被处理。计划落空不算,关键还在找麻烦。就是在这个时候,更大的问题来了,直接让庆历慌不择路。
庆功跑来劝说庆历,你背后的人曝光了,已经双规了,被控制了。庆历像一堆烂泥,偏偏这时候又出了人命,被庆历假借名义贷款的小伙子,原来是庆历的司机,喝酒死了。家人来闹,发现了庆历假借司机名义贷款的事,事情一下就闹大了。庆历发出尖叫声,一声高过一声,苦心经营的事业,就这样毁于一旦。
柳园的搬迁并不顺利,除了庆历的违建拆除得顺利,这时候的庆历在监狱里,进去了,什么都由不得他了。只有老眼昏花的姚大夫并不知道,坚持不搬,以为都是庆历在背后推动。庆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姚大夫就是要做最硬的钉子户,不配合自己的儿子,钱能挣完吗?
庆历席卷柳园房屋的时候,姚大夫经常教诲庆历这句话——钱能挣完吗?庆历完全听不进去,对父亲的教诲都是哈哈大笑,像听又不像听。姚大夫知道庆历钱迷心窍,心里一个老主意,就是不搬迁,要搬迁,你让铲车从我老骨头上碾过去。
搬迁最后一天,想赖在柳园的人还有一个,那就是李六顺。他是死也不打算离开柳园,这钉子户是当定了。看着儿子奄奄一息的痛苦样子,想起救人落水的大孙子,李六顺心里有气,骂竹兰,骂庆功,最后骂自己不争气的儿子。骂着骂着,李六顺执拗的脾气上来了,纵然屋外停着救护车,纵然有市长在现场指导,他也不怕。
然而,姚家还是搬迁了,李六顺也搬迁了。除过新建的商业街,整个柳园,只有旧址在翻新,维护。所有的事物,一夜之间都从柳园消失了。柳园还是柳园,只是没有了过去的霉味,将来山上的新城,也叫新柳园,居民们大都会搬迁上去。市长说,新柳园还是要种柳树,只是不一定是垂柳。垂柳在河边好看,新柳园在山上,垂柳的意义就不大了。
柳园只保留了一条长长的商业街,安澜街上过去的繁华一下子聚在了这条街面上,花花绿绿很是热闹。居民们在闲暇的晚上,跳广场舞,以及生猛地灌扎啤,都显得自然而然。河岸边低垂的柳树,初春时候泛出嫩嫩的绿芽。
姚柳从藏地回来,肺部疼得厉害,自知时日不多,虽然病友们已经给自己身教了抵抗病情的经验。固然说人和人体质有差别,固然说男女有别,但姚柳相信,终究是那样的,逃不过。既然这样,又何必再逃呢?
庆历的事情远远不是庆功想得那么简单,庆功抱着侥幸心理,上班也是如履薄冰,最后还是没躲开。庆功的所长被免了,不到半年时间,屁股还没坐热呢。为了这个位置,庆功付出了多少,这是不是报应,庆功不敢去想。免职后的一个礼拜,庆功待在家里不出门。不几天,庆功的公职也被开除了。
继生死了,停灵三天就匆匆忙忙下葬了,和安澜街上消失的乞丐一样,走了就走了。
葬礼第二天一早,六顺面馆照常营业,上午就吃面的人好奇地走进去,要看看是谁在经营。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六顺不在,只有竹兰和往常一样,和好多年前没有和庆功好在一起时那样,热情地招呼前来吃饭的客人。没人知道,她需要多大的精神支持,才能从早忙到晚。但是居民们都知道,民以食为天,人要是不动弹,嘴就挂起来了。没依没靠的女人,这样才是正常状态。只是这正常状态,代价实在太大了。
垂柳青青,摇摆着。春天的雨下了一阵又一阵,没有停留的意思就飞扬而去。六顺面馆的屋檐上,滴滴答答的雨滴很有节奏。
雨后片刻,柳园西边天际上出现了一道晚霞。居民们高呼着,好像看到外星人一样。
晚霞分外炫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