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隐没的方式发光
——新时期以来陕西诗歌的隐性表达

2022-02-09 10:32王可田
延河 2022年12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文本

王可田

从某种意义上说,诗歌的表达是对诗人及其存在的彰显。但我们也会经常发现,一种相反的境况——诗人及其诗歌存在的隐匿和无名。瑞士法语诗人菲利普·雅各泰,有一首著名的诗《愿终点把我们照亮》,出自其中的“愿隐没成为我发光的方式”,亦成为他心性独具的诗歌人生的写照。这显然不是特例,我们瞩目文学(艺术)史,会发现这样一类人构成的族群或序列:他们是生活现场的匿名者、时代天空的暗星,却是精神领域有待彰显的巨大存在。他们以全部生命响应着诗与歌最原初的状态:静默和无名。

面对这样的人,这样的生存和写作状态,正是应了尼采神启般的话语:“有些人是死后才得以诞生的。”如若这样,我们也将毫无办法。我们只能说:那是命运,或者是比命运更强大百倍的东西——一种宿命般的源自内在或外在力量的推动。

新时期以来的陕西诗歌,挣脱了工具论的枷锁,回归诗歌本身,在主题和表现方式上日趋丰富和多元,但也使得很多诗人的表达更加“匿名化”。他们很少以诗歌去图谋什么,也不再执着于作品的营销和推广,“日渐无名谦逊地沉默”(宗霆锋诗句)。事实上,他们的“沉默”不是未曾言说,而是未经(或很少被)听闻。那么,就让我们成为好诗人、好诗歌的传诵者吧,招引那些被遗忘者、缺席者、从未到场者,从晦暗无名之地重临当下诗歌现场,接受读者和时间的拣选。

胡宽:“开山鼻祖”或“形式崭新的匕首”

《胡宽诗集》中的第一首《冬日》,写于1979年12月,但书中附录:胡宽生平和创作年表,则提示我们他的文学创作始于1976年。也就是说,胡宽在很短的酝酿期和练习期之后,就拿出了成熟的诗歌文本。不可否认,天赋异禀的人往往在创作之初,就能获致自己专属的材料和方法、形式与主题。

从《不是题目的题目的题目》《银河界大追捕》等,一页页地读下去,我们一方面惊讶于诗人早期文本的成熟度,另一方面又为充斥其中的“后现代”特征而瞠目。如果我们追溯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社会文化氛围,主导诗坛的主流书写样式,以及未被充分认可的“朦胧诗”的异质审美,便毫不费力地辨认出胡宽诗歌的先锋特质和极大的超前性。正如诗评家胡亮所说:“这批乘坐时间旅行器而来的恐龙般的作品,堪称新诗史上最早的荒诞派,自发的嚎叫派,无师自通的实验诗,来历不明和令人费解的美学金字塔。”

“来历不明”和“令人费解”,当属评论家的褒词,也符合当时语境下人们的普遍认知。可以说,胡宽最令人惊奇也让人倍感困惑的,便是中国社会在改革开放初期,城市化进程刚有苗头,现代主义精神复苏之际,他便自觉而娴熟地掌握了后现代主义的写作理念和方法。据胡宽生前好友的回忆,胡宽在20世纪70年代末,便熟读外国诗歌作品,那时复刊的《外国文艺》《世界文学》等杂志也进入他的视野,马雅可夫斯基、惠特曼、聂鲁达、艾略特,乃至艾伦·金斯堡,都成为胡宽汲取诗歌营养的对象,意欲超越的大师和前辈。而这些诗人的写作风格,我们不难从胡宽的文本中觅得踪迹。也就是说,胡宽的写作是有师承关系的,并非“无师自通”和绝对的“原创性”。

这么说,丝毫也不影响胡宽的先锋引领作用,贬损其文本价值。通读胡宽1979年至1984年间的早期作品,我们惊讶地发现,那种特别的自成体系的言说方式和话语类型,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地清晰与坚定,那是专属于胡宽的,是他自发、自觉的艺术实践。这说明,胡宽在写作之初就轻易地越过学步阶段,径直跨入创造性的核心区域。结合他的家世、他不羁的性格,以及上山下乡的经历,我们可以断言,他的写作就是基于自我生命的天启和诗歌美学的异域联姻。他拓荒般的美学“贩运”或“走私”,出乎我们的意料,但真正让我们吃惊的是,他的生存状态、感受和思考方式与后现代的言说风格之间,是如此契合,有着深刻的一致性。借用他一首诗的标题,我们甚至能够对他的开创性给予崇高的地位:胡宽就是中国后现代主义的“开山鼻祖”。

当然,经典文本的铸造,仅凭超前的艺术理念和自由不羁的艺术形式是不够的,还需要强大的创造力作为后盾。写于1981年的《土拨鼠》,一部典型的后现代文本,也被认为是胡宽的代表作之一。无序膨胀的诗句,没有逻辑关系的情节或场景的随意拼贴与堆砌,历史/现实、崇高/鄙俗、庄严/嬉闹……的抹平、并置,阅读这样一首诗,是对读者耐心的极大考验,是对诗意期待的无情冲击。在人鼠对峙、人鼠合一的过程中,我们看到现代人的异化,无聊琐屑的生存状态以及焦灼卑琐的内心。这首长诗是在语言无厘头的调笑背后,有着对传统诗歌审美以及权威和秩序的颠覆。《死城》是1982年的作品,这样一个能让人联想起艾略特《荒原》的充满隐喻意味的诗题,在胡宽笔下却成为诗歌体式的波普艺术——诗、散文、备忘录、日记、祝酒词、谚语的拼贴。但死城并不“排斥理想”,也在呼唤“未来神异的灵光”。

1984至1988年间的作品,被认为是他的中期创作,我们从中窥得诗人话语风格的有效承接,诗歌主题的拓展以及深化等特征。《034破产阴谋》这首诗的结尾,这样写道,“有一只臭手/正慢慢地捏住了我的咽喉/我的咽喉/咽喉”。这种感受可以说是生理上的(对应诗人的哮喘病),也是精神上的。躯体化的修辞,传达的往往是更为内在和强烈的生命体验。《模仿者》被诗人定性为“现代童话”,这仍是一个贯穿个体生命和文学史上的“寻找”主题,参看几乎同一时期的北岛的《迷途》、梁小斌的《中国,我的钥匙丢了》等作品,就会发现他们之间写作的异同。《无形的诱饵》和《阉人节》是此后两部篇幅较长的作品。碎片化的情境、意绪的组接、频繁的人称转换,让从其中捻取一条贯穿始终的情感或思想线索的努力,变得愈发困难。但是,透过语言恣意的狂欢,我们还是能捕捉到尖利的声音,调侃、戏谑、讥讽的腔调所能传达的意味。

在诗人生命的最后五年,这一情形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果我们从语言的内部秩序进行观察,就会发现胡宽的写作从一种无序、膨胀的状态中逐渐脱离,自觉寻找秩序,进而寻找意义显明的所指。这一时期,语言的杂芜状态有所收敛,产生了一批精粹的短诗和长诗。在《黑屋》里,一段“欲望扭曲”的罗曼史上演又落幕,诗人十年后的回味和反思,徒留哀恸。这首诗一改诗人一贯的戏谑风格,表现出少有的诚恳和自我剖析,戏剧化的诗意叙说别有魅力。不仅如此,于胡宽而言,一种罕见的诗意之美也出现了。《雪花飘舞……》融抒情、戏剧性独白、哲思为一体,包孕复杂的生存体验和生命意味,可解性大大增强,甚至被认为是胡宽最优秀的作品。《受虐者》是诗人的绝笔,是一首可以进行多种意义指向的解读和阐释的作品,也成为胡宽诗歌的巅峰和绝唱。

阅读胡宽,对于那些意欲寻找诗意、美和确切意义的读者来说,无异于一种折磨。就像被流行音乐熏陶的耳朵,突然遭遇激烈的摇滚乐,甚至是那种尖利、刺耳的地下摇滚,不适以至厌恶再正常不过。阅读胡宽,也会让我们思考诗歌本身的问题——当诗歌抛弃了抒情、意象和诗意,还剩下什么?或者说,在这种情形之下,诗何以为诗?的确,胡宽不是抒情诗人,甚至不是叙事诗人,他是从艾略特的《荒原》中淘得真金的戏剧性诗人。他的诗剥离了诗之为诗最显著的特征——诗意,仍以其充满诗性的魅力促发人们对于社会、文化以及人性的理性思考。“形式崭新的匕首”,出自《奇迹是怎样创造的》一诗,也可用来比拟胡宽诗歌的独辟蹊径和批判精神。近二十年的写作,胡宽始终恪守独立品格,不攀附不媚俗,体现出纯粹、边缘和个人化的特征,因而也成为民间写作的真正典范。

路漫:“脱胎换骨变成一只鸟”

路漫的写作始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中国社会的城市化、商业化开始兴起,现代化转型正处于阵痛中。在物质丰裕、商业繁荣的时代镜像下,社会众生难掩道德品格的滑坡,内心生活的萎缩与贫血。而诗歌精神也一时陷入迷途,竟有失落的危险。于是,一些诗人选择退守自居,“建立灵魂的根据地”,以对抗外部现实和物质的侵蚀。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在物欲统治最薄弱的地方”,“金钱的背面”,路漫展开他的写作,诞生他的诗篇。他的笔“灌满露水”,“被星光指引”;他的《语言》,“一芽新月在星际练习发音/就像九月的蝉居高自远”;他的《诗艺》,“远离尘物”,“酷似飞翔”,“血液被持续照亮”;他的灵魂,“一堆躺着燃烧的火”,“照亮雪花的激情惊推暗夜”。

由这些以诗论诗的言说中,我们不难看出路漫写作的诸多特征以及他对自我的期许。他的诗有纯粹的质地,轻盈的语调,透明的诗境,高远的境界;浓烈的情感经过提纯,意象融合古典与现代;无拖泥带水的繁冗,无牵强凑泊之感。即使今天看来,其思维、意识仍是新的,语感、语境并不陈旧。而且,动人心扉、启人心智之处,散落字里行间。路漫是典型的“灵魂歌者”,对于诗歌理想、爱情理想以及精神现实,都有不倦的追求。当然,这些主题的处理和展开,都在时代语境与个人处境的背景之下。《用诗歌喂养的爱情》,是他著名的一首诗。相对整饬的诗节层层推进,由对爱情的书写,推延至爱人、女儿、家庭以及其他更多的事物,从中可见诗人内心的纯净和深情。作为当时陕西诗坛一位先锋诗人,路漫身体里仍驻有一颗浪漫主义者的灵魂。

阅读《路漫的诗》,我找到了记忆犹新的那句“脱胎换骨变成一只鸟”的出处——一首叫《幻影》的诗。古典意象与现代诗思,在这里酿造出甘美的语言琼浆,纯洁的心灵、美好的情意、飘逸的梦想,尽显其中。诗的最后一节这样写道:“杯子已经就绪酒早已酿好/等待举杯的男子醒来/把自己渴望盘旋的灵魂重新醉倒/然后脱胎换骨变成一只鸟”。在《火的祈祷》中,诗人已不满足于纯美诗境,而是在复沓的形式、高与低的位置变换中,传导出炽烈的情感和自我磨砺的意愿——“到中心的滚水漩涡里去”。在对超拔精神的颂扬中,诗人找到“珠穆朗玛”这一象征高度的物象,并有了这样开阔和直达根柢的呈示,“面对疯长的元素面对迎头痛击之物/一座潜存的峰影或遭遇/一种自崖际而来的世纪马车/它们运载时间与云影彻夜不停”。

由此我们得以把握,路漫诗歌轻盈、灵动和高蹈的特质。这也是他最为本我的部分。当然他并不囿于灵魂区域、精神空间,还将开花的笔探向更多事物,呈现更多的诗意维度。比如,他写黄土地上的事物,写动物世界,写父辈的创业史,等等。对于特快列车,他这样称述,“两条铁蛇的盟约/致死互不交配”。在对日全食的观察体验中,他得出这样的警句,“在失去照耀的那一刻光更加深入人心”。

如果说《生我的村庄》《大西北》等属于乡土诗范畴,那么,《黄土:另一种启示》《横渡半坡黄土》《镜语》等一大批组诗或小长诗,则是在现代意识的省察和反思及生命意识的烛照下,复现或重构古老文明的精神图景。这个方向显示了诗人的雄心,也是路漫诗歌在创造力的推动下,迈向更高层次的必然选择。在具体文本中,有了不同以往的表现:结构的繁复、场景的开阔、想象的奇丽等。《火梦》中有这样的表达:“无法梦想的将是火七千年结队飞过野外/叫声染红了/成片的风景……无法梦想的将是永远的火凤凰之羽/环绕九个太阳复活于心宫之中”。我们能够感知,诗人是以写史之心,将生命及文化密码进行转译,企望更具根性的宏大书写。不过,这项工程耗时费力,诗人未及深度呈现和大幅度展开。但蓝图已绘,顺着诗人指引的方向,那些完工的、未完工的以及更多的诗歌可能性,都浮现在我们面前。

路漫的写作持续了十五年左右,在最富创造力的年纪,遗憾地戛然而止。可以想象,若天假时日,他的诗艺还会更精进,诗歌景观会更加坚实和恢弘。

宋义军:“自然主义者”的诗生活

以前我说,宋义军是“梭罗式”的诗人,其实并不准确。梭罗居住在瓦尔登湖畔两年多时间,尽管也自食其力,循着自己的天性过简朴的生活,但那是在一种超验主义哲学观的指导下,所进行的有意选择。而宋义军的思想中没有这些条条框框,他只是被自己的性格牵引,自然而然地过上了这样的生活。当然,他也不同于中国古代的隐者,在精神血缘上更加不是。他不排斥现代文明,不排斥社会上的人际关系和圈子,只是有意或无意地保持着距离。

宋义军不是浪漫主义者、超验主义者,更不是“唯灵论”者。他诗歌中的自然,并非虚化、幻化、神秘化的自然,而是自然本身。从这一点上我们毋宁说,他就是一个自然主义者。他写山中所见的根、藤、乌鸦、鹰等各种事物,这些诗切入和展开的路径不尽相同,但都是由具体的物象触发,在不扭曲或变形的前提下深度开掘。语言生动传神,状物的同时展开一个令人寻思和回味的空间。

《石头》是宋义军的代表性作品,诗艺精湛,思考细微精深。“翻开一块布满绿苔的石头/石头下面盘绕着苍白的根茎/它们蛇一样扭结、纠缠/仿佛它们对自己也充满仇恨”,“它们是在石头下面咆哮/它们既做着生命最大的努力/又承受着生活最残酷的重压/多少生命:就是这样消耗了激情”,“我现在偶尔搬开这块石头/我困惑是该把石头搬走,还是/把石头原样盖上?搬走的石头/放在哪里才不成为新的石头”。一块石头,石头下压着的植物,在独具慧眼的发现中,呈现出惊心动魄的诗意内容。在自然主义者的眼中,人和自然是平等对话、休戚与共的关系,人并不优于或高于自然。寻常的自然现象,也是人类的某种处境。那“难以言说的痛惜”,源自悲悯,更是一种情怀。

这样的诗歌取材和开掘方式,如果说在其他诗人那里也不成问题,只是宋义军更为熟稔罢了;那么《蝉》这样的作品,则真正体现了宋义军对生命现象的穷根问底以及对诗意表达的执迷。古人咏蝉,多将其作为高洁情操的象征;宋义军写蝉,是震惊于这奇特生命的蜕变历程。他通过长年累月地观察,掌握蝉的生命周期和习性,诗性的观照犹如一道光,投向幽暗的地穴。我们看到这最初坚定的修道者,却偏离了曾经的追求,以至于“那历经十数年枯寂修行的躯壳——/几十天的时光里就挥霍一空”。

宋义军乐此不疲地从山中“采诗”,也时刻留意身边事物,从寻常中发掘幽深的诗意。但这些事物都带有一种质朴、原始的性质,与喧嚣扰攘的城市生活保持着距离。

《陷阱》是宋义军另一风格的代表,讲述了他在“一孔无人的窑洞里”,偶然发现缸中老鼠的皮毛,并由此展开思虑的过程。“缸黑洞洞地像一个幽深的陷阱/生活也曾在这里留下激情:我此刻/极力体会着置身局外的幸福/我们该怎样评说这历尽煎熬的生命”。在这里,对老鼠的嫌恶被深切的同情取代,察物和反观人类自身惊人地统一。在对另一些动物的描述中,宋义军深得“意象诗”的精髓,写得精警饱满,颇具神韵:“坚硬的声音/竖在秋的旷野/风吹扁的夕阳/倚向更高的山峰”(《乌鸦》);“在突然俯冲/前的一刹那/鹰一直是生活/悠闲的旁观者”(《鹰》);“蛇分叉的信子,穿过岁月的/河流,在时光汹涌的波涛上/仿佛一柄黑色的鱼叉”(《蛇》)。就是写《伤疤》,也写得传神惊心,拓展出一个另度空间:“血像挣出袋子的蛇”,“一场令人惊悸的暴雨/却突然停了——这闪亮的伤疤/仿佛雨后的一道彩虹/弥合了天与地激烈的争吵”。

宋义军自20世纪80年代至今的诗作,取材和表达的方式多样,自然物象、社会生活细节,抒情、叙事甚至说理,构成了他写作的丰富性。山野和城市郊区,是他熟悉和独有的资源,他经年累月地进行语言的提炼和锻造,诗歌的智性风格和惊人的表达效果引人注目。他的诗生活,在被物质、商业和娱乐所覆盖的社会空间,保持着一份旁观的热忱、理智的清醒。

或许,当我们在城市温软的陷阱中迷失,在现代化道路上愈走愈远,蓦然回首时有所醒悟:我们丧失的,也正是宋义军眼下拥有的——质朴的生活质地,不倦的精神求索——这也是他,一个身体力行的“自然主义者”的独特性和价值所在。

任高闻:生存与此在的诗意叙述

诗集《断续》,收录了任高闻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部分作品,视野开阔,现代意识浓郁,透着“少年老成”的深刻。其文本样式,在当时的写作环境及商洛诗歌圈子,应该是有先锋性的。而且,一种重要的诗学特征——叙事性——已初露端倪。

写于2004年的《老枪》令人眼前一亮。细节描述和个人化的认知,不仅凸显了“物”,也挖掘出“物”自身潜藏的内涵。另一首《关于文森特·梵高》,显示了任高闻扎实的“素描”和“刻画”功力,他站在梵高命运以及时代之外,以冷静、克制的口吻叙说,却产生了刺痛和震撼人心的效果。

这是一条倾向于生活细节的呈示、生存经验的揭示,有担当、有血性的写作路向。及物,凸显真实,甚至不惜以繁琐替代简洁。《一封信是怎样写成的》,就体现了繁冗的叙述以及抒情诗无法涵纳的内容。《在书店看到一张老照片》,以一帧静态的画面,展示了时代风云、人物命运的跌宕以及情感的幽微。《怎样给一位修鞋匠画像》,以文字为颜料,在虚拟的语调和场景中凸显人物的真实。这样的题材和写法属于典型的底层叙事,其粗粝直朴,犹如梵高名作《吃土豆的人》。

与这种纷繁密集的叙事交叉并行的,是一些简短隽永的“小品”。尤其在诗集《如风吹过》中大量出现。《老姐》短短十数行,勾勒出的却是人物一生的命运。这显然是小说更擅长的题材领域,但在诗歌特有的叙述节奏和蒙太奇式的剪辑中,人生的各个阶段如此强烈地凸显出来。《雨霖铃》这一古典词牌,在任高闻笔下却是一幅现代场景:“驼色低胸羊毛衫,包谷糊汤,地软包子”,而“噩耗一般,门锁扭动的声音”,又让诗歌充满悬念。《远雷》和《雪地上的空椅子》,偏重自然物象,不乏意象诗的格调和神韵。

当然,更加绵密和风格多变的叙事也出现在这本诗集中。比如《写点》这首诗,本是日常生活的叙事,却并不显得单调和浅薄。其原因在于,诗人不仅对日常对话和生活情节进行了精心剪辑,还随处穿插着深度认知。同时,也充满调侃、反讽意味,家常话、俚语甚至流行词汇构成诗歌语言的主体。

读任高闻的诗,我们感受到他极具个人性的“叙事诗学”的魅力。他写自己的日常,写底层人的生活,没有丝毫的虚浮与矫情,真实、真诚、真挚得让人无法不信任。在题材选择上,他展现生活情态和幽微的人性,也直面其中惨烈的部分。《删除》和《手表的秒针铮铮走动》书写死亡,不是对死亡的玄思或冥想,而是呈现真实的死亡事件。在写法上,任高闻不断地推陈出新,甚至挑战自己,像《十分钟》《镇虎的五一节》等,通篇以人物对话构成。这样的诗歌形式,也必然要求着与之恰切的语感、节奏、框架结构,以及适当的诗意浓度。

但任高闻并没有就此止步,他还有更极端的实践。《深白色》是一首长诗,21节,300余行。其底本很可能是一部容量更大的叙事作品,但以诗歌的形式来呈现,是做了很多削减和省略的。犹如一架抽掉过多木板的楼梯,给攀爬者设置了极大的障碍。这显然是诗人有意为之的结果,考验自己的语言技巧,也考验读者的智力和耐心。但这样的作品,“叙事性”的极端形式,也很有可能致使自己成为“语言孤岛”或无人涉足的“撂荒地”。

在任高闻诗歌的修辞及内涵以外,他对生活和写作的态度也构成了一种魅力。“最好,我们说些有趣的事,说粗话/但是不要说馊鸡汤味道的格言和道理”(《我想和你说说话》)。我猜想,可能太过投入地注目生存与此在,任高闻本能地排斥,诸如理想、梦幻、直觉、抒情、隐喻、彼岸、上帝这样的概念或范畴。正像他在《此身》中写的:“此身是此身的断桥/此身之外再无房舍//神啊,请离开/让此身/打柴/汲水/生火/做饭/歇着。”

我也猜想,不管以任何名义贬损人生的此在价值和意义,他都不会认同。

任高闻的博客停留在2018年11月15日,《完成》(五首)或许就是他的绝笔。此后,他经历了二十多次放疗,全力抗争病魔。“我不曾辜负过程/我歌唱优美的完成。”“雨落在脸上,像卑微的洗礼/像清凉的觉悟,像意料之中的/一个消息。”这些诗句记录下他最后的心情和感知,不见浓厚的悲哀,只有清澈的觉悟。

张翼:存在之思与异质混成的结构性书写

张翼的文本从外部形态看,综合了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等诸多文体元素,他所进行的是一种混合文体或者说跨文体的写作。但这并非简单的文体实验,而是为了完成整体性、结构性书写对文本形式的有效选择。张翼没有沿袭这个时代主流的、大众化的写作路径,甚至对于诗歌的社会性主题也绝少触及,他关注的是生命、灵魂以及世界的本质性命题,他所营造的是一部融合诗学、哲学与宗教精神的恢弘雄阔的精神史诗。

陌生化的语言,陌生化的表述方式,对潜意识的深度挖掘,宏大的诗学体系,这些都足以显示张翼的卓越。他在自己确立的诗歌框架内写作,糅合多种诗歌元素,甚至以非诗的方式进行书写,其独特性显而易见。他的短诗数量不是很多,但篇篇奇异,从形式到内容也绝少雷同。比如,《暮》《秋之恶》《火葬场》等,明显异于同类题材的写作,骇人的诗境营造出深度的真实。《表现嚎哭》《狂暴山》和《致一位女士的原始心灵》等,潜入意识的深层,带有浓厚的超现实主义色彩。“她已沦为物质并与万物共时”的《水中的生》,没有波德莱尔的《腐尸》触目惊心,却有异曲同工之妙。《雪》《黑色的情欲》《诅咒》等,撷取宗教元素进行表达,丰富和充实了诗歌的内质。从这些不乏抒情色彩的短章中,我们不难发现,张翼的写作所具有的非个人化特征,以及那种不可化约、无法通俗的现代性。

从篇幅上看,《献给月亮女神的颂歌》《颂歌》等,算是小长诗,也是张翼写得更为紧凑和精粹的作品。醒目、纷繁的意象营构了一个开阔多维的诗歌空间,存在之思在其中醒悟着、推演着、自证着,此起彼伏。

张翼的长诗主要有《蓝色回忆录》《航海日志》《疯女人》等。《蓝色回忆录》犹如一部异族史诗,场景宏大,若隐若现的叙事线索将我们领上一条奇幻骇异的旅程。“为了躲避人类的罪恶我遁入大海、逃进沙漠/混迹于逃犯、黑人、阿拉伯人、奴隶贩子/和军火走私者的团伙。”这让人想起兰波,或如兰波一样的精神浪子。长诗结尾处,“而我要重新启航了/去寻找生命和威胁生命的偶然性/自我和热爱自我的恐惧感”,则提示我们,这仍是一个寻找的主题,但诗人动用了更多的场景和道具,意象和细节,也带给我们更为复杂的阅读体验。《航海日志》同样将诗歌的舞台搭建在大海上。有所不同的是,这首诗存在叙事性,却没有一条叙事线索,破碎性手法和拼贴技艺在其中有更多的应用。长诗尽管也出现了镜子、大海、父亲、神灵、雕像等颇具隐喻性的核心意象,我们还是能透过文本编织的网络对诗歌题旨有所洞见:对存在以及生存体验的书写。

散文诗体的《恐惧与焦虑》,洋洋数万言,仿佛一个个黑色旋涡,吞噬着读者的思维和意识,又仿佛苍苍莽莽的原始丛林,让进入者恐惧和迷失。那种原型意义上怪诞的事物和形象,漂浮的无意识幻象,具有生理学特征的描绘以及理性思辨的意识之光,在其中纠结扭斗,令人惊叹、惊诧又疑窦丛生。这无疑是一个充满诗性的混合文本,也是一个奇特的具有吸附性的语言黑洞。或许,困扰诗人的有关存在的问题如此之多,如此急迫,诗人的调度才如此异质而庞杂。

在诗体上求新求变,在表现方式上力求综合(与主题的深刻以及多元协调一致),使得张翼的写作呈现一种大的气象和格局。诗歌戏剧化的典型文本便是诗剧,张翼在这方面也颇多实践,像《青春》《悲观的享乐主义者》《父与子》等。《看太阳的人》繁茂驳杂,奇幻深奥,文学审美与哲学思辨相得益彰。它显然不是一个生活剧,但它在生活剧的框架内,出人意料却又合理地插入一个个魔幻场景和理性思辨的桥段,展现了主人公精神求索的历程。

文本实践之外,对于诗学问题,张翼也是自觉的,思考深入而透彻。他写过很多具有专业水准的诗学论文,像《原型主义》《修辞学的转向》《语言与世界观》等。这些本质性的论说,在彰显张翼诗学素养的同时,也和他的诗学实践相互激发和促进,走向开阔的境地,走向思之澄明。

结语

新时期的陕西诗歌由于回归诗歌本位,并在现代性的视界打量生存现实、重构历史话语,因而获致以往不曾有过的诗歌活力和审美多样性。陕西诗歌这一区域性的诗歌命名,其构成也与海明威的“冰山理论”颇为相契,那些著名的或有较高知名度的诗人及文本,仅是冰山一角,更多诗人及其文本处于“隐匿”状态。这其中,也不乏有价值的写作或经典性文本。出于各不相同的原因(诗人的性格因素、社会资源或话语权的缺失、文本的超前性等),致使他们的写作成为这个时代的“隐性表达”。

对以上几位陕西诗人的阅读,希望能勾勒出一个轮廓,供有兴趣的朋友作广泛、深入的探讨。宗霆锋和胡香也是两位优秀的诗人,同属此列,笔者评论他们的文章因在别处发表过,只能在此“割爱”了。女诗人小宛(范术婉),也是一位纯粹的诗人,“精神华贵/生活褴褛”,生前以及死后都寂寂无闻。她出版过两部诗集和一部散文集,而笔者所能读到的诗作,仅零散地见诸网络。因不能窥得其创作的整体风貌,未能予以专论,是为缺憾。此外,像孙谦、黑光、刘文阁以及更为年轻的史雷鸣、徐淳刚、张大林等人,相对于文本品质,他们作为诗人的名声显然小了很多,都不同程度地属于“隐性表达”的范畴。所以说,这仍是一个需要不断“发现”和补充的诗人名单,他们的写作构成了陕西诗歌隐而不彰、暗潮涌动的部分。

而本文也旨在抛砖引玉,期望评论家和诗人不断参与进来,廓清和显豁陕西诗歌的真实面貌——让更多在时代浪潮中沉潜的写作者浮出水面,显露真容;让金子们都能成其所是,无所遮蔽地发出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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