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宁刚
作家马玉琛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羽梵》(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写了一群爱鸽、赛鸽的人。他们生活的背景是与我们共时的当代,尤其是21世纪以来的十多年。这一点,从小说中提到的赵本山的小品及个别网络词语的使用等可以判定。虽然主要时间线和事件线是从新世纪某一年的上巳节(农历三月初三)到重阳节(农历九月初九)半年中的三次赛鸽过程,却前后牵连勾画,写到了之前的几年乃至几十年,不仅写到若干主人公的成长、生活经历,而且写到他们的父辈乃至祖辈的经历,笔触所及的跨度长达七八十年。就此来说,这是一部主要着眼于当下、着墨于爱鸽赛鸽的人的小说,却同时也是笔调宏阔、历史感深厚的小说。
《羽梵》是作者在完成上一部长篇小说《金石记》十余年后的又一部文化小说,也是基于写作者自己几十年的生活经历与趣味,所写的一部厚重的作品。书中写了很多奇人、奇事:长安城里两个关系最好又旗鼓相当的老养鸽人皇甫三兴和元菊生、善于按摩的养鸽人柳散木、善于绘画的养鸽人萧涤生、善于相鸽的金眼相士、善做鸽哨的林风鸣……这些人名,在令人好奇、神往的同时,似乎听着也有些耳熟。
这是由于不少名字很可能是从现实中的人名借用或化用而来的。小说在结构安排、叙述把握、人物刻画等多个方面的讲究,也不难使我们想到这一点。作者在小说中借小说人物之口,以讲笑话的形式对人名所做的“调侃”,更使我们有理由相信,作品中的人物姓名不是随便起的。实际上,在此前的长篇小说《金石记》中,作者为不少人物所取的名字就与金石及古代钱币有关。正因此,本文以下就尝试对这些人名的由来做些“臆解”式的探讨。“臆解”不是确证,却也并非全无根据。实际上,如此探讨的目的,正是要努力接近艺术创造的真实,有助于我们还原作者的创作过程,进而理解小说。
皇甫三兴是混血儿,他的父亲叫皇甫穆勒,祖父叫西格穆勒,都是医生兼传教士。在小说中,是西格穆勒在西安创办了济慈医院,皇甫穆勒不仅子承父业,还娶了长安姓皇甫的女子,所以便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皇甫穆勒。
准确地说,西格穆勒,应该叫西格·穆勒,穆勒为姓,西格为名。同理,皇甫穆勒也就应当叫皇甫·穆勒,穆勒为姓,皇甫为名。从这个意义上讲,皇甫穆勒,只是改了名字,并未改姓。所以他说,“我嫁给了长安城,而且有了儿子。儿子就是根,根扎在了长安城的土地上”(第10章)。他说的没错,他不是倒插门嫁给一个姓皇甫的长安女子,而是娶了长安女子,嫁给了长安城。他对长安城有很深的感情,去世后也想将骨灰埋在长安,这也成了他儿子皇甫三兴的一件心事。
皇甫穆勒为什么要给自己取名叫皇甫呢?这是小说作者的设计。中国的姓很多,复姓也很多。《羽梵》的作者似乎比较喜欢复姓,皇甫、司空、司马……不一而足。他为皇甫穆勒起皇甫这个名,也许是因为:第一,作者自己居住的地方——神禾原南头(也正是小说中的另一位主人公元菊生所住的地方)的常宁宫西,距离柳青住过的皇甫村(也是他写《创业史》的原型)不过一两公里。柳青墓园至今还在村边,遥望终南山,原下即滈河和御宿川。皇甫村、复姓皇甫,对作者来说,太熟悉了。第二,作者有意无意地在以这种方式,向曾经在皇甫村住过、且书写过黄埔村的前辈柳青致意,也向他对文学的执着及取得的文学成就致意。虽然《羽梵》并不是《创业史》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作品。
话虽如此,如上所言,在皇甫穆勒那里,“皇甫”二字,实际上只是名。到了儿子皇甫三兴这里,才算改了姓,没有再跟着父亲姓穆勒,而是姓了皇甫。从西格穆勒到皇甫穆勒,再到皇甫三兴,我们从三代人的名字,也看到了他们不断中国化、长安化的过程。
皇甫三兴的三兴是什么意思呢?并不是小说中的市长以为的“兴国、兴民、兴盛”,根据父亲皇甫穆勒的解释,则是“对生命的兴趣、对生活的兴趣、对人的兴趣”。没错,这个名字是“中国”了,但背后的意思还是“很西洋”。这倒也与那个时代很契合,用皇甫穆勒的话来说,就是“土洋结合,公私合营”。
皇甫三兴,字愚人。他曾请元菊生给自己写过一幅字:方内愚人。(13章)“他说人必须接受和佩戴上帝的愚人标签,和上帝比,我们都是愚人,不管我们认为自己有多聪明。”“愚人”是有基督教精神的。基督教精神中不仅有“愚人”,更有“愚圣”——看似愚以至于成圣。这一点,与中国文化中所讲的“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道至简”倒是有相通之处。
在小说中,皇甫三兴的很多话,都以《圣经》为背景和依托。比如初次见面,在几乎不认识的情况下就将一羽鸽子送给木归智,因为他奉行着“你请求,就赐予”的信条。再比如他讲鸽子,“飞在天空,落在地上,不种也不收,也不在仓库里储蓄一粒粮食,自然却养活他”,也是对《圣经》经文的化用。这个自称嫁给长安的人,实实在在是土洋结合、中西合璧的结果。他在自己身上实现了某种形式的中西融合,正如他在小说中出场时,总是一身笔挺的西装。
中国文化的力量太强大,各种人、物在这种文化中累叠、积淀,被深度符号化。仅就花而言,说到牡丹就想到富贵,说到莲花就想到周敦颐、想到出淤泥而不染,甚至想到佛教,说到菊就想到隐逸、想到陶渊明……
元菊生的名字一如其人,一如其行。元菊生姓元名菊生,字步陶。一如其名字所显示的,他以半隐居的方式,住在神禾原下的菊花园。他的“菊生”二字标识的也许是出生的时间——秋季菊月,也许是地点——菊花园,也许二者兼而有之。无论如何,元菊生的名字,确切说是名,都指向另一种更高的寓意,那就是陶渊明的菊。元菊生也正是这么自许的,他为自己取的字为“步陶”,即学步陶渊明、步从陶靖节。按照传统的规矩,名是父母给起的,字是本人起的,中国人也历来有以字明志的传统。
此外,他还有个号——东坡杖人。小说借柳散木之口说元菊生:“姓元,名菊生,字步陶,号东坡杖人。名、字、号,字字有出处,样样和哪个晋人哪个宋人相勾连。就连寻常生活,心性脾气,也近乎他们的现代翻版呢。”《羽梵》中的主要人物,都有这种洋溢着古风、古意,将现代的日常生活古典化、审美化的倾向,从穿着打扮到言谈举止、行事风格、生活趣味,无不如此。
元菊生的父亲叫元惊竹,祖父叫元友梅。除了元友梅这个名字与当代作家邓友梅亲缘,从梅、竹、菊来命名三代人,既可见元家的趣味与家风,也可见作者对元菊生一家的人物设定与情感投射。
萧涤生是母亲萧淑娟收养的孩子,也是皇甫三兴的徒弟,不是他作为医生的徒弟,而是他作为一个爱鸽人、养鸽人的徒弟。他对师父皇甫老先生格外敬重。在得知自己是被皇甫医生在医院里捡到交给母亲萧淑娟才被收养长大成人之后,他对皇甫医生更是爱敬有加。
因为被单身的母亲收养,萧涤生自然是跟母亲姓的。在这一点上,他倒是跟师傅皇甫老先生有点像,无论主动还是被动,都没有再随父姓。萧涤生从小爱画画,长大后也善于画画,在绘画方面无师自通,很有天分。皇甫医生家的赛鸽中,进入功臣谱的第二十四幅鸽子图,就是他在庆功会上乘兴绘制的。就此来说,他和皇甫老先生也是缘分深厚。
在小说中,作者借元菊生的口来解释萧涤生这个名字的渊源:“涤生这个名字……有来头,巧合了前朝重臣曾国藩的号呢。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去非鼎新,自我革命。”而萧涤生自己也从自己的出身说:“昨日弃,今日拣。昨日死,今日生。”(第14章)
此外,萧涤生这个名字不难叫人想起当代著名的文学史家萧涤非(1906—1991)。这个名字也像是从萧涤非化来的,要是想到萧涤生,字去非,就更是如此。
萧涤非先生是江西临川人,1933年从清华大学研究院毕业后到山东大学任教,抗日战争时期一度在西南联大任教。抗战胜利后,于1947年回山东大学,任中文系教授,毕生研究中古文学史、也是著名的杜甫研究专家。他写过专著《杜甫研究》,也选注过杜诗,在晚年还担任了《杜甫全集校注》的主编。萧涤非先生是《羽梵》的作者马玉琛所熟悉和敬重的。在为自己的小说人物起名字时,化用自己喜欢的现实人物的名字,也是自然不过的事。想想这个萧涤生,字去非,就不难看到其与萧涤非的亲缘。实际上,小说中也多次提到了杜甫。比如第28章,借小说人物之口不仅提到杜甫的诗,而且提到兖州少陵台子美祠被一位郡守拆毁的典故。可见,小说作者不仅熟悉杜甫的诗,而且熟悉有关杜甫的研究。作为杜甫研究大家的萧涤非先生,作者自然不会陌生。
从创作心理的角度看,更可能的是,曾国藩的号(涤生)和萧涤非的名字都在作者的心里。于是,在创作中,作者进行了直接的借用或者有意无意地化用,即使小说人物符合他的某些身世、性格或行为,也与现实中的人名形成微妙的差异。比如涤非,是涤荡、淘沥掉不好的、“非”的东西;涤生,则如小说中所说,有涤某生(某人),经由洗涤、涤荡而后生,有重生、新生的意思,与这个角色高度契合。
柳散木是《羽梵》中又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物。小说讲到,他是长安城里首屈一指的盲人按摩师,所谓“(金眼)相士的眼,(柳)散木的手”。关于他的手之神奇,小说中讲了很多。他的“阴阳手”大小不一、体温也不一样,不仅能给人按摩,也能给鸽子按摩,不仅能按摩,甚至能一上手就将人或鸽子的特点、问题摸出来。因此,说他能以手相人,也不过分。
在按摩之外,柳散木也是个鸽子迷。元菊生老先生是他的师傅,他因为从元菊生先生那里拿来一对鸽子蛋,后来才孵成了小说中一羽重要的鸽子——图南号,一举赢得了五百公里比赛的冠军。
柳散木与元菊生的关系远不止这些。早在柳散木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买过元菊生的鸽子。说是买,实际跟半送差不多,元菊生见他喜欢鸽子,就以低于市价许多的价格贱卖给了他。不仅半送了鸽子,而且连同一个漂亮、珍贵的鸽子笼也半送给了他。由于柳散木是临时起意买鸽子的,没有带笼子,所以卖鸽子的“壮年人”(也即元菊生),就“微笑着说:连挎提走吧,倘若有缘,日后再见,还我就是”。结果,还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年后,柳散木母亲去世,柳散木因为自家房屋被拆迁弄瞎了眼睛。当年的少年已然成为盲眼青年。虽然瞎了眼睛,柳散木却不忘要将挎还给当初卖鸽子的人,所以几经曲折才见到了元菊生。而元菊生,也因为发现柳散木虽然眼瞎但为人诚信,且有一双特别的手,于是托人教他按摩的手艺。这样一来,不仅为柳散木找到了一条适合他的谋生之路,而且改变了他的命运,甚至可以说拯救了他,成就了他。后来,林风鸣也是因为元菊生老先生的提点和帮助,才改变了生活的轨道。由此也可见元菊生的性格特点:虽然萧散、隐逸,却有一副古道热肠;虽然有时显得矜持,却一点儿也没有因为其隐逸而显得冷寂、漠然。
回到柳散木。不难看到,柳散木的经历跟萧涤生是有些相似的。他们都有自己生命中的贵人,这个贵人就是他们各自的师傅。如果说从皇甫三兴捡回萧涤生这件事我们看到的是上天有好生之德,那么,从元菊生促成柳散木学艺这件事,我们看到的就是识人和成人之美的品德。识人,是认知,也是眼光和见识,而成人之美就更是具有传统的人文乃至善德色彩。用小说中的话来说,这样的人和这样的做法,都是具有古风、古意的。这些特点,一如上文讲的古道热肠一样,是属于传统社会的。这与现代社会讲规则、讲尊重他人的自由与选择、讲尽可能不去参与和干涉他人的生活,很不一样。
柳散木,这个名字,听上去也很耳熟。它会叫我们想起中国现代著名的书法家、篆刻家邓散木(1898—1963)。邓散木先生字散木,原名菊初(是不是太巧了?元菊生的名字里也有个“菊”字,菊初与菊生,何等亲缘!说元菊生的名字部分地受到“菊初”二字的启发,也不是没有可能)。在艺坛上,邓散木与齐白石并称,有“北齐南邓”之誉。他既长于诗文、书刻,也能作画,尤其精于四体书。邓散木的书法篆刻,从封泥、古陶文、砖文中吸取营养,形成了自己章法多变、雄奇朴茂的风格。
除了邓散木,柳散木的名字,还与另一位书画名家林散之(1898—1989)也有很有亲缘性。
林散之,名霖(又名以霖),字散之,祖籍安徽省和县,生于江苏南京,也是当代著名的诗人、书画家,尤擅草书。赵朴初、启功等称林散之的诗、书、画为“当代三绝”,林散之草书也被称之为“林体”。不同于邓散木,林散之是“大器晚成”的典型,也正因为其出大名很晚,数十年寒灯苦学,滋养了其书之气、韵、意、趣,使之能上达超凡的极高境界。
由林而柳,由散木/散之而散木,这三个名字,借用维特根斯坦的术语来说,具有高度的“家族相似”。因此说,柳散木这个小说人物的名字,是由作者从自己喜爱的书画名家“借用”而来,并非毫无道理。相比林,柳更具有疏朗、闲逸、自在之态,再辅以散木,姓与名可说是形成了鲜明的互文——柳即散木,也更加符合小说主人公的性格特点。
若要进一步探讨这个名字的来源,那么,现实中的邓散木、林散之,小说中的柳散木,他们的名字更可能是取自《庄子·人间世》篇中,有关材与不材的著名段落: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散木,即不材。想到柳散木的爱鸽“图南”的名字也是出自《庄子》,我们对这一点应该更为确定。而由此也可见,作者对柳散木及其鸽子的基本想象与定位。
当然,柳散木的社会身份及其行事方式也有复杂的一面。他的职业是盲人按摩师,在按摩房里难免遭遇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生意人花郎就是他在师傅的按摩堂认识的,花郎的协议妻子(两人没有真正结婚,而是以协议的方式约定结婚)翘秀,也是他在按摩店认识并介绍给花郎的。花郎与翘秀,从认识到结为协议夫妻,都离不开柳散木的撮合。更不用说柳散木自己的妻子墨玉环,也是他在按摩店认识的。或许也跟他看不见有关,柳散木还是比较萧散,比较雅。这一点,与既雅又俗的金眼相士比较一下,便可一目了然。就此来言,说柳散木袭染了他师傅和恩人元菊生老先生身上的隐逸、内敛之气,并不过分。
在《羽梵》中,年长一辈的人,以皇甫三兴、元菊生和楚留声等为代表,他们大约出生于1940年代(1950年代初公私合营时,皇甫三兴正值年少);年轻一辈中,以萧涤生、柳散木、林风鸣等为代表。按照小说中所写,林风鸣应该是出生于1975年左右。
与前述几位爱鸽和养鸽人不同,林风鸣更爱鸽哨,爱不同的鸽哨发出的不同乐音。也就是说,他更敏感于音律。
小说中写林风鸣着迷于鸽哨的文字,也是整个小说最精彩的章节之一:
天边飘来一缕曼妙的音乐。那音乐像一根颤动的细钢丝,拨动了正在窗下小书桌前做功课的少年的心弦。这样的周末,再要这位少年平心静气、专心致志地坐在窗下桌前做功课,已经不可能了。
少年先是搁笔,支棱耳朵捕捉那飘忽而来、倏忽又去的音乐,继而推开书本,走出房门,来到庭院的石榴树下,手搭凉棚,从树枝的空隙望向天空。天空寂寥,白云凝固,只有一缕音乐缥缈不定,悠然移动。似在北方,又像在南方。似从东方出,又像从西方来。少年十分好奇,这幽魂一样曼妙的音乐,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听到过?就是梦里也没有。
…………
少年巴望了好一阵,那音乐才再次缓缓地传过来。依旧是那么飘忽,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忽疾忽徐,忽高忽低,忽而直去,忽而折回。那节奏,既随意,又有规律;既自然,又有迹可循。少年张大湖蓝色的大眼睛,在天空搜寻着。音乐飘向哪边,少年的眼珠就转向哪边。他终于惊喜地看到,从悬浮不动的白云边缘,踅出好几个黑点,回旋着朝头顶上空飞来。那是一群鸽子,少说也有十二三羽呢。随着鸽群临近,音乐也渐渐变得清晰鲜亮起来。鸽群往下俯冲时,少年大致能看清鸽子的色彩。有白,有黑,有灰,有花,有一头红,有两头乌。少年也终于可以确认,那音乐是从鸽子身上传来的。莫非,那就是祖辈们传说的鸽哨声?
少年迷眼迷耳迷心,魂魄随着鸽群和哨声在天空飞翔。
这个少年就是林风鸣。因为追不到鸽子,还在上中学的林风鸣缠着父母买了自行车,每天放学后追着鸽子听鸽哨声:
只要鸽哨一响,鸽群一出现在天空,风鸣就骑车追赶。风鸣仰头望着鸽群,双脚用力蹬着脚踏,对身边的行人和车辆全然不顾,行人和车辆反而得避让着他。自行车箭一样尾随鸽群往前飞驰。但快到大南门时,鸽群直线越过几幢大楼,追不上了。风鸣非但不气馁,反而兴致倍增,一有机会就追。追得次数多了,发现鸽子飞行是有大致规律的。时间比较准点,飞行路线相对固定。风鸣想出一个办法,今日追到这儿,把鸽群追丢了,明日就在此等候,等鸽群过来,继续跟着追。就这样一截一截接力下去,竟然追出大南门,追过小寨,追过韦曲,追过潏河,追上神禾原,漫坡上到神禾原顶端,再一路往南越过五六个村庄,看到原势突然陡陡地收住,底下是依原蜿蜒而行的滈水。滈水那边,是平坦碧绿的御宿川。川南是拔地隆起、翠黛苍茫、绵延无尽的终南山。
风鸣一脚撑地,静坐车上,欣赏着眼前的景色。他非常感谢鸽子把他引领到如此美妙的地界。在城里长了十六年,看到的是街道、店铺和楼房,听到的是汽车和人的鼎沸声。而眼前,低原高山、绿野平畴、碧水红花。几只白色鹤鹳,立在原下滈水边的草丛中,引颈望向天空。天空鸽群盘绕,哨声缈缈。夕阳投射过来,所有的景物都被涂上一层既亮丽又朦胧的色彩。清新,自然,寂静,神秘。风鸣的身心被深深地吸引并陶醉了。
就这样,他一路追到了鸽子的家——神禾原下的菊花园,见到了园主,也即鸽子的主人元菊生和他的女儿鹤秀。
小说虽然没有交代林风鸣和元菊生聊了什么,但是从他在菊花园待了三天,以及后来元菊生和女儿跟着林风鸣一起造访林家,说服林风鸣的父母同意风鸣中断辍学,为风鸣找一个做鸽哨的师傅拜师学艺来看,他们谈得很深,很投缘,很不一般。
林风鸣的生活也从此转了个大弯。之后,他从中学生林风鸣变成了学徒林风鸣,从与蝈蝈、蛐蛐等鸣虫相处,听鸣虫的叫声开始,稳扎稳打,逐步深入,学习用刻刀,学习做蝈蝈笼、学习做鸽哨,终于成为一个手法成熟、高超的做鸽哨的手艺人。
应该说,林风鸣的父母能够同意儿子中断中学的学业,是要有很大勇气的。这自然与元菊生的造访和劝说有关系,部分也与他父母本身为人散淡有关。早在林风鸣抓周的时候,他母亲就庆幸,“文革”十年,风云变幻,人们谈文色变,林家却还保存着谈论传统的雅兴。(第20章)
林风鸣这个名字,一眼可见它和大画家林风眠(1900—1991)的亲缘性。可以断定,这个名字就是从林风眠那里借来的。不过,作者借来之后改得极妙。风眠,讲的是无风、静。风鸣则正好相反,是动。风因何而鸣?或,风中什么在鸣?答案是:鸽哨。这样,就将人的名与他的实(行动、志业)极为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不仅是结合,而且是相互生发,相得益彰。小说借用柳散木的口这样介绍林风鸣:“姓林,名风鸣,字三籁,号哨痴,和声音贴合得多么好。”强调的也是声音。至于林风鸣的字,三籁,小说中也有解释,是天籁、地籁、人籁。号哨痴,一目了然,不必多说。
林风鸣的父亲叫林排云,祖父叫林鹤翔。林鹤翔这个名字看着像是从现代文学作家陈翔鹤(1901—1969)那里化用来的。陈翔鹤是重庆人,1919年毕业于成都省立一中,1920年考进上海复旦大学、1923年转学到北京大学研究生班学习,专攻英国文学和中国文学。1923年起,和林如稷、冯至等组织“浅草社”“沉钟社”,从事文学活动并在山东、吉林、河北等地教书。他于晚年所创作的历史小说《陶渊明写〈挽歌〉》(1961)、《广陵散》(1962)很有特点,至今是很多当代文学作品选的必选篇目。其小说所写的魏晋人物及其风度,与《羽梵》中的人物,也多有相通之处。
将鹤翔、排云、风鸣三代人放在一起看,则会让人想起刘禹锡很有名的一首七绝《秋词》: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前两句讲诗人不同于常见,认为秋胜于春。对于《羽梵》的作者来说,也是如此。小说从春日三月三写起,到九月九达到高潮,就是明证。《秋词》后两句,鹤(翔)、排云等关键词均在其中。最后一句“到碧霄”则暗含着“风鸣”。显而易见,祖孙三人的名字均源于这首诗。
林风鸣的母亲叫彭凤仪,母亲的哥哥,也即他的舅舅叫彭凤祉。乍看彭凤仪的名字,有人可能会想到香港女作家梁凤仪,或清末民初的教育家王凤仪(1864—1937)。王凤仪为热河(今辽宁)省朝阳县人,自幼为佣工,三十五岁时听人讲善书,因悟“贤人争罪,愚人争理”的道理,开创了“性理治病”的学说,并兴办学校,被人称为“王善人”,有《王凤仪嘉言录》行世。
实际上,与这两个同名的人相比,另一个人名来得更为相近和方便,这就是李仪祉(1882—1938)。将彭凤仪的名字与其哥哥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合起来看,即仪祉。对于陕西以外的读者来说,李仪祉这个名字可能有些陌生,但是对于陕西人,尤其是了解陕西近现代社会历史的人来说,李仪祉这个名字则一点也不陌生。李仪祉是陕西省蒲城县人,1913年留学德国,专修水利。回国后一直从事水利教育并主持水利工作。曾担任过上海港务局局长、陕西省教育厅厅长、陕西省建设厅厅长、陕西省水利局局长、渭北水利工程局总工程师、黄河水利委员会委员长等职。
李仪祉曾于1932年创办陕西省水利专科班(后并入武功西北农林专科学校),他倡导科学治水,提出治理黄河要上、中、下游并重、防洪和航运、灌溉、水电兼顾等独创的见解,比较全面地探讨了黄河的治本方案及其具体治理措施,改变了几年来单纯着眼于黄河下游的治河思想,把我国治黄理论和策略推进了一大步。此外,他主持建设的泾惠渠、洛惠渠、渭惠渠等关中八惠水利工程,也是旧中国水利建设史上罕见的成就,使泾阳、三原、高陵等县至今受益。
出生并成长于渭河边的马玉琛,不会不知道这些。更大的可能是,他不仅知道,而且熟稔,打心底敬仰这样的科学家和教育家前辈。以至于在为自己的小说人物命名时,很自然地拆用了他的名字。
楚留声是林风鸣的师傅。元菊生造访林风鸣的家,劝说其父母同意风鸣中断学业,去学做鸽哨,继而带着林风鸣去拜师,所拜的正是楚留声。
前面说,元菊生身上有晋人、宋人的风度,楚留声也是。楚留声的姓名像是从古龙的武侠小说《楚留香传奇》而来。这部小说自1977年被香港拍成电影,两年后又被拍成电视剧,在1980年代一度风靡大陆。这些,对于当时正值青年的马玉琛,应该也是具有相当的吸引力。
不同的是,对于楚留声来说,重要的不是“留香”,而是“留声”。作者很巧妙地把楚留香姓名中诉诸味觉的“香”,改成了诉诸听觉的“声”。如此一来,正好与善于做鸽哨、辨音的人物形象相贴合。
楚留声,姓楚,名留声,字如秋,巧的是,电视剧版楚留香的扮演者正好叫郑少秋。两个名字的接近只是巧合?
楚留声,字如秋,似乎是在暗示,他既不不像热烈的夏天,也不像寒冷的冬天,也不像万物生发的春天。他的名字里有一种老成之气,古旧之气,如秋天一样萧散,也如秋天一样沉静、悠长,余味无穷。此外,这里似乎也隐隐回荡着欧阳修的《秋声赋》:“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如秋者,自能会心于秋声。
楚留声的家底来自他的父亲楚襄阳。楚襄阳是个挑担串街卖蛐蛐的。由于偶然的机缘,获得一个身形壮硕巨大但不会叫的蝈蝈,好在他熟悉蝈蝈的习性,发现蝈蝈不会叫是因为有翅膀压住了左翅膀,所以自己动手为蝈蝈“做手术”,终于出现了奇迹,蝈蝈会叫了。他因此为自己换回了含光门外的一个院子。这个院子就是后来楚留声住的院子,也是林风鸣做学徒时住的院子。可以说,正是楚襄阳为儿子楚留声成为名士、玩家,奠定了基础。
楚襄阳的姓名似乎暗含着他的籍贯,来自(或生长于)襄阳,不过小说并没有明确提到这一点。楚襄阳这个姓名,正如柳散木、林风鸣姓名一样,构成了可供玩味的互文。
说楚襄阳与王世襄有点相近,可能会叫人觉得有点穿凿。但也不是毫无缘由。仅从他们的名字里都带有“襄”字、都深爱文玩来看,他们还是有些相近之处。当然,他们之间的差别也显而易见。王世襄是出身名门的大玩家,因为好玩而成为名士、学者、文物鉴赏家和收藏家,远非走街串巷的楚襄阳可比。虽则如此,不妨想象一下,若是王世襄碰到楚襄阳父子,说不定会引之为同好,如果想到王世襄不仅著有《锦灰堆》《明式家具研究》,更有《北京鸽哨》《说葫芦》《蟋蟀谱集成》等融合清玩与研究为一体的著作行世的话,就会发现他们之间的共同语言更多。
以上,我们不惮冗长,以“臆解”的方式讨论了《羽梵》主要人物的姓名,也因此部分地讨论到了小说本身。相信这些讨论,会加深我们对小说人物、情节及其意义的了解。
由这些讨论也可见,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其姓名来源或亲缘,要么是书画家、文学家,要么是作者在社会生活中接触、了解较多的人。《羽梵》的作者本身就是作家、文学教授和书法家,对书画领域比较熟,直接或间接地借用这些领域的人名,最自然不过。此外,不少女性名字中包含的秀、梅、淑、娟等,也与作者所生活的时代及其审美有关。
这些主要人物的名字中,尤其第一类,因为借用的痕迹比较明显,阅读之初,不免会有所障碍,因为像萧涤非、林风眠、邓散木、林散之等名气太大了,实在很难不影响阅读的直观感受。只是在真正读进去之后,小说人物一个个形象鲜明地站立起来,才会摆脱现实人物的“影响的焦虑”,获得自己的独立性,也为小说赢得自身发展的场域。
作者的取名方式、对人物姓名的不苟,无论是正面采用,抑或反讽,更像是继承自《西游记》《金瓶梅》《红楼梦》等中国古典小说的优秀遗产。同时,也符合中国传统文化所强调的名正言顺、名副其实的特点。
限于篇幅,我们对于小说中的其他人物,不再做详论,想必通过上文作为“例证”与“方法”的“臆解”,已经能给读者一些提示,在阅读小说时自行辨识,进而更有心地走向小说叙述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