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富宝
[爱尔兰] 威廉·巴特勒·叶芝
走过柳园,我遇上我的爱;
她正走过柳园,纤足雪白。
她要我自然地相爱,像绿叶生于树枝,
但是我年轻而愚蠢,她的话我不同意。
在河边的田野里,我的爱和我伫留,
在我倾斜的肩上,她放下雪白的手。
她要我自然地生活,像青草长在堤堰,
但那时我年轻而愚蠢;如今泪湿衣衫。
(裘小龙 译)
威廉·巴特勒·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是爱尔兰最著名的民族诗人、剧作家和散文家,他的诗可以视作英语诗歌从传统到现代过渡的缩影。1923年,叶芝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理由是“用鼓舞人心的诗篇,以高度的艺术形式表达了整个民族的精神风貌”。
毫无疑问,叶芝是一个丰富而伟大的诗人,其作品具有浪漫主义、唯美主义、神秘主义、象征主义、现代主义等多个面相,然而在中国的接受史中,尤其是近些年来,他却逐渐被塑造成了一个近乎单面化的“爱情诗人”的形象,这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叶芝的价值和意义。诚然,爱情是叶芝最重要的写作内容之一,不过即使就此而言,我们对叶芝的理解也还是不够全面和深入。
谈到叶芝众多的爱情诗名作,人们聚焦更多的莫过于《当你老了》(When you are old),而《走过柳园》(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s)并没有得到足够重视。事实上,《走过柳园》同样堪称经典之作。众所周知,叶芝的诗歌本身就极具韵味,意境悠远,娓娓动人,深得广大读者的喜爱,这其中也不乏众多的音乐人。在大众娱乐与消费文化的强力推动之下,叶芝诗歌得以谱曲传唱,使它通过新的方式获得了更多的阐释空间,从而产生了诗与歌的聚合传播效应。这其中,如爱尔兰著名乐队小红莓的歌曲《Yeat's Grave》(《叶芝的坟墓》)中的独白就引用了叶芝的诗《没有第二个特洛伊》,通过叶芝的独白表达出了诗人对茅德·冈深沉的爱;爱尔兰歌手美芙·威尔卡哈的《Glimmering Girl》(《闪闪发光的女孩》),歌词则取自于叶芝爱情诗《流浪者安古斯之歌》;2015年2月18日,凭借一首叶芝同名诗作改编而成的歌曲《当你老了》,歌手莫文蔚阔别11年再登央视春晚,一时间好评如潮,此后这首歌经过多位歌手的翻唱,在华语乐坛已深入人心。其实,早在2001年水木年华演唱的《一生有你》,就因为化用叶芝的诗句“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知谁愿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而引发全民的追捧;同样,《走过柳园》也曾被多次谱曲,曲风温婉悠扬,具有浓郁的爱尔兰风情,后来被藤田惠美等歌者翻唱,更是广为流传。
《走过柳园》,又译《在柳园》《柳园里》《经柳园而下》等,原名为《旧歌新唱》,是叶芝早期的诗作,具有鲜明的浪漫主义气质。谈及这首诗的写作,诗人曾说:“这首诗是根据斯莱戈县巴利索戴尔村里一个经常独自吟唱的老农妇记不完全的三行旧歌词改写而成的。”显然,这首带有独特韵味的民间歌谣,经过叶芝的改造,变得更加圆润整饬,全诗短小精悍,言简意丰,韵律优美,一唱三叹,让人回味不尽。
《走过柳园》只有两节,分别叙述了年轻时候的“我”和“我的爱”(“她”)在“柳园”“河边的田野”相遇相爱的故事。诗中一方面刻画出“我”与“她”之间的美好爱情,另一方面也展现出“我”与“她”在爱情与生活方面的龃龉,如今回想起来,难免“泪湿衣衫”,追悔莫及。“雪白的纤足”“雪白的手”,以点带面,写出了爱人之美;“柳园”“河边”“田野”,同样是以点带面,点明了爱情之美。这种写法,与中国诗人陆游的《钗头凤》颇为相似,可以比照“沈园”“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等等。诗中最精彩的莫过于“她要我自然地相爱,像绿叶生于树枝”“她要我自然地生活,像青草长在堤堰”,这两句诗不仅音律和谐、浑然天成,更具有丰富的隐喻意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自然地相爱”“自然地生活”是一种颇具现代性和超越性的爱情观念与生活理想,极易引发现代人的深层共鸣。而叶芝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用朴素纯真的诗语,极为生动传神地表达了一种永恒的“形而上质”(英伽登)。
倘若把《当你老了》与《走过柳园》放在一起读,会更为有趣,这两首诗正好形成了某种呼应。《当你老了》是“预叙”的方式,站在未来遥想过去和现在,而《走过柳园》则是“追叙”或“回叙”的方式,站在现在回忆过去;两首诗的共同点,是在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时空交织中塑造一种回环复沓的迷人诗境。需要强调的是,诗中的“Salley Gardens”(莎莉花园)未必就是汉语“柳园”之意,然而在翻译语境之中被雅化为“柳园”之后,这一带有中国传统美学与文化特质的意象,更加具有代入感和魅惑力,缝缀和点化出更为绵长的诗意。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重读《走过柳园》,那些古老、甜蜜而惆怅的情愫在心头不断回响,或许所有美好的爱情诗都是如此吧!我始终觉得,诗歌在最终极的层面上是以音乐的方式演绎“整个人类的声音”(荣格),《走过柳园》正是如此。它饱含着诗人真挚、深厚的情感,其中既有美丽的沉迷与回忆,也有莫名的懊悔与遗憾,并以此阐明了一种“启示性的真理”:对待爱情和生活,我们应当遵从“自然”的法则,应当“像绿叶生于树枝”“像青草长在堤堰”,依乎天理,谨守自由;否则,我们就会失之偏狭与执念,就会因为其时的“无知”和“愚蠢”而遗恨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