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兴
重庆籍作家虹影以其自传体小说蜚声海外。对国内外的读者和评论家而言,虹影“小说家”的身份是毋庸置疑的,但可能很少有人知道,虹影也是位卓越的诗人。1980年代,虹影离开家乡,四处闯荡,一边流浪,一边写诗,部分诗句散见于各类期刊,记录了那个年代特有的文学姿态,也在诗歌中流露出离乡后的乡愁。到了1990年代,虹影走得更远,在欧洲创作了大量的诗歌作品,这些作品多少都有另一种乡愁,其中“九城记”被虹影收录进她的诗集《鱼教会鱼歌唱》(漓江出版社2001年出版)和《我也叫萨朗波》(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出版)中。被称为“九城记”的诗作,以伦敦、柏林、阿尔胡思、哥本哈根、布拉格、德累斯顿、巴黎、莫斯科和布莱顿九座欧洲城市为题,记录了她在欧洲最初的两年里旅居或游历这些城市的感受。
诗集《鱼教会鱼歌唱》在体例编排上,“九城记”属于第一辑“因而故乡消失”,但又巧妙地被她的照片集“从故乡到他乡”隔开,以突显这九首诗的独立地位。在诗集《我也叫萨朗波》中,“九城记”单独作为第五辑编排,同前四辑相比,诗歌数量最少,既是该诗集主体的一个轻盈结尾,又是连接《非法孩子》英译版、后记、彩图的匠心之环,可见诗人对这九首诗作的偏爱。就我从《我也叫萨朗波》的目录阅读体验来看,我认为虹影从九个欧洲城市过渡到英译诗,自然而然地绘制出了她的诗歌语言和疆域。
对于虹影而言,“九城记”不只是异国见闻,更是他乡与故乡的牵扯,逃离与回归的羁绊。“故乡”这个母题对于虹影而言极为重要,甚至可以说没有重庆南岸区简陋民居中苦痛的成长经历,就没有小说家虹影。在小说中,虹影对家的逃遁是决绝的、血腥的——如同没有麻药的手术,想要把苦难连根拔起,即便这苦难就根植于她的早年生活。在虹影的一些诗歌中,对家的逃遁更直接,“避开我/避开旧居,从发音开始”(《虹》);“我们远离故乡/徘徊在越来越暗的心脏里”(《残年》);“在一个名叫家乡的地方/留下两种叫声/裹在旧衣里”(《沸腾的夜》)。隐喻在诗句中的所有地标,或隐或显、或明或暗地交织在一起的都是“故乡”,重庆不仅是起点,也是终点。在诗集《鱼教会鱼歌唱》中,虹影用她的照片作为分割线,在诗集的目录上给予“九城记”醒目的位置。如果我们仔细阅读两本诗集的目录标题,还会发现一个隐含的线索:“因而故乡消失”——“从故乡到他乡”(虚构的虹影)——“九城记”。
远走欧洲,也许是为了摆脱童年的阴影,然而待真正走到异乡,却发现“一切陌生的地方都成为家乡”(《过去的柯比乌花》)。从1991年到1992年,虹影在英国主要是以“诗人”的身份活动,可以说这是经历高度文学化、语言高度陌生化的两年,因此在照片集“从故乡到他乡”的副标题中,虹影称自己为“虚构”的。虚构是文学语言的本质,也道出了虹影写诗的初衷。她在诗歌《诗与逃命》中写到,“我来到异国是为了沉浸在一首十四行诗中/我抚弄一串音韵时/几百万人在逃命,在另一首诗里”。这首诗的标题,几乎囊括了虹影前三十年的人生经历——试图掌握文学语言,以及在文学语言中,涅槃重生。
“十四行诗”还有一个更好听、更陌生化、更具文学美感的称谓——“商籁体”(sonnet的音译)。虹影在海外最初的体验,除了目之所及的人、景、事、物之外,还有智性上的各种新奇体验和激荡。其中,语言转换所带来的诗性触觉,有可译的、不可译的,发音的、书写形式的,意义添加的、失落的……所有这些语言元素,给虹影带来了一条通往诗境的小径。如果说“九城记”只是感受与语言的实验,显然是对诗人的低估。在这九首诗中,有历史的重负,有故乡的影子,有欲望的张力,恰如评论家毛尖所形容的——“虹影诗中的欧洲,以情爱的方式向我们展现了异质的压力和甜蜜的敌意”。
“九城记”开篇的伦敦是虹影欧洲生活的起点,诗人的第二故乡。在《伦敦》这首诗中,读者能直接读到英语的语法。如“你记下我的名字 在易碎的天空中”,就是英语中典型的状语后置;在这行诗的前一句中,“在下午被水冲上泰晤士河岸 比雾还经常”,其后半段,则是完全的翻译腔,看上去很像从英语“more often than mist”直接翻译而来。在这首诗中,虹影直接点出“语法”二字——“那是语法 我们缺少结合的身体”。情爱的缺失对生活带来的隔阂和羁绊,不啻于非英语母语者在使用英语时因不熟悉语法带来的挑战。“过去时”是一个英语口语中高频使用的语法,一旦事情发生在过去且对现在影响不大,则必须使用过去时。在异质语言的规则中,诗人坦言“我变为过去简单的过去”。这对虹影而言不失为一种解放——“我”消融在叙述中,叙述消融在时态中。
保罗·利科(Paul Ricoeur)在其叙事学理论中提出,叙述是赋予时间以形态的重要方式。当然,这一理论主要用于分析小说,因为只有在虚构类的叙述中,“虚构的时间体验”(the fictive experience of time)这一说法才能得以成立,而这一独特的、文本世界中的第三种时间是通过“叙述时间”(the time of narrating)和“被叙述时间”(the narrated time)的结合或分离而产生的。如果我们把“九城记”中的《伦敦》一诗与虹影在2020年写的组诗《这年在伦敦》对照阅读,便可发现在将近三十年的现实时间中,诗人如何抛出一个又一个的“锚”来勾住“现象学的时间”,或者用利科的术语“宇宙论的时间”书写内在于虹影的特有的时间体验。在《伦敦》中只有一个时间,浓缩在一个没有具体日期、抽象的“下午”当中,只在结尾出现了诗中唯一的标点符号——“下午:事到临头”。这个冒号给予“下午”这个时间充分的现象学属性,即利科所谓的“对现在/当下的体验”。诗人还写到,“从博物馆出来却走投无路/简单的重复 就是一抹黑的喷泉 鸽子 广场”。2020年是特殊的一年,是世界被疫情围困的第一年。组诗《这年在伦敦》中的“这年”,在《风景的中心》一诗中变成了“简单的重复”,全诗直接抒写居家隔离的生活场景,每天打坐、做面包、呼吸,等待能够归家的一天,在平静中透露出无奈。这种事到临头,不安、迷失的感觉和困顿之感也延续到了《柏林——给GL》中,“在这儿我总迷路,朝左/朝右,朝前/朝后,都没有自己”;在《碎冰》中,“三尺之上是我的魂,我已迷失太久/我四处游荡,没有归宿”;而在《石头里的春天》中,“留下桨,留下桨/我们需要划出这个世界”,则有着压抑中的怒吼的意味。
为“乡愁”寻求出路是“九城记”的又一个主题。虹影在《阿尔胡思》中写到,“我盯住了你的闪烁不定 想与你探讨/走出去的路线 其他的方向都被大海紧紧围住”。阿尔胡思是丹麦第二大城市,也许丹麦首都哥本哈根更为普通中国读者所熟知。《哥本哈根》是我认为虹影“九城记”中最好的一首。高纬度让北欧诸国每年有超过一半的时间都在积雪、寂静与黑暗中度过,在黑暗中出行,对交通工具的依赖,对光线的感知,都有某种极端性在里面。作为一个异乡人,虹影在《哥本哈根》中写道,“我总以为这电/车开在天空中 开在我和你之间/黑 除了黑 黑把座位悬起 高挂在/冷清的街道上 你的发音那么陌生 冲淡了/风景 抹去了车子的灯 灯 灯”。虹影对北欧“黑”的体验,跟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的《冬天的程式》有异曲同工之处,“公共汽车爬着穿行冬夜。/它像船在松林中闪耀。/路是深窄的死运河。/稀落的乘客:有的年老,有的非常年轻。/汽车只要停下,熄灯/世界就立刻崩溃”。
北欧各国的城市规划跟我国高速发展的城市化不同,像哥本哈根、斯德哥尔摩这样的首都城市,很大程度上还保持了中世纪的格局和风貌,即便在新兴的工业区,建筑也相对低矮和稀疏。因此,白天一条又一条可见的路,在夜晚都隐匿在“黑”中;晚上的北欧都市很少有我们所谓的“万家灯火”的景致,而是在一片浓黑中偶尔显现森林和建筑的轮廓。在《哥本哈根》中,空间发生轻微的变形,电车在天空中开;而《冬天的程式》整首诗词句节奏缓慢平淡,公共汽车爬行在“死运河”里,但最后两句突然蹦出“崩溃”二字。如果我们参照弗尔顿(Robin Fulton)对特朗斯特罗姆这首诗最后两句的英文翻译(If it stopped and quenched the lights/the world would be deleted),便会发现这种“崩溃”是一种删除、一种取消、一种抹去,与虹影的《哥本哈根》中最后一句的“抹去车灯”,是同样的姿态。不过《冬天的程式》写的是同一个族群在冬天的沉郁,《哥本哈根》写的是异乡人在陌生环境中的隔阂;不论是“你的发音那么陌生”,还是“你的滔滔不绝增添我脸庞的黯淡”,同《伦敦》一样,语言再次成为羁绊。
通读过“九城记”后,会发现九首诗中都有一个“你”,也让我们很容易把它们都视为“情诗”。在《布拉格》中,“你在我的全身/发现了布拉格这座城市;在《莫斯科》中,“你和城市的侧影向我沉重地转过来”;在《布莱顿》中,“孔雀蓝的大海在阳光中找到依据 你/转动崖岸寒白的尖顶”……不过这个“你”,面目模糊,高度抽象,与城市混为一体。虹影在散文《〈九城记〉与艳遇》中坦承,“我数着这些城市,好像数着我的九个可怕可恨又可爱的情人,陌生本身就是最大的恐怖……”实际上“九城记”是写给九个城市的情书,“你”只是一个载体,一个介质,在语言的陌生中,虹影完成了体验与悟解的格斗。
虹影在重庆的成长经历在其自传体小说《饥饿的女儿》中有集中的表达:肉体和精神的双重饥饿,哀伤、恐惧、痛苦如影随形。虹影在访谈中也谈到,“我写了布拉格、纽约、伦敦或者武汉,其实都是为了再现重庆那个城市在我童年中的记忆和认识而已”。如果我们仔细考察“九城记”中表达感情的词语,便会发现“九城记”中的九个城市都映射着重庆的脸孔,情感走势同小说有着相同的步调。诗人从《莫斯科》开始透露的浅淡哀伤——“莫斯科像一支哀伤的双簧管”,蔓延到《柏林》中情绪的冷感——“教堂比郁金香冷”,然后在《哥本哈根》渲染恐怖——“黑中的人/黑中的恐怖/永远的黑 猜不透的黑”,在《巴黎》中害怕——“我第一次/试着放进我害怕的东西”,最后在《德累斯顿》中到达“痛苦”的顶点——“你是我的野心和肉体/你把我放入空空的燃烧弹壳里 让我/再次烧空”。德累斯顿大轰炸是二战历史上最具争议的事件之一,在历史书写中被忽略、被略写、被利用的悲剧,在诗歌这一特殊的文体中可以有完整的表达。历史当中一个又一个虚无的个体,可以在诗歌当中再次殉难——“在那儿/只有记忆易燃易爆易散易被蝗虫似的机群发现/火焰抓住我”。不知虹影在写这首诗时,有没有与解放前重庆的那场大火相对照?现已查明,重庆“九二火灾”的起因是两个女童玩“过家家”,但不能因为原因之琐屑而低估灾难带来的创伤。在《饥饿的女儿》中,虹影用近乎白描的手法叙述了这场火灾,篇幅不到一页,但读起来让人胆战心惊,仿佛火焰就在身旁灼烧。这是诗人父母和两位姐姐亲历的历史,属于她和她的城市共同的记忆。当记忆置换、迁移到欧洲后诗人再次被痛苦捕捉,这是一个情绪渐进的过程,也是“九城记”所体现的乡愁从个体哀伤升华到群体悲恸的过程。
集体记忆(collective memory)是构成一个族群身份的重要标记,其中对苦难的记忆和诠释是构成历史叙述的关键环节。虹影曾说她要写三本书,第一本认识一个房子(《饥饿的女儿》),第二本认识一个城市(“上海三部曲”),第三本认识一个世界(类似于《英国情人》《好儿女花》的小说)。其实不只是在小说里,在诗歌中虹影也完成了从重庆南岸到世界的旅程。她在世界的旅行中经历了语言的隔阂,新奇的异乡体验,情感的羁绊和欲望的乖张,最后用诗歌表达了诗人的另一种乡愁,“九城记”等诗作就是最好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