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卫 英
(大连外国语大学 汉学院,辽宁 大连 116044)
谢天振先生是国内比较文学研究最早的倡导者之一,也是我国主题学研究较早、持续倡导者之一,其学术研究与资源整合立足于传统学科意识基础之上,融入新文科理念。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他就发表了被称之为大陆学界第3篇倡导比较文学研究的文章[1],针对不同国家、民族、地区何以出现那些“主题一致、人物雷同、情节相似”的文学作品,较早披露出研究的某些不足及其成因,带有难得的挑战性:“在传统的文学研究中,通常是不把它作为研究对象的。因为传统的文学研究,是在‘文学理论’‘文学史’和文学批评这样三个领域里,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文学进行研究的……‘比较文学’要求从文学的整体,即从世界文学的角度去研究文学。”[2]应该说,这一研究的逻辑框架,必然涉及下一步具体操作时的主题、母题类分,主题学意识已成为这一呼唤的题中应有之义。于是,继台湾师范大学陈鹏翔教授的《主题学研究论文集》(台北东大出版公司1983)之后,谢天振先生率先将主题学理论方法介绍到了大陆学界,撰写《主题学》一文,发表于《比较文学研究》1987年第4期,即为乐黛云教授主编的全国通用教材撰写的“主题学”(及“文类学”两章)内容[3],在主题学已在全国多种教材中设立专章30多年后的今天,“此情可待成追忆”,但因人们过多注意他在“译介学”方面的成就,而忽略了他在主题学理论与践行上的开创性业绩、执着的追求,特别是他对“新文科”理念构设的探索与启发意义。
首先,谢天振先生作为大陆最早系统介绍主题学理论的学者,他的《主题学》一文1987年面世,此文在多年讲稿基础上生成,体现出他的敏锐与深思熟虑。对此王立教授多年前有一个学术史描述,认为谢天振先生该文系统阐发了主题学的地位、定义与对象分类,并且能较全面地将这一理论同大量具体事例结合,也符合传统文学研究实际,为立足于中国文学的主题学研究奠基,具有较多可操作性:
(谢天振)在全面论述主题研究、母题研究的具体方法及其与人物、题材关系时,着意提出了“主题人物”一词,指出其“意即代表一定主题的特定人物形象”并且在列举了西方文学此类人物后,认为“中国古代文学中,人物一旦成为某个主题的代表,他就取得了定评,往后的作品多是顺着该主题人物原有的性格发展方向推波助澜,增添新的情节,使他的个性显得更加丰富,较少会有新的评价”。[4]
在谢天振先生看来,“主题人物”与“文化意象”这两者,往往并不是各自独立的,不仅彼此存在相通互补的有机联系,而且有时可能是重合在一起的。在重视史传文学、文史不分家的国度里,存有相当多的主题人物,这本身就是说不完、不断接着说的话题,也有着人们多所认同的文化内蕴。在中国古代文学、民俗学等研究者这里,就有许多各有建树的践行者[5],特别是自20世纪20年代顾颉刚先生的“孟姜女故事”研究之后,我国台湾地区的相关研究走在前列,许多选题几十年后还被许多人看作是新的,被重温、扩展,基本观点与模式照旧。它们虽然在多民族人们的内心构成了较为稳定的记忆链,但在讲究文体的中国古人那里,“文化意象”“主题人物”这两者,前者更偏重诗词歌赋等抒情文学,后者偏重人物形象、故事情节的叙事文学,然而带有“重合”性质的不是没有,如诗歌中的王昭君、花木兰咏叹等。那么,谢天振先生是怎样运用他的学术智慧呢?他采用了一个比较文学研究者长期学术训练之下的选择,即在“新文科”视野中考量文化意象及其演进。那么,这散布在不同时代、多种文本与艺术形式中的“文化意象”,与主题学具有哪些内在的有机联系?
一般而言,不论“主题人物”还是“文化意象”,在主题学视野中,都可以看成民族文化系统中积久沉淀下来的“文化符号”,而谢天振先生对此又参照神话学、文学史学、文学人类学等学科的思路,吸收、化用了原型批评等相关理论,强调文化意象的历史与心灵积淀的复杂性,他没有把各民族的“文化意象”一概而论,而注意到只是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与神话传说、初民图腾崇拜等关系密切,如古希腊罗马神话传说中的那些人物;他倡导在中外比较的视野中、在译介学——译出译进的联想转换中观照汉语文学中的那些“类似的人物”,即“像尧、舜、禹、精卫、愚公、诸葛亮、包公等……具有相对固定的、独特的文化内涵,有的还带有丰富的、意义深远的联想,人们只要一提到它们,既形象,又传神,彼此间立刻心领神会,很容易达到思想和心灵的沟通。把这些文化意象译介进来或译介出去,对于促进各民族之间的相互沟通、增进各民族之间的相互理解,无疑是非常有益、也非常有必要的”[6]。因而多年之后,他参照现有研究,从古代文学意象等流脉中遴选出龙、狗、蝙蝠、海燕、西风、喜鹊、猫头鹰、兰花、兔子等代表性意象,是早有预案,也带有打破“X+Y”模式的心愿。这其实并非易事,何况还要概括出它们各自在中西方文化中的不同含义、进行比较呢。这里,谢天振先生注意到意象主题史阐述过程中的代表性和“无限性”中的“有限性”。这一思路与古代文学研究专家的概括,可以说不谋而合[7]。对于理解和继续阐释意象文化内蕴的独特性非常重要,从而给不同时代、地域以及传播主体个性差异等带来的多样性,“和而不同”,留有余地以各擅胜场。
其次,由于对主题学的倾情偏爱,谢天振先生甚至对主题学研究的现状时感不满,倡导文学主题研究的“共同体”观念。长期持续守望译介学阵地的同时,谢天振先生也对主题学的研究非常重视,且初心不忘,持续关注。20世纪80年代后期他就从研究实践中,体会到主题学的涵盖范围之广,可以说占了比较文学的大部分领域,其中不少研究“也都是跟主题学有关的,或完全属于主题学研究范畴”,然而感觉到问题是“主题学研究意识不明确”,于是就带来了一定的片面集中倾向(即如同现在常说的“选择性记忆”)——多关注主题学中的人物形象、题材研究,“对主题学中的母题研究和情境研究尚鲜有人问津,进行意象研究的人就更是凤毛麟角了”[8]。当时对于这一现状的针砭,唤起许多同行学者的共鸣,而较早受到相关启发并呼应着陈鹏翔教授、谢天振教授的倡导,中国古代文人文学绵延不断的惯常主题、惯常意象系列研究,也较早相继面世[9]。而关于叙事文学的诸多母题开展,也受到主题学、母题史思维路径的启发,特别是如何进行具有民族性审美特点、情怀的武侠文学题材之下诸多母题、相关意象研究[10],对于许多学术史上前所忽略的母题、意象进行探讨,结合多民族“共同体”的共情、共愿之情感凝聚点,正在拓展出较大的学术延伸领域与资源共享空间。这些欣欣向荣、逐步扩展的早期源头,都离不开陈鹏翔先生、谢天振先生等筚路蓝缕的开创之功。这些还可重提有开风气之先的由谢天振先生参编并亲撰“主题学”一章的国家教委统编教材,体现了对主题学跨学科实践状貌的扫描,开启范式而继踵者众。[11]
第三,突出某一意象、母题及其演变所代表的某种文化精神,也闪烁着谢天振先生跨域的学术智慧。古人多将“琴棋书画”并提,文人情趣中洋溢出中国传统审美精神。他与杨彬编著的《中国文学文化读本》选取明代李贽《琴赋》,属唐宋以降如《事类赋》为代表的“一字赋”,即牵动着浸染文人心态的琴文化丛,体现出同为“时间艺术”门类的文学与音乐之间的内在相通性。由此讨论嵇康《琴赋》,明后期以来音乐文化“和而不同”的多样性文学表现。借助刘鹗《老残游记》中三弦伴奏下黑妞白妞说书一段,又将文学表现的器乐文化同传统曲艺衔接起来,特别是能描绘出这表演者技艺的由来、听者移情玄想的审美感受。于是曲艺表演的起承转合、悠扬与激越,有效地延展了《琴赋》掀起的心声。而如果联系到具体的文学题材史,这类饱含“以悲为美”民族情韵的意象,还可以更加有针对性地延展。
此外,谢天振先生特别关注翻译文学及其专题性,在旧有定义及其相关研究的基础上,从主题学、比较文学角度进一步将“文化意象”定义,结合中国古代文学资源而将其具体化。2005年发表的《牛奶路、银河及其他——关于文化意象的翻译》,透露出他作为译介学专家从语词符号方面对“意象母题”的敏感和长期思考:“实际上是凝聚着各个民族智慧和历史文化的一种文化符号。文化意象有各种不同的形式,例如汉语里的松树、梅花、竹子、兰花、菊花,欧美民族语言里的橡树、橄榄树、白桦树、玫瑰花、郁金香等植物;汉语中的乌鸦、喜鹊、龙、麒麟,欧美民族语言中的猫头鹰、狮、熊等实有的或传说中的飞禽或走兽;各民族语言中的某些成语、谚语、典故或形容性词语中的一些形象或喻体等”[6]前言。这里的逻辑前提是,应当从人类多民族文化积存与传播交流角度,看待文学意象所能发挥的母题性功能;又从重视生态共同体的趣好,尤其关注葆有民族特色的动植物意象;从“文化相对主义”的眼光将不同文化区具有代表性的意象进行跨文体的提炼与覆盖。这与谢天振先生始终站在多语种、多角度地关注具体个别文学文本背后的“互文性”及其类化关系,有着直接的联系,从而逐渐成为一些具体研究的带有纲领性、导引作用的方法论。
瓦格纳指出,中国研究本身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就是不同学科之间的联系不够强。对于这一问题,谢天振教授早有注意,他较早关注到翻译文学处于“弃儿”状态。其中缘由,也与他总体上的学术追求直接有关。
第一,持续关注文学与哲学史、文化史的联系。长期重视翻译学专业学生的汉语言文化——基本素养的训练,使谢天振教授在对普遍性与特殊性的比较中,强调沟通的基础,“翻译活动必须经由中外文化之间的准确对话、互相理解,才可能进行切实有效的文化交流与沟通。这就意味着在学习外国语言、文学、文化的同时,翻译专业的大学生们不能缺少对本国语言、文学、文化的深刻把握……才能使他们在‘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的有意味的比较当中深入把握异质语言、文学和文化”[12]前言V-VI。他注意拣选出文化史——文学史中多主题、母题意象群落内相联系之“和”,作为深入浅出、举一反三的一个个力证:“从表述‘天人合一’,到阐述人与自然关系的和谐相生;从人际关系的和睦相处,到艺术生活的调和统一……大致体现着中国人对于和平的态度,对于和谐的追求,对于和乐的渴望,对于和顺的祝愿。”这是带有抽象特征的“主题”。而在文本的具体语境中,则“和”还会体现出母题的功能,“其具体到表现则如烂花披锦,垂条成枝,衍化出无数的表象和具体的意象”。这一表述的潜在逻辑前提,是基于主题学理论中的主题与母题的联系与区别侧重。因而,也特别适合像武侠文学这样贯通古今的文学——文化史研究对象。
为此,谢天振先生还注意到某些特定意象(image)、母题(motif)所带有的“文化丛”性质,如茶——茶文化、酒——酒文化及其与传统“饮食文化”的“不同形式的表现”之关系,“而当面对一只雕龙饰凤、造型古朴的紫砂壶,我们也可以从不同角度,或将之归为器物艺术,或把它看作工艺美术作品,甚至简单视之为茶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12]前言IX这就不是局限在文学文本,而将文学意象的审视,延伸到特定文化习俗下更为丰富复杂的空间艺术内蕴。后面第13章选了《红楼梦》第四十一回《贾宝玉品茶栊翠庵,刘姥姥醉卧怡红院》,董桥的《我们吃下午茶去》、钱歌川的《中国人与茶》,追溯国人饮茶的历史,尤其茶的制作工序、与宋代城市文化的关系。后两者虽作为泛读篇章,也意在扩展到深谙中国文化底蕴的港台海外学者,之所以身为饱学之士、海外名家,均是学外文出身,却都能“功夫在诗外”,极具励志导引性与心理暗示性。
第二,强调文学与美学、心理学的联系。早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谢天振先生就对心理学产生了兴趣。我们知道,当时十分兴盛的“新方法热”,体现出学习多种新理论用诸研究实践的渴望。而从海外传播来一些心理分析的方法(大多数海外心理医生首先翻译成中文的),如文学作品、文学创作中的“梦”“昼梦”等得到较多关注,而谢天振教授也于此成为先行者,并提炼出这一“模式”[13]。可以说,受此启发,也受到几乎同一类潮动的感染,也有一些古典哲学、古典文学研究者较早关注这一模式的文学史发生流传的问题。
韦勒克、沃伦的《文学理论》称“意象”是文学也是心理学的概念。的确,这是一个带有世界文学普遍性的共识。文学文本中审美意象的深在意涵,则往往又是多民族之间共在共通的,其差异也折映出不同的文化心理。而对于中华文化圈而言,意象就更加受到青睐,它们就像民族心灵中一个个预制并排列好的芯片,易于被审美主体从文字符号→文本间性→主体心象,联想到现实生活中的物象、事象,与一般在审美创作中所谓“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相反的路径,是由作品中的意象符号,唤起主体审美记忆的心象,浮现到“如在目前”的表象。从而这些可再现性、可联想性的意象,便可充分调动受过“意象思维”熏陶的接受主体。于是基于各自“文化丛”的民族化意象,就可供师生在教学、阅读之中释放、发挥与领悟其藏蕴。由于酒文化母题、茶文化母题等“饮食文化”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位置,特别适合于结合明清小说名著《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等精彩片段和“主题人物”进行发挥,的确,“各地争相开设的‘红楼宴’‘金瓶宴’,其延续及传承的,也正是以往时代的文化和文明,自其内核言之,则无一不是中国文化丰厚的根基生发出来的枝干与新叶”[12]前言XI,以有效揭示其“承载的文化含量”,同时也有助于对于最能体现民族传统的古今武侠小说中,踵事增华,添枝加叶,被天才的创作主体予以生动形象的艺术化展演。
第三,将译介学与意象母题的案例结合。持守主题学思想的思维活力与跨越性,极大地促进了谢天振先生对于译介学理论的接受、熔铸与传播发挥。在遴选中国文学文本的实际把握中,谢天振先生特别注意到母语文学中的“文体”要素。他是在诗文与小说的对比中来申明这一主张的。作为精通俄语、英语的翻译家,他的视角与传统国别文学中的“辨体”等切入点与侧重点当然与传统观念若即若离,和而不同。一是毫不回避诗歌翻译的争议性,“千百年来围绕着‘诗可译不可译’的问题,翻译家、翻译研究者争论不已,难衷一是”,因此“更多地取决于翻译者个人的兴趣和诗歌才赋,而很难作为翻译专业训练的目标”。再就是这一经验之谈在文体比较中更加明确:“提高学生对母语语言文字的体验和感悟,阅读散文、小说一类的作品也许来得更直接、更快捷一些。这也是……多选散文体文学作品的原因。”[12]前言XI谢天振先生对于中国古典文学、古代文化的重视,数十年如一日,一直站在翻译、异质文化交流的前沿。
谢天振先生的“初心”“目标”是文学——比较文学,他精通俄语,本科时就在良师指导下阅读了许多俄国小说原著,后又学习二外德语;又自学三外英语,还做了11年中学英语教师;恢复高考后考取了上外廖鸿钧先生的研究生,在加拿大阿尔伯塔大学比较文学系等做高访学者,又得到贾植芳、乐黛云、饶芃子、章培恒等前辈的指点,并几乎第一时间参与了陈思和、王晓明等“重写文学史”讨论,以自身特色的知识结构,发表了《为“弃儿”寻找归宿——论翻译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上海文论》1989年第6期),写出了系列文章。他具有自己的定力和信念:“‘学术面目要清’不是做给人家看的,也是对自己的要求,即要求自己树立起明确的学术目标。终生坚持不懈地努力追求,那就一定会成功。”[14]
第四,以“选本”模式来切实体现“新文科”观念[15]。应当说,在这一点上,谢天振先生与国际汉学如俄罗斯汉学家李福清先生(1932—2012)等母题研究方法,不仅心有灵犀、暗相接轨,且各有千秋。这当然也是谢天振先生主题学追求的一个重要体现。这与重视文体的特征等并不相悖,而是相辅相成的。如在他与杨彬教授共同编写的教材《中国文学文化读本》中,《马皮蚕女》取自干宝《搜神记》,属于带有神话色彩的民间传说,在文本解读中还提到了高禖祭祀、桑林母题等,而故事本身乃中古志怪小说中的神秘习俗体现;梁实秋散文《衣裳》,则为中西服饰的跨文化比较、男女服饰的性别文化差异。那么,这又该作如何归属?可以说,谢天振先生充分发挥了中国古代借助于“选本”来体现选编者思想观念的传统[12]第14章。这一跨域思想,创造性地体现在酝酿已久的中国文学“文化读本”选篇上,体现母语语感陶冶与“字畅意达”译文的并重,两者逻辑关系是明确的,具备扎实的母语语言文字功底和修养,译文也就能字畅意达、文笔优美。在众多类似的“中国文化读本”教材中,这一编选思路带有明显的主题学——文化专题史的特色,也契合当代外语院校学生的知识结构、学科定位与角色需要。
文学主题学,事实上也是历史长河中人的生命、人生与世界、自我关系诸课题的艺术审美映现。如上所述,在《中国文学文化读本》对于主题分类的总体构设中,既突出了人、人性、人生为主体的文学艺术思维特征,也体现了不同文类中生命意识的丰富复杂性,以多维共存的新视野观照文本的深在意蕴,与章培恒先生等新文学史观、中国文学古今演变思路暗合。
前引“读本”所选篇章,大面积地覆盖了中国古今文学的诸主题,也几乎涵盖了华夏神州国人的“士”——文人化的人生主题。在10个基本的文化史“关系存在”之下,该书进行了二级分类,落实到了具体篇章上。第1章的中国文化之核心“和”包括3篇——《诗经·关雎》为情爱婚姻的和乐,《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叙文臣武将和谐可保邦国尊严,冯梦龙《三孝廉让产立高名》则追念昔时讲究“孝悌”的家族之“和”。第2章,进入到了神秘崇拜的佛道——跨学科领域的神秘“鬼神信仰”。《刘晨阮肇》故事展演了中古以降的仙道追求。林语堂《励志人生》中的下篇《谈拟想》是以六朝之后的“离魂母题”来举一反三,介绍中国文化中超自然力信仰的民族习俗。鲁迅推重的《百喻经》(《痴华鬘》)与钱穆《道与命》的选取,也具有代表性。同时,编者有意照顾非专业本科生的接受心理。第4章季节母题中交织了古人对春、秋物候的审美感悟,从而进入到前贤“感物兴怀”的诗学思维。尽管悲秋主题发端于宋玉《九辨》,但这里选取了更有可读性、较晚近的欧阳修《秋声赋》(先前中学教材曾选过多年),以其“悲秋”更具有母题兼主题的“天人合一”哲学、人生况味。这一点在李白《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施蛰存《春天的诗句》各具有对应点,而后者更具有中西比较的共通性,“即使是浓艳的春光,也非但抹不了这种创伤,反而在春天格外地悲哀,格外地苦痛起来”[12]67。令人想起郁达夫《故都的秋》那样的美文与怀旧之感。其实,这就是南宋陈亮(1143—1194)“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的一种春恨情怀,在易于感伤的春秋两季、相关岁时节日的多发性情感。
“读本”第6章谈物我关系,谢天振先生更是从家国情怀关照下的“人”出发,以富有生态意趣的植物意象的文化蕴涵为核心,展现中国古人“借物写心”“托物言志”的审美表现传统。陶望龄《养兰说》略嫌生僻,但以传统园艺种植来透视“心学”“格物”,标举“清雅洁净,高贵绝俗”,为官亦能如兰蕙之芳,“刚直廉洁”,又确属难得的佳构。相映成趣,还选取了龚自珍《病梅馆记》,以梅喻人,托梅议政论世,着眼点仍贯彻着东方式的意象思维。至于郭沫若《银杏》,写吃白果的国人很少咏赞其端直蓬勃坚牢庄重嶙峋洒脱之美,而该篇本身也是较少为人注意到的。如此避熟就生,平中出奇,引人入胜。
“读本”第7章的“超然物外”则是与上面对应的一章,彼此异中有同,又承前启后,过渡到第8章山水旅游文化、第9章建筑文化,由其中透视出深潜的文化精神和人格意趣,第10章“器物文化”亦然。第11章“人伦之情”——情爱母题选了陶渊明《闲情赋》,远接《诗经》《汉乐府》;父之于幼子之情,选了丰子恺《给我的孩子们》,偏重慈父观察幼子活动细节的爱意;子女之于母亲的孺慕深情,选胡适《我的母亲》,追忆童年时寡母作为恩师的点点滴滴,最感人的却是母亲的责罚、持家艰辛与宽谅。“故土乡思”,直接对应具有农耕文化特征的怀乡主题(兼母题)。所选丘迟《与陈伯之书》、庾信《小园赋》均为六朝思乡怀土名篇,后者更动用了有名的别离事典:“荆轲有寒水之悲,苏武有秋风之别。关山则风月凄怆,陇水则肝肠寸断。”至于选鲁迅《社戏》,则意在深化思乡主题,其内核在怀旧的温馨:“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在没有吃到那夜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而这与陇水、关山等一道,也构成了绵延不断的思乡主题那些蕴含伤感意味的意象谱系。所选《红楼梦》的饮茶,有人情、人际关系的复杂,而选取董桥《我们吃下午茶去》则偏重考究茶在英国的传播及其“异国情调”,至于海外翻译大家钱歌川的《中国人与茶》,亦带有反观庐山之妙,具有多国别、多民族共同文学母题移植、仿拟研究的重要借鉴作用[16]。而这两位,均为外国语院校学生所必须了解的,拱卫着基本的专业素养,而章节的排列组合、互补也折射出“新文科”构设的超前思维。
至于“读本”第14章谈的则是服饰文化,以《儒林外史》借服饰写人的身份与内心世界,从而衬托出特定个性的人物类型。第15章的丧葬文化,不仅涉及死亡主题,还关注到“慎终追远”的民俗趋向与生者对死者的追怀依恋。所选韩愈《祭十二郎文》乃是悼侄之作,因韩愈幼失怙由兄嫂抚育,十二郎与其年龄相近,实如兄弟之情,又寄托了自身漂泊之苦与仕途之感。《金瓶梅》写西门庆哭悼李瓶儿,倾尽其排场为爱妾送葬,也是一种祭奠葬礼过程的仪式展演,是为小说名著丧悼习俗礼仪描写的不二佳选。悼祭主体可分为悼亡(特指悼亡妻)、悼父母、悼儿女、悼兄弟姐妹、悼友等,悼祭文学与琴、松柏、剑、黄昏等意象时有交织互渗。而诸如死生枯荣的悲喜对比,物存人亡、景在侣失,未亡人、稚子情态烘衬以及古人古事喻指亡人等模式,有助于亲情教育和情商提高。丧悼文学主题作为重要的民俗事象,与祭文、碑诔等结合,亦成为叙事、抒情文学跨文体绵延的永恒主题之一。
谢天振先生作为优秀的、知识面广博的翻译家、教育家,在学科相通的“新文科”视野下,努力追求将主题学、文艺学与译介学贯通。据他当年的博士研究生查明建所感受到的,在研究生教学实践中,他“最为突出的”是体现出这一特点,“注重学生学术视野的拓展和研究方法的训练”,而且还“鼓励我们善于开掘新的研究选题,寻找新的学术生长点”。为了达到这样一种学术追求,他还结合译介学倡导:“从文化层面上来研究,就是根据文学翻译的再创造性质,探讨译入语文化对所译作品的‘文化利用’‘文化过滤’等一系列问题……从而完善翻译学学科的建设。”[17]显然,谢天振先生是有意识地将“主题学——母题史——文化学”同译介学打通、汇合,他从自己的译介史梳理中解悟出,不能把翻译看作是一种纯技术的工作。他从苏曼殊等人的半译半作、沈雁冰的“译作传神”、郑振铎的“精神与情绪的交通者”、朱自清的“译诗算是创作”等,概括出译介学的文艺理论传统,文学翻译主体意识的觉醒,针对大陆翻译界的“理论意识仍然是比较淡薄的”现状,结合国外布拉格学派吉里·列维、乌里埃尔·维因莱赫等理论,注重译者的个性、个人风格的作用及其创造性阐述,甚至男性译者能否把女性作者的心理、行为及小动作传达出来等等,从而他有了更高的学术追求,提出要努力建立中国译介学研究的“文艺学派”[18]。在深厚的多学科学养积累、持续勤奋的思考下,这是多么富有智慧和跨学科的创造性啊!先是,季羡林先生与钱钟书先生,都以各自的丰厚的研究成果,在不同领域中,体现出主题学研究的生机活力,而谢天振先生,也有自己漫长的、坚韧不拔的学术追求,《中国文学文化读本》中的超文类生命意识正是其学术追求的本真艺术表现。
此外,《中国文学文化读本》中的一些名篇,国内的中学教材曾经选过,或曾经纳入中学生课外阅读教材及其范围,当过11年中学教师的谢天振先生,对此较为熟悉而且有着亲近感,深知主题学资源的丰富与影响。这里看起来“接地气”的文本资源组合,有赖于自幼爱好文学的他对于中学多学科教学及其网状相通性体系的了解,以及他对文学主题学、比较文学与人类学、社会学等跨学科研究的持续关注,这也与当时初具刍形的新文科及其演进趋势血脉相通,在资源共享共生的信息传播进程中有引领与启发意义。对此,仰慕有类似从业经历的谢天振先生的学术建树,也会有不少从事中学教学的中文、外语的博士、硕士、学士们深会我心。本科、研究生教育与创新应如何加强同高中教学的有机联系?这也是谢天振先生的研究实践留给我们的宝贵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