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之旸
鼋,一种极其古老的爬行动物,其祖先在地球上出现的年代远早于恐龙,至今已延续了约2.7亿年。由于鼋的种群数量不多,人们对它的认识也很少,最熟悉的可能是《西游记》中将唐僧师徒翻入通天河的癞头鼋,对此鼋,书中写道:“方头神物非凡品,九助灵机号水仙……养气含灵真有道,多年粉盖癞头鼋。”那么,古老的鼋到底长什么样呢?
鼋隶属于龟鳖目曲颈龟亚目鳖总科鳖科鳖亚科鼋属,是该属三个物种中的一种。其外形虽类似中华鳖,但体形巨大,体长0.8~1米,体重约100千克,最大者身长近1.5米,体重近150千克,浮露水面时,俨然一张圆形桌面。
与中华鳖一样,鼋的全身被以柔软的皮肤,没有龟类那样的角质盾片;背部与腹部由骨板包被,左右两侧连结起来,形成一副可以护身御敌的“铠甲”;灰绿色的背甲和白色的腹甲在水中还能起到保护色的作用。
早在西周时期周穆王姬满攻打楚国时,便已有“三十七年大起九师,东至于九江,架鼋鼍以为梁,遂伐越至于纡”的记录。《左传》中,子公因为“及食大夫鼋”时没份儿,一怒之下“染指于鼎,尝之而出”,最后子公甚至把不分给自己“鼋羹”喝的国君郑灵公直接“清零”。战国时期,三闾大夫屈原在《九歌》中写道:“乘白鼋兮逐文鱼,与女游兮河之渚。”东晋的葛洪在《抱朴子》中写道:“昔石头水有大鼋,常在一深潭中,人因名此潭为鼋潭……良久,有大鼋径长丈馀,浮出不敢动。”宋代诗人陆游在《入蜀记》中曾写道:“晚,观大鼋浮沉水中。”明代名医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写道:“鼋生南方,江湖中。大者围一二丈。”清代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的《张老相公》一篇中写道:“舟抵金山……盖江中,有鼋怪。”民国《吴县志》中有“鼋如鳖而大,有重至四五十斤者,头上有磊块,故俗称癞头鼋,今放生池皆有之”的记载。时至今日,无锡太湖的鼋头渚一地,仍然是游客们热衷“打卡”的观光胜境。
鼋一度广泛分布于中国南方诸多水系中,对生存环境的要求较高,喜栖息于空气清新、水质澄清、流速较缓的江河、深潭或水库深处,不常迁徙,通常栖息于水底,一小时仅出水换气三四次。
比起生存环境,鼋对食物的要求并不高。它不挑食,荤素皆宜,死活均可;相对而言,更喜食鱼、虾、蚌、螺、蚬等小型水生动物。鼋的游速缓慢,难以通过追赶猎取食物,所以常常藏身于水底的泥沙中,伸长脖子,伺机捕食从自己面前游过的猎物。鼋头宽、喙短、颈粗且转动灵活;两颌虽无齿,但有锋利的角质鞘;颞部有极其发达而厚实的咬合肌,一旦咬住猎物,绝不轻易松口。捕到猎物后,鼋会用前肢按住猎物,反复撕扯,所以猎物基本无力逃脱。
每年11月至翌年4月,黿进入冬眠期;来年5—9月,进入繁殖期。产卵前,雌鼋会在夜间或清晨游出水面,选择岸边向阳且干燥的沙滩。产卵时,它先是用四肢扒开沙粒,挖出一个上大下小的锥状深穴,然后产下重约20克,大小如乒乓球状的白色圆形卵10~100枚不等。产卵后,它会再次扒动沙粒以便将卵穴覆盖起来,然后用身体将沙土抹平、压实,并在上面爬动几圈作为伪装,最后掉头离开。有趣的是,产卵后的鼋会选择一条不同于上岸产卵时的路径入水,以迷惑跟踪者。
埋在沙土中的鼋卵全靠太阳的辐射热量来孵化。如果当地的日照时长不足,沙土的温度达不到鼋卵孵化所需的温度(25~32℃),这些卵便会死亡;如果温度合适,则幼鼋会在约50天后破壳而出。幼鼋先是在浅水地带活动觅食,待长到约1.5千克重时,便会逐步游入深水区(部分鼋产地的民众将鼋的这种行为称为“沉潭”)。由此可见,鼋采取的生存策略是R策略—生育率高但存活率低,主要以数量博生存,昆虫和鱼类大都采取R策略。与之相反的生存策略是K策略—生育率低但存活率高,多数哺乳动物采取的是K策略。
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有一件商代晚期的青铜“作册般鼋”。鼋背铸铭文4行33字,记述丙申日商王行至洹水,射鼋,商王射1箭,作册般(商代末期的重要史官)佐射3箭,全部命中,商王将射获的鼋赐给作册般。按照名称来看,这是一只“大鼋”无疑,但当我们仔细观看这只作册般鼋,就会发现:与鼋的体形呈圆形不同,这只青铜“鼋”呈明显的椭圆形;鼋的鼻子又细又短,而这只“鼋”却有一个翘起的“猪鼻子”;鼋只有一对位于头部两侧的“绿豆眼”,此“鼋”却有一对长在头部侧上方的大眼睛……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此“鼋”非彼鼋?
1873年,英国博物学家罗伯特·斯文豪在上海附近采得一只大鳖的亚成体,被英国生物学家约翰·格雷定为鳖科的一个新种—斯氏鳖;
1880年,法国传教士、生物学家皮埃尔·玛丽·海德将采自黄浦江和苏州的五个斯氏鳖个体命名为五种“鼋”,后来证明这是一次不严谨的过度分类;
在出版于1935年的《中国爬行类》()一书中,美国知名两栖爬行动物学者克利福德·蒲柏将斯氏鳖作为中华鳖的同物异名进行处理;
1984年,中国学者张明华将浙江桐乡县罗家角新石器时代遗址中的斯氏鳖化石误定为新种“太湖鼋”;
至此,斯氏鳖被稀里糊涂地认作数个不同的物种。
1988年,美国学者彼得·梅兰与罗伯特·韦布在进行了多次研究后,正式宣布:斯氏鳖与东亚所产其余鳖类均有所差异,而与分布于中东地区的另一物种—Rafetus euphraticus(后中文名规范为幼发拉底鳖)最为接近,理当同归入Rafetus属(后中文名规范为斑鳖属)。
2006年,中国学者赵肯堂先生将斯氏鳖的中文正名确定为“斑鳖”。
斑鳖与鼋一样,同为龟鳖目曲颈龟亚目鳖总科鳖科鳖亚科物种,但鼋为鼋属,斑鳖为斑鳖属。也就是说,按照现代生物分类,作册般鼋其实是斑鳖。
斑鳖,因其头颈部生有色彩明显的黄色斑点而命名。这是斑鳖和鼋的显著区别,故云南元江流域的渔民称鼋为“绿团鱼”,称斑鳖为“花团鱼”。
当前学界主流普遍認为,史上所记载的“鼋”当为鼋与斑鳖的共同称呼,但根据历史分布、化石遗存、古籍描述和文物造型等多方面的证据来看,其中大多数指的都应是斑鳖。遗憾的是,斑鳖在专业学科领域并未得到充分关注和准确定位。
与鼋类似,斑鳖也曾广泛分布于中国长江下游流域的太湖地区、滇东南地区属于珠江水系的湖泊以及元江河谷至越南北部的红河流域中,甚至到了黄河流域。
然而,眼前的事实却令人震惊:当赵肯堂先生于2006年正式确定斑鳖的名称时,野生的斑鳖几近“归零”,有据可查者仅有2只—越南还剑湖1只,雄性;越南玄庆湖1只,雌雄不详。人工饲养的斑鳖也屈指可数:上海动物园1只,雄性(1972年得自云南个旧);苏州西园寺2只,雌雄不详;苏州动物园1只,雄性(自20世纪50年代起,一直饲养于此)。
其后—
2006年年底,上海动物园的斑鳖死亡;
2007年8月,苏州西园寺的2只斑鳖,一死亡一失踪;
2016年1月,越南还剑湖的斑鳖死亡;
2007年初,长沙动物园意外确认了园养的1只雌性斑鳖,2008年5月将其送至苏州动物园,欲与那里的雄性斑鳖配对。无奈经国内外专家团队十余年试验,未果,于2019年4月死亡;
2020年10月,越南同莫湖新发现了1只斑鳖,雌雄不详。
综上,迄今世界范围内尚存的斑鳖仅有3只:越南野生者2只,苏州动物园1只。它们孤独地生活在不同的水域,如果不实施人工干预,将注定无法延续有效种群。
留给斑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斑鳖如此,鼋的情况又如何呢?目前,国内动物园虽无太多的活鼋个体饲养记录,但国家水生动物主管部门—农业农村部于2019年下发了《鼋拯救行动计划(2019—2035年)》(以下简称《行动计划》),这是继中华鲟、长江江豚、中华白海豚、斑海豹、长江鲟、海龟之后的我国第7个水生生物保护行动计划。《行动计划》下发至今,效果初显。例如,广东珠江水产研究所龟鳖繁育保护研究基地,已人工繁育子一代幼鼋700多只。不过,截至2021年,全国范围内6个人工圈养基地养殖的成体鼋仅十几只,近十年都没有发现野生鼋的个体。
行文至此,我们不禁要问,一度遍布大江南北,“鳖”丁兴旺的家族,是如何走到如今这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绝境?究其原因,似为两点。
其一,民间一直有“野味滋补”一说,巨大的“老鳖”在“野味党”的眼中,简直就是不可多得的滋补佳肴。相关学者曾说,50年前的云南元江中,体长1米以上的大鼋并不罕见,苏杭地区的斑鳖也曾一度多到一池数十,体大如浴盆。有人喂食,则纷纷浮游水面。但在多年以食用为目的的酷捕之后,已经很难再有一片安宁的水域供鼋和斑鳖生存了。
其二,任何物种要想生存发展,必要条件之一就是完好的自然环境。正所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更何况,鼋与斑鳖本就是对生存环境要求极高的生物。然而近几十年来,随着经济的不断发展与人类活动的全面深入,众多水域遭到污染,诸多船只掏泥挖沙,众多水域被开垦成农田或果园……鼋和斑鳖被逼得节节败退、全面失守,终于落入了被“自然清零”的悲惨境地。
对于斑鳖这个物种,人们的“亡羊补牢”或许来得太晚了。“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保护生物多样性,必须要遵循“天人合一”“万物平等”的思想和理念,加持以现代科技的保护机制和手段,才能让青山绿水间的龟鳖目家族,“龟”年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