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立志
在我们的语境里,“典型”通常是英雄、模范、先进人物的泛称。但主政者为了推动某种施政行为,彰显某种业绩,掩盖某种失误,往往通过树典型的办法,以偏概全地推出根本不“典型”的不同类型的“模特儿”,以确保权力的合法性。当然,这种“合法性”的内涵并不单一,比如在政策启动之时,推出某个应时的典型,可作领军大纛;又如,在局势衰微之秋,推出少数旺象的典型,可使“一叶障目”;再如,在贪墨成风之际,推出个别清廉的典型,可封悠悠众口,如此等等。树立典型,其实相当简单,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只要不避牵强附会,不惜削足适履,总能找出某类典型,即使没有合榫合卯、可身可体的类型,也不必为难——无中生有的“虚构式”,揠苗助长的“拔高式”,东拼西凑的“组装式”,都是树立典型的好方法。
劳动英雄斯达汉诺夫就是一个“组装”起来的典型。
斯达汉诺夫曾是苏联家喻户晓的人物,一个写入苏联史册的典型。被称为“百年来全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最高综合和总结”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以下简称“《教程》”)有载:“这个运动之所以称为斯达汉诺夫运动,是因为它的发起者是中央伊尔敏诺矿井(顿巴斯)的采煤工人阿列克塞·斯达汉诺夫。”斯氏作为一名普通采煤工人,1935年8月31日在一班工作时间里采煤一百零二吨,超过普通定额十三倍。至于斯氏是否“超过了世界上至今所知道的成绩和纪录”,是否“把大洋彼岸工人们的最高指标抛在了后面”,不得而知。但有一点,他确实得到了苏联最高当局的大力宣传和赞扬。斯大林就曾指出:“斯达汉诺夫运动表现了社会主义竞赛的新高涨,表现了社会主义竞赛的新的更高的阶段”。
斯氏所在单位曾就此召开特别党委会,并通过特别决议,对斯氏本人进行高额物质奖励:大幅增加工资,发放高额奖金;提供高级住宅,配备电话和家具;颁发特别疗养证,在影院剧场指定专座。政治荣誉也接踵而来,首先“把斯达汉诺夫同志的名字登上矿井优秀人物的光荣榜”,并号召所有人员向斯氏学习,在全矿开展争当优秀采煤工人的劳动竞赛。一旦成为典型,马上产生“马太效应”,各种荣誉与好处纷至沓来——斯氏打破纪录时还不是党员,1936年苏共政治局即特批他为苏共党员,让他搬进滨河街公寓,即莫斯科著名的政府大楼;受到斯大林几次亲自接见;当选为最高苏维埃代表。(蓝英年《劳动英雄斯达汉诺夫》)
在苏联当时的社会条件下,这种荣誉和待遇,只有风云直上的国家大员和政治精英才有权享受。斯氏意外地进入了这个社会的特权阶层。
然而,他所创造的“世界纪录”完全是组装而成的。此事由矿党委书记彼得罗夫一手策划。中央伊尔敏诺是一个矿区破旧、设备简陋的煤矿。由于经常完不成定额,彼得罗夫多次受到指责,险些被关进劳改营。为改变这一困境,他决定制造轰动效应。他知道,斯达汉诺夫这个小伙子能干,但在设备极为落后的矿井里,一个人再能干也破不了纪录,于是他派鲍里先科和谢戈廖夫两个青年矿工“帮助”他,并给他们下达死命令,一定要在9月1日前打破世界纪录,并许以高额奖金。8月31日他们三人挑灯夜战创造了一百零二吨的采煤纪录(彼得罗夫书记甚至亲自提灯为之照明)。如果这纪录一分为三,就不会震惊世界了。两个“帮助”斯氏的矿工只能成为牺牲品,在许多年里鲍里先科和谢戈廖夫在与斯氏有关的文字中失踪了——三个人的成绩全部算到了斯氏一人头上。斯氏的“事迹”次日即刊登在苏共中央机关报—— 《真理报》上。斯大林接到报告,当即决定在全国发动斯达汉诺夫运动。显然,斯氏这个典型“组装”成功了。
在中央特派员的指令下,斯氏所在煤矿作出特别决议:斯氏的“纪录”是不能质疑的,所有持不同意见者,都被视为“最凶恶的敌人”。在这一运动中,斯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技术标兵,而成了一尊神圣的政治偶像。其实,如何看待斯氏创造的世界紀录,当时就有许多异议和疑问,只是慑于斯大林的高压统治,没人敢于提出。法国作家纪德在著名的《访苏归来》一书中称,访问期间,主人向他介绍一位斯达汉诺夫工作者,说他五小时干了八天的活,“我冒昧问了一句,他先前是不是八天干了五小时的活?”纪德在书中写道。一批法国矿工到苏联访问,出于友谊代替苏联矿工干了一班活,轻而易举便达到了斯氏创造的纪录。由此可见,斯氏所谓的“世界纪录”,“含金量”显然是不高的。 由于这一运动是以高指标、高速度作为旗帜,一方面运动在苏联如火如荼地开展,另一方面也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许多令人哭笑不得的竞赛闹剧:芭蕾舞演员学习斯氏,要提高单足尖旋转的圈数,如同陀螺一般;酒厂学习斯氏,就要提高伏特加的度数,以“增加无产阶级烈度”;内务部学习斯氏,就要提高逮捕、判刑和处决的数量,没有敌人也要制造出敌人来。
一位伟人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然而,榜样也有正负之分。伪造出的正面典型,其负面作用更甚于负面典型。斯氏这样的假典型直到苏联解体才被披露出来,并非该国缺乏“董狐诺夫”、“太史斯基”之类的史笔,而是当时社会的政治氛围使然。
苏联的事情我们知之不详,而五十年前我国的“大跃进”,“亩产十万”的“卫星”不断上天,不也曾是举国上下、热火朝天的现实么?
在操作层面上,斯氏这个典型是“组装式”的,他不过是按照组织的要求,将三人的成就窃为一己所有。但典型的形成过程,无论是“虚构式”、“拔高式”还是“组装式”,都不过是政治工具。笔者之所以对这个过气人物耗费笔墨,正是感于鲁迅先生“砭锢弊常取类型”的缘故,正如先生所说,“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南腔北调集》)
晚年的斯达汉诺夫从 “幸运”跌回“不幸”。他被从莫斯科赶回顿巴斯,年轻的后妻拒绝与他同行,于是形单影只,变成酒徒一个,甚至家具也被换成杯中之物,同事们戏谑地将他称为“‘斯达坎(酒杯)诺夫”。由于多年在政治风波中动荡颠簸,他的神经出了毛病,1977年死在一个难以置信的所在——精神病院。
人生际遇如此,殊为可悲。
【原载2008年第8期《同舟共进》】
题图 / 张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