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力
(云南红河州博物馆,云南蒙自 661199)
黑蚂井古墓群发现于1988年。后经1989、1994、1995和2010年连续四次的考古发掘,共清理古墓葬43座,出土文物1000余件(套)。其中,M16是本区内规模大,级别最高,信息量最大的墓葬。现就有关考古发掘资料结合文献记载,对M16进行深入解读,以期对墓葬主人的身份、地位、职业、姓氏、籍贯等作出合理的推断,以兹抛砖引玉。
黑蚂井古墓群位于个旧市卡房镇黑蚂井村东南的老硐坡上。M16为长方形竖穴土坑墓,与同区域内其他墓葬相比较,具有显著的特点:
一是规模大,墓室呈长方形,长5.9米,宽3.6米,深3.6米。墓道长2.8米,宽1.3米,南端有两级台阶。墓道与墓室相接处,有用石块碓砌成的长约2.9米、宽约0.5米的石墙。
二是规格高,M16墓底有生土二层台,墓底发现有棺椁板灰痕迹和彩绘的漆皮,从板灰痕迹来看,棺椁均为长方形,该墓为一棺一椁的墓葬,椁灰线长4.62米,宽2米。棺木灰线位于墓底西北侧,灰线长2.54米,宽0.68米。棺木四周发现有大量的柿蒂状铜棺饰和6个圆盘形棺饰。推测葬具为一套黑底红彩的漆木棺椁。未发现人骨。
三是随葬品丰富,共出土器物31件(套),按质地可分为陶器、玉器、铜器、铁器、玉器等,以铜器为主,均位于墓底棺椁范围内,而且分组置于不同位置。铜器主要有博山炉、凤灯、三足盘、提梁壶、钵、盆、釜、剑、环首刀、带钩、柿蒂纹棺饰、泡钉棺饰、钱币、矿渣等;陶器有陶井模型、陶灶模型、彩绘陶尊、单耳陶罐、印纹陶罐等;铁器有剑、环首刀、钩、三脚架等;玉器仅见玉璏1件。剑、环首刀、带钩等佩戴之物和一堆铜钱位于棺内。其余器物均置在椁内[1]。具体详见图1.
由于M16没有发现准确的纪年随葬品,我们只能根据出土器物结合邻近地区考古发现进行推测和判断。M16出土的凤灯(M16:16)、三足承盘(M16:17)、提梁壶(M16:9)等錾刻纹青铜器。据考证,“錾刻纹铜器的流行时间,应是上起西汉中期,下至东汉晚期,前后约历300年左右,最繁盛的时期是西汉后期至东汉前期,即新葬时期前后。”[2]众多刻纹青铜器的出土说明,M16的年代上限不会早于西汉后期。出土的陶灶模型,为拱形门,灶面有两个圆形灶眼,上置釜、盆,有明显的西汉晚期风格[3]。M16出土的五铢钱外郭较宽,钱文严整,字体略狭长,外郭由外向内作坡状倾斜 。五字中间交笔弯曲,上下横走出交叉末端外;铢字“金”字旁多呈等腰三角形而又低于“朱”字,显然是汉宣帝以后的五铢钱[4]。也佐证了M16年代上限不超过西汉宣帝。三足承盘(2010GH M16:17)与广西贵港深钉岭一号墓出土的三足盘(M1:1)极为相似,而报告推断深钉岭一号墓为西汉中期晚段[5]。博山炉(M16:21)与广西合浦风门岭二十六号墓出土的博山炉(M26:128)基本相似,而风门岭二十六号墓为西汉后期[6]。凤灯(2010GH M16:16)是继广西合浦望牛岭一号墓出土的两件凤灯之后的又一次发现,与望牛岭凤灯(M1:35、37)相比较,不仅造型酷似、功能相同,就连遍身刻满羽翎的刻纹工艺也十分相同。而望牛岭一号墓,报告推定为西汉后期地方官吏墓[7]。那么,出土凤灯在黑蚂井M16也应该是西汉晚期墓葬。
图2 黑蚂井凤灯(作者拍摄)
M16不仅是同期墓葬中规模最大,规格最高,随葬品最丰富的墓葬,而且其随葬品也很有特色。M16随葬品以铁剑、铜剑等实用兵器,凤灯、提梁壶等实用品为组合,据此推测墓主可能为男性[8]。特别是该墓出土的玉璏(2010GHM16:24-1),为和田玉质,璏面饰有浅浮雕兽面纹、云纹等,为出土铁剑(2010GHM16:24)的配饰。其形制、纹饰常见于中原地区汉代墓葬,如河北满城汉墓M1、山东临淄金岭镇东汉墓、山西太原金胜村汉墓、重庆涪陵小田溪汉墓等,在广州象岗南越王墓也有发现。玉璏是汉代玉剑具之一,常常作为赏赐或馈赠品。据《说苑·反质篇》记载:“经侯往适魏太子,左带羽玉具剑。”《汉书·匈奴传》亦载:“单于朝,天子赐以玉具剑。”《汉书·王莽传》亦载:“进其玉具宝剑,欲以为好。”可见,玉剑璏不仅是官员身份地位和权利的象征,而且常常作为赏赐、馈赠品。和田玉质玉剑璏在个旧黑蚂井M16的出土,合理的解释是来自于上级的赏赐或馈赠,那么,主人是武职官员的可能性较大。
图3 玉剑璏(作者拍摄)
另外,M16出土了凤灯、三足承盘[9]、提梁壶等精美的刻纹青铜器,“从考古发现所揭示的情况看,拥有錾刻花纹铜器的人都是当时的官僚贵族”[10]表明墓主并非等闲之辈。巧合的是类似器物在广西合浦望牛岭一号墓均有出土,据报告“广西合蒲望牛岭一号墓……,錾刻花纹铜器有承盘、魁、长颈壶、提梁壶、熏炉、凤凰灯、镇等。有两件陶提内书‘九真府’等款,推测墓主曾任过九真郡太守,应是西汉晚期的郡县官吏或地方豪强。”[11]如果这一推测不误的话,那么,比广西合浦望牛岭一号墓规模小,规格低的M16墓主生前地位应该是不高于王侯或郡守级的武职官员。
图4 三足承盘
个旧位于红河中游,汉代在该区域内设置的最高军事长官是都校尉。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汉武帝平定南越国后,设置交趾郡、九真郡、日南郡和牂牁郡,将红河流域纳入中央王朝版图。为加强对该区域的统治,汉中央政府在牂牁郡进桑县设置了进桑关和南部都尉,派士兵驻防,故《汉书·地理志》记载:“进桑,南部都尉治,有关。”[12]进桑关的确切位置,《汉书·地理志·牂牁郡》记载:“西随糜水西受缴外,东至糜伶入尚龙,过郡二,行千一百六里。”又“进桑南部都尉治,有关”。也就是说,进桑县是牂柯郡南部都尉驻地,进桑关在由糜泠到达进桑县的糜泠水上。西汉进桑县的范围,约为今云南省河口、屏边之地。水上的进桑关即设在今云南河口,用以控制当时的水上交通[13]。“郡尉,秦官,掌佐守典武职甲卒,秩比二千石。有丞,秩皆六百石。景帝中二年更名都尉。”[14]为秦汉时期驻边郡的军事长官。《汉书·高帝纪上》也载:“秦三年十月,齐将田都畔田荣,将兵助项羽救赵。沛公攻破东郡尉于成武。”孟康注云:“尉,郡都尉也。”颜师注云:“本谓之郡尉,至景帝时乃改曰都尉。”西汉都尉为郡守的武职佐官,秩比二千石。一般称东、西、南、北、中等部都尉,其职责就是在太守领导下进行训练或执行作战任务。汉代在进桑县设置的最高军事长官就是牂牁郡南部都尉,为牂牁郡军事行政长官之一。
从规模、随葬品等方面来看,该墓规格级别略低于广西合蒲望牛岭一号墓,该墓除了出土有出土两件凤灯外,还出土“有两件陶提内书‘九真府’等款,推测墓主曾任过九真郡太守。”[15]M16的规格显然是略低于郡守。如此看来,墓主生前为汉代在今天红河流域地区设置的最高级别的军事长官——牂牁郡南部都尉是有可能的。
个旧黑蚂井M16出土的铜釜[16](M16:5)口沿上刻有“大末方人”4字和三足承盘(M16:17)底部刻的“大末方”3字[17],为我们探寻墓主身份提供了重要线索。
图5 铜釜
“大末”,即汉代太末县,大末源于“姑末”部族,也称“姑蔑”。秦灭楚时,在原姑末地设“大末”县,隶属于会稽郡,为会稽郡二十六属县之一[18]。在汉代仍称“大末”县。王莽时改称末理县,东汉改称太末,唐代改名龙丘县,至五代吴越宝正六年(公元931),改称龙游县至今,即今浙江省衢州市龙游县。而“方人”之“方”,有地方、方向、去处之意。如《诗·大雅·皇矣》:“万邦之方”,郑玄笺:“方犹乡也。”作为专有名词,“方人”也指古代少数民族。《逸周书·王会解五十九》曰:“方人以孔鸟。”孔晁注:“方人亦戎别名。”《山海经·海内经》:“有孔鸟。”郭璞注:“孔雀也。”《尔雅·翼》卷十三云:“孔雀生南海。”孔雀又名越鸟,可见,向周王贡献孔雀的“戎”当为南方少数民族的泛称。从空间上看,汉“大末”县位于“自交址至会稽七八千里,百越杂处,各有种姓。”[19]的范围内,据记载“周姑蔑国,子爵,越附庸也。”[20]即“姑蔑”为西周分封的诸侯国之一,春秋战国沦为越国的附属国。据《左传·哀公十三年》:“姑蔑之旗”杜预注:“姑蔑,越地,今东阳太末县。”[21]另,《水经注》也载:“浙江又东北流至钱塘县,谷水入焉,水源西出太末县,县是越之西鄙,姑蔑之地也。秦以为县,王莽之末理也。”[22]那么,源于周王朝分封的“姑末”国的“大末”历来便是越人故里。汉代“大末”县为越人的故乡。由此看来,M16主人因系来自“越君”[23]之地大末县的百越民族,故自称“大末方人”。而铜壶[24](2010GHM16:9)圈足上錾刻“赵”字[25]的发现,表明墓主人为赵姓,即墓主为来自汉代大末县的赵姓越人。
图6 铜壶
那么,大末县赵姓武官千里迢迢远赴滇南山区,意欲何为?这可能与矿产经济有关。个旧黑蚂井位于著名的个旧矿区,据《汉书·地理志》:“贲古,北采山出锡,西羊山出银铅,南乌山出锡。”贲古,即今天个旧、蒙自一带(黑蚂井古墓群就分布在这一区域内),属汉代益州郡贲古县,与牂柯郡和交趾郡(今越南北部)相邻。M16出土的铜渣、锡饼等遗物,也佐证了墓主与矿业及与矿冶经济有关[26]。因为早在先秦时期,由古蜀、经滇中、滇东南沿红河南下进入红河三角洲一带的古道已经存在[27]。汉代,这条古道由麋泠(今越南河内一带)溯麋泠水(今红河)道往北,抵达进桑(今云南河口、屏边一带),自进桑关转陆行,经过贲古(蒙自、个旧一带)至益州(今昆明),与僰道相连,直通中原内地,称成为“进桑-麋泠道”。为控制这一交通咽喉要地,汉中央政府在进桑境内麋泠水(今红河)道上设进桑关,驻兵防守,同时,派南部都尉官兵进驻个旧矿区开采矿产,维护矿山秩序也是有可能的。
还有,汉代为什么要从千里之外的大末县调派以越人为主帅的军队到黑蚂井驻防呢?这可能与汉代“以夷治夷”政策有关。个旧黑蚂井位于红河流域,属汉代贲古县。而红河为汉代“濮水”,《水经·江水注》曰:“仆水东至交州交趾郡麋泠县(今越南河内),南流入于海。”[28]“此仆水指今红河。……‘仆水’,即‘濮水’。”[29]按朱希祖在《云南濮族考》中说:“余谓仆族(濮族)因仆水(濮水)而得名,不如谓仆水(濮水)因仆族(濮族)而得名,犹如僰道因僰族得名也。”[30]故位于濮水流域的贲古县,当以濮人为主体民族。而“古代的濮和越、百濮和百越是一个民族,在一些文献中所记载濮和越基本上没有什么区别。”“我们从楚国诸书记载对濮越不加区别,前后混称或言及江南、江汉之地称濮而不称越,言越而不再言濮等情况看,在楚国的南方,只有一个人数众多、部落分散的大族群,对他们有时称濮或百濮,有时又称越或百越。”[31]所论极是。由此看来,汉代调派“大末方人”驻防西南边陲个旧矿山,加强对个旧矿山资源的开发和管理,达到“以越治越”的目的,足见大汉王朝的煞费苦心。
M16为汉代大末县赵姓都尉墓葬,他生前曾率官兵进驻个旧矿区开采矿产,维护矿山秩序,客死于矿山后葬于黑蚂井墓群。后人在其随葬品上刻上“大末方人”“大末方”“赵”字以示不忘祖籍,魂归故里,这符合汉代视死如生,送魂归祖的理念。早在秦时,个旧一带属夜郎属地,与桂林郡、象郡紧邻;汉代则属于益州郡贲古县和牂柯郡,与交趾郡相连。长期以来,通过红河通道,与中原、巴蜀、两广及南亚、东南亚地区保持着长期的交流与接触,因此,“大末方人”沿红河进入滇南个旧黑蚂井矿山,以及M16 反映出来的众多与中原、南中国文化相同的文化元素也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