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敏
【摘要】 】《机遇》是纳博科夫早期作品中极具代表性的一篇短篇小说,其中所蕴含的心理分析也值得探究。当拉康对主体与大小他者理论的阐释在《机遇》中具体化时,困在小他者的幻想中而失去真实自我的迷惑个体就是主体;复杂的社会状况就是折磨这些主体并控制他们欲望的大他者。《机遇》中主体深陷于小他者制造的幻象,因此无法建立真正的自我。同时,主体无法抵抗大他者無孔不入的影响力,导致他们将自身的欲望置于大他者的掌控之中。
【关键词】 纳博科夫;大小他者;主体;《机遇》;自我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05-0016-03
一、引言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1899—1977)作为一名杰出的后现代主义作家,他把文学精神在他的作品中贯彻得淋漓尽致,然而历数多年来的纳博科夫研究,大多集中于《洛丽塔》《微暗的火》等著名短篇小说,对于其早期作品《机遇》(“A Matter of Chance”)的研究少之又少。
《机遇》是纳博科夫早期作品中极具代表性的一篇,其主要讲述了俄国人卢兴(Luzhin)在柏林与巴黎往返的一辆火车上担任餐车服务员,在极度绝望的状态下,他成了可卡因成瘾者,并且计划在列车的行驶过程之中实施自己的自杀安排。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他的妻子埃琳娜(Elena)也上了这辆火车,想去寻找他。
在车上,埃琳娜遇到了卢兴以往的一个朋友老乌克托姆斯基公爵夫人(Old Princess Ukhtomski)。卢兴由于没有拿出餐车订位单,而错过了认出他妻子的机会。虽然他见到了老公爵夫人,他却没有想起来她是谁。而他的妻子由于戒指不小心遗失,一心去找戒指,并没有进入餐车。在餐车进行清扫时,卢兴也没有发现戒指,最后还是按照自己对自己的安排自杀,错过了与妻子的再会。
《机遇》一文中蕴含着非常多的心理描写,这值得去探究。本文将以拉康对主体与大他者、小他者的阐释为主要理论依据,解读在大小他者影响下,小说中人物情感上的扭曲和人际关系的疏离。
二、拉康与大小他者
拉康主体理论认为,主体在形成过程中要经历三个阶段:想象界,象征界和实在界(Lacan 167)。“他者”(the other)在其中起着重要作用。拉康的“他者”分为大他者和小他者两者。小他者(the little other)指的是想象界(the Imaginary)的他者。
想象界是拉康三界理论里的其中之一,是由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的精神分析经改造发展后称之为“镜像阶段”的产物。但“想象”这个词汇在此是名词,并非动词,指的是类似孩童借由影像在脑中拼凑出一个完整个体的经验。在“镜像阶段”时,孩童发现自己与镜中影像同步,因此产生了一个认知:认为镜中的影像与自己是相同的。这个认知其实并非完全正确,因为是靠镜中影像才知道自己的样子,拉康认为,镜中的影像不是自己,而单纯只是镜中的影像,是一个“他者”,这就是他所谓的小他者。
大他者(the big other)则是代表了个体所经验的象征界(the Symbolic)。它是一种超越想象界的虚幻他者的他者,因为它不能通过认同被吸收。大他者不是人,而是一个系统、规范、秩序、体制、符号、意识形态等,故在这个社会的象征秩序中,它体现为语言的结构,更重要的是,它体现为决定社会人际关系的互动规范、或物质经济结构、或文化意识形态。大他者大于每个人,而且同人类共在,是寄生与人类且被人不觉默许的符号系统。大他者不是你我,却由你我共同构成,并且通过物的凝视现身。而主体在本质上是虚无、异化的,它屈从于来自“他者”的影响。
人类生存的基本事实也就是对自我,社会以及自我在社会中的地位的认识。现代社会破坏了人类对社会的义务与本能之间的平衡,这使得人类对外界及自身的认识趋于复杂化。另外,日益变异的外部环境也对这种认识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
三、主体与“小他者”
在《机遇》一文中,主体渴望在小他者中寻求认同,但在小他者中迷失了自我。不管是对于卢兴而言的毒品,还是对于埃琳娜而言的戒指,这都是拉康理论主体理论中“小他者”的鲜明代表。拉康所谓的小他者,所规定的是我们自身内部的相异性。在想象界中,出现的第一个他者是“我”的影像。照镜时,如果镜子小,只能照出脸的一半,但反映在脑子里还是一个整体的脸。这就带有一种整体性的想象性,在想象界中,他人是想象的他人,意象性的他人。所以就拉康的观点来说,镜中的影像不是自己,而单纯是镜中的影像,是一个他者。
想象界就类似于弗洛伊德的“自我”,带有鲜明的个性。个体的成长历史,个体的独特生活经验,不同的社会习俗文化,都会构成想象的内容,都会影响着个体的想象界。在这个阶段中,主体所想象出来的“自我”往往是理想化的。成人的镜像复杂多变,层层叠叠,充满恍惚与迷离。生活在世界上,人总要通过外在之物来求得自身。
俄国人卢兴饱经战争的折磨,并因此导致他只能流亡。五年内不断变换的职业,无法稳定的生活,导致他对于现实中的一切都感到失望。每天在火车上重复的工作与生活节奏,没用的事塞满了他的脑海,只有晚上的那点时间,他可以用来回忆以往。他已经整整五年没有回过自己的家,没有见过自己的妻子了。对于现在的生活,他认为就是对生命的浪费。他选择借助毒品来麻木自己的记忆与痛苦,并且沉溺于其带来的幻觉之中。这个时候,对于卢兴而言,毒品就是小他者,通过毒品,他能够回归于早期的快乐记忆中去。他认为,只有借助毒品,他才能回到过去,享受毒品带给他所谓的美好回忆以及对未来的憧憬。
而事实上,不断扭曲的情绪与精神状态让他对自己的生活感到不确定,并直接导致他与他人之间的隔阂。对于在工作中接触最多的同事,麦克斯(Max)和胡果(Hugo),他也逐渐疏远。这些种种都指向了他为自己安排的自杀计划。最后,他发现“他的生命已经毫无意义了,没必要再继续了”(Nabokov 80)。
从卢兴的心理可以看出,他已经对自己的生活丧失了兴趣。而且,在毒品的作用下,他的记忆已经扭曲,他甚至认不出他的旧识。就这样,卢兴被想象界的秩序所吸引,渴望在其中寻求到认同的“自我”,误认为自己在毒品的帮助下成功找到了“理想自我”,然而这些都是虚幻的假象,是引导他走向毁灭的因素。
在拉康看来,小他者也能指代让主体与其内心深处被压抑的渴望相联系的物体(Tyson 28)。卢兴就是通过毒品这个小他者与其内心深处的欲望相联络,但这种欲望是无法实现的。他被这种无法满足的渴望所困扰,而恰恰是这种无意识的欲望最终毁灭了他。在《机遇》中,卢兴通过毒品这个“他者”想象了种种虚幻的镜像,在这些镜像中主体不断地分裂,破碎,直到毁灭。
在《机遇》中,纳博科夫还生动刻画了另一重要主体埃琳娜。他先描述了这个女人出现在火车上时的孤寂,对未来的迷茫,接着笔锋一转,戒指的丢失将她推入了灾难境地。对她来说,戒指是她的小他者,这枚戒指对她来说不仅是丈夫卢兴的承诺,而且是回到过去生活的寄托。埃琳娜把戒指当作她最重要的东西。戒指作为一个媒介,让她能够继续活在与丈夫过去的快乐生活的假象之中。对她来说,这不仅是她丈夫的承诺,更是她余生的精神支柱。
当她在火车上丢了戒指时,她精神崩溃了。她不受控制地陷入了焦虑之中,在戒指让她与过去记忆的压抑欲望联系起来时,她甚至经历了“暗恐”。小说中,不论是卢兴还是埃琳娜,都在小他者的影响下,迷失了真正的“自我”。毒品和戒指将他们的思绪给扰乱,对他们进行欺骗,在卢兴和埃琳娜寻求自我认同的过程中,影响甚至是摧毁他们。
四、主体与“大他者”
《机遇》中,卢兴和埃琳娜作为主体需要面临的困境不仅仅是由小他者而带来的,大他者的影响也不容小觑,俄国复杂的社会状况就是不断折磨主体并控制他们欲望的大他者。大他者的概念在拉康精神分析中至關重要。拉康认为个体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在人际之间直接形成的,而是在大他者的作用之下联系在一起的。
简而言之,来自想象界的他者只属于“我”,只影响“我”,而处于象征界中的他者,相反,影响每个人(Tyson 28)。主体想要大他者存在是想通过它填补他自己不可避免的有限性,恢复因进入象征界而破碎的“自我”,让其想象的“自我”更加完善(Muller and Richardson 182)。换句话说,主体错误地认为只有通过大他者的承认,他才能真正获得自己的自我意识。拉康把形塑主体自我的他者称为象征界。
人的外在世界,举凡生活中可触及的所有东西,谈到的所有话题,都能包含在象征界中,他认为象征界中涵括社会规范、法律、血缘关系等等,可以称之为生活中的“架构”。当大他者成为主导时,人们任由其摆布,不由自主地寻找隐藏在话语、文化和社会中的目标。换句话说,除了历史,法律和文化、人类的价值观、行为和情感都可以归类于大他者之中。
在《机遇》中,卢兴需要面对的困境不仅源于他的内心世界,还源于他所面临的大他者——社会结构和意识形态的。从小说中“五年前,1919年他离开俄罗斯,从那以后,他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尝试了很多行业和职业……”,卢兴被描述为一个流放者(Nabokov 79)。因为战争,他失去了与妻子的联系,成了流放者。在这五年间他做了很多种工作,在不同的国家周转,在土耳其做过农场工人,在维也纳做过信使,还做过油漆工,售货员等等。五年的流浪使他逐渐向命运屈服。他不再想要去挣扎改变自己的处境,他认为自己的生命就是在浪费时间,找不到更多可以继续活下去的理由。这归根究底都是因为大他者的力量摧毁了他的一切,迫使他在这个世界上像个懦夫一样残存。
在他发现自己的生命完全没有继续的意义时,他终于决定为自己的死亡制定一个计划。通过卢兴以往的旧识老乌克托姆斯基公爵夫人的回忆,过去与现实之间的差距更加明显,过去的幸福生活与战争下的残存形成巨大反差,从这巨大的落差中,更能看出卢兴在大他者影响下扭曲的生活。
至于埃琳娜,俄国的社会环境变化,严峻的战争状态让她的生活经历了剧变。她在这样的影响之下,不断地陷入焦虑恐惧的状态之中。从原文“埃琳娜警觉地注意到,当她起床时,米色西装的男人已经起床等着了。(Nabokov 85)”可以发现埃琳娜非常不安惊恐,她发现那个米色西装的男人在整个旅途过程中想尽一切办法和她的眼神对视。在去往餐车的过道上,这个男人又尾随着埃琳娜。火车里狭小的空间和埃琳娜过去噩梦般的经历让她越来越害怕,这一切让她不断地陷入惊恐的状态之中,不可避免地想起“他一定是间谍”(Nabokov 86)。
虽然她已经不在俄国了,但是战争状态给她带来的影响却没能够消散掉。她的脑海里不自觉地将男人幻想成了跟踪他的俄国密探。可以看出埃琳娜还是摆脱不了大他者带给她的影响,她的生活不断被社会环境变化所折磨。就算她离开了俄国,她的想法和精神也没能变化,俄国的战争状态和社会环境给她带来的影响无法消逝。
小说中,幸福的过去和扭曲的现实形成鲜明对比,说明卢兴和埃琳娜并不属于自我,而是处于大他者控制之下。进入象征界后,人们总是试图按照公认的社会规则行事,卢兴和埃琳娜也是如此,这使得他们受到焦虑和情绪的折磨,因为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受制于大他者的压倒性力量。俄国复杂的社会状况不断地折磨着他们,迫使他们不自觉地将自身的欲望置于大他者的掌控之下。
五、结语
在《机遇》一文中,充斥着对于具体物象的描述而非概念的意义,具体的细节而非抽象的概括,可以看出叙述者更偏爱于对想象界的描述。几乎故事中的每一个细节——妻子的偶然出现、曾经的旧识、戒指的丢失——都在暗示着卢兴和他的妻子见面的可能性。但在大小他者的影响下,“机遇”变成了具有讽刺意味的失败。由此也可以看出,在重塑过去方面,卢兴缺乏了表达的与关注细节的能力,这某种程度上也最终导致了他的死亡。
当拉康对主体与大小他者理论的阐释在《机遇》中具体化时,困在小他者的幻想中而失去真实自我的迷惑个体就是主体;复杂的社会状况就是折磨这些主体并控制他们欲望的大他者。因此,对于卢兴来说,唯一让他逐渐适应并最终完全栖身的位置,就是想象界中的“自我”。卢兴完全沉溺于想象界中的“自我”,这导致了他无法在象征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无法作为社会的一员发挥作用,最终选择跳下火车轨道,整个故事也在此结束。
所以说,小他者通过想象界所形成的特定形象侵入主体的自我建构过程,占据“理想自我”的位置,从而对于主体进行欺骗。当主体一进入象征界中,就开始在大他者的影响下追逐错位的欲望,将自身的欲望置于大他者的掌控之下。在对主体与大小他者之间的冲突进行分析之后,得出无论性别、年龄、性格如何,主体都必须处理他们与他者间的矛盾与联系。他们所做的事或所表达的言语都是他们自己或屈服或对抗社会规则和意识形态的方式。扭曲的情绪使他们对生活感到不确定,并直接导致他们之间的疏远。只要主体和他者之间的矛盾存在,小说中的人物就不可避免地要遭遇情感上的失衡和人际关系的疏离,最终在寻求“自我”的过程中走向不同的命运。
参考文献:
[1]Lacan, Jacques. Ecrits[M]. Trans. Bruce Fink. London: W. W. Norton&Company, 2002.
[2]Muller, P., and Richardson J. Lacan and Language: a Reader’s Guide to Ecrits[M]. New York: International Press, 1982.
[3]Nabokov, Vladimir Vladimirovich. The Stories of VLADIMIR NABOKOV[M].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95.
[4]Tyson, Lois. Critical Theory Today: A User-Friendly Guide[M]. New York: Routledge,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