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道德革命到伦理觉悟:唯物史观视野下中国伦理精神的现代转化与创新发展

2022-02-04 20:27
思想战线 2022年4期
关键词:伦理革命道德

王 强

习近平总书记在党史学习教育动员大会的讲话中指出:近代以来,我们“用马克思主义真理的力量激活了中华民族历经几千年创造的伟大文明,使中华文明再次迸发出强大精神力量”。(1)习近平:《在党史学习教育动员大会上的讲话》,《求是》2021年第7期。这种强大的精神力量彰显在中华民族与人民的历史抗争的行动中,表现在民族整体性伦理生活中,这就是伦理精神。面对文明蒙尘的历史境遇,近代早期思想家提出的道德革命实质上是一套道德优先的思想启蒙方案,个人主观层面的道德革命在民族伟大复兴历史进程中无法进入社会现实。在此危急时刻,马克思主义真理起到了“激活”民族伦理精神的作用,最终以共产党人带领全体中国人民通过社会革命的形式完成。从早期共产党人的伦理觉悟到唤起人民的精神主动,中华民族伦理精神完成精神突围,构成了探索现代化发展进程中的强大精神力量与精神家园。由此,在中国共产党人领导下以不同于资本主义“市民社会原则”的伦理精神,寻找现代社会发展、追求共同富裕与追求人的全面发展相统一的新道路,以共产党人伦理精神新传统开启了民族复兴的历史使命,也从人类文明角度标识了一种伦理型文明的新形态。由此,我们试图从百年前中国历史现实出发,找到中国伦理精神现代转化的内在逻辑与创新发展新形态。

一、道德革命:回到现代起点的中国伦理精神

中国伦理精神从传统自在状态向现代自觉状态的转化,可以说是在民族蒙难命运之下的被动选择,在逻辑路径上经历了自主转化与外来改造的双重批判与否定。由此,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革命性转化之下,既要突破传统伦理精神“内圣开出新外王”(2)近代中国主张“内圣开出外王”的最有力者当属牟宗三先生,他认为内圣开出外王是“辩证的必然性”。参见牟宗三《道德的理想主义》,台北:台湾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第332页。思路的窘境,又要走出现代资本主义非伦理的市民社会生活,以激活的民族伦理精神独立探索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

(一)文明蒙尘:作为主观性伦理精神的道德革命

陈独秀先生在《吾人最后之觉悟》中指出:“自西洋文明输入吾国,最初促吾人之觉悟者为学术……;其次为政治,……继今以往,国人所怀疑莫决者,当为伦理问题。……吾敢断言曰,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3)陈独秀:《吾人最后之觉悟》,《青年杂志》1卷6号,1916年。这里可以清晰看出晚清以来面对西方冲击,中国社会的觉悟是由学术到政治再到伦理的演化过程。这一点在当时也成为一种社会普遍认识,黄仁宇就指出,中国晚清以来在西方文明刺激之下做出了“梯度式的反应”。(4)黄仁宇:《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第470页。鸦片战争战败后,洋务运动即从技术、器物层面打造铁船利炮。然而,中日甲午战争的再败,使得进步人士的眼光又转向了修宪等制度之变,辛亥革命推翻两千多年来的君主专制制度。但是,民主共和的制度之变并没有真正改变中国的命运,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中国的遭遇,再次教育了中国早期的革命者,公理并没有战胜强权。辛亥革命后空前深刻的秩序危机和价值危机,构成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兴起的历史背景。于是,梁启超的《新民说》、刘师培的《伦理教科书》及蔡元培的《中学修身教科书》《中国伦理学史》等,通过改造伦理成为救国救亡迫不得已的手段。(5)参见黄进兴《从理学到伦理学:清末民初道德意识的转化》,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02页。新民说标榜的新道德就在于用一种国民道德——“公德”替代传统伦常,以现代社会的公民伦理、社会伦理、国家伦理来替代以“五伦”为代表的旧伦理。

近代中华民族救亡道路上的道德革命,其精神实质是试图通过国民道德自我意识上的转变,在西方文明刺激之下通过自我的转化进入现代文明世界。这表现在两个层面:一方面,面对清末困局,各种救亡方式均以失败告终之后,危机感进一步深化、内化,最终只好忍辱改造伦理寻求集体的精神动员,而对象就是曾经被认为天经地义的旧伦常。另一方面,对于现代西方民主共和政治范式的引入,之所以会水土不服是因为中国的传统是以伦理为政治之根本,于是,废弃儒教的道德革命是中国现代化之根本解决之道。因而,无论是自我标榜的新道德,还是作为现代政治制度的伦理基础,此时的伦理觉悟都只是发生在主观应然的层面,实质上是一套道德优先的社会改造方案。在不触动经济社会的关系、结构的前提下,道德革命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历史进程中是软弱无力的。

另外,就其思想内核来看,这一伦理的觉悟也是民族意识觉醒与整个民族的觉悟,其核心是爱国主义,从而在精神层面凝聚起了民众政治上的爱国心。因而,近代伦理觉悟的道德革命就不仅仅停留在伦理道德领域,还关涉到政治领域的问题。以至于这种早期由共产党人倡导的伦理觉悟,必定在日后的政治革命中发挥其价值定位作用。也正是在此意义上,近代中国彻底的伦理觉悟就必然是以与马克思主义政治革命相结合方式而完成的。这表现在共产党人把自我觉悟与民族觉悟、人民的精神自觉联系在一起,没有整个民族与全体人民的觉悟,就无法完成共产党人的历史使命。因为,一方面在民智未开境况之下的伦理觉悟,需要一个无私的先进群体、先锋队政党来带领完成;另一方面作为民族觉悟的道德革命的软弱性,决定了伦理精神激活要以社会变革的政治革命形式来完成。

(二)回到“历史现实”:伦理精神现代转化的客观起点

回溯中国伦理精神的现代转化不仅是一种历史性的自然还原,更需要以方法论的自觉为前提。对于前者,马克思、恩格斯指出,“人们的想象、思维、精神交往在这里还是人们物质行动的直接产物。表现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学等的语言中的精神生产也是这样。”于是,对于把握伦理道德的方法而言,“我们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而且从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中还可以描述出这一生活过程在意识形态上的反射和反响的发展”。(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51页、第152~153页。即对伦理道德这些意识形态范畴的认识,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事物的发生、发展是由简单到复杂的过程,但是人的思维正好相反,它是从一个已经形成的复杂的状态开始,即从后思索的方法,从已经形成的复杂形态逐次追溯它的来源,揭示本质。

由此,中国传统伦理精神的现代转化必然面临着现实上的与观念上的双重否定:一方面是对现实的中国传统的否定,同时也是对传统的社会现实及传统伦理精神的批判;另一方面是对于观念上的西式现代道路的否定,即这种现代化即便在中国大地上变为现实仍然是问题重重、有缺陷的现代道路。在一定意义上,中国式现代化正是以一种不同于西式道路而得以自我实现的,“正像马克思当年曾指证德国道路的可能性在于它走法国道路的不可能性一样”。鉴于德国落后的社会现实,德国只有“法哲学与国家哲学是唯一与正式的当代现实保持在同等水平上[al pari]的”。(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8页。因为,只有经过批判的中国社会现实才会与西方现代经典理论保持在同等水平上,这是科学揭示中国伦理精神现代转化的方法论关键。所以,基于对西方现实的实证批判及对自身意识形态的观念批判,就走出自我而完成现代转化的伦理精神而言,其理论逻辑要在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历史逻辑中得以实现。

因此,对于中国伦理精神的现代转化,一方面是立足于民族主体的立场将其提高到现代水平,另一方面这种现代水平并非回到现代资本主义水平上,而是超越性的。因而,蕴含在民族伟大复兴的现代任务之中,在对现代资本主义历史阶段的革命逻辑基础上,中国伦理精神的现代转化才成为可能。这也为我们今天回溯这一转化过程提供了基本依据,祛魅精神源头及其演进的神秘主义,从实体性的社会现实出发来揭示伦理精神的现代归宿。最终,中国伦理精神从自我走出的现代转化,并非是直接的自我否定、革命的逻辑,而是社会革命基础之上的自我革命:自我主体(主观道德)—世界(社会实体)—实在主体(伦理精神)的辩证发展,即从自我走出的伦理精神是在推动社会革命基础之上才是可能的。

(三)伟大文明的激活: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方法论意义

一百多年前,历经几千年的中华文明从蒙尘中走出,在马克思主义真理的力量激活之下迸发出强大精神力量。这是因为,具有现代性高度的中国伦理精神并不是从内在自我发展而来的,相反,这种突破是在马克思主义真理的激活之下实现的,这也决定了在其现代形式上是从自我走向世界的转变,即传统伦理精神的现代转化是通过社会革命基础之上的政治革命而实现的。从而,也就是在现实物质世界中再次获得其真理性证明之后,来自某种客观的精神(民族的时代的)把握才获得了合法性,这是从社会现实观点出发的要义所在。

陈万雄在《五四新文化源流》一书中通过对《新青年》作者群和北京大学革新力量的考察,发现“五四”新文化运动倡导者与政党政治之间具有极其密切的关系:“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指导势力不仅不是辛亥革命之外的力量,而应是辛亥革命力量的一部分。换句话说,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指导势力与辛亥革命运动也不是两个时代,而是同一世代的人;两个运动在人物谱系上有一种承接的渊源。”[11](P57)因此,这些精英们倡导白话诗,乃是思想变革和社会变革之急需,而非文学自身调整之必然。

近代以来,中华民族的民族伦理生活建构一直是镜像式的。在一定意义上,不成熟的探索是将西方资本主义模式或社会主义苏联模式应用于中国社会生活。马克思批判了这种外部反思的门外汉做法,而在精神上变被动为主动的源头是共产党人的伦理觉悟,是中国化马克思主义道路探索的不断深化。思想视角的变化使得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得以激活,只有立足于客观伦理的社会实体基础之上,一个民族独立探索的现代伦理生活才是现实的。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指出,“所有这些批判,以及由此而来的整个哲学变革的真实核心和积极成果,正在于拯救社会现实本身”。(8)吴晓明:《社会现实的发现:黑格尔与马克思》,《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8年第2期。同时,从精神的生命视角出发才能真正关照民族精神生活、共同体的精神家园。黑格尔提出自己的伦理主张是“建立在活生生的民族生活的完满的全体性之上的”,(9)张 颐:《张颐论黑格尔》,侯成亚,张桂权等编译,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1页。而国家是伦理精神的现实化。马克思批判了客观唯心主义体系中伦理精神对现实世界的统治,并从唯物史观“实践—精神”的视角把握现实的伦理精神。中国社会的伦理精神则是把中华民族作为一个生命有机体,在这个政治性生命有机体中,能够把共产党人乃至整个国家的人民组成一个共同体或伦理实体的内在生命原理就是伦理精神。(10)邓安庆教授曾指出,伦理精神就是这样一种把所有单一的自由个体组成一个伦理共同体或伦理实体的内在生命原理。参见邓安庆《为日益分裂而不知所措的世界守护伦理精神》,《伦理学术》2020年(秋季卷),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第9页。

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对伦理精神的重构,在于将其从唯心主义窠臼中解救出来。中国传统伦理精神的主观唯心主义路径,因为无法解决内在道德秩序与外在社会秩序之间的统一最后走向崩溃;而近代黑格尔客观唯心主义的伦理精神发展路径,最终还是让精神性的国家成为决定因素,伦理精神的历史性价值仍然被湮灭在意识之中。这两条道路都没能把伦理精神真正带入现代世界,而马克思则把伦理精神看做是主体在感性世界的自我展现,是把握世界的一种方式——“实践—精神”。共产党人的伦理精神正是在历史实践中完成了蜕变(摆脱唯心主义),从主观世界走向客观世界、从精神世界来到物质世界,从而在社会实践中实现理想的道德生活。

二、伦理觉悟:伦理精神现代转化的路径与形态

伦理精神自我革命性的现代转化并非意味着精神血脉的隔断,而是支撑民族伟大复兴精神力量的新生。正如章太炎在《革命之道德》中所言:“吾所谓革命者,非革命也,曰光复也。光复中国之种族也,光复中国之州郡也,光复中国之政权也。以此光复之实,而被以革命之名。”(11)朱维铮,姜义华注:《章太炎选集》(注释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67页。因而,通过政治革命与社会革命的社会主义形式,激活民族伦理的强大精神力量成为了现代转化的目标。

(一)从开启伦理觉悟到人民的精神主动

近代以来的民族命运揭示伦理精神依靠自身的内在演变逻辑中断了,即没能完成自我的现代转化。所以,从其内在发展逻辑来看,中国伦理精神的现代转化需要走出自我。但是,移植西方技术、制度的现代化进程又遭遇水土不服,新文化运动的先贤们认为其原因在于西方式的现代化同样需要与之相匹配的伦理。于是,解决用西式现代化来改造中国的最后觉悟就是伦理觉悟。从这一历史大变局来看,通过道德革命改造国民性,进而建立起新道德以满足实行西式现代化的努力,无异于缘木求鱼;而且,这也容易陷入文化决定论的主观唯心主义老路。正是在《唯心历史观的破产》一文中,毛泽东指出:“自从中国人学会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以后,中国人在精神上就由被动转入主动。从这时起,近代世界历史上那种看不起中国人,看不起中国文化的时代应当完结了。”(12)《毛泽东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516页。

以民族伟大复兴为历史实践导向的民族伦理精神发展,是在中国共产党人团结带领下彰显民族与人民的历史主体性要求,是为民族复兴和人民幸福而奋斗的精神。无论是共产党人从自我到人民大众的觉悟,还是从自我主体的觉醒到以革命的方式唤醒人民大众,伦理精神从一种内在主体(主观)的形态成为一个国家的实体性形态。著名学者费孝通先生就曾指出:“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中华民族是在几千年的历史过程中形成的,但作为一个自觉的民族实体,中华民族是在近百年来中国和西方列强对抗中出现的。”(13)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7页。

从早期中国共产党人的伦理觉悟到中国人民的精神主动,民族伦理精神的现代转变是作为一种精神现象历史地发生的。从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觉醒与革命转化,到社会主义革命与建设时期充实与积淀,再到改革开放时期的再次觉醒与调整,及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以来的自信与成熟,中华民族的伦理精神伴随着民族伟大复兴浴火重生。在这一进程中,中国共产党人把自我觉悟与民族觉悟、人民的精神自觉联系在一起,没有整个民族与全体人民的觉悟,就无法完成共产党人的历史使命。因为,一方面在民智未开境况之下的伦理觉悟,需要一个无私的先进群体、先锋队政党来带领完成;另一方面,作为民族觉悟的道德革命的软弱性,决定了伦理精神激活要以社会变革的政治革命形式来完成。

(二)作为中国共产党人精神突围的革命伦理

中国共产党人的革命伦理是通过社会革命实践和自我革命相统一而实现的。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生生不息,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蕴含于民族生命有机体中的革新精神。

传统伦理精神的现代转化是通过社会革命的形式来完成的,而这一任务历史地是由中国共产党来承担的。作为现代性开端的黑格尔的伦理遗产在于从现代民族生活整体来理解伦理。在黑格尔那里,由于现实性的全部内容植根于伦理世界,即植根于家庭、市民社会和国家在其中活动并具体化的领域,所以真正需要把握的是:“伦理性的东西作为具体的现实”。(14)[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 扬,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173页。恩格斯曾指出:“黑格尔的伦理学或关于伦理的学说就是法哲学,其中包括:(1)抽象的法,(2)道德,(3)伦理,其中又包括家庭、市民社会、国家。在这里,形式是唯心主义的,内容是实在论的。法、经济、政治的全部领域连同道德都包括进去了。”(1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43页。因而,对于一个国家而言,客观伦理精神的现代转化一定意义上就是一场“社会革命”,只不过形式上不再是唯心的。在这里,一方面,客观的伦理精神与现实社会一起在革命性变革中完成自身的转化;另一方面,伦理精神的现代转化是以国家的社会实体性原则为前提的。因而与西方现代社会的道德原则相区分,革命逻辑下的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并没有出现原子式个体、陷入“市民社会原则”,伦理社会葆有强大韧性而没有解体。

另外,一百年来,中国共产党历经千锤百炼而朝气蓬勃,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勇于自我革命的伦理精神。正是因为有自我革命的勇气,一方面通过自我革命确立权力为人民服务的伦理属性,批判抽象的政治正义,从而始终保持政治权力的伦理属性;另一方面通过政治方式解决市场失灵的贫困难题,即通过社会革命的制度优势防止资本—技术的异化,恢复财富共享的伦理属性,从而把追求共同富裕与追求人的全面发展相统一。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言:“始终坚持真理、修正错误,敢于正视问题、克服缺点,勇于刮骨疗毒、去腐生肌。正因为我们党始终坚持这样做,才能够在危难之际绝处逢生、失误之后拨乱反正,成为永远打不倒、压不垮的马克思主义政党。”(16)习近平:《在“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主题教育总结大会上的讲话》,《求是》2019第13期。这是中国共产党能够在面对权力、财富的异化侵蚀时,始终保持自身纯洁性、先进性的保障。

(三)由民族觉醒意识与行动意志相统一的精神家园

从五四运动开始,“以全民族的力量高举起爱国主义的伟大旗帜。……改变了以往只有觉悟的革命者而缺少觉醒的人民大众的斗争状况,实现了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自鸦片战争以来第一次全面觉醒”。(17)习近平:《在纪念五四运动1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网,http://www.gov.cn/xinwen/2019-04/30/content_5387964.htm。这一全面觉醒是普遍整体的国家意识的觉悟,从而凝聚起四万万民众的爱国心,其核心是爱国主义。正是在这种觉醒之下,彻底结束了旧中国一盘散沙的局面。在之后进行的社会主义革命与建设中,实现了中华民族最为广泛而深刻的社会变革。而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党中央深刻总结社会主义建设进程中正反两面的经验,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作出把党和国家的工作中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的决定。尤其是,尊重人民群众的首创精神,实行改革开放的伟大国策,成功开创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形成了改革开放精神和特区精神。标志着党的领导逐渐走向成熟。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改革开放是我们党的一次伟大觉醒,正是这个伟大觉醒孕育了我们党从理论到实践的伟大创造。”(18)习近平:《在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网,http://www.gov.cn/xinwen/2018-12/18/content_5350078.htm。这些,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之后,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提供了制度保证、物质基础和精神力量。

近代以来,觉醒意识与行动意志的统一构成了民族共有的精神家园。中华民族有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民族精神,有一脉相承的价值追求。近代以后,中华民族的国家意识逐渐觉醒,实现了从自在到自觉的伟大转变。其以国家整体生活的视角,通过相互关联的伦理关系来发挥伦理规范与社会秩序重塑的作用,最大限度地以一种非正式制度(因法律、契约的失效)的方式防止共同体陷入瓦解。同时,也把危急时刻所激发的道德品格与伦理纽带功能转化为民族伦理生活的伦常日用,从而积淀为民族精神谱系的重要方面。因之,中国共产党团结和带领各族人民向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向着人民更加美好生活而奋斗的行动,在不同历史阶段谱写了一系列精神谱系,构成了民族共有的精神家园。

三、伦理文明:作为民族共同体生命原则的创新发展

中国共产党人百年伦理精神关涉两个方面的思想资源:一是以实践为旨趣的中国伦理传统的“精神”价值,二是扬弃了近代唯心主义精神哲学传统上的马克思主义“实践—精神”。当“马克思遇到孔夫子”,不仅带来了国家发展道路的新选择,同时也意味着民族传统文化的创新性发展。这是在清末所言及的“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19)梁启超:《李鸿章传》,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35页。之后,民族伦理精神发展的百年新传统。

(一)“从伦理的观点出发”的现代伦理觉悟

黑格尔针对现代启蒙以来原子式个人社会生活的弊端,提出要超越个体主观的“道德立场”,“从伦理的观点出发”守护现代伦理生活。(20)在从道德向伦理的过渡上,黑格尔不无深刻地指出,只有“成为伦理的观点,它这种观点的真正意义才会显现于现实界,而为现实界所领会”;只有从伦理的观点出发,才能在社会现实中得以实现。这对于深化现代启蒙理性自我发展以及现代资产阶级巨大的历史成就而言,都具有重大意义,也使得现代世界得以在哲学的思想世界中得以把握。参见[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 扬,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152~153页。然而,不无遗憾的是,黑格尔将这种超越寄希望于伦理精神的主体觉悟。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批判与社会革命推动之下,黑格尔的现代伦理文明思想在中国伦理精神的创新发展中,得以跨时空地相遇与共鸣。在中华文化中,“‘伦理’”不仅是一种理论,而且是一种传统;不仅是一种传统,而且是全民族的一种社会现实和社会行动”。(21)樊 浩:《〈精神现象学〉与伦理文明观》,《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1期。这也就决定了中国伦理精神的现代转化过程是以一种民族整体性的行动原则来完成的,从而,中国式现代化的独立探索是从民族伦理精神内在价值出发的,现代伦理精神要从国家的社会现实出发来把握。因为“伦理性的东西”——即风尚、习俗、习惯、伦常等对于特定共同体来说的“具体的现实”,(22)[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 扬,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170页。这就意味着,只有当这种“实践能够遵循原则上要求群众成员都应该遵循的规范时,这种实践才配称为‘伦理的’”。(23)[德]霍耐特:《伦理的规范性:黑格尔学说作为康德伦理学的替代性选择》,王凤才译,《学习与探索》2014年第9期。从而,这种伦理才是鲜活的、有生命的,正是在此意义上,希腊人把伦理理解为人类长久的“居留之地”,为人们的相互交往活动提供了一个合适的场所与空间,从而使得他们的“共同行动”得以可能。(24)[德]黑尔德:《世界现象学》,倪梁康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270~271页。由此,在现代伦理生活的共同体中,需要在道德主观自由与具体的伦常、风俗之间构建一种全新关系模式,在维护每一个个体的同时将其组成一个有生命的伦理共同体。这样,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冲击都能在内部的自我调整下防止共同体瓦解,伦理精神就揭示了此种维系共同体的生命原理。

阿多诺在反思现代性道德时指出:“作为伦理学科的道德,其产生恰恰是在这样的时刻——我因此又回到伦理的概念那里,这个时刻就是当伦理、习俗在一个民族生活内部发生作用并且已经习以为常,然而却又不再发生直接作用的时候。”(25)[德]阿多诺:《道德哲学的问题》,谢地坤,王 彤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8页。作为把握在思想中的时代的现代社会,从传统世界中分离出来的主体意识,又通过主体反思的方式在思维世界中尝试确证现代世界。因而,伦理精神是反思现代伦理生活的德性态度,即现代社会各种习俗、习惯所构成的伦理不再是自然性的,而是人的第二天性的东西。传统的自然、朴素的伦理消亡了,取而代之的是经过个体反思之后再次显现出来的伦理的形式。然而,在马克思深刻揭示了市民社会的非伦理的同时,也现实地否定了黑格尔唯心主义的国家伦理共同体方案。这一理论的构想是通过中国革命与社会建设等中国式现代化来实现的。

现代化是人类历史的巨大变革,中国人“从伦理的观点出发”重构现代生活。不同于西方启蒙道德个体理性主义的传统,在内忧外患之下中国人民以民族整体的伦理觉悟(革命)进入现代社会,表现为一种整体的、现实性的现代历史发展观。因而,作为中华民族现代化进程独立探索的总结,中国式现代化也包含着不同于西方的某种客观精神要求。由此,在中国共产党带领下中华民族百年伦理精神的重建,既有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千年底蕴,也有近现代百年现代化进程的积淀,还有构建中国和世界未来文明新形态的底气和自信。这也是我们今天一切成就的文明义理与民族文化心理的根据。

(二)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伦理性格与德行

马克思在对黑格尔的批判中指出:现代人的生存境况处于“天国的生活”与“尘世的生活”、“普遍原则”与“私己原则”的政治共同体与市民社会的二元秩序之下。因为,资产阶级在“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2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4页。也就是说,资产阶级政治革命之后真正获得自由权利的是资产阶级,“是身为bourgeois[市民社会的成员]的人,被视为本来意义上的人,真正的人”。(27)《马克思恩格斯文选》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2~43页。随着政治国家的建立与市民社会分解为独立的个体,现代资产阶级社会中形式上的自由原则与内容上的权力原则,呈现出矛盾张力关系。因而在资产阶级的政治国家中,人民并没有成为获得解放的政治公民,相反却受到经济利益的奴役。而共产党始终代表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利益,“没有任何同整个无产阶级的利益不同的利益”,(2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13页。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就指明了共产主义革命的阶级属性。而中国共产党自从诞生之日起,就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现代社会发展观,从而形成了服务人民的伦理精神。

服务人民之所以是一种伦理精神,是因为共产党人把人民利益的普遍性与实现人民利益的具体行动相统一。这具体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坚定中国共产党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与立场。对于中国共产党而言,其存在的合法性基础在于具有普遍性伦理价值的人民,为人民服务是中国共产党人一切行动的出发点。另一方面表现为共产党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德行。1944年,毛泽东发表《为人民服务》,从理论上阐明了为人民服务的思想,明确向全党提出要完全、彻底地为人民服务。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为人民的服务奉献就是高尚的伟大的,以至于“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29)《毛泽东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85页。黑格尔也深刻指出:德是“伦理性的东西,在个人性格本身中的反映”,因为只“做了这样或那样一件合乎伦理的事,还不能就说他是有德的;只有当这种行为方式成为他性格中的固定要素时,他才可以说是有德的”;德是“一种伦理上的造诣”。(30)[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 扬,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168~170页。在这里,服务人民成为一个政党的德行,它是“这样一种人格,它放弃对它自己的占有和享受”;(31)[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下册,贺 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52页。因而,在其服务于其自身来源之处——人民之中获得权力的伦理正当属性。在现实阶级统治关系中,形式上普遍的国家权力就表现为“一个同人民相脱离的统治者及其仆从的特殊事务”;然而无产阶级通过“政治革命打倒了这种统治者的权力,把国家事务提升为人民事务,把政治国家组成为普遍事务”(3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4页。葆有其伦理属性。

(三)以人类命运共同体为目标的伦理文明观

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天下大同,和合共生”(33)习近平:《天下大同,和合共生》,中国网,http://news.china.com.cn/2018-04/11/content_50864076.htm。的中华伦理传统与马克思主义“自由人联合体”(34)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22页。人类发展归宿的有机结合。一百年来,中国共产党坚持中国人民和世界各国人民命运与共。在全球气候问题、地缘政治及数字化技术等诸多影响之下,人类面临许多共同挑战,面对世界怎么了、人类向何处去的世界之问,急需中国智慧与中国方案。从中华民族薪火相传的文化基因中,从中华传统到现在一脉相承的发展历程中不难看出:中国共产党始终立足人类发展的大视野大格局,以一个成熟大党的姿态和风范,以切实的行动向全世界展示了一个负责任大国的形象,积极承担国际责任和国际义务,努力倡导和推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为人类和平和发展积极贡献自身的力量。

危难之际,最需要唤醒民族共同体的伦理记忆,从而以最快、最有效的动员机制发起保卫共同体之战。法国哲学家莫兰指出:我们这个不确定的、危险的时代伦理危机也就是个体—社会—种属的“连结危机”,道德行为是“一种连结(reliance)行为:与他人连结,与社区连结,与社会连结,直至与人类种属连结”。(35)[法]埃德加·莫兰:《伦理》,于 硕译,上海:学林出版社,2017年,第47页。因而,在现代社会撕裂的伦理冲击下,不仅要在社会中把连结的机制与制度建立起来,更要在非制度层面激活伦理纽带的连结作用,在守望相助中期待天下一家、四海兄弟的伦理共同体。这表现在:首先是民胞物与的自然—伦理文明观。即便是严重的疫情之下也并没有把我们推到另一个世界,相反,一个承载万物而又包蕴万物的世界显现了出来。其次,是相濡以沫的社会—伦理文明观。在民族的伦理记忆中,相忘江湖的自由洒脱早已沉积历史之中,而相濡以沫成为了民族精神,这典型地体现了中华文明的独特逻辑和内在机理。也即是说,中华文明是一种“从伦理的观点”出发看待与对待世界的文明类型,其与个体的道德自由相矛盾、冲突的时候,伦理认同优先于道德自由。这一点突出地表现在社会结构之中,中华民族以家庭—民族构型的家国理念不同于现代西方以个人—社会构型的社会国家理念,这种差异是对中西文明类型的直观表达。最后是守望相助的人类—伦理文明观。正如习近平在与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通话时所说的:“新冠肺炎疫情的发生再次表明,人类是一个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国际社会必须树立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守望相助,携手应对风险挑战,共建美好地球家园。”(36)《习近平同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通电话》,新华网,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leaders/2020-03/12/c_1125704243.htm。人类命运共同体就是超越民族—国家的伦理共同体,从而,也把世界从空间物理的维度上升到精神生命的维度,从物理—经济相互依赖性的共同体变成性命相依的人类命运共同体。

四、结 语

在现代社会生活中,从滕尼斯发现共同体与社会的差异,到黑格尔对资本主义非伦理的市民社会生活揭示,再到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国家与社会对立的批判,原子化个人的自由状态与伦理共同体生活之间的紧张成为了现代性难题。近代中华民族的国家蒙辱、人民蒙难、文明蒙尘,移植西式自由民主制度进而效仿西方个人道德启蒙的道路失败了,主观的道德革命无法从一种内在个体(主观)的形态转化为一个国家的实体性形态。不同于西方启蒙道德个体理性主义的传统,在内忧外患之下,中国人民以民族整体的伦理觉悟(社会革命)进入现代社会,表现为用马克思主义真理激活的中华文明迸发出精神力量。所以,在引入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之后,社会现实的革命得以摆脱伦理精神的观念与现实的双重困境,使得伦理精神现代转化必然性与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共产党人紧密相关。于是,立足于社会实体性原则,社会革命逻辑下的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并没有陷入市民社会原则,葆有优秀传统文化韧性的伦理社会也并没有解体。在政治领域,通过自我革命确立权力为人民服务的伦理属性,批判抽象的政治正义;在经济领域,通过解决市场失灵的社会普遍贫困与精神贫困的道德难题,即依靠社会主义的制度优势防止资本技术的异化,恢复财富共享的伦理属性共同富裕。由此,以政治经济学批判为前提超越市民社会原则,用伦理精神守护现代性文明。这样,一方面国家整体性的伦理优先原则得以保障民族共同体不致分裂,进而国家得以独立、富强;另一方面,民族伦理精神也得以在中国共产党为人民服务的实践中转为执政党的伦理性格与德行。最后,不同于现代西方与传统断裂关系基础上的自我确立逻辑,中国式现代化是通过马克思主义激活内在的民族伦理精神,在中国共产党引领的历史进程中构建起一种“复合型”伦理文明新形态,进而,在从民族共同体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转变中实现伦理精神的升华,从一家一国的现代文明发展拓展为整个人类命运的文明新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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