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荣,龙其林
(1.黔南民族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贵州 都匀 558000;2.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冷战的结束、科技的发展、各国联系的不断增强,全球化的趋势日益明显。全球化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必然出现的社会现象,是全球经济、科技、文化不断交叉、融合之后的结果,其突出表现在各国之间相互联系、相互合作日益频繁;人类的生活越来越依赖于彼此之间的合作与互通有无;全球意识逐渐形成,“地球村”概念逐渐成为现实。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全球化与经济活动密切相关,但全球化绝不仅仅只局限于经济活动的单一层面,它是一个涉及众多领域的复合型概念。“经济也许还应该算作物质层次的现象,而在思想的领域,就在这几年,信息的传播已经可以以无间隔的速度到达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几乎可以不留下任何死角……市场经济的全球化和信息传播的全球化应该说是全球化时代最重要的标志,还有许多其他的标志:环境污染的全球化,人口爆炸以及由之而来的移民问题的全球化,核武器以及其他大规模毁灭武器扩散所造成的对全人类的威胁,恶性传染病、毒品买卖与犯罪活动的全球化……甚至垃圾处理都成了全球性的问题。正因为如此,联合国秘书长加利在1992年联合国日致辞时说:‘第一个真正的全球性的时代已经到来了。’”[1]全球化引起了世界各国在政治、经济、科技、教育、社会、文化等领域的连锁反应,也引发了一些学者的忧虑。
全球化在给世界各国带来全方位的便利与合作的同时,也带来了人们对地域文化存在与发展的担忧,资本的全球扩张与文化的整合使得地域文化呈现出模糊的面貌,本土文化有可能在全球化的浪潮中丧失主体性。在全球化带来的科技、经济、传媒、教育、社会等诸多领域同步化、同质化的过程中,地域文化也出现了原有特性弱化的情形。“资本对剩余价值或利润的无止境追求是资本主义全球化产生和发展的基础与动力。资本主义全球化是资本积累和扩张在全球范围的实现。”[2]全球化的驱动力在于经济的全球化,资本的扩张必然带来全球生产方式的趋同性,资本的输出与增殖相应地会引发文化观念的连锁反应。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全球化进程中,文化方面最主要的表现是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文化和价值观念逐渐渗透到其他国家和地区,它们借助经济、科技、教育等方式进行文化输出,试图同化世界各国的文化认知与价值观念,这导致各国文化原有的民族身份和本土特征变得模糊。
从本质上而言,全球一体化导致的文化趋同趋势,根源在于西方发达国家具有科技、经济、教育等领域的主导优势,它们借助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全球扩张拓展自身的文化辐射范围,并逐渐形成一整套在世界范围内具有广泛影响力的意识形态。西方发达国家在全球化过程中起着主导作用,是全球化进程中的规则制定者,其科技、经济、教育的输出带有鲜明的价值诉求,从而使后发国家被裹挟进全球化进程。换言之,在全球化的过程中,西方国家凭借科技、经济等各领域的全面优势,利用国际合作与资本增殖的机会,隐秘地将后发国家纳入自身的文化覆盖范围,并凭借强大的文化生产及输入系统对其进行持续的文化改造,从而最终实现后发国家的文化他者化,即西方化的过程。2001年中国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WTO),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文化利用WTO中的有利规则,通过各种途径和方式进入中国,经过20来年的传播,影响了众多的中国民众,美国的政治、经济、教育、电影、音乐等以各种方式辐射至中国各地。借助全球化的过程,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在中国极力传播了自身的文化价值理念,从而逐渐地影响我国的原有文化生态。有学者将这一全球化过程中的文化输出与影响称为“文化帝国主义”,即“指某些西方发达国家凭借在当代国际社会中的经济、政治主导地位,自觉或不自觉地强行推销自己的文化产品和价值观念,以便在文化和思想上影响、同化他国的文化现象”[3]。
毫无疑问,中国也正处于全球化的进程之中,中国在融入世界的过程中获益匪浅,但也面临着原有文化生态被异质文化进入、中西文化存在冲突与融合的问题。就岭南文化而言,其自身存在的多样性、丰富性与影响性有所减弱。岭南文化是一种地域性文化,考古证实在秦朝之前岭南已有丰富的新石器文化、青铜时代文化。经过长期的演化,岭南文化经历了原始文化期、百越文化期、汉越文化融合期、中西文化碰撞期和走向现代化时期五个发展阶段,形成了四个组成部分,分别为原始文化、百越文化、汉文化、西方文化,涉及范围包括文学、语言、建筑、戏曲、音乐、绘画、宗教、饮食、民俗等诸多方面[4]。从现有的行政区域来看,它主要涉及今天的广东、广西、海南三个省区以及香港、澳门两个特别行政区。岭南文化可分为广东文化、桂系文化和海南文化三大板块,其中的广东文化是岭南汉文化的主体:“广东文化是岭南文化主体,由原始南越文化与中原汉文化、荆楚文化、巴蜀文化、吴越文化,以及印度文化、阿拉伯文化乃至近代西洋文化等交流、整合而成,具有多元文化融合风格。”[5]中国实施改革开放之后,尤其是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全球化浪潮中,岭南地区获得了长足的发展,是中国经济最为发达、最为活跃的地区之一,但是岭南文化的原有生态失去了平衡。其表现在,构成岭南文化的四种文化要素中,海外文化的比例得到了极大的提高,西方文化进入岭南文化的核心体系,形成了从服饰、电器到语言、观念的全面辐射。今天的岭南地区,除部分相对欠发达地区外,很多地方从物质存在到语言词汇、思想观念都受到海外文化较深的影响。相应地,则是本根文化、百越文化、中原文化影响的减弱,甚至一些文化要素变得岌岌可危。
从本根文化而言,粤语这种流行于广府地区的方言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生存压力,虽然其中有政府推广使用普通话的原因,但英语事实上对粤语方言构成了巨大的生存压力。广府粤语的萎缩程度较其他方言慢,但广西粤语如南宁白话的萎缩已经相当严重。在戏曲方面,一些曾经盛行一时的岭南地方戏剧逐渐衰落,后继乏人。正字戏本名“正音戏”,是用中州官话唱念、多声腔的古老稀有剧种。明朝初年南戏一支传入粤东,主要扎根于广东省陆丰市,经过长期发展形成了正字戏,现在已经成为地方濒危剧种,2006年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西秦戏又叫“乱弹戏”,明朝时从西北地区传入海陆丰地区,与地方民间艺术结合而形成西秦戏,主要扎根于广东省海丰市、陆丰市、潮汕地区以及福建南部、台湾等地。2006年,西秦戏同样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在建筑方面,骑楼等传统建筑虽然得以保留,但都市发展已不允许传统建筑的大规模建设,现代化的高楼大厦逐渐取代传统民居。传统岭南民居中将建筑与大自然结合,充分利用溪水、湖泊,与庭院结合,以石景为中心,纵深方向发展、三间两廊、左右对称等建筑传统在当前的岭南地区很难流传。在文学方面,岭南文化贡献了以屈大均、梁启超、欧阳山、陈残云、章以武等为代表的作家创作的地域文化色彩鲜明的作品,反映了不同历史时期岭南文化的活力与特征,但是受全球化的影响,文学领域的岭南文化色彩已逐渐减弱。
在全球化语境下,地域文化所具有的自身特性开始变得模糊,不同地域之间的文化逐渐接近,相似性不断增强。换言之,全球化进程使得地域文化的丰富性、多样性被遮蔽了,地域文化渐渐地被他者化、统一化、实用化,岭南文化的特征在减弱。今天我们应该追问的是:岭南文化的精神特质是什么?岭南文化是否还能保持鲜明的地域色彩和精神质地?表现在文化中,除服饰、饮食、民居等物质层面的东西外,岭南文化在制度、精神深处是否还有近代以来人们引以为傲的品质?对这些问题的追问,实际上是对经济全球化时代岭南文化或其他地域文化命运的深刻探讨。全球化是世界各国经济一体化所衍生出的产物,资本的全球性流动必然导致生产方式和文化观念的全球化迁徙、价值观念的全面传播,必然会形成以资本、技术为载体的西方强势文化与以人力、资源为表现的后发国家弱势文化之间的碰撞。按照马克思的观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西方国家的资本输出决定了它们的文化扩张,经济基础决定了文化传播的走势,全球化的过程必然伴随着西方发达国家以经济、技术为基础,以文化扩张与传播、接受、改造为表象的对后发国家的文化冲击。在一般情形下,西方文化凭借着资本与科技上的优势而占据主导性、主动性,朝着后发国家的广袤文化空间挺进,从而在某种程度上形成西方文化的征服与后发国家地域文化原生态的破坏、文化传统的流逝、民族特质的流失。
在新媒体时代到来之后,全球化越来越成为一种由媒介建构、可视可感的全球化视觉奇观,并成为现代性的一部分而被世界各国民众所认识和接受,形成日趋明显的全球化视野、“地球村”意识,这扩大了西方文化的覆盖范围并强化了其优势,直接或间接地导致民众对地域文化的关注度持续降低。传统社会中的地域文化,主要凭借着生活于此地的民众的共同生活需要、文化诉求而逐渐形成,其过程体现为某一地域民众对其安身立命的地域产生共同关注与参与,并且形成一种文化凝聚力,从而将这一地域的民众团结在文化的周边。但是现代传媒尤其是新媒体迅速发展之后,地域文化已经逐渐地在岭南地区的民众生活中呈现出影响力减弱的趋势。在新媒体传播背景下,人们对充满奇异性的全球化文化景观充满浓郁的兴趣,世界各地的生活似乎不再遥不可及,而是成为人们观看、阅读和讨论的话题焦点之一。民众的视野开阔了,全球眼光形成了,却很难再如以往那样对地方文化那么执着与热衷。现代传媒改变了岭南地区民众对本地文化的关注与参与,人们的心理空间增大了,相互之间的文化认同感反而在减弱。这种现象大多是由于现代传媒的传播而形成的,是一种间接的文化经验,它诉诸民众的视觉、听觉而上升为一种时间上的历史感、空间上的熟悉感。它在增强民众对异域文化的熟悉程度的同时,也相应地降低了民众对岭南文化的体验与认同。
日本近代启蒙思想家、教育家福泽喻吉在《文明论概略》中对文明作出严格限定,认为“所谓文明是指人的身体安乐,道德高尚;或者指衣食富足,品质高贵而说的”[6],由于“人的安乐是没有限度的,人的道德品质也是没有止境的”[7]。在此基础上,福泽喻吉将文明或者说文化界定为三个层次,由外到内依次为器物层、制度层和精神层。他同时明确提出,社会转型的过程中应该强调全体民众的智力和时代精神,培养公众的民主、平等、契约、法律等观念,这比修建铁路、兴办工厂、建造炮舰更为重要。福泽喻吉又探讨了日本应该怎样学习欧洲文明这一问题,他反复强调学习器物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先后性、孰轻孰重的问题。福泽喻吉认为:“汲取欧洲文明,必须先其难者而后其易者,首先变革人心,然后改变政令,最后达到有形的物质。按照这个顺序做,虽然有困难,但是没有真正的障碍,可以顺利达到目的。倘若次序颠倒,看似容易,实则不通”,“我的主张是先求其精神,排除障碍,为汲取外形文明开辟道路”,“不应单纯仿效文明的外形而必须首先具有文明的精神,以与外形相适应”[8]。福泽喻吉认为,有了先进文明(文化)的人心(即观念、思想)、先进文明的政令(体制、制度、法律),先进文明的物质是不难获得的。
福泽谕吉的思想具有一定的启发性。由于文化具有物质、制度、精神三个不同的层次,引进文化就必然会对原有文化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这种影响由于涉及物质、制度、精神三个层级,因而其在不同时期、不同国家、不同地域的发展必然具有不均衡性。近代以来,西方文化以海洋为渠道,不断向东亚地区扩张,寻找商品销售市场与原材料资源,以满足资本主义大生产需要。在这个过程中,西方文化与其他国家、地区的文化不可避免地在接触中产生相互影响,开始文化整合。“所谓文化整合,就是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文化交流时,所经历的一个协调、融合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强势文化会对弱势文化进行选择、适应、调整、吸收、创新,从而使文化相似性不断增加,最终使弱势文化成为强势文化的一部分。”[9]吴定宇曾提出,历史上中国文化进行过四次大整合:第一次肇始于春秋,基本完成于西汉;第二次起于魏晋,经南北朝而止于初唐;第三次发端于北宋,完成于明;第四次则始于鸦片战争,经近现代而至于现在,迄今尚未结束。从文化整合的视野出发,人们可以很容易发现包括岭南文化在内的中国文化与西方现代文化整合的必然性,“这就规定了中国近现代文化整合的性质也是从传统到现代,任务是通过中外文化的整合,建构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适应现代社会需要的现代文化”[10]。与中国历史上的前三次文化整合主要是中国文化主动吸收其他文化不同,近现代以来文化整合的主体是西方文化,中国文化更多呈现出被动的姿态。“这次文化整合由于不是以中国传统文化为主体去兼容统摄西方现代文化,居于弱势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某些固有的特质也因落后和不合时宜而会被淘汰,习以惯常的传统价值观念被撞碎,某些千百年‘从来如此的’规矩和风俗遭到破坏,旧有的文化习惯被打破,民族自尊受到损害,注定了整合的过程不是一帆风顺,而是非常艰难,甚至是非常痛苦的历程。”[11]具体到岭南文化,我们既应该看到西方文化在物质层面(家电器具、服装装饰、饮食喜好)、制度层面(市场经济、自由贸易、知识产权、节日庆典、教育制度)、精神层面(生活观念、价值思想、文化追求)对岭南文化所形成的巨大压迫力、裹挟力,又应该看到岭南民众在生活习俗、地域环境、审美趣味、伦理道德等方面表现出来的文化惯性,理解在大文化整合时期西方文化与岭南文化本土适应力的冲突与调适。“我们不可能停留在过去对‘体’‘用’的理解和研究水平上。既然现代化的文化整合在中国文化土壤中进行,就应当以中华民族及其优秀民族精神为体,传统的与外来的文化为用,在新的基点上整合形成一种既是世界性的、又富有中华民族特色的现代文化。”[12]岭南文化面对全球化的发展,应当明确自身的主体地位和核心价值观念,以此为基础直面异域文化,兼容并蓄,更新自我,从而在文化整合的过程中获得具有生命力的文化新生。
随着全球化的深入推进,世界范围内兴起了对地域文化的关注和研究热潮。全球化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出现的必然现象,它超越了地域、民族、文化的限制,给强势文化的全球传播带来了极大便利,但这并不否认一些地域文化现在并且将来依然存在及发挥重要作用。这种作用,一方面表现在地域文化在全球文化均质的条件下焕发出引人注目的魅力与活力,如西方文化对东亚儒家文化的重新认识与认可;另一方面则在于地域文化可以与全球化形成一种优势互补,在互动中激活双方的文化身份。“全球化正如自然生态系统一样,不可能排除差异,因为差异是适应的关键,而适应又是生存的关键。同时,差异如果有助于整个系统的适应,它也必须存在于一致之中。所以全球化的后果大概会是一个相互竞争与相互协调共存的过程。我们可以相信:全球化将确保任何一个国家不能把自身的利益置于各国的共同利益之上,而每个国家都要对全人类的共同利益分担责任。”[13]全球化赋予了地域文化一种趋向较为一致、文化母体大致相同的性质,它是否能够与地域文化兼容还需时间检验。岭南文化作为中华文化的组成部分,它不拘一格,张扬自我,富于冒险精神,从而给长期受主流文化影响的中原文化带来一股强悍的、开放的新气息。中国近代以来的新思想、新变革,大都经过或者直接由岭南肇始,从而使中国文化和社会转型的方向发生变化。经济全球化时代到来之后,强有力的文化输入震动了近代以来的岭南文化结构,刺激它重新敞开场域,更加积极地吸收外来文化,在文化阵痛中加速文化的交流及重构,其结果是一方面岭南文化在一定程度、一定范围内接受了西方文化,另一方面则是岭南文化在接受、融化某些西方文化的价值观念后得以更新自我,延续开放格局,呈现出更加充沛、旺盛的生命力。“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当中国社会深度融入世界全球化的浪潮中,人们在全球化的多元文化激荡中深切认识到保持文化自主性的重要性,进而从文化自省走向了文化自觉,希冀在全球化时代守护文化身份的自我认同。”[14]
“如果从历史的观点来看,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全球化的出现有不同的源头,它并非西方的专利品。确实,不少西方学者已经意识到,如果说经济全球化始自西方发达国家的话,确切地说始于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那么文化上的全球化则依循另一条路线:始于中国古代的丝绸之路,这至少是其源头之一。虽然全球化概念的提出标志着西方发达国家试图将其发展模式和价值观念推向整个世界,因此,它在一开始确实含有某种帝国霸权的成分。因此就这个意义上来说,全球化是一个率先发生在西方世界的现象。但是全球化为一些发展中国家,尤其是中国,带来了难得的发展机遇,并且经过中国的‘本土化’过程,取得了巨大的成就。”[15]进入全球化以来,岭南文化尤其是广东本地文化非但没有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下呈现出文化溃败的状态,反而借此机会凝练自我特色,沉淀岭南文化底蕴:广东编纂了迄今为止最全面的广州历史文化史料著作集成《广州大典》。《广州大典》历时10年编纂而成,收录了近两千年来的4064种珍贵广州古籍文献,共520册,为系统搜集整理、抢救保护、弘扬更新岭南文化作出了重要贡献,其根本目的就在于让岭南文化尤其是广府文化之“魂”长存。同时,广东收集整理全省的“海丝”史迹、充实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筹划《粤剧表演艺术大全》编辑计划。面对全球化进程中外来动漫文化产品的倾销,岭南文化也作出了自己的回应,通过《喜羊羊与灰太狼》《熊出没》《猪猪侠》等国产动漫产品,激活了自身的文化创造力[16]。在全球化背景下,岭南地区因势利导,勇于探索,使动漫文化业迅速发展,在全国形成了领军地位。
“全球化是经济、政治、文化与社会交往不断向着一体化与同质化发展的过程。但全球化的发展并非是一个从低级阶段向高级阶段持续进化的线性过程,而是在各种力量相互影响、相互作用下不断转型的‘布朗运动’。所谓全球化转型是指全球化进程在并未中断或停止的情况下,出现了结构分布、覆盖范围、参与方的参与程度以及整体运行态势上的阶段性转变。”[17]对于后发国家和地区的人们而言,全球化往往带来了两极体验。人们一方面服膺于全球化带来的物质产品丰富、经济水平提高、生活方式便利等物质福利,另一方面又常常在这个过程中迷失自我,从而导致物质丰足与精神阙如的矛盾。造成这种问题的根源在于,人类不仅有追求物质产品以满足生活的需要,而且有寻找情感寄托、确立精神根基的内在诉求。全球化对于中国民众而言,更多是提高了物质产品、生活需求等方面的水平,而无法提供更为内在的情感与精神的满足感,相反还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地方民众通过地域文化寻找精神寄托的可能性。人们失却了地方文化的寄托后,就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乡愁。随着全球一体化进程的加快,大多数地方都会主动或被动地进入现代化进程,人们长期生活的故乡也很难避免被现代化生活方式裹挟。无论人们是否离开故乡,那些切入个体成长记忆的对出生地、生活地的感知都会发生变化,于是乡愁便产生了。在曾大兴看来,“所谓乡愁,就是流动或迁徙在异地的人们对于家乡的一种回忆式的情绪体验,包括对亲情、友谊、爱情的回忆,对家乡的自然山水与人文景观的回忆,对个人成长经历的回忆等”[18]。形成乡愁的原因很多,最根本的是因为人们记忆中熟悉的故土在全球化进程中发生了一系列改变,情感寄托失去了现实依靠,因而产生思念之情。在这个过程中,地域文化及其认同在人们的精神生活、情感世界中所具有的重要价值得以显现。岭南文化为当地民众提供了一种有所寄托的精神方式,其中包含着岭南地域文化的价值,人们的思维习惯、审美旨趣,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地域文化为经济全球化时代之后的乡愁提供了一种治愈方式。20世纪90年代以来,家族文化在岭南地区又兴盛起来,祭祖、修家谱、佳节家族大聚会、兴建家族企业等现象逐渐兴旺。说到底,家族文化是一种基于地域生活空间而形成的血缘性文化共同体。传统社会相对封闭,生活在相同地域的家族因为社会、经济、文化等方面的需要而结成一个较为团结的共同体,共同对抗社会中的各种不可预期因素。在漫长的生活中,基于地域环境而形成的家族具有强烈的血缘认同感、地域文化的归属感和安全感。在全球化的时代语境中,岭南文化虽然受到一定的影响,但生活在此地的人们依然需要寻找精神依托和现实团结,而岭南文化提供了绝佳的人文资源、现实契机,因而岭南文化可能会通过家族发展的方式传承发展。
美国学者阿兰·伯努瓦曾这样概括全球化带来的深刻变化:“全球化以普遍消除资本的区域性为特征,正在使资本重新组合。‘流动空间’正取代‘地域空间’,换句话说,地域正被网络取代,而网络不再对应于某一具体区域,而是被纳入世界市场内,不受任何国家的政治限制。政治空间和经济空间在历史上第一次不再联系在一起。这才是全球化更深层的意义。”[19]全球化对流动空间与地域空间的这种切割,导致地域空间及其文化的重要性被削弱,地域不再是资本全球扩张的不可分割的因素。表现在文化上,全球化一方面拓宽了后发国家中人们的国际意识和文化视野,促使人们站在一个更广阔的背景下观察、思考各类现象;另一方面则是地域文化的存在价值被动摇,不再是必不可少的文化内核。相应地,传统社会中地域空间和地域文化紧密联系的结构被打破了,地域文化不再有着牢固的地理根基。在全球化语境中,岭南文化既面对着西方文化的压力,又有着自身存在的条件。在应对全球化的过程中,岭南文化发展需要处理好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
第一,在全球化的过程中,应坚持以发展经济、科学技术、教育为基本原则。文化之所以有强势文化与弱势文化之分,最根本的还在于文化所依托的国家和社会的经济、科技、教育等基本条件,这些构成了文化竞争力的核心要素。文化的交流呈现出物质的、制度的、精神的三个不同层面,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因此作为后发国家中的地域文化,岭南文化必须积极汲取全球化的成果,尽快弥补自身发展的短板,在此基础上与世界对话,确立自身价值。只有经济快速发展、科技水平提高、教育实现现代化,地域文化的自信力才能逐步提升。岭南地区尤其是珠三角地区自改革开放之后经济迅速发展,岭南文化依此得到大力弘扬,即为实例。例如,2009年粤剧入选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地方政府也加大了对粤剧发展的投入,粤剧逐渐走进社区和学校。同样得益于经济上的有利条件,广东省朝着文化强省方向大步迈进,不仅围绕粤港澳大湾区建设、改革开放等主题创作了一批优秀作品,如《平安批》《中国轨道号》《中国桥——港珠澳大桥圆梦之路》等,而且通过建设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联盟、“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文学发展论坛、编撰《广东文学通史》等,不断提升岭南文化的影响力。
第二,在全球化的过程中,长远目标在于吸收西方精神文化的养料,锻造出崭新的文化内涵。中国在近代化的发展过程中,曾经遭遇过巨大的挫折。19世纪中期,中日两国同时进行改革(洋务运动和明治维新),日本首先考虑的是如何学习西方的制度、精神文化,然后再考虑学习物质文化,而中国则恰恰相反。福泽喻吉在那时就发现中国学习西方文化存在的问题:“中国也骤然要改革兵制,效法西洋建造巨舰,购买大炮,这些不顾国内情况而滥用财力的做法是我一向反对的。这些东西可以用人力制造,用金钱可以购买,是有形事物中的最显著者,也是容易中的最容易者,汲取这种文明,怎么可以不考虑其先后缓急呢?”[20]“某人主张寻求文明应先取外形,但一旦遇到障碍,则又束手无策”[21]。从文化的三个层次及其关系的角度重新审视这一段历史,或许二者改革的成败并不仅仅是一种历史的偶然。岭南文化在面对全球化冲击的形势下,同样应该有着清醒的认识,物质文化层面的器物可以购买、制造,但制度文化、精神文化才是一种文化的根本,需要花费较长的时间耐心学习、吸收和改进。
第三,在吸收全球文化的过程中,应注意弘扬和保持民族文化、地域文化特性。如果一种文化的民族性、本土性消失,完全沦为他者文化的附属品、“传声筒”,则这个民族存在的根本价值和根基也就消失了。“‘后理论时代’的来临使原先被压抑在边缘的一些理论话语步入前台,也打破了西方中心主义一统天下的格局,使得来自小民族或非西方学者得以与西方乃至国际同行在同一层次进行平等的对话。”[22]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越是世界的越是民族的。这话辩证地厘定了全球化与民族化、地域化之间的关系,资本扩张带来的全球文化趋同现象是暂时的、表象的,只有各地域文化经过异质文化的冲击后仍然保有的差异和个性才是内在的、本质的、深刻的民族属性。20世纪90年代,随着全球化程度的不断加深,中国也开始了加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巩固民族文化根基的努力。例如2017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要求各地区各部门结合实际认真贯彻落实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的举措:“随着我国经济社会深刻变革、对外开放日益扩大、互联网技术和新媒体快速发展,各种思想文化交流交融交锋更加频繁,迫切需要深化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重要性的认识,进一步增强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23]。具体到岭南地区,则应在强化保护的同时努力弘扬、传播岭南文化,激活岭南饮食、服饰、粤语、风俗仪式、建筑设计等文化元素,使之在现代化背景下找到适合的生存、发展空间。
第四,在注重地域文化的特征时,应警惕全球化生产分工导致的工业特点。全球化本质上是一种理性化的资本输出,它需要在不同的地域建构起一种分工明确的生产关系,从而将资本的扩张与增殖结合起来,在攫取巨额利润的同时,也对原料、市场产地进行文化上的确认。这是一种资本生产的需要,却借助了地域文化的概念。岭南地区数量众多的工厂生产着世界各国所需的不同物质产品,这也是岭南文化近40年来形成的新现象,但是这种现象是资本输入之后制造出来的,被纳入了资本主义全球化大生产的体系,不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原生态的文化样式,需要认真对待。不应将由于全球化大生产需要而制造出来的现代化分工及其形成的文化表征,看作是地域文化属性,它只是被商品化了的物质文化。
第五,注意利用政府的区域及其文化发展规划,助力地域文化的发展。国家或地方政府为了促进社会、经济发展,经常需要借助行政性的区域及其文化规划,这是地域文化发展的有利条件。区域文化与地域文化是两个相近却有区别的概念,地域文化主要是自然形成的,而区域文化则主要是人为主导和打造的;地域文化形成的时间较为漫长,而区域文化形成的周期相对较短;地域文化对生活于其中的人们具有根深蒂固的影响,而区域文化则受政治、经济的影响更深。2017年3月5日,李克强总理在十二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所作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明确提出,要推动内地与港澳深化合作,研究制定粤港澳大湾区城市群发展规划,发挥港澳独特优势,提升在国家经济发展和对外开放中的地位与功能[24]。粤港澳大湾区包括香港、澳门两个特别行政区和广东省的广州、深圳、珠海、佛山、肇庆、惠州、东莞、中山、江门等9个城市,它们都属于岭南地区范围,总面积5.6万平方公里,是中国开放程度最高、经济活力最强的区域之一。粤港澳大湾区在国家发展大局中具有重要战略地位,对岭南文化尤其是广府文化的发展也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
全球化带来了经济上的发展、科技上的交流、文化上的相互了解,使不同国家、地区的人们能够增进相互之间的理解,消除隔阂,促进不同文明的交融,有利于世界各国的社会发展和人类和平,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了强势文化的冲击,导致后发国家原有文化受到冲击、地域文化发展面临诸多压力。从整体上而言,全球化是人类社会、经济、科技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产物,人们需要的不是回避,而是坦然面对、从容应对,从而为本国、本地区或地域发展带来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