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允熠
“西化”在近代中国又称“欧化”,其思潮长期徘徊于中国思想界,百年来浸染弥漫成为一些人挥之不去的心理情结,是滋生民族虚无主义、文化虚无主义和历史虚无主义的精神土壤,终端指向全盘西化。本文对这一思潮产生的历史背景、形成过程和具体形态进行追溯、梳理和分析,揭示其虚无主义本质,探求其形成的思想文化根源,以有利于坚定民族自信、文化自信和历史自信,推动建立社会主义文化强国,推动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明朝的海禁和清朝的闭关锁国政策把中国隔绝于世界之外,中国人在封闭的状态下延续着千百年前祖先传下来的文明成果,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文化习俗一仍旧贯。如果没有近代帝国主义的侵略,这个以“天朝上国”自居的东方古国,靠着自身内部商品经济的发展,也将缓慢地发展到资本主义社会,只不过外国资本主义的侵入,促进了这种发展而已。[1]然而,中国缓慢的历史进程常常为农民起义等内部战乱所打断。从秦末至清朝,见诸史册的重要农民起义频发,仅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清朝统治期间,大型农民起义就爆发过多次。虽然农民战争极大地动摇了封建统治,但是一个农业大国仅靠农民起义的力量,只能由一个封建王朝进入另一个封建王朝,生产关系的封建性质不会有丝毫改变,新一代生产力在传统的农业社会中无法得到充分发展。生产方式不变,经济基础不变,价值观念不变,农民革命就不可能自动地转变为资产阶级民主革命。
中国早期民主主义思想萌芽在明代中期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滋生而出现。它在意识形态领域折射为儒学内部兴起的实学思潮。随着16世纪末西学的传入,那些要求变革的开明士大夫阶层从西学中看到了“实学救世”的可能性。于是,中国知识界开始在中西学会通的道路上缓缓推动民主主义思想的发展,实际上从那时起就揭开了中国向西方学习的序幕。清朝统治者取代明朝政权之后,反清复明的民族主义思潮在清朝始终没有绝迹,至清代中后期尤其是在中英两次鸦片战争之后,民族主义又汇合了民主主义,形成了民族民主主义思潮。恰在这一时期,中国的民族主义出现了双重结构——一是反清复明,要求推翻清朝封建统治的旧民族主义;二是反对西方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侵略,要求救亡图存的新民族主义。后一种民族主义很快压倒前一种民族主义,这是由中华民族与帝国主义之间的民族矛盾已高于国内民族矛盾造成的。民主主义与民族主义汇聚合流便成为一种必然趋势:要实现民族自救,必须启蒙民智;要启蒙民智,则必须在中国实现民主革命。而要实行民主革命则必须效法西方,“向西方寻求真理”是那个时代的思想主旋律。
中国人为了从西方寻求民族独立和国家富强的真理,一方面翻译和引介西方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时期的启蒙主义著作,另一方面负笈出洋,考察西方社会的现状。无论是康有为、梁启超领导的戊戌变法,还是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近代主要的政治运动都是在民族主义和民主主义双重奏曲中进行的。殊不知在这种中西学空前大际会的新变局、新境遇下,中国人的“上国”心态受到极大冲击,传统的“夷夏大防”的优越心理被彻底冲决,某些人的民族自尊感、民族自信心受到了强烈冲击。正如历史学家蒋廷黻所说:“在东方这个世界里,中国是领袖,是老大哥,我们以大哥自居,他国连日本在内,也承认我们的优越地位。到了19世纪,来和我们找麻烦的不是我们东方世界里的小弟们,是那个素不相识而且文化根本互异的西方世界。”[2]
本来那个“西方世界”跟我们“素不相识”,可为什么不远万里“来和我们找麻烦”呢?他们主观上想把中国作为其推销商品的市场和盘踞吸血的殖民地,但客观上却惊醒了东方古老民族的千年大梦,让中国人意识到在地球的另一边还存在着一个不输于我们的西方文明。从1368年明朝建立,到1860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在差不多整整五百年的历史时期内,世界格局发生了空前巨变。在中华民族沉睡的数个世纪里,欧洲人经历了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大步走出了中世纪;又经过启蒙运动、光荣革命、工业革命、科技革命,欧洲完成了民主革命和现代化进程,同时实现了由封建割据向民族国家的转变。反观中国,产业上仍然停留在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状态,手工业仅是小农经济的附属部件,政治沿袭君主专制制度,主流文化意识形态仍是定于一尊的孔孟之道,学术上仅仅围绕科举而学……。这一切,明显地落后于西方社会。正当明朝禁止郑和再下西洋之后,哥伦布的航船扬帆破浪向新大陆进逼;正当中国明代王阳明心学流行之时,西方出现了哥白尼天文学;正当中国清代考据学如日中天之时,西方诞生了牛顿经典力学……。人进我退,历史的落差如此之大,无论是从明清之际的天文历算和测量的实际应用中,还是从鸦片战争英国军舰炮轰国门的隆隆炮声中,国人亲历了“西学”孕育的工业文明的巨大威力和“中学”软弱无能的衰败处境。于是,魏源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
魏源在其所撰的《海国图志》序言中写道:“是书何以作?曰:为以夷攻夷而作,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师夷长技”是这本书的写作动机和核心思想,只有“善师四夷者”才“能制四夷”。对于几千年坐等四夷来仪的天朝上国来说,这一“师”字不是轻易能够接受的,“以夷为师”就有“以夷变夏”的风险。1847年至1848年,魏源将《海国图志》增补为60卷本,至1852年又扩充为百卷本,达500卷之多。这是一本能使国人真正“向洋看世界”的图书,对打破封闭、保守、僵化的思想视域,对加速近代化、追赶世界历史前进的步伐颇有助益。不过,魏源这部具有启蒙价值的著作并没有在国内受到重视,相反,传入日本后,却促成了日本的明治维新。日本思想家佐久间象山曾言,《海国图志》是使日本能够成为近代亚洲唯一一个走上工业化强国之路的法宝。“日本明治维新以来的近代史,就是‘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表现。日本成功地导入了西洋的长技,达成‘富国强兵’的国家目标,不只是维护了日本国家的独立和主权,更先后战胜中国和俄国从而获得和西欧列强同等的帝国主义国家的地位。”[3]甲午中日战争中,日本战胜了中国,这仅仅是在明治维新不足30年之后。日本自此一跃而成为东方第一个现代化强国,中国则进一步沦向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灾难深渊。
从16世纪明末的徐光启提出“会通中西”,到19世纪清末魏源提出“师夷”,三百年间国人对西方的看法发生了逆转。逆转的根源在于中国国势的急剧衰落,这迫使头脑清醒的中国知识分子意识到中国如要实现民族独立,必须先行民主革命,而要取得民族民主革命的双重胜利则必须“师夷”,舍此,民族复兴和国家富强无从谈起。但是,魏源的“师夷”只是“师夷之长技”,即学习人家的造枪、造炮、造船等技术,而没有看到人家的“长技”是建立在强国的国体之上的,更没有看到思想、学术之长才是“长技”和强国的根本。正因为如此,中国人才觉悟到不能只“师夷之长技”,更要“师夷”之思想、学术、国体与政体。于是有了康有为、梁启超领导的戊戌维新和孙中山1905年提出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资产阶级民族民主革命的纲领。“师夷”促进了民族民主主义革命的进程。
毛泽东同志曾以五四运动为界,把此前八十年间的革命定性为旧民主主义革命,把此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定性为新民主主义革命。无论新旧民主主义革命,都高举起民族主义这面大旗,都属于民族民主主义革命的范畴。不同的是,旧民族主义旨在解决国内民族矛盾,以推翻清朝统治为首要任务;新民族主义则以反对帝国主义侵略、寻求国家独立和民族解放为首要任务。既要反帝,又要反封建;既要寻求国家富强、民族独立出路,又要实现政治民主化——此为新民主主义革命性质所决定的。
民族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原产生于18至19世纪的欧洲,是与自由主义并行不悖的两大社会思潮。在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中,民族主义曾发挥了巨大的历史推动作用,有了民族主义才有西方近代的民族国家。受“向西方学习”思潮的影响,民族主义一直是孙中山“三民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辛亥革命之后,国内外形势发生了深刻变化,孙中山修正了他的三民主义的思想内容,把对外反对帝国主义侵略、对内实行“五族共和”作为民族革命的历史使命,同时提出“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把旧三民主义转变为新三民主义。
然而,民族主义既是一个中性词,又是一把双刃剑。因为在实践中有积极的民族主义,也有消极的民族主义;有正向的民族主义,也有逆向的民族主义。所谓积极的民族主义是指反对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压迫与剥削、要求独立自主的被压迫民族的解放运动,列宁曾充分肯定了这种民族主义的积极价值;所谓消极的民族主义是指民族沙文主义和狭隘的民族主义,这种民族主义有时还跟种族主义、民粹主义纠缠在一起,聚合成一种十分有害的社会意识,变为社会历史发展的滞阻力,所以马克思主义把它称之为资产阶级“民族的利己主义”[4]。所谓正向民族主义是指反对外族统治、坚守民族气节或民族精神,捍卫本民族的合法权益和优秀文化传统的正当的民族主义;所谓逆向民族主义是指原本为民族主义者,但却背叛本民族的利益,反而站在敌对民族立场上敌视和伤害本民族的反民族主义者的思想观念。在中国近代民族民主主义革命进程中,这种逆向民族主义曾以各种形式和脸谱反复出现过。
众所周知,最早追随孙中山的同盟会会员基本上属于一批坚决反清的旧式民族主义者。同盟会元老章太炎曾公开撰文指骂光绪皇帝为“载湉小丑,未辨菽麦”,另一位国民党元老吴稚晖比章太炎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痛骂光绪皇帝为“鼠帝”,清朝统治者皆为“长尾胡”,等等。这些极具侮辱性的言辞虽然宣泄的只是一种反清情绪,但从终结中国二千多年封建专制的民族民主主义革命的视角来看,基本上还是正向的。吴稚晖后来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其民族主义立场仍然是正向的。但是,当他仰视强大的西方文化时,却立现出一种自卑自贱的身姿,从原来的正向民族主义者一变而为逆向民族主义者,成为“西化”的“始作俑者”。章太炎跟吴稚晖不同,他自始至终是一位民族主义者,但不免狭隘。因此,我们也不能把章太炎的民族主义看成全是积极和正向的。如果说吴稚晖是辛亥革命前后中国早期欧化(西化)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章太炎则是极力主张保守中国文化的“国粹派”的揭橥。
清末最后十年,在章太炎和吴稚晖、李石曾等人之间爆发了一场因“万国新语”而引发的激烈论争,前者可视为早期国粹派的代表,后者可视为早期欧化派的代表。国粹派与欧化派本来都属于民族民主革命的营垒,在推翻清朝统治的斗争中并肩为同志,但在对待“万国新语”的态度上却产生了严重对立。所谓“万国新语”就是当时西方人热衷提倡使用的“世界语”,吴稚晖等几位在巴黎旅居的中国无政府主义者主张用它取代中国语言文字。这一问题的提出确实有其现实基础,因为在引进和翻译西学的过程中常存歧义,如吴汝纶、黄遵宪、严复和王国维等人都曾感到现有汉语文字在表述西方原意时存在着理解和通释的困难。辛亥革命前几年,李石曾、吴稚晖、张继、张静江、褚民谊、汪精卫、蔡元培等人创办了《新世纪》(这群人又称为“新世纪派”),《新世纪》首次提出废除汉字汉语、改用“万国新语”的主张。[5]这表明,中国人不仅要放弃传承数千年的汉字,连说话都要改学外国话,这无异于甘愿被殖民。“新世纪派”提出:“中国现有文字之不适于用,迟早必废;稍有翻译阅历者,无不能言之矣;既发现有文字,则必用最佳最易之万国新语;亦有识者所具有同情矣。”[6]吴稚晖对中国的语言文字采取完全虚无态度,他说:“凡中国极野蛮时代之名物,及不适当之动作词等,皆可屏堵古物陈列院,……”[7]还说:“中国略有野蛮之符号,中国尚有文字……”[8]这反映出当时一批决意欧化的中国人,在强大的西方文化面前,民族自信心荡然无存。
针对吴稚晖种种废除汉字汉语的说法,章太炎写了一篇长达二万余字的长文予以驳斥,题为《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章太炎虽然也承认汉字汉语确有一些需要改革的问题,如中国方言差异太大,几里路之间发音互异,同一物件,南方和北方叫法不同,方言使用实在不便,需要有统一的标准语。但是,汉语方言差距再大,本是同根,若以“万国新语”来取代汉语,势必“南北互输,孰难孰易?”与其这样,还不如全国各地都学“官音”(普通话)。但吴稚晖认为,语言不仅是个发音问题,中国欲要融入世界文明,就不能不用西文来取代中文,因为“新字眼”也代表“新文明”。这样,就涉及中文当不当废、国粹能不能保的问题了。虽然吴稚晖等人认为汉字“以象形字为未开化人(野蛮人)之用”而提出废除汉语改用万国新语,但在章太炎看来,实为“好尚奇觚,震慑于白人侈大之言,外务名誉,不暇问其中失所在”[9],其不智甚明。章太炎认为,所谓“万国新语”其实就是以欧洲白种人的语言为标准,然而“大地富媪博厚矣,殊色异居,非白人所独有,明其语不足以方行世界,独在欧洲有交通之便而已”[10]——世界之大,人种语言多样,并非只有白人一种,那种为统一欧洲内部白人所用的语言文字,如何能拿来通行世界呢?再说,文字有象形、拼音(合音)之别,并无优劣高下之分。如今“新世纪派”这帮无政府主义者要废弃母语,代之以“万国新语”,纯为舍本逐末,“盖削足以适履者,工之愚也;戕杞柳以为柘棬者,事之贼也!”[11]语言文字正是“国粹”之根本,为“国粹之国粹”,废国粹而傍异族,实为国贼!
章太炎在批驳吴稚晖等人时,不免表现出一种文化保守主义者的心态。在他的眼中,无论是现代文明的欧洲还是原始部落的非洲,相对中华文明,皆归“野者”,其骨子里透露出一种带有种族偏见的狭隘民族主义倾向,如说道:“趋时之士,冥行盲步,以逐文明,乃往往得其最野者,亦何可胜道哉?”[12]客观而论,章太炎的驳论并非全是情绪化,而是较多地作了学理上的探讨。吴稚晖等新世纪派人物虽然最早表达了其“欧化”主张,但并没有放弃政治上的反清立场,仍把“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作为神圣使命。无论吴稚晖还是章太炎,这批辛亥革命时期的文胆们,其民族主义立场没有根本区别,然而一遇到西方民族,“欧化”派随机自我矮化,不仅对西方文化顶礼膜拜,还自贬为“野蛮人”,从而由正向民族主义者异化为逆向民族主义者。在中国近代旧民主主义革命队伍中有相当一部分知识精英经历过此种文化心理的异化过程。
逆向民族主义必然导致虚无主义。虚无主义的本质主要表现为民族虚无、文化虚无和历史虚无。中国近代,虚无主义是随着西化思潮步步深入的,因此,西化是虚无主义的催化剂,虚无主义是西化的必然归宿。西化即欧化,作为一种社会思潮和社会运动,始于19世纪末,至20世纪五四时期达到高潮。蒋廷黻在《中国近代史大纲》中对李鸿章办洋务给予了高度评价,在谈到李鸿章办海军如何艰辛时,他写道:“近代化的国防不但需要近代化的交通、教育、经济,并且需要近代化的政治和国民,半新半旧是不中用的。换句话说,我国到了近代要图生存,非全盘接受西洋文化不可。”[13]蒋廷黻把“全盘接受西洋文化”的思潮追溯到洋务派首领李鸿章那里,并非没有道理。但洋务派并不提倡“全盘接受西洋文化”,而是主张“中体西用”——政治体系和道德文章是中国的好,科学技术和经济实业用西方的好。蒋廷黻认为这是“半新半旧”或者说是“半西半中”。他把西方化等同于“近代化”,科学技术和经济产业实现近代化,“政治和国民”更应该实现近代化,所以他的结论是:中国未来的出路在于“非全盘接受西方文化不可”。
蒋廷黻的这种观点绝非个案,他代表着相当一部分主张欧化或西化的激进民主主义者的共同看法。可以说,19世纪关于中国或维新或改革或革命的话题,关于国家前途、民族命运和“向何处去”的讨论,多是在中西碰撞的大背景下展开的,都不离西学、西化或如何学习西方以及中国传统文化何去何从的争辩。这种数千年未见之大变局对中国人的刺激太大、太深、太强,以至于在这种强刺激下,国民的意志、毅力、智慧和信心都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烤炼。“全盘接受西洋文化”的主张,五四时期氤氲汇聚,尤其在一些激进民族民主主义者即五四运动的领袖人物那里,或多或少都表现出了这种倾向。
陈独秀在接受马克思主义之前,在人们的心目中已经是西化派的首领了。新世纪派人物要求废除汉语言文字,改学“万国新语”,陈独秀表示支持,他说:“中国文字,既难传载新事新理,且为腐毒思想之巢窟,废之诚不足惜。”[14]其民族虚无、文化虚无的意识见于字里行间。不过,陈独秀的偏激与吴稚晖、李石曾等人略有差异,吴、李等人说汉字是“野蛮人”的文字,他们不单是要求废除汉字,还要求整体上废除汉语。陈独秀的办法稍有不同,他提出“改用罗马字母书之”。就这一点来说,陈独秀的西化和虚无程度还没有达到新世纪派的地步。
然而,在梁漱溟眼里,陈独秀就是一个十足的西化论者。梁漱溟说,当他读了《新青年》上发表的陈独秀《本志罪案之答辩书》后,最大的体会就是陈独秀主张西方化主张到家[15]。梁漱溟虽然是一位文化保守主义者和现代新儒学的开创者,但他对陈独秀的评价却是真诚的,毫无讥讽之意。其实,新儒家的宗旨就是“民主开出新外王”,几代新儒家赞同西方的科学、民主价值观。为什么梁漱溟看了陈独秀《本志罪案之答辩书》后对他钦佩之至呢?只因他认为从前讲西化的人都是“不中不西的人”,做些“不中不西的事”,只是些“枝枝节节”“零零碎碎”的“西方化”,而唯有陈独秀才是“主张西方化主张到家”的真正的西化派。最让梁漱溟佩服的是陈独秀的那股勇气,那种壮士断头流血的气概。陈独秀从西方请来“德先生”“赛先生”,要他们“把中国引向光明世界”,“救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的一切黑暗”,这种“西化”,还不是“到家”了吗?
陈独秀在《本志罪案之答辩书》中指责文化保守人士对钱玄同的批评是不公正的。有意思的是,钱玄同本是章太炎的得意门生,当初新世纪派提出废除中国语言文字时,钱玄同站在乃师章太炎的立场上持反对态度。在他眼里,章太炎属于国粹派,吴稚晖等人就是欧化派。他回忆当时的情景说:“我那时对于《新世纪》的其他主张,反对的很多,但稚晖先生用秽亵字样丑诋满廷,却增加了我对于满廷轻蔑鄙夷之心不少。丙派和甲派的主张,在排满问题上毫无不同,惟有绝对相反之一点,甲派怀旧之念甚重,主张保存国粹,宣扬国光,丙派则对于旧的一切绝对排斥,主张将欧化‘全盘承受’。太炎先生可作甲派的代表,稚晖先生可作丙派的代表。”[16]钱玄同在这里明确指出章太炎属于“保存国粹”派,吴稚晖属于“将欧化全盘承受”派,这两派在国内政治所持民族主义立场上没有分歧,分歧在于是否“全盘承受”西方文化和彻底否定、虚无传统文化上。
钱玄同其人立场两极化,十多年之后,他又跟其师的论敌吴稚晖等“新世纪派”站到了一起,主张废除汉字、汉语[17],甚至表现得比“新世纪派”诸公还要极端,如说:“中国文字,自来即专用于发挥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故。”[18]钱玄同背叛师门的激烈言辞自然会招致一班保守人士的愤怒,故成为众矢之的。陈独秀为他奋力撑腰,足见二人同气相求。
有一奇异的现象往往不为人们所注意:像陈独秀、胡适、吴稚晖、钱玄同,甚至蔡元培、鲁迅等人,这一在五四时期提倡“新文化”、推崇“西化”的知识群体,其学术渊源禀赋具有共同特征,那就是“朴学”即“小学”(考据学)情结。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清代“朴学”余绪,除章太炎、黄侃等少数人之外,包括前者的学生钱玄同等人一变而为新文化运动的激进派且改变了原有的民族主义立场转而推崇西方民族和西洋文化呢?这里有两个“结”需要解开。第一,他们并非放弃了原有的民族主义立场,相反,都怀揣一颗急于拯救中华民族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拳拳爱国之心,陈独秀就是典型代表。即使连吴稚晖那样极端的西化人物,促使他这样做的理由,也如同他所说的是出于让中国人尽快脱离“野蛮”而融入“世界文明”的愿望。第二,考据学提倡实事求是,这与西方近代科学主义(实证主义)在方法上有相通之处,此为连接中西文化的一条思想纽带。胡适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演讲中,就把清代的考据学方法称为中国儒学中的科学精神,这种科学精神是通向西方科学主义的天然通道。五四时期陈独秀把“科学”作为一面大旗打出来之后,应者如云,内在的学理之路就在这里——从考据学的义理和方式出发必然推崇西方的科学与民主。事实表明,这批清代考据学的殿军实际上是中国第一批具有近代意义的知识分子群体,他们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不是偶然的,作为西方科学主义在中国的第一批信徒,他们是带着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的修炼和儒学情结来拥抱西化的。
以上提到的“全盘接受西洋文化”“将欧化全盘承受”“主张西方化主张到家”等等,虽然在文字上与“全盘西化”四个字不完全相同,但精神实质就是全盘西化。20世纪30年代,思想界爆发了一场关于全盘西化的争鸣,全盘西化论才算真正粉墨登场。
有人说胡适是全盘西化论的“始作俑者”,这固然不符合实际,但胡适却脱不开干系。1929年,胡适为《中国基督教年鉴》英文版做序言《中国今日的文化冲突》一文,由于用英文撰写,在国内影响不大。六年后在关于中西文化大讨论中他修改后用《充分世界化和全盘西化》的题目公开刊载于天津《大公报》上,文中提到要让中国“一心一意地走上世界化”的路。[19]社会学家潘光旦看了胡文之后,也用英文写了一篇书评,指出胡文中用了两个意义不同的英文词,一个是“Wholesale Westernization”,一个是“Wholehearted Modernization”,他说他赞成后一个,即“全力的现代化”或“一心一意的现代化”,而不赞成第一个,即全盘西化。胡适先承认这句话有“语病”,然后又辩解说他的“全盘西化”就是“充分世界化”。对于“全盘”二字,他辩解道:“所以我不曾特别声明‘全盘’的意义不过是‘充分’而已,不应该拘泥作百分之百的数量的解释。”[20]
胡适在这里有意混淆“现代化”与“西方化”两个概念的原则区别,故意把“现代化”等同于“西方化”。虽然当时西方列强领先世界潮流,处在现代化的最前列,可以代表现代化的最高水平,但是“西方化”两字毕竟触及不同地域的民族心理的敏感畛域,是一种深层次的文化问题,由于事关一方有可能被另一方吞并的文化生命存亡问题,因而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警惕的问题。而“现代化”或“世界化”就不同了。“现代化”是一个经济、社会、文化发展水平的目标,各国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具体情况来制定发展指标,只是参照别国,没有义务和责任必须套用别国指标。“世界化”的提法更容易被人们所接受,因为“最民族的就是最世界的”,保留自己的民族特征,学习其他民族的先进经验,和而不同,形成世界各民族人民的命运共同体,这才是世界化的题中应有之义。
其实,在胡适发表英文序言与修改为中文《充分世界化和全盘西化》间的六年中,陈序经就已经全力宣扬“全盘西化”论了。1930年,陈序经写成《东西文化观》一文,1931年修改后以《中国文化的出路》为名出版,书中专有一章论证“全盘西化的理由”。他明确表示研究东西方文化的目的就是要给中国文化寻求一条出路,这条出路只能是全盘西化。他把自五四运动以来关心中国文化前途的人分为三个派别:一是主张全盘接受西方文化,二是主张重返中国固有文化,三是主张折中调和中西文化。他对自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以来的所有中西文化观逐一批判。认为“中体西用”论已经成为历史“陈迹”。他把辜鸿铭、梁漱溟作为“复古”派的代表挑出来评析,说辜鸿铭是受了欧战刺激,精神有问题;梁漱溟“思想不清,极其错误”。他指责杜亚泉所说“吾国固有之文明,正足以救西洋文明之弊,济西洋文明之穷”一语,“是心理变态的东方人的自慰话,这是东方人的夸大狂!”[21]。最后公开亮明了自己的观点,那就是全盘西化,即必须改变文化的固有样式,大力提倡西方近代文化的核心——个人主义。[22]陈序经赞扬鲁迅对中国传统礼教和“吃人”的仁义道德的批判,但遗憾鲁迅却并没有表示要全盘接受西洋文化;他特别对吴稚晖、钱玄同、林语堂等人彻底否定中国文化、真诚接受西方文化给予充分肯定;他赞赏胡适说的一段话:“如果还希望这个民族在世界上占了一个地位——只有一条生路,就是我们要认错,我们必须承认自己百事不如人;不但物质机械不如人,不但政治制度不如人,并且道德不如人,文学不如人,音乐不如人,艺术不如人,身体不如人。”他指出:“胡先生在这里虽不明说全盘接受西洋文化,然所谓‘百事不如人’,正如我们的全盘西化相差没有几多。”[23]
陈序经的全盘西化论发表之后,引起了长达一年的争鸣。率先对陈序经提出批评的是张磬,张磬尖锐地批驳陈序经为中国文化指出的全盘西化的方向实际上是“中国文化的死路”,陈序经急起应答,双方战了几个回合,陈序经渐显疲态。张磬用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史观批驳陈序经,写道:“中国的西洋化运动,原不是自陈博士始。五四的时代的资本主义文化运动,敲醒了全国思想界的梦。谁不异口同声力主全盘西化。果然,浩浩荡荡,颇极一时之盛,所谓塞恩斯与德谟克拉西——这大概是被指为所谓精神文化的东西——的高潮,弥漫了全国。”“我早已说过,要懂得‘纺车上产生不出电力’的原理,才可以谈中国文化问题。但是,这些蠢笨的文化园丁,还想全盘把西洋文化移植于中国封建经济的园地里,他们既陷入了不可通的死路,却还在口口声声地梦想着出路……,人类的生活,既建筑在经济基础上头,无论谁,都跳不出经济的圈子,而受所支配。”[24]张磬指出陈序经的全盘西化论是“笼统的、盲目的”西化论,因为现在西洋文化已经不是单纯的资产阶级的文化了,有无产阶级社会主义的文化,还有小资产阶级的法西斯文化,如果按全盘西化论主张的那样笼统地全盘接受,无异于吞服了“矛盾的炸弹”。陈序经及其拥趸一时被张磬牵着鼻子走,围绕着所谓马克思“经济史观”和“中国文化的出路”,撰写了冗长的回应文字,被动、勉强地为自己的观点辩解。
陈序经的全盘西化论受到了来自各方面的批评,其中,吴景超的批评引人注目。吴景超指出,陈序经的全盘西化论最根本的论据有两条,第一条是所谓文化不可分的理论,第二条是认为西方文化所有方面都比我们先进。只要有了这两条中的其中一条,全盘西化就能成立。西洋文化是一个系统,这就意味着,我们只要采纳了西洋文化的一个方面,就必须连带着采纳它所有的方面。事实上,没有哪一个学者能证明这种理论是能成立的。如,我们可以接受西方的科学,但不一定就要接受它的基督教;我们学习了西洋人精确治学的方法,我们不一定学习他们见了妇女就要脱帽子。吴景超认为应该对于西方文化有针对性地采取不同的态度。[25]如,对待西方的科学、医学,我们愿意整个地接受,并用它们来取代中国文化中的类似部分;对于西方文化中的哲学、文学等,我们也愿意整个地接受,但读柏拉图,也不必烧《论语》;读莎士比亚的戏剧,也可以读《西厢记》《牡丹亭》。在中西文化的这部分内容中,瑕瑜互见,我们不能把精华和糟粕一齐吸收过来,有的不适合中国国情的东西,无全盘吸收的可能。再如,对待资本主义,其大量生产方式是可取的,但其追求利率高于一切的动机,为提高价格不惜焚烧存货的举动都要排弃;还有一部分西方文化诲淫诲盗、迷信奢侈等等,要全然抛弃。吴景超对陈序经的批评意见,被陈序经认为也是一种“折中调和论”。他说,全盘西化也许免不了西洋文化的短处,可是即使退一步讲,假如西洋文化之长为百分之六十,中国文化之长为百分之四十,若能全盘西化则至少有了百分之二十的进步,何况西洋文化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比中国文化进步呢![26]
胡适作为陈序经的思想同盟,曾公开表示赞成“全盘西化”的提法,不过他又说“‘全盘’二字太呆板了,反容易引起无谓的纷争”,“提议用‘充分世界化’来替代‘全盘西化’,正是因为‘充分’‘尽量’等字稍有伸缩力……”[27]但转而又说全盘西化也不失为克服传统文化“惰性”的好提法:“古人说‘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这是最可玩味的真理。我们不妨拼命走极端,文化的惰性自然会把我们拖向折中调和上去的。”[28]对于胡适的观点,陈序经说他并不否认文化具有惰性,然而正是因为有着这种惰性才成为西化的障碍,所以他才主张全盘西化,不能满足“取乎上仅得其中”的信条,而是应抱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信心:“我以为西洋文化之所以能有一日千里的进步,就是因为西洋人有了这种信心,有了这种精神,我国文化之所以停滞不发展,而且有开倒车的危险,就是因为中国人没有这种信心,没有这种精神。”[29]细读陈序经的这段话,似乎他很重视文化的“信心”。诡谲的是,他说的这种“信心”并不是对本民族文化的自信,而是建立在彻底否定民族文化、全盘移植西洋文化的民族虚无主义基础之上。所以,他的这种信心并不是民族主义的信心,而是建立在民族虚无主义基础上让中国纳入西方体系成为西方附庸的信心。
显然,全盘西化论是对“中国人的信心”“中国人的精神”的一种真正挫伤和打击,是关于“中国文化出路”的负能量,也是关于民族自信心的虚无主义悖论。全盘西化论者在理论上陷入了困境,在实践中也必然走进死胡同。
从“西化”到“全盘西化”,展示了近代一群中国人在民族危难之际为救亡图存寻求“中国文化出路”的心理旅程,但却走进了一条歧路。从民族主义异化为虚无主义、从正向民族主义异化为逆向民族主义,在“向西方学习”的进程中,迷失了自我。究其根本原因,是自信心的丢失,是民族之根、文化之本和历史之基的彻底虚无化。
全盘西化论者在表述其心路历程时写道:“自鸦片战争以来八九十年间,已成为一个中国的切身的实际问题,关系到我们民族国家的治乱安危。我们过去欧化运动史上的‘同治中兴’(一八六四)不如人家的‘明治维新’(一八六八)的彻底,我们的曾(国藩)、李(鸿章)诸多名臣,不如人家木户、大久保等的开通,我们的士大夫阶级,不如人家武士阶级的坚决,我们的遗老遗少,亦无多量的对于新教化的兴趣。所以自从甲午以至到现在,不知吃了多少次亏,弄到今日我们的国家亦太不像样子了。……除了形而上形而下地彻底欧化外没有什么法子可以解决这个许久成为悬案的‘中国问题’。”[30]“彻底欧化”就是全盘西化。日本的明治维新一直被他们视为是一次彻底的全盘西化运动,日本应作为中国的样板。
全盘西化论看起来似乎是一群中国人在民族危难之际为救亡图存、为寻找“中国问题”和“中国文化出路”解决方案的不二选择。然而,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的奋斗史和中国重新崛起的现实雄辩地证明:只有坚持文化自信、民族自信和历史自信,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才有光明的出路。
全盘西化论可以说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副产品。毛泽东同志在总结五四运动的经验教训时指出:“五四运动本身也是有缺点的。那时的许多领导人物,还没有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他们使用的方法,即形式主义的方法……,他们对于现状,对于历史,对于外国事物,没有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精神,所谓坏的就是绝对的坏,一切皆坏;所谓好的就是绝对的好,一切皆好。这种形式主义地看问题的方法,就影响了后来这个运动的发展。”[31]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导层后来发生了分化:共产党人发扬了五四运动倡导的科学和民主精神,继承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完成了反帝反封建的历史使命,成立了新中国;另一部分人则在极端欧化论即全盘西化论的道路上与国民党右派同流合污,走向了民族民主革命运动的反面。
毛泽东同志还指出:“中国应该大量吸收外国的进步文化,作为自己文化食粮的原料,这种工作过去还做得很不够。这不但是当前的社会主义文化和新民主主义的文化,还有外国的古代文化,例如资本主义国家启蒙时代的文化,凡属我们今天用得着的东西,都应该吸收。但是一切外国的东西,如同我们的食物一样……决不能生吞活剥地毫无批判地吸收。所谓‘全盘西化’的主张,乃是一种错误的观点。形式主义地吸收外国的东西,在中国过去是吃过大亏的。”[32]所谓“形式主义地吸收外国的东西”就是指在“大量吸收外国的进步文化”的同时,不加区别、不去剔析,不管内容和时空条件究竟如何,而是执意抛弃民族大本大源的优良传统……,完全脱离中国实际,一味地模仿和生搬硬套西方模式,这种形式主义的错误实质就在于它的主观性、非科学性和形而上学性。毛泽东同志所说的“过去吃过的大亏”就是指党内所犯的教条主义错误,即全盘照搬苏俄等国的革命模式,全盘俄化或全盘苏化在本质上与全盘西化没有什么不同,这对于当今我们认识和把握中西文化关系问题,有着极其重要的启示价值。
我们还应该看到,在持全盘西化论的人群中,不全是忧国忧民、为中国文化寻找出路的善良人,有个别逆向民族主义者实际上是外部敌对势力在中国的代理人。正如毛泽东同志所说:“在中国,有帝国主义文化,这是反映帝国主义在政治上经济上统治中国的东西。这一部分文化,除了帝国主义在中国的直接办理的文化机关之外,还有一些无耻的中国人也在提倡。一切包含奴役化思想的文化,都属于这一类。”[33]虽然这里指出的现象发生在新中国成立之前,但是在今天仍有现实性。所谓民族虚无主义者和逆向民族主义者中,有些人是不自觉的,有些人是自觉的。那些被国人骂为“汉奸”和“国贼”的人,属于自觉的逆向民族主义者,他们跪拜于西方文化面前,甘做西方的文化买办和精神走狗,自觉自愿地、主动并有意识地制造民族虚无、文化虚无和历史虚无的社会舆论,歪曲中国历史,抹黑中国的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企图全面“西化”中国社会,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道路为西方资本主义道路,变中国为西方国家的附庸。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如果‘以洋为尊’、‘以洋为美’、‘唯洋是从’……热衷于‘去思想化’、‘去价值化’、‘去历史化’、‘去中国化’、‘去主流化’那一套,绝对是没有前途的!……历史和现实表明,一个抛弃了或者背叛了自己历史文化的民族,不仅不可能发展起来,而且很可能上演一场历史悲剧。”[34]对于这种可能出现的现象,我们务必要保持高度警惕。
总结中国近代某些知识精英群体由民族主义异化为民族虚无主义的历史教训,梳理“西化”思潮在中国发展的心路历程,目的就在于激励国人树立和巩固强大的民族自信心。文化是民族精神的根脉,文化自信是民族自信之源,是更基础、更广泛、更深厚的自信。没有高度的文化自信,就没有文化的繁荣兴盛。我们只有坚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才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