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则权
面对浩如烟海的儒学著作,如何抓住核心概念,塑造和培育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成为我们当代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任务。曲阜孔庙作为儒家文化的圣地,集中保存了一大批碑刻文献,充分体现了儒家文化的价值、追求,其中“大一统”“人性善”“仁”“孝”等儒家思想的核心概念,可以为今天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培育提供借鉴。
“大一统”是我国自西周以来立国的基本观念之一。《春秋》开篇:“隐公元年春,王正月。”《公羊传》解释说:为何要说成“王正月”?“大一统也”。大,意思是尊崇;大一统,就是尊崇一统,而不是“大而一统”。国家无论大小,人口不在多寡,只要历法统一,政令统一,国家统一,民族统一,思想统一,礼仪统一,度量衡统一,以及“车同轨,书同文”等等,都是尊崇一统。“大一统”思想作为中华文化的核心理念之一,在五千多年历史长河中,是维系民族团结、国家统一、社会安定的基石。
中华文明作为一个整体绵延不断,从未中断,其根本原因就是“大一统”。“大一统”观念的形成和传承体现在历代王朝的各个领域,但主要方式是儒家道统。曲阜作为孔子故里,历代帝王、贤臣、名士多有尊崇、拜谒,并留下许多碑刻,其中孔庙约有1170余通。其历史跨度从西汉至民国,这里不仅承载着中国人的精神家园,更肩负着传承国家“大一统”的神圣使命,
如何更好地传承“大一统”?儒家提出了“道统”观念。我们所熟悉的道统是唐代韩愈在《原道》篇中提出的:“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并指出儒家所传承之道“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韩愈所言之道,概括起来说,实际上就是作为儒家思想核心的“仁义道德”。后来的宋代大儒程颢、程颐、朱熹都在韩愈的基础上阐释、发展了儒家道统说。
道统的传承主要是由儒家代表人物发扬光大。《嘉靖二年陈凤梧撰五圣赞碑》①此碑立于明世宗嘉靖二年(1514年),今见于孔庙奎文阁前洪武碑亭外北西墙上。分别记载了《先圣文宣王赞》《兖国公颜子赞》《郕国公曾子赞》《沂国公子思赞》《邹国公孟子赞》,分别赞颂了儒家学派的五位圣人即孔子、颜子、曾子、子思、孟子。其中,孔子为“至圣”,颜子为“复圣”,曾子为“宗圣”,子思为“述圣”,孟子为“亚圣”。孔子的学说经由曾子传予子思,子思的门人再传予孟子,又经后人代代相承,历经荀子、董仲舒、王通、韩愈、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陆九渊、王阳明等等,形成了儒家的“道统”。
事实上,这种道统不仅由来已久,更与政统融为一体,集中体现为文化认同基础上的政治认同,共同塑造并巩固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发挥着稳定社会、人心的作用。从孔庙碑刻文献,我们不难发现这种功能。
从孔庙碑刻来看,道统意识起源至少可以上溯自汉代。《建宁二年史晨前后碑》记载:“昔在仲尼,汁光之精,大帝所挺,颜母毓灵。承敝遭衰,黑不代仓。(周)(流)应(聘),(叹)(凤)(不)(臻)。自卫反(鲁),养徒三千。获麟趣作,端门见征。血书着纪,黄玉音景应。主为汉制,(道)(审)(可)(行)。(乃)(作)《(春)(秋)》,复演《孝(经)》。删定《六艺》,象与天谈。钩《河》擿《雒》,却揆未然。魏魏荡荡,与乾比崇。”当然,这块碑带有明显的谶纬学痕迹,孔子由被人们推崇的“圣人”“素王”而逐渐神化。“昔在仲尼,汁光之精,大帝所挺,颜母毓灵。”这里将孔子说成是天上五帝之一黑帝汁光纪所生。宣称孔子是天生的“大圣”,以证明其所说皆为“先验”。汉代帝王接受孔子为汉立法的角色定位,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发掘儒家道统价值。
早期的道统传承是靠血统来实现的。魏晋时期的《黄初年间鲁孔子庙之碑》记载了魏文帝册封议郎孔羡为鲁县百户宗圣侯一事。“宗圣侯”并非孔子后裔奉祀之始。据《汉书·孔光传》记载,在西汉元帝时,孔子十三代孙孔霸被赐爵关内侯,号褒成君,以所食邑八百户祀孔子。至元始元年,汉平帝封孔均为褒成侯②《永兴元年乙瑛置守庙百石卒史碑》《建宁二年史晨前后碑》均有“褒成侯”的记载。,这是孔子后代因为孔子受封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封号。历代王朝加封孔子后裔,是为了显示国家对文化传统的重视,更是希望孔子后裔能繁衍接续孔子的血统和道统,为人们树立一个实践孔子思想的榜样。
唐朝时,后世的道统观开始出现并逐渐明晰。如,《大唐赠泰师鲁先圣孔宣尼碑》载曰:“夫轩羲已谢,子姒迭微,步骤殊方,质文异辙。及流漦起噪,箕服传訞,宪章板荡,风雅沦丧。然而千龄接圣,崇朝可期;五百见贤,伐柯未远。粤惟上哲,降生圯运。……言之不可极,其惟孔泰师乎。” 碑文即从“轩羲已谢”开始讲起,已有论及道统的含义。又如,《开元七年鲁孔夫子庙碑》③此碑立于唐开元七年,今存曲阜孔庙十三碑亭。载:“吞沙荐虐,轩皇底定。襄陵兆灾,夏禹文命。周道失序,夫子应聘。删诗述史,盛礼张乐。”李邕在此将孔子位列 “黄帝”“尧”“禹”之后并加以称颂。
宋代时,道统与政统的论辩成为时人关注的命题。《太平兴国八年重修兖州文宣王庙碑铭》记载:“是故有其位则圣人之道泰,无其位则圣人之道否。大哉!夫尧舜禹汤,其有位之圣人乎!我先师夫子,其无位之圣人欤!”进而认为,道统与政统合二为一才能发挥作用,“繇是尧舜禹汤,苞至圣之德,有其位,故德泽及于兆民。逮乎周室衰微,诸侯强盛。干戈靡戢,黔首畴依。繇是仲尼有至圣之德,无其位,所以道屈于季孟。……向使有其位,用其道,又何止夹谷之会,沮彼齐侯,两观之下,诛其正卯, 羵羊辨土木之妖,楛矢验蛮夷之贡?必将恢圣人之道,功济乎宇宙,泽及于黎庶矣。”这不仅是对道统问题的进一步深化,也是对当时北宋社会现实的积极回应,
元代作为在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少数民族建立的实现大一统的王朝,对道统问题表现出浓厚兴趣。《大德十一年加封孔子制诏碑》记载:“盖闻先孔子而圣者,非孔子无以明。后孔子而圣者,非孔子无以法。所谓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仪范百王,师表万世者也。朕缵承丕绪,敬仰休风。循治古之良规,举追封之盛典,加号大成至圣文宣王。”这里“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出自《礼记·中庸》,朱熹注曰:祖述者,远宗其道。宪章者,近守其法。不仅如此,《至大元年懿旨释典祝文碑》①此碑立于元武宗至大元年(1308年)九月,位于孔庙十三碑亭院西起第4亭内,西面南石,面东。记载了在“明君重道,高迈百王”的背景下,大长公主懿旨择日致祭孔庙,依据此懿旨,于至大元年九月在孔庙立《至大元年懿旨释典祝文碑》。之后又先后立有《至大元年皇妹大长公主祭孔庙碑》和《泰定四年皇姊大长公主降香碑》,此三碑参与祭祀主人公身份、性别的特殊性,从而备受关注。元代对颜子及其父母的追封,主要突出他们对孔子之学的传承之功,《元统二年加封颜子父母制词碑》载曰:“朕惟孔子之道大矣。学之以复,诸圣传之,而得其宗者,其惟颜氏乎。”这与中国古代文化中的道统观,特别是唐宋以来流行的儒家道统说相一致。孔门后儒对孔子之道有传承之功,颜回为其正宗。在碑阴中也有“所贵乎圣贤之学,传之于前者有所宗,授之于后者有所统。统宗之正,炳如日星”的说法。由此可见,元朝虽以少数民族的身份执掌中原,但是在思想文化中深受儒家影响。
在历代曲阜碑文中,明代对孔子之道推崇到了极致。《朱元璋与孔克坚、孔希学对话碑》记载朱元璋与孔克坚的对话:“上曰:‘年代虽远,而人尊敬如一日者,何也?为尔祖明纲、兴礼乐、正彝伦,所以为帝者师,为常人教,传至万世,其道不可废也。’很显然,朱元璋尊孔的目的就是“其道不可废也”。
《成化四年御制重修孔子庙碑》中记载:“朕惟孔子之道,天下一日不可无焉。何也?有孔子之道,则纲常正而伦理明,万物各得其所矣。不然,则异端横起,邪说纷作,纲常何自而正?伦理何自而明?天下万物又岂能各得其所哉?是以生民之休戚系焉,国家之治乱关焉,有天下者诚不可一日无孔子之道也。”“呜呼!孔子之道之在天下,如布帛菽粟,民生日用不可暂缺。其深仁厚泽,所以流被于天下后世者,信无穷也。”此碑高度赞扬了孔子之道,治理天下一日也离不开孔子之道,因为它与“生民之休戚系焉,国家之治乱关焉”,它能使“纲常正而伦理明,万物各得其所矣”。它还关系到普通百姓的生活,关乎民生日用,即“孔子之道之在天下,如布帛菽粟,民生日用不可暂缺”。它是“尧、舜、禹、汤、文、武之道,载于六经者是已”,经孔子“从而明之,以诏后世耳”,是对先哲思想的继承和发扬。当然,在具体道统的源流上,记载不尽相同。《弘治元年大明重修宣圣庙记》记载:“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倡明斯道于前,孔子申明斯道于后。倡明之功大矣,申明之功抑岂小哉。”孔子之道是自觉以三代文明为精华沉淀,自觉继承、复兴与发扬尧舜周孔以后的中国文化之主流传统。
孔子及其后儒,有其道而无其位,如何实现“政统”“道统”合一?从孔庙碑刻看,清代康熙帝是有清晰认知的。康熙二十三年十一月亲临曲阜孔庙,举行了拜谒孔子祀典,宣读御制祝文,并赐手书“万世师表”四字匾。《康熙二十五年阙里至圣先师孔子庙碑》记载康熙二十三年谒孔之事,碑文记道:“朕惟道原于天,弘之者圣。自庖牺氏观图画象,阐乾坤之秘,尧舜理析危微,厥中允执,禹亲受其傳,汤与文武周公逓承其统,靡不奉若天道,建极绥猷,敻乎尚矣。孔子生周之季,韦布以老,非若伏羲尧舜之圣焉而帝,禹汤文武之圣焉而王,周公之圣焉而相也,岿然以师道作则,与及门贤喆,绍眀绝业,教思所及,陶成万世,是伏羲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统,惟孔子继续而光大之矣……。朕忝作君,启牖下民。深惟夫子师道所建,百王治理备焉。舍是而图,郅隆曷所依据哉。因勒文于石,彰朕尊崇圣教。以承天治民之意。”康熙祭孔时行三跪九叩之礼,是前所未有的。他通过祭孔过程中一系列仪式、祭辞的编排,通过祭孔典礼所蕴含的道统内涵,使清初“政统”连接上文化“道统”,这样祭孔祀典的帝王便成为“道统”的“继承人”。
康熙从小熟读经典,研经究史,“体诸身心,措诸政事”,以弘扬道统、政统为己任,主动践行儒家王道思想。在《康熙三十二年御制重修阙里孔子庙碑》也再次表露其心迹:“朕惟大道昭垂,尧舜启中天之盛,禹汤文武绍危精一之传。治功以成,道法斯着。至孔子虽不得位,而赞修删定、阐精义于六经。祖述宪章、会众理于一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正人心,使尧舜禹汤文武之道灿然丕着于宇宙,与天地无终极焉。诚哉先贤所称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者也。”康熙帝希望作君作师为一体,最终实现政道合一,维护清王朝的统治。
以孔子生活的时代为分界线,向前我们可以回望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向后我们可以发现孟子、董仲舒、朱熹和王阳明。道统巩固发展了国家“大一统”观念,这种“大一统”观念在历史的长河中逐渐积淀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不可分割。
曲阜孔庙的碑刻文物,正是“大一统”观念的承载和见证,也是中国古代维系统一多民族国家的重要政治理念。始于春秋时期,发展到清代达到了一个高峰,伴随着清朝政治、经济、军事和思想文化的发展,“满汉一家”“华夷一体”成为时代的主旋律,进而塑造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格局,实现了中华民族从自在共同体向自觉共同体的转型,不断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今天,通过曲阜孔庙碑刻,回望五千多年中国文明,要思考如何让文物“活”起来,如何做好新时代的道统传承,这是时代赋予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使命。
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多种思想共同建构的结果,仅从“大一统”观念探究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不全面的,儒家还提供了更为广阔的思想基础。其中,“人性善”基础上的“仁”“孝”观也发挥着独特的价值和作用。
在中国思想史上,孔子提出“性相近”,在此基础上,孟子提出人性善的观点,他的仁政学说就是基于性善论基础上建立起来的。
孟子认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1]孟子提出性善论的目的是行不忍人之政。为政者的“不忍人之心”放大落实到整个社会和国家治理层面,就成了“仁政”。将人性人心推及政治层面,是孟子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培育的极大贡献。文化意识不落实到实在的物质生活层面,最终很难形成一个真正的统一体。
“仁者爱人”是“基于不同主体之间的建构,彼此之间有效性的交流与沟通成为必要条件”[2]。早期“仁”字形结构,上面是“身”,下面是“心”,后来逐渐演变为“忎”,直至变为现在的“仁”字。东汉许慎将“仁”字解释为“亲也,从人从二。”[3]“仁”是表示的人与人之间一种相互关系的范畴。总之,“仁”指做人的基本规范和协调人际关系的准则,它要求人与人之间应相亲相爱,这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核心来源之一。
儒家讲仁爱并不是无差别、无原则的爱一切人,而是爱人必须要符合一定的原则。“爱人”有两条原则,一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二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即“忠恕之道”。只有如此,才能建立起一种能够在心理上相互沟通、思想上能够相互理解和体谅的协调和谐的人际关系共同体。
儒家所讲的“仁”是一种充满真情实感的感知之心,而血缘亲情又是一种最本源、最真切的情感,这种情感就是孔子强调的“孝”。
孝的本质是敬。“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4]子女要从内心发出对父母的孝敬、尊敬之情,让父母能在精神上得到慰藉,使他们心情愉快。可见孝的重心在于对父母要有尊敬之情。敬不能只是表面上的,只有发自内心的尊敬,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孝。人生在世,自然都有父母,孔子提出的对父母的孝敬,成为中国人共同的认知,这种无需论证的爱,植根于中华民族的血脉之中。
不仅如此,“孝”还表现为动态同构性。“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5]在儒家看来,父母赋予了我们生命,父母与自己是最近的,因而要最爱自己的父母,对父母的爱就是“孝”。“悌”即是指恭敬兄长,反映的是兄弟姐妹间的血缘关系。这就是说任何人一生下来就处于家庭的亲情当中,并由此形成一种亲人之爱。这种爱的具体体现就是“孝悌”。在人类的所有情感中,血缘亲情之爱无疑是最为根本的。儒家的仁爱是从家庭血缘亲情中逐渐引申出来的,即“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6]
一个人只有在先爱自己的亲人之后才能向外扩展从而爱其他人。孔子所谓的“爱人”并不是局限于亲亲,这里所爱的人已经超出了家族的范围。这种“爱人”是要爱一切人,而不是只爱社会上的某一个或是某一部分人。孔子就是把存在于人的生命中的这种普通的亲情之爱升华为人类之爱。孔子所讲的“爱人”其实是一种由近及远、推己及人的差等之爱,这样的“爱人”也就是孔子所说的“泛爱众”。新时代,这一思想具有更加丰富的内涵,习近平总书记希望各族儿女在中华民族大家庭之中手足相亲、守望相助,就是把家庭亲情扩展到了整个中华民族。
扎根血缘的“孝”,必须是动态发展的,才能生发出家国意识。“孝”的同构性使得无数小圆重叠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大圆,共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