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哲学视域中拜物教批判与唯物史观的理论共振*

2022-02-03 20:40邓安琪
国外社会科学前沿 2022年7期
关键词:唯物史观恩格斯异化

邓安琪

一、引言

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一直是近年来国内外学术界关注的热点。作为政治经济学批判和意识形态研究的重要概念,历经词源内涵及其历史语义的不断转换,“拜物教”在马克思那里获得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经典释义,并为之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批判理论提供了一个重要思想入口。卢卡奇在对马克思商品拜物教思想的吸纳和考察中,引出了其独到的“物化”理论;阿尔都塞则通过对商品拜物教一词的观念论指认,发展出了关于意识形态的唯物化阐释;鲍德里亚反转了马克思的生产逻辑,从而在消费社会的历史语境中形成了以能指拜物教为核心的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齐泽克借用精神分析学对拜物教进行了改造,并在理论视域和方法上形成了对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的补充。国内学界也始终注重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研究,并向来关注其中的拜物教批判理论。随着西方马克思主义,尤其是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主要代表人物相关研究成果在国内的传播,对拜物教批判理论在马克思思想发展历程中理论地位的研究再度成为国内学界的理论热点,并呈现出如下具有一定代表性的诠释路径:其一,对拜物教批判理论意蕴的考察。拜物教批判对于马克思的哲学、经济学、共产主义学说都有不可替代的价值。1刘召峰:《拜物教批判与马克思的哲学、经济学和共产主义学说——对拜物教批判理论意蕴的一种阐释》,《教学与研究》2017年第9期。其二,对拜物教批判理论的方法论意义的考察。拜物教批判理论不仅是马克思关于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方法论批判,而且同时是对于旧唯物论的一种彻底的颠覆。2李惠斌:《马克思拜物教批判理论的一般方法论意义》,《学习与探索》2014年第1期。其三,对拜物教批判理论的辩证法意蕴的考察。商品拜物教的“物”不仅包含了一般与个别、具体与抽象的辩证方法,还产生了形式相对于内容的独特关系和地位。3孔明安:《论商品拜物教中的辩证法意蕴》,《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4年第2期。

虽然以上研究不同程度地涉及马克思拜物教批判理论的形成与发展历程,及其与唯物史观生成发展之间的关系问题,但从总体上看,他们理论探究的主题大多聚焦于“拜物教”概念探析以及马克思《资本论》中的“商品拜物教”批判理论及其一般方法论意义的分析。实际上,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理论不是一种简单的理论节点,这一理论的内在逻辑演进包含着深层的经济哲学话语转换。本质上来说,马克思对拜物教的批判与唯物史观的生成发展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可以在某种意义上把拜物教批判视作马克思唯物史观的聚化表达;并且,它之所以作为这样的聚化表达,不仅在于拜物教批判体现了唯物史观的哲学思想,更在于它本身就是马克思唯物史观创立与发展进程中的关键因子,从而鲜明地体现出经济学与哲学双重视域的交织汇聚。

二、马克思拜物教批判理论的萌芽与唯物史观的发源

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理论萌发于其早期思想转变的关键时期,其以对社会现实状况的关注为起点,以对“物质利益困惑”的透析为思想的助推,通过对“异化劳动”的批判开始发现了人与物之间的颠倒关系。可以说,马克思对拜物教考察的最初萌芽,直接地以对现实社会中最本质的实体性利益关系的颠倒的发现为支撑,而从德国古典哲学特别是黑格尔法哲学的“理性”解释框架中挣脱出来,转向对社会现实利益关系的关注,正是马克思出离于思辨哲学而生成唯物史观最原在性的思想基地。这意味着,马克思拜物教批判理论的最初生长点同时也是唯物史观这一新的哲学世界观得以发源的原在动力。

(一)“物支配人”的初始遭遇:马克思哲学世界观的自我反思

在《莱茵报》时期所遭遇到的“物质利益困惑”,是马克思发现物的关系具有对人的关系的支配力量的最初显现,这成为拜物教批判的最早雏形,同时也是马克思质疑先前哲学世界观的开始。

马克思在《第六届莱茵省议会的辩论(第三篇论文)》,即《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一文中,将“林木”称为“莱茵省人崇拜的偶像”。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90页。当看到广大农民由于触碰到林木所有者和法律制定者的实际利益而使得捡枯枝这种自然合理行为被视为“盗窃”时,“物质利益与国家和法律之间的关系问题”就无可回避地出现在马克思面前,林木所有者的暴劣与法案制定者的笔头背后不是别的,仅是“林木”财产所有权这一现实利益。虽然马克思这时尚未对经济生活进行精确地剖析,对莱茵河两岸穷苦人的遭遇更多的是出于舆论上的愤怒和情感上的同情。但相对于从宗教方向来考察这些问题,此时他已经把目光转向了现实的社会物质领域。由此,马克思便揭露了如此重要的社会历史现象:人与人社会关系的真实状况并非由理性主义的国家和法律立场所先在地规定了,而是由眼前最直接、最现实的物质利益关系所决定着,物以及物与物的产权关系直接地决定了现实政治制度下人与人的隶属关系。以对这种“物支配人”颠倒现象的揭露为契机,马克思开始质疑原本作为思想前提的理性主义国家和法律立场,并直接地就表现为对作为马克思哲学基本立场的黑格尔关于国家、法律的理性主义立场与现实物质利益之间矛盾冲突关系的发现。

因此,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与《德法年鉴》时期的主要批判对象就是黑格尔的国家和法的理念。他看到了资产阶级社会生活的异化状态,即一方面,“市民社会”中的个人生活是私利混乱的不平等状况;另一方面,在所谓理性国家的层面所有人之间似乎又是平等的且拥有共同的利益。在这里,马克思实际上已经开始窥探到黑格尔思辨哲学基本立场的根本缺陷,即黑格尔全部哲学的立脚点并不是现实的社会实体,而是“现实的理念”。马克思开始从“唯物主义”的立场出发批判黑格尔把现实的经验的一切当作理念、抽象实体的实现环节的客观唯心主义:黑格尔“用客观的东西偷换主观的东西,用主观的东西偷换客观的东西”,由此便“把某种经验的存在非批判地当作理念的现实真理”。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292页。

(二)作为社会关系颠倒的异化劳动:马克思唯物史观发源的理论场域

在之后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1844年手稿》)中,马克思对异化劳动的批判,越过社会现象的层面,在理论维度上对国民经济学进行了科学地批判,在社会现实的维度上对工人劳动所遭遇到的历史吊诡进行了深刻地呈现,这内在地指涉马克思对“人与人的关系被颠倒为物与物关系”这一拜物逻辑的进一步揭示,而对这一拜物逻辑的深度批判则不断地昭示着马克思哲学批判的理论深度,以及以这一理论深度的推进为贯通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和共产主义学说,正是在这里,唯物史观的基本理论要素已经开始汇集到一起。

《1844年手稿》作为马克思早期异化批判理论的蓄水池,是其开启经济学研究及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核心文本。同之前关于政治国家异化状态的批判一样,马克思在这里也抓住了现实的物质利益关系,并以人的类本质和类存在为坐标来审查异化。需要指出的是,马克思在这里强调的并不是作为某种抽象概念的费尔巴哈宗教批判中的类本质,而是作为确证人的自我存在的劳动原则,即“自由自觉的活动”。从这一活动关于人的本质规定来看,人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类存在物。马克思由此将费尔巴哈的宗教异化转变为“劳动异化”。马克思在这里所说的劳动,作为一种现实活动,其首要的本质是对象性的。这种“自由自觉的劳动”作为人的类本质进入社会生产领域,则意味着没有压迫和奴役的生产关系的呈现,并直接地拒绝拜物逻辑的发生。然而,在国民经济学的理论前提中,在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雇佣关系中,这一作为人的类本质的劳动是异化的。因为,人在劳动中不是变得富有而是贫困、不是感到快乐而是痛苦,在其中愈发地失去自身的类本质。马克思进一步分析了劳动异化的社会现实机理,揭示出私有财产与劳动异化的关系:“私有财产一方面是外化劳动的产物,另一方面是劳动借以外化的手段,是这一外化的实现。”1[德]卡尔·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61页。私有财产就是这种异化劳动的客体化结果,同时是其现实产生的直接原因。正是私有财产与异化劳动的这种历史作用,才使得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中的劳动关系发生异化而被颠倒为人之外的物的关系。在剖析了异化劳动的病理之后,马克思进一步作出了社会形态层面的路径指向:“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2[德]卡尔·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81页。在这里人的活动将真正成为“自由自觉的劳动”。

在这里应当看到的是,马克思的哲学世界观在“自由自觉的劳动”中已经从根本上超越了费尔巴哈哲学以及黑格尔思辨哲学,这不仅是对费尔巴哈人本主义逻辑的突破,也是彻底出离黑格尔唯心史观的真正开始,更重要的是代表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基本方向,也正是由此奠定了唯物史观这一新世界观向前推进的必要逻辑起点。这进一步说明了如下问题:这时的马克思已经在唯物史观的基础视域中来批判现实社会关系的拜物逻辑,对异化劳动的揭示与批判不仅是拜物教批判理论的核心要素,同时也是唯物史观形成和创立的题中应有之义。

三、马克思拜物教批判理论的推进与唯物史观的创立

在马克思早期拜物教批判理论的萌芽时期,特别是《1844年手稿》中异化劳动的批判,虽然制定了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总体向度和核心范畴,但马克思此时哲学逻辑框架的显性话语仍尚未真正达到唯物史观的科学体系,而对这一科学体系的进一步创立不仅与马克思在新世界观的意义上真正超越德国思辨哲学的使命相关联,而且同时推动着马克思拜物教批判理论的进一步发展。

(一)对“人与物”真正社会关系的确立是唯物史观创立的基点

在以异化劳动批判为核心的早期拜物教批判理论中,马克思旨在说明:以私有制为前提的生产关系必将为物与人关系的颠倒创造有利的历史条件,在劳动发生异化的场域,劳资关系都被物物关系所取代;在物支配人的时代,无论是工人还是资本家都无法逃离被物化的命运。由此,对异化劳动的批判同时指向私有制的最终瓦解,而不管在何种程度上实现了这种批判的完成,马克思告诉我们:从作为“主语的”思辨理性出发,不仅无法消除现实社会中的“差异”和颠倒,而只能是为这种颠倒作了注释,或本身就成为这种颠倒的完成。因为马克思此时已经发现,资本(私有财产—国民经济学)的绝对性与理性(观念—黑格尔)的绝对性同时以前提性的存在规定了这个世界的头足倒置。这意味着,对人与物的真正社会关系的确立,不仅表达了对以私有财产为前提的生产关系的不满,而且意味着对思辨哲学的真正反思的开始。“现实的人”就是马克思确立这种真正社会关系所带来的直接理论结果,唯物史观的创立由此获得了坚实的理论基点。

考察马克思这一理论逻辑的转变,不可忽视《评弗里德里希·李斯特的著作〈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在这一文本之中,马克思开始用现实生产关系定义人的本质,进而将对人的类本质(“自由自觉的活动”)异化的批判,转变为对现实社会中“工业力量”与“工业形式”之间矛盾的考察。这意味着,以唯物史观的理论生长为依循,马克思开始关注人类历史最为本质的现实生产关系,从而使得对异化的批判从纯粹哲学的话语转向更具科学性和具体性的实践活动论域。毋庸置疑,马克思这一话语转化的思想根基是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下简称《提纲》)中完成的。在这一确立了“革命的实践”观点的文本中,马克思彻底瓦解了费尔巴哈哲学的人本主义逻辑,建立在新的哲学地平之上的“人的本质”,超越情感的总和与抽象的劳动,表现为现实性上的“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1页。这一“革命的实践”蕴含着对现存事物的批判运动,从而在“改变世界”的新哲学中诉诸变革社会状况、改变人的现实生存状态。也正是在这里,马克思在实践的哲学基地上整合思想发展的矛盾运动,从而实现向唯物史观这门历史科学的转向。

(二)唯物史观的创立进一步推进了马克思拜物教批判理论的发展

从“实践”的理论基点出发,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中阐发了唯物史观的总体思想框架和核心观点,由此确立了哲学世界观的理论新地平。同时,这一确立便为对异化的批判提供了更为“科学”的思想视界,即将在唯物史观这一“历史科学”中直面现代社会的异化状况。正如《形态》中的论述:“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1[德]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0页,注释2。

以“历史科学”的发现为基础,马克思考察人类社会历史中“分工”这一范畴的二律背反:“只要分工还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自然形成的,那么人本身的活动对人来说就成为一种异己的、同他对立的力量,这种力量压迫着人,而不是人驾驭着这种力量。”2[德]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9页。同时,以分工为基础的社会关系力量,即“扩大了的生产力”,对分工的主体承担者仍是“某种异己的、在他们之外的强制力量”,这种力量“不仅不依赖于人们的意志和行为反而支配着人们的意志和行为”。3[德]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0页。同时,马克思揭示了私有制与分工之间的共谋关系:“分工和私有制是相等的表达方式”,4[德]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8页。两者是“同一件事情”,只不过一个是活动,一个是活动的产品。以唯物史观的历史大尺度视域为理论坐标,马克思对“社会关系”异化的扬弃,不是停留在纯粹价值应当的层面,而是在经济学与政治学相互融合的现实变革层面展开。马克思指出:“这种‘异化’(用哲学家易懂的话来说)当然只有在具备了两个实际前提之后才会消灭。”5[德]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0页。这两个“实际的前提”,即生产力的高度普遍发展及以此为基础的“普遍交往”,二者是消灭分工和私有制的历史前提,进而也是消灭人对物的依赖,扬弃生产方式相对于人的异己性质,实现人的全面自由发展的历史前提。

马克思、恩格斯在《形态》中发现了“现实的个人”这一历史的“第一个前提”,由此实现了“异化的历史”与“历史的异化”之间的颠倒。这就是说,马克思走出抽象的思辨领域,开始在社会物质生产的现实活动中找寻产生人与物、人与人之间对抗关系的历史原因。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基本动力并不是对人的类本质异化的简单扬弃,而在于社会生产方式自身的现实矛盾运动。这意味着,此时马克思在一种更具科学性的理论框架中来把握资本主义时代物对人所具有的奴役性质,以及产生这一性质的现实根源——私有制,这便是创立唯物史观这一新世界观的理论结果。当然,马克思在这里对分工、私有财产等相关经济范畴的解剖还尚未达到成熟状态,但毋庸置疑已经开始以更为科学的态度来审察。

可以说,由于唯物史观这一“历史科学”的创立,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物的对立状态及人的异化的批判显示出一种具体的历史性和科学性。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第一次比较系统和完整地分析了商品和货币的拜物教性质。他指出:“在交换价值上,人的社会关系转化为物的社会关系;人的能力转化为物的能力。”“个人的产品或活动必须先转化为交换价值的形式,转化为货币,并且个人通过这种物的形式才取得和证明自己的社会权力。”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1~52页。马克思在这里明确地指出“社会关系的物化”这一历史现象。而在1859年出版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中,马克思则直接地指出,在商品生产者的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可以说是颠倒地表现出来的,就是说,表现为物和物之间的社会关系”,也就是说,“一种社会关系采取了一种物的形式,以致人和人在他们的劳动中的关系颠倒地表现为物与物彼此之间的和物与人的关系。”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26~427页。可以看出,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整体视阈中,马克思通过对拜物教的批判已完成历史唯物主义的深刻转变。在此基础上,马克思还揭露了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的拜物教观念,斥之为“粗俗的唯物主义”和“一种同样粗俗的唯心主义”。

四、马克思拜物教批判理论的成型与唯物史观的发展

马克思在唯物史观这一新世界观的理论地平上对拜物教的批判,虽然较之早期异化劳动的批判更具科学性和系统性,但其对生产关系的社会历史根基尚未通达科学的规律性,从而没有形成关于拜物教批判理论的基本格式,这与马克思还尚未深入研究政治经济学存在着本质的关联。伴随着在唯物史观的理论空间中不断深入研究政治经济学原理,不断深入解剖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马克思开始真正发现资本主义社会经济活动的运作规律,进而以“政治经济学批判”为基础,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理论也逐步成型。

(一)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生活的科学解剖为拜物教批判理论的成型奠定根基

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社会经济活动的运作总体上是一种物役性经济,而资本主义雇佣制度的实现与成熟、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的不平等关系都来源于这一“物奴役人”的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对资本主义社会这一经济活动规律的发现,以及由此产生的不平等的社会状况的批判,就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核心任务。

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第一次阐释了他的价值理论、货币理论和剩余价值理论。在这里,马克思明确界定了“抽象劳动”的历史内涵,从而将“价值”视作一种“抽象的规定”,并进一步揭示出这一规定的历史基础在于资本的生产方式;同时,他发现了货币的本质及其与资本之间的矛盾运动:资本是积累起来的货币,只有在资本中,货币才表现为一种完成形式。更重要的在于,在对资本主义经济规律的科学发现中,马克思看到了人自身的压迫状态,以及产生这种压迫的现实力量,揭示出人与物之间关系的颠倒:“活动和产品的普遍交换已成为每一个人的生存条件,这种普遍交换,他们的互相联系,表现为对他们本身来说是异己的、无关的东西,表现为一种物。在交换价值上,人的社会关系转化为物的社会关系;人的能力转化为物的能力。”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7页。这里,马克思已深刻地揭示出资本社会中物化结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外化到交换价值中而对人自身形成一种异化的力量。

而到了《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更为科学而深刻地分析了“社会关系的物化”这一历史现象产生的原因:“因为活劳动——由于资本同工人之间的交换——被并入资本,从劳动过程一开始就表现为属于资本的活动,所以社会劳动的一切生产力都表现为资本的生产力,就和劳动的一般社会形式在货币上表现为一种物的属性的情况完全一样。……这里,我们又遇到关系的颠倒,我们在考察货币时,已经把这种关系颠倒的表现称为拜物教。”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1~52页。资本作为积累起来的活劳动,表现为一种强大的客观物质力量,并反过来支配和奴役活劳动。这样,作为一种社会关系的资本,就以“物”的姿态表现为活劳动的一种现实压迫力量。这正如劳动的社会形式颠倒为货币的物的形式一样,资本与活劳动之间也表现为一种颠倒关系。也就是说,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商品的交换价值作为劳动最为一般的社会规定直接地表现为货币的属性,与此同时,“劳动的具体的社会性质表现为资本的性质和属性。”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95页。因此,资本便有了拜物教的性质。马克思发现了拜物教本身并不是一种观念的活动,它的产生有着直接的社会现实根源,即在以资本为活动原则的社会,人的劳动所具有的社会性直接表现为物的形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则颠倒为物与物之间的关系。

(二)唯物史观的发展:政治经济学批判中的“三大拜物教”

马克思拜物教批判理论的成型发生于对资本主义社会经济活动的科学解剖中,并伴随着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不断深入而获得实质进展,这典型地体现在《资本论》(第1卷)中,它表现为关于三大拜物教的阐述: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和资本拜物教。

马克思将“商品”看作资本主义社会经济活动中的基本要素,对拜物教形成机理的剖析也从商品的研究开始。马克思认为,当一个劳动产品用于交换而成为商品,它最基本的特征就是二重性,进而成为“一种很古怪的东西,充满了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8页。商品的这种“谜”,使得“人们自己的一定的社会关系……,在人们面前采取了物与物的关系的虚幻形式”。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0页。商品的这种“谜”一般的性质,既不来自它的使用价值,也不是来自它价值的内在规定性,而“来源于生产商品的劳动所持有的社会性质”。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0页。在马克思看来,商品的二重性来自于生产商品的劳动的二重性,即这一劳动所具有的“私人的”和“社会的”双重性质。当商品进入交换的过程,劳动之间的私向性便在价值通约的基础上获得了外在的物的性质,在这里,商品不再取决于由具体的劳动所带来的使用价值,相反,它开始取决于由抽象劳动所决定的交换价值。当不同的具体劳动之间的关系被不同商品之间的关系所取代,并不断获得它的普遍性的时候,人们逐渐忘记这一商品交换关系背后的劳动的社会关系,由此产生出对商品本身的迷恋。同样,作为一种特殊商品的“货币”,其原本仅仅是商品价值的一种表现形式,但是在被颠倒的社会关系中,货币却似乎有了直接的价值属性。马克思认为,货币这一价值表现形式作为商品交换形式发展的产物,它的规定性仅仅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中才能获得,金银成为货币并不是因为其天然属性,而只能是以一般劳动的价值为基础的。因此,在马克思看来:“货币拜物教”只不过是“更明显、更耀眼”的商品拜物教而已。

资本拜物教是三大拜物教中最复杂和最具有迷惑性的。资本作为一种抽象的社会关系具有强大的客观物质力量,在社会最普遍的意义上,它表现为一种“统治”。如前所述,资本的存在首先要求活劳动不断地并入自身,即工人的全部生产活动首先表现为资本的活动,社会劳动所产生的全部生产力都表现为资本的生产力。在这种主客关系的颠倒中,工人直接转化为一种商品的存在,人的力量被物的力量所取代并成为一种统治力量反过来支配人自身。而当我们进入资本的流通与交换领域,它所具有的神秘力量就更为显现。在这里,马克思揭示了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中的“三位一体的公式”,即资本—利润,土地—地租,劳动—工资。在这个“三位一体的公式”中,同土地会产生地租、劳动会产生工资一样,资本直接被看成是利润的源泉。这样,资本被看作是一种直接存在的独立物,并似乎具有了自我产生利润的天然能力。于是,“收入的形式和收入的源泉以最富有拜物教性质的形式表现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第3册),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499页。资本的此种神秘性质表现最为“巧妙”的形式莫过于生息资本。在这里,商人资本自我增殖的一般公式G—W—G′被直接简化为G—G′,资本表现为一种单纯的物性,并因此似乎具有了自我增殖的能力。“生息资本,好像是一个自动的物神(Fetisch),能够自行增殖,因而在它身上再也看不到它的起源的任何痕迹了。”2[德]卡尔·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940页。

马克思《资本论》中关于三大拜物教的批判,在进一步解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剥离出“人创造物化劳动、物化劳动支配人”这一“现实的人”自身发展的辩证法,而唯物史观的基本内涵正是这种“人—物”辩证逻辑的展现:物质生产力量决定人的社会关系存在,社会关系力量驱动物质生产力量发展;人的社会关系力量总和决定人的思维观念和文化符码,社会上层的精神结构反作用于社会经济关系图景。对三大拜物教的批判使得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理论从早期的异化劳动批判,再到历史唯物主义中的社会关系异化批判,经过其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基本完成,伴随着唯物史观的生成与发展,在更为科学、精致的逻辑框架内基本定型。

由此,马克思拜物教批判理论的逻辑进程伴随着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物役性”的总体指认,在唯物史观自身生成的历史藤脉中逐渐丰满,构成唯物史观的一种聚化表达,成为我们释解马克思唯物史观内在本质的一个必要维度。此外,拜物教批判理论的内在逻辑在马克思一生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始终存在,因为对社会实体性关系的把握是马克思透视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方式的密钥以及超越一切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基点所在;同时,在无产阶级摆脱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奴役、打破“物化”世界与主体精神向度的内在紧张这一人的解放意义上来说,拜物教批判理论也是马克思共产主义学说的一个必要维度。1对这一问题的进一步全面阐释将是拜物教批判理论的积极补充。总之,马克思拜物教批判理论的基本定型,这同时也是马克思唯物史观形成的历史脉络。这意味着,马克思拜物教批判与唯物史观之间存在着理论的共振,即是说:对马克思拜物教批判理论逻辑进程的考察,须在唯物史观的形成和发展中来获得理论支点,不理解唯物史观的生成历史,就无法获得马克思拜物教批判理论得以演进的思想基础;同时,对拜物教批判理论逻辑进程的厘清,也是阐明马克思唯物史观得以生成与发展的有效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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