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炼军
(浙江工业大学 人文学院,杭州 310012)
1940 年代后期,随着抗日战争胜利、国共对决渐见分晓,各种类型的建国方略也陆续被提出。民族问题,亦作为其中重要的一端常被论及。1947 年,民族学家杨成志指出解决民族问题的三种可能路径:“我们很了然世界上的民族,文化与语言,最复杂的国家莫过于苏联与美国。为什么苏联能本‘民族自决’政策组成其中央苏维埃政府?为什么种族歧视最厉害而‘美国化’实现最见成绩的美国联邦中央政府能表现出那般伟大的权力?反顾我国的民族主义虽然规定国内一切民族平等,究竟怎么会变相现出畸形呢?我以为还是国族政策未见实现有关。所以今后,我们要效仿苏联的‘民族自决’政策呢?抑采取‘美国化’而代以‘中华化’的方案呢?抑或两者兼收在另树立或发扬一种超民族国家的‘大中华文化集团’(即融合各边胞的边缘文化与中心的汉族文化于一炉)的政策实施呢?值此建国开始,似乎应在国大详加讨论加以决定。”[1]
中国共产党成为执政党后,杨成志思考的“国族”问题,已获得新的解决路径。民国时期,由于各种主客观原因,没有进行比较系统的民族识别和区分工作,比如被“五族共和”框架遗漏的西南诸民族,就深有一种被忽略的痛苦:“这深深地刺痛着当时西南非汉人群的精英们,他们持续不断地通过著述、演讲、请愿、结社等方式,提醒中央政府和主流社会正视他们作为一个‘民族’的存在。”[2]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显然意识到弥补此类遗漏的迫切性。从1949 年到1956 年前后,政府汇集各方面的力量和智慧,在少数民族地区做了多方面的工作。从宗教、政治、教育、卫生、军事国防,再到人口、语言、社会调查和民族识别,如此立体地为实现民族团结而努力,在中国历史上大概亦属空前。作为执政党的中国共产党关于民族的理解、“大一统”的历史惯性、百余年落后挨打局面终告结束的兴奋等多方面的原因促成了这样的努力。民族学家王铭铭对这一工作曾有精当描述:“为了在‘民族’意义上再造中国,国人把以‘强国’为目的的‘民族问题研究’提到日程上来,……先是对境内‘民族’进行识别,承认‘民族’的多元,接着又采取进化主义的观念体系,为多元的‘民族’设计出一个一体的物质和精神进步史纲要,要求社会形态不同的‘民族’采纳统一的时间表安排自己的集体生活,使自身跨域式地融合于一个进步中的国家。”[3]有关新中国民族政策及其实施,有丰富的记录与研究,笔者仅举一条可能不太被注意的材料。1954 年至1956 年间,记者、报人和作家储安平,曾深入新疆各地采访,写了一本细节丰富的新闻通讯集《新疆新面貌》,以呈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新疆各方面的变化为主题。其中有下论述:
许多民族群众开始明白,过去压迫他们的并不是一个“汉族”,而主要是封建地主阶级。在这样的基础上又进行了土地改革。土地改革使无数多少年来为地主下苦、被剥削得一无所有的农民,分到了土地、耕畜、农具、口粮,甚至分到了房屋;使他们开始成为自己劳动的主人。[4]
这段话包含一个重要信息:1950 年代末开始,共和国少数民族政策的基本方针,是将民族地区的改造与当时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等社会运动相结合;换言之,将民族矛盾理解为一种特殊的阶级矛盾。有意思的是,少数民族改造的过程,非常生动地呈现在1950 年代的一些文学作品中。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各少数民族地区建立起地方自治政权和基层政府组织,以及各种工作的推进,共和国的第一个十年,堪称少数民族题材文艺作品创作的高潮①。许多作品成为某段时间里影响巨大的作品,它们以各种形式传播,反过来也促进国家和民族新的观念深入人心,成为国家形象建构的重要力量。
笔者拟以1950 年代影响巨大的三部短篇小说为例,来讨论这一问题:在当时的语境下,少数民族怎样被“讲述”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有机部分?这三部小说分别是:玛拉沁夫(蒙古族)1951 年写成的《科尔沁草原的人们》、白桦1952年写成的《山间铃响马帮来》、高缨1958 年写成的《达吉和她的父亲》。选择这三部作品为例,有三方面的原因。首先,三位作者的人生经历、知识和价值观的构成,显然异于沈从文、老舍等少数民族身份的现代作家。三位作者年龄相仿(玛拉沁夫、白桦生于1930 年,高缨生于1929年),且都是1940 年代后期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文艺青年或青年军人,他们的写作一开始就与延安文艺有直接联系。在新的历史潮流下,他们将延安传统中的小说叙事模式,变形为少数民族故事形态。他们的写作如列宁所说,是“整个无产阶级事业的一部分”,他们也是社会主义新中国这部巨大机器的“齿轮和螺丝钉”[5]。其次,从地域上看,这三部小说分别从北向南涉及蒙古族、苗族、瑶族、彝族等少数民族,既关联当时边疆和少数民族地区的重要历史事件,也集中表现了少数民族地区的社会主义“新人新事”。最后,它们都被视为1950 年的代表性小说,面世不久即被改编成影视作品②,甚至被译为少数民族语或外语,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简言之,这三部小说都堪称社会主义语境下塑造中国少数民族形象的典型文学作品,是共和国形象建构的重要组成部分。
《科尔沁草原的人们》是中国当代文学中,最早产生巨大影响的少数民族题材小说。作品初刊于《人民文学》1952 年1 月号。同年1 月18 日的《人民日报》褒扬该小说“写了新的主题、新的生活、新的人物、反映了现实生活中先进的力量,用新的伦理观念和新的道德精神教育人民”[6]。《内蒙古日报》1952 年 3 月 28、29、30 日分3 期全文转载。随后,它很快被翻译为蒙古文,被收入各种类型的短篇小说选集[7]414。1953 年,长春电影制片厂根据小说作者与海默、达木林合作改成的剧本,拍摄成电影《草原上的人们》。电影面世后广受欢迎,被视为1950 年代少数民族题材电影的重要代表作。电影主题曲和插曲《草原晨曲》《敖包相会》,至今仍广为传唱。
这篇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八月的一个傍晚,科尔沁草原上,秋雨即将来临。蒙古族姑娘萨仁高娃一边放牧,一边牵着马,等男朋友桑布来赴约——青年男女恋爱,这是少数民族故事中常见的情节设计。然而,人约黄昏后,只是一个漂亮的小说诱饵。情节的快递突转,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认为这是希腊悲剧推进的重要逻辑,对这篇小说也一样重要:桑布迟迟未至,萨仁高娃先是等来老村长阿木古郎,他跟姑娘开个玩笑,就匆匆去通知大伙开会;村长刚离开,随即出现一位行迹可疑的不速之客:瘦得像黄羊,麻子脸——革命故事中常见的坏人形象。萨仁高娃顿时放下等候恋人的甜蜜心情,浑身警觉起来。作者当时虽年轻,但写作技艺堪称娴熟,故事一开端,小说主要人物都已出场,悬念也迅速形成。萨仁高娃无意间发现,这人身上还带了枪,她计上心头,在小狗(少数民族女孩养一条狗,似乎是许多小说里都有的情节)的帮助下,机智地夺走了敌人的枪,并大呼抓坏人。坏人趁夜色逃跑,她只身英勇追赶。原来,这个坏人叫宝鲁,是国民党残余分子,正受命联络其他残余力量,组织反攻。他丢了枪,还被人追赶,情急中跑进了苇塘——蒙古牧民的重要生活物质——点燃一场大火。附近居民都来救火,让场面进入高潮。至此,熟悉革命故事的读者,大概可以想知故事结果。暴雨如期而至,大家奋力合作,大火最终被扑灭。赶来参加救火的蒙古族民众、公安和民兵等一起抓捕了搞破坏的特务。经历了这场与敌人的斗争,这对蒙古族青年的爱情变得更加坚固。激烈紧张的一夜终于过去,小说结束在黎明时分:“弥天的乌云一团一团地向南飞去,草原的东边天际显出了黎明的光;遍地的花朵微笑着抬起头来,鸿雁在高空歌唱。”③最后一段只五个字:“太阳出来了。”象征意义非常清晰,反革命再狡猾的捣乱,就像暂时的暴雨和乌云,没法阻止“黎明”到来,也遮不住“太阳”的光芒。
小说结束前,阿木古郎村长为安抚在斗争中失去小狗的萨仁高娃,给她讲了一段话。他是屯里最擅长讲故事的老者,德高望重,作者让他讲出这段话,显然别有用意:
“孩子,我很同情你。你的头发被烧焦了,脸被烧肿了,你最喜爱的小嘎鲁也被反革命分子打死了。但是我不觉得这是一件悲痛的事情,你要明白:你所逮住的是阿鲁克尔沁旗人民、扎鲁特旗人民、科尔沁旗人民和全内蒙古人民最痛恨的反革命分子宝鲁。所以,你不但替草原消灭了一只豺狼,而且又给草原争得了光荣!”他停了停又接着说:“你的桑布也替草原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在救火当中,跳进火线扑火,最后被烟雾熏倒在火团里。我敢说:你们才真正是毛泽东时代的蒙古人。过去蒋介石匪帮说我们蒙古人是‘吃牛粪、喝马尿长大的野蛮人’,然而这些‘野蛮人’,今天在毛主席、共产党的领导和教育下,变成了新的人,先进的人,像钢铁般坚强的人,我们不但会建设祖国的边疆,美丽的内蒙古,而且也知道怎样来保卫它。自从大张旗鼓镇压反革命以后,反革命分子在城市站不住脚了,他们以为背上二升炒米就可以到草原上混两年,可惜他们想错了。草原已不是他们想象中的草原了。在这茫茫的草原上,早已替他们布下天罗地网!”
这段话里,一向擅长讲故事(传统社会里,讲故事的人一般都是部落或民族记忆与文化的传承者)的村长,反复强调蒙古人的人民身份,这是对民族记忆与文化的一种微观重塑。他的话,强化了小说中的核心矛盾——蒙古族人民与反革命之间的矛盾。反革命和匪帮诬蔑蒙古人是“野蛮人”,蒙古人民积极建设保卫祖国边疆和内蒙古,正是因为他们“今天在毛主席、共产党的领导和教育下,变成了新的人,先进的人,像钢铁般坚强的人”。今昔比较,忆苦思甜,是延安文学传统中的重要主题。学者王彬彬在考察《白毛女》与当代文学中的“诉苦”话语的关系时,曾指出,“诉苦、忆苦也是阶级认同的方式”[8]。毛泽东在1951 年5 月的一次指示中,曾专门强调“镇反”宣传教育工作中“举行诉苦控诉、展览罪证”的重要性[9]。在 1950 年代的文学作品中,这一主题继续在文学作品中被延续和拓展,比如差不多同时期问世的老舍的《龙须沟》《方珍珠》等话剧作品中,都曾自觉采取这一模式。“土改”“镇反”等文学题材中的“诉苦、忆苦”,表现的是地主阶级对农民的压迫,少数民族主题文学中的“诉苦、忆苦”,则多针对国民党政权和此前其他统治阶级对少数民族的歧视与压迫。当然,这部作品所写的故事,有更具体的历史背景——阿木古郎村长提及的“镇压反革命运动”。据研究者周作秋整理的作家传记资料,玛拉沁夫1951 年曾参加到科尔沁草原的工作组,此间获得了小说素材:
一位蒙古族妇女只身空拳,同一名越狱逃犯展开英勇搏斗,最后在群众的帮助下,终于把他追捕了回来。这个故事使他感动不已。他下乡后,一直很想把它写出来,并想把材料开掘得深一些,使之能反映新时代和整个草原人民的精神面貌。于是,他一边工作,一边构思。经过反复酝酿和提炼,终于成功地创作出了他的第一篇(也是第一次写)小说《科尔沁草原的人们》。作品以当时的镇压反革命运动为背景,生动地描述了一位年轻的蒙族姑娘,为了祖国,为了新生活,毅然勇于只身追捕一名潜逃的反革命分子的故事,从而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社会上阶级斗争的尖锐性和复杂性,表现了已经获得翻身解放的蒙古族人民当家作主的思想和忘我战斗的高尚品质。[7]5
1950 年代初期,虽然中华人民共和国已宣布成立,但还有数十万国民党部队和敌特人员残留大陆,尤其在边境与少数民族地区,对新政权形成了威胁。1950 年《人民日报》元旦社论的主题之一,就是“肃清中国境内的一切残余敌人”。这个军事行动从1950 年到1952 年底基本完成。这篇小说的历史背景,正是1950 年到1951 年期间,内蒙古境内组织的大规模的剿匪行动[10]。与此相关,这篇小说包含两方面的内容:一是蒙古族人民与国民党敌特势力之间的矛盾,二是蒙古族人民在共和国的幸福生活与在旧中国的恶劣处境之间的对比。小说表明,作为“人民”的有机构成,蒙古族人民的敌人是压迫阶级,换言之,压迫阶级与被压迫阶级,并非源于民族差异,而由社会性质决定。该作发表后不久,《人民文学》刊登了关于这篇作品的评论,其中有论者如是说:“内蒙,对于我们这些十多岁的青年来说是生疏的,……‘读完了这篇小说,好像跟内蒙人民更熟悉了,更亲近了!’就是说,我们了解了和我们生活在一个大家庭中的弟兄们的心。”[11]这段评论点明了该小说的双重效果:它既能宏观地呼应了政治主题,又微观地表现了“民族兄弟”情感。
白桦的短篇小说《山间铃响马帮来》初刊于《人民文学》1953 年第3 期。作品主题与《科尔沁草原的人们》有相像处,写边疆少数民族在解放军和新的基层政府的带领下,与国民党残留力量最后角逐的情形。刊发时编辑有一段评价:“作者曾经比较长久的参加部队,并且做过一个时期的民族工作,过去曾在本刊发表过的《竹哨》和这篇《山间铃响马帮来》便都是参加民族工作以后在文学上的收获。《山间铃响马帮来》也和《竹哨》一样,可以看出作者对于他所描写的少数民族的生活,是相当理解的,整篇作品都流露出真实的生活气氛。”[12]1953 年,这篇小说被收入作家出版社出版的白桦短篇小说集,作者在后记里说:“我希望把这些曾经是‘奴隶’的边疆人民解放后的新面貌描绘出来,把这些人民传说地形容为‘烟瘴高原’的美丽而常春的景色描绘出来。但由于我生活的不够深入,文学素养很低,却没有完善地反映它们。”[13]《人民文学》杂志的评价,加上作者自述,透露出三方面信息:首先,共和国的作家,需要更深入地了解少数民族,更好地描写刻画少数民族形象;其次,少数民族曾经是旧社会的“奴隶”,他们如今获得了解放;最后,无论作家还是读者,都应破除偏见,真正视少数民族为中国人民的平等构成部分。这三方面,在作品中都有体现。
作者说,要把“烟瘴高原”美丽常春的景色“描绘”出来,这一愿望充满象征意义:被“描绘”得更美的“景色”,正如被“拯救”和“改造”的边地少数民族。“景色”如此重要,因此小说以秋天的西南边疆山林之美开端。读者领略过生机盎然的景色,随即就听到快乐的歌声。原来,边境上哈戛克寨子的苗人,与附近寨子来帮忙的傜人(不久后国务院新规定统称苗族和瑶族),正兴高采烈地收割粮食,这是多年来第一次大丰收。因为,生活于社会主义国家的各族人民,在解放军的帮助下,新耕种了大片坡田。一个好消息已经在他们中间流传:解放军护送的大马帮很快就要来了。在交通尚不发达的年代,内地来的马帮对边地山民很重要,他们运来盐、铁、布匹等必需生活物资,同时也收购边地特产,贩卖到内地。而此前,边地物资贸易都被奸商及其背后的国民党坏分子控制,少数民族同胞经常被他们敲诈勒索,苦不堪言。青年男女们一边秋收,一边对歌。歌词里除了男欢女爱,还植入了这样的句子:“毛主席的太阳照亮了边界地啊!/解放军带来了丰收的好年成哟!”与《科尔沁草原的人们》一样,小说里也有一对年轻的情人。苗族女青年名为红花,男青年名为大黑(1954 年被改编成电影时,分别被改名为蓝蒡和黛乌,显然更具“少数民族特色”)。丰收之际,哈戛克来了一个商人,就是一直偷偷与国民党残余军队勾结的商人李三(与《科尔沁草原的人们》里宝鲁相像,但他是汉族人)。他正协助国民党残留军队阴谋偷袭即将到来的马帮,以破坏刚实现的民族团结局面,进而为国民党军队的反攻作准备。稍查阅历史便知,1950 年代初期,毗邻中国西南边境的中南半岛上,依然驻扎着大批国民党残余军队。他们想利用西南边境地区的复杂地形,伺机反攻④。简言之,1950 年代初期西南的民族问题,与国防密切相关。当时负责西南工作的邓小平,在1950 年的一次讲话专门谈及此:“西南的国境线从西藏到云南、广西,有几千公里,在这么长的边境上,居住的绝大多数是少数民族。少数民族问题解决得不好,国防问题就不可能解决好,因此从西南的情况来说,单就国防问题考虑,也应该把少数民族工作摆在很高的位置。”[14]由于特殊的政治和军事背景,小说里设定的一些波折就显得十分自然:先是哈戛克的少数民族民兵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计,红花被李三等特匪抓走,正在途中的马帮,甚至新成立的地方政府,都危在旦夕。小说里各族军民共同寻找红花那一段,颇有言外之意:
各族人民看得很清楚,帝国主义和蒋匪残余的鬼魂就在这山上的树林子里。不管傜人、苗人、爱黎人、彝人、沙人、傣人……不论山上的、山下的、山坡的、河坝的、十里外的、十里内的;不论男的、女的、姑娘、儿童都拥来了,要用火烧死敌人呵,人群像潮水一样,都朝着墨似的绿林奔去。
这里提及众多边境少数民族。1950 年代初期,我国组织的民族调查与识别工作尚未完成,对许多民族的认定和命名还有没确定,因此小说里都按旧习惯称呼。小说描绘了一幅民族大团结,共同驱赶国民党残余部队的图景。其历史背景,正是当时全国性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和解放军对边境国民党残余军队的最后清剿。结局显而易见:各族人民拥护支持解放军,打败了国民党残余势力。奸商被人民处决,民族团结得到了保卫,大家如期地一起赶集,采购马帮运来的丰富货物,顺利售出本地特产。小说结尾集中笔墨写了红花与大黑在集市上采购新婚所需的情景。他们幸福的爱情生活,成为边地各民族在社会主义大家庭里幸福生活的象征。小说结尾是童话式的:“红花也跑到街旁一棵红花树下,解开这包彩线,彩线的颜色哪止五彩,简直有十彩,树叶子在她头上抖动,幸福的光彩笼罩着红花。”
值得特别一说的是马帮。关于政府组织马帮到哈戛克展开物资贸易,有今天的读者不易觉察的民族政策背景。山区交通困难,马帮一直是西南地区主要商贸运输形式。因此,组织马帮,活跃边境山区贸易,就是占有民心,就是控制边疆经济命脉,这是当时西南民族工作中的重要内容。据 1951 年 2 月 4 日《人民日报》的报道:“西南各贸易部门在少数民族地区大力开展民族贸易工作,云、贵、川、康等地国营贸易公司分别在少数民族聚居地设立贸易机构。”同年8 月17日,中央人民政府贸易部在北京举行首次全国民族贸易会议。政务院副总理陈云讲话指出:“民族贸易工作要保护生产者的利益,同时要使物资能够流通。不要把贸易工作看成单纯的做买卖,民族贸易工作是民族政策的具体表现,从事民族贸易工作的人是民族政策的具体贯彻和执行者。”至10 月5 日,政务院总理周恩来发出《关于批准中贸部民族贸易会议报告并通知执行的指示》,文件指示,要“积极建立与发展国营商业网;团结正当私商,帮助少数民族经营商业,帮助恢复与建立定期集市;贯彻公私兼顾、公平合理的价格政策;积极培训少数民族贸易干部等开展民族贸易的方针政策”[15]17;21。参照当时新政府的上述贸易文件,再回头看这篇小说里的“马帮”形象,可进一步理解小说的特殊意蕴。“马帮”表面上是边地山区少数民族独有的商贸形式,在这篇小说里,则成为新中国成功治理边境少数民族地区的象征。
《达吉和她的父亲》落款完成时间为1958 年2 月,初刊于《红岩》杂志1958 年3 月号。《科尔沁草原的人们》和《山间铃响马帮来》都是写1950年代初期靠近边境地区的少数民族故事,而这篇小说,写的是聚居于内地西南山区的彝族人的故事,作品产生的具体背景也有变化。关于作品的孕育和面世过程,作者回忆如下:
这篇小说酝酿和创作于1957 年。当时,正是毛主席在2 月27 日最高国务会议扩大会议上,作了《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讲话,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以后,文艺界的思想是比较活跃的。记得我在写这篇小说时,心情舒畅,毫无顾忌,我的笔敢于去反映真实的生活,敢于抒发自己真实的感情。小说发表于1958 年初,很快就受到文艺界及广大读者的注意不久以后,《新观察》予以转载并加以评介,读者面就更宽了。画家把它编绘成连环画,出版社将它印成多种版本,广播电台把它改编成广播剧,有些大学生,还将它改写成诗剧搬上舞台。总之,它得到了群众的检验和承认。1960 年,长春电影制片厂和峨嵋电影制片厂决定要我将小说改编成电影文学剧本。[16]
作者回忆了这篇小说获得广泛瞩目的情况。作品被改编成同名电影后,它引起更大范围的关注:“一九六一年,对于这部优秀小说和电影的争论十分激烈,三十多位著名的评论家、作家发表了意见,结集的论文就达三十多万字。”⑤作家也透露了小说诞生的历史背景。如上所述,《科尔沁草原的人们》《山间铃响马帮来》里,都写到国民党敌特分子,《达吉和她的父亲》则明显不同,它写彝汉民族之间的矛盾及其化解的过程,这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小说开始的那封信里,就暗示了这一点:
我的朋友:我离开大凉山已经好几个月了,我是多么想给你写信,详尽地告诉你凉山的一切。告诉你彝族人民昔日的眼泪和悲苦的歌谣,那镣链的叮当和奴隶的呻吟;告诉你森林中的篝火和烈焰般的民主改革运动;告诉你今日的微笑、春风、布谷和彩色缤纷的荞麦花……。
这段话显示,作家可说故事非常多,表明他所写情况的普遍性。接下来的内容表明,作家有意避开了当时许多作家热衷的“今昔对比”主题模式,而把重心放在凉山民主改革运动之后。对此,我们需要对具体历史背景略作回顾:1956 年2 月,原不属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的大小凉山彝族聚居区划归自治州管辖,自治州人大还通过了《关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民主改革实施办法》。1957 年 3 月 21 日,新华社报道,凉山州已经完成 84% 的民主改革[15]81;101。另外,小说开始就交待,甲骨村1956 年春才建立起农业社,这也有特殊历史背景:随着土地改革的结束,中央政府1953 年陆续发布了《中共中央关于农业生产互助合作的决议》和《中共中央关于发展农业合作社的决议》两份文件,中国农村开始了互助合作运动。到1956 年底,全国基本都建立起农业合作社。因为各种原因,许多少数民族地区,“土改”和“农业合作化”相对滞后。简言之,这篇小说于1956 年至1958 年间酝酿、写作和发表,而这也正是凉山地区民主改革运动最关键的两年,而这篇小说是这次民主改革运动的缩影。
在1950 年代的中短篇小说里,《达吉和她的父亲》的形式堪称精细别致。前面提到过小说开始的那封信,涉及小说形式的选择。“我”受凉山州委派遣,骑马至甲骨村调查春天刚建立的农业社情况。工作结束离开凉山后的几个月,“我”写信给朋友,分别摘录了“我”1956 年 6 月 7 日、8日、9 日、11 日、12 日、14 日、19 日、20 日、21 日、23日、25 日、29 日等总计13 天的日记——小说的主体内容,与“朋友”分享。联系具体历史背景,小说里的这些时间记录大有深意。依据上文历史事件发生的时间推断,小说开端的信(落款时间为1957 年8 月)写于凉山民主改革运动基本完成后;而写这些日记1956 年6 月,正是凉山民主改革运动进行之际。
日记里记录的天气,阴、晴或有雨,呼应小说情节的起伏与转折,足见作者细心。以书信与日记作为小说的基本形式,也决定了小说私语化的语调。书信或日记体小说多见于十八、十九世纪的欧洲浪漫主义文学,比如法国作家卢梭的《新爱洛伊丝》和德国作家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五四新文学运动中也出现过日记体的小说,最著名的比如鲁迅的《狂人日记》和丁玲的《沙菲女士的日记》。在1950 年代,文学作为主流话语的一部分,选择书信日记等私语化的表现形式来写“新中国”和“新人新事”,是比较罕见的。私人化语调与集体语调之间如何才能“正确”融合?标准的游移与更迭,与这篇小说命运相随相伴。
小说写的是凉山少女达吉的故事。提及少女,读者自然会想到爱情,如上所述,这是当代少数民族题材的诗歌或小说中最常见的主题。但这篇小说恰恰是非爱情题材的少数民族少女故事。达吉实际上是汉人,因幼时被黑彝抢走,沦为奴隶,幸被一白彝老人救助,抚养长大,她的语言行为已与彝人无差别。随着彝族传统社会的等级形式被废除,达吉与养父过上幸福生活,恰巧这时,达吉的生父偶然在街上认出了她。他求助于彝区工作组,盼与亲生女相认。关于这篇小说里的故事,我们没法考究其现实原型,但在当时中国民族学家在大小凉山地区调查中,或可看到有启发的信息。民族学家林耀华1944 年出版的民族学调查名著《凉山夷家》里有一段描述:“夷人社会分为三级,那就是黑夷、白夷与汉娃。黑白夷分别甚严,彼此之间无流动可能性。白夷原从汉娃升格转变而来,在夷中历代年久,夷人已接纳其为同类。汉娃是新从汉地掳来的奴隶,所居地位最低,为黑白夷所轻视。但汉娃在夷中经过数代,生活方式全部夷化之后,渐与白夷通婚,就取得白夷的地位,是则白夷与汉娃虽暂时分别,但因流动关系,彼此之间就没有严格的界限。”⑥曾昭抡1945 年出版《大凉山夷区考察记》中,也有类似的描述:“……凉山境内,人口根本稀少,来源不见丰富。补充或扩张娃子人数的办法,只有出去掳别族男女。”[17]马长寿1957 年深入凉山彝区考察形成的调查报告里,也观察到类似情形[18]。他组织调查的时间,与小说写作的年代最为接近。基于林耀华、曾昭抡和马长寿等民族学家的调查,可以推测,在彝族地区1950 年代的民主改革运动中,类似白彝女子达吉的遭遇,应不为孤例。如何对这样的群体进行民族识别与区分,是一个综合性的社会问题。
小说开头交待,“我”此行之目的,是调查新建农业社的情况。刚开始写了一段社会主义新面貌式的幸福风景:“村子后面的山坡上,是一片片粉红色的荞麦花,和刚刚收过的小麦,等待耕耘的土地。村前的峡谷里,奔腾着蓝色的溪水,临溪有几块梯田,田水映着晚霞。”接下来,“我”与沙马社长见面谈农业社,农业社的情况三言两语就过去了,故事的焦点很快就定格在彝族老人,从前的“锅庄娃子”,现在的社委马赫尔哈身上。他最近闹情绪,工作劲头不高。小说的悬念开始出现了。这位被解放的、生活幸福的、从前一直拥护民主改革的白彝老人,为什么开始疏远“汉族同志”?原来,他的养女达吉的生父,与他一样鳏独的汉族老贫农任秉清,来寻找亲生女儿了。马赫尔哈以为“我”是来帮那位汉族老人找女儿的。女儿、养父、生父都陷入痛苦和矛盾。这个矛盾很复杂,除了家庭之间的纠纷,还包含民族关系——马赫尔哈老人把任秉清的出现,理解为汉人要来抢彝人;它也包含阶级情感——马赫尔哈与任秉清一个是翻身的娃子,一个翻身的贫农,都属于无产阶级。小说结尾,他们达成谅解,“两双衰弱而又充满力量的手臂,紧紧地握在一起了……”。矛盾解决的推动者和见证者,是受自治州委派遣在此工作的“我”。《新观察》1959 年推荐转载这篇作品时,如此评论小说结局:“矛盾合情合理的解决了,不但没有损害两个民族之间的关系,而且通过两个农民家庭的感情仇恨到感情结合,把两个民族的感情水乳交融地渗透在一起。”[19]总之,在新政府的指引下,彝汉农民之间的矛盾,通过阶级情感化解了。小说中沙马社长如此解释汉彝关系:“汉族与彝族自古便是兄弟,那时候不打架,不吵嘴,汉人给彝人五谷,彝人给汉人牛羊,后来汉人里出了汉官,彝人里出了奴隶主,他们就打起来了,谁都想把谁的骨头打断……汉官与奴隶主喝人的血,让老百姓和‘娃子’喝泪水……”。这段话清楚地解释了“民族兄弟”与“阶级情感”之间的关系,被剥削和压迫的不同民族的人民,都是“兄弟”,他们有着共同的阶级敌人。少女达吉的两位父亲之间的和好,成为民族兄弟情谊和无产阶级联合的双重象征,超越民族身份的达吉,也成为超越狭隘民族观念的社会主义国家的象征。
作家成功地塑造这些人物的生动语言,显然受到和彝族民间文学的影响。比如小说里经常出现的句子“布谷鸟的心事,只有树林才知道”,作品中类似例子很多。作家采用的这些有民族特色的语言,促进了小说主题的接受与传播。在作家1958 年出版的诗集《大凉山之歌》中,取自彝谚和彝人习语的比喻更常见。在激情和残酷的年代过去之后,作家表达了对彝族文化的感激:“我之所以热衷于彝族生活题材的创作,并非仅仅是某种创作任务的需求,而是我从心灵深处热爱着彝族人民。彝族是个有着悠久历史,有过灿烂文化积淀的民族,彝族有沉重的苦难史和不屈不挠的斗争史。彝族人民性格刚强而沉郁,任何艰难困苦也不能把他们压倒,我由衷地尊敬着他们。此外,彝族人民世世代代创作的史诗、故事、工艺,特别是那些堪称伟大抒情诗的歌谣,令我感动得如痴如迷。这不仅是我创作的营养,也是我创作的一种动力。”[20]这种超越政治任务的热爱,与作家当年沉浸其中的“民族兄弟”感情,可以说是互为因果的。
上述三篇小说虽体量不大,但都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历史振幅。它们与政治、家国等主题的特殊互动,深度地参与了1950 年代社会主义共和国语境下的“民族兄弟”形象的建构。具体言之,可归纳为下列事关建设“社会主义多民族大家庭”的三个重要功能。
一是表现“民族兄弟”的共同敌人。《科尔沁草原的人们》中的宝鲁、《山间铃响马帮来》中的李三及其他们所代表的“帝国主义支持的资产阶级反动派”,还有《达吉和他的父亲》中偶尔会提及的已经被改造或打倒的彝族奴隶主和汉官。他们的阶级属性与立场,而非民族身份,决定了他们是“民族兄弟”的共同敌人。
二是将各民族之间的关系形象化。这些小说里多次将中华人民共和国比喻为一个大家庭。这颇有儒家思想的痕迹,儒家多以家庭伦理逻辑,来构想国家甚至天下。这个比喻曾先后出现在1949 年颁布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和1954 年的首部宪法里,是一个代表国家“共识”的比喻。“民族兄弟”的特别之处,是它包含了阶级情感,正如列宁说的:“每个民族都有被剥削的劳动群众,他们的生活条件必然会产生民主主义的和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21]换言之,“社会主义新中国”是一种超民族性的国家意识形态,因此民族间差异被尽可能地得到了尊重,这被认为是建成社会主义甚至共产主义的前提。理解这种意识形态的特殊性,可帮助我们更好地解释少数民族地区的“民主改造”及其产生的微观社会重塑。
三是申明“共和国多民族大家庭”的幸福生活主题。小说主人公的幸福生活,分别通过今昔对比、美满的爱情、家人的劫后重逢等故事来表现。在1950 年代表现“社会主义好”的作品里,以上类型的故事不少。借助具有时代气息的内容和语汇,古今中外文学中最常见的幸福主题,被用来表现特殊历史状态下的“幸福”,取得了良好效果。
总之,上述三部小说如此这般将中华人民共和国“共识”融入具体的少数民族故事。它们多种形式的流布,最大化地实现了对“统一的多民族国家”这一观念的传播,可谓影响深远。这些作家后来的创作,比如玛拉沁夫《茫茫的草原》、高缨《云崖初暖》等关于少数民族革命史题材的长篇小说⑦,在容量与技艺方面或有突破,但由于政治厄运或历史剧变,都不如上述三部作品那样,产生广泛影响力,进而成为共和国形象建构的特殊构成部分。这类在历史、政治与文学的短暂“蜜月”期孕育的“名作”,蕴含了文本与时代的特殊关系模式,以上“再解读”的尝试,或许能给反观共和国的文学历史提供稍为不同的视角。
注释:
① 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1 年出版的《新中国文艺大系(1949-1966)·少数民族文学集》,以作者的少数民族身份为标准,入选的各类文学作品,达七百多万字。这只是一本选集,远非全部作品。当然,这些作品并非都是关于少数民族题材,但众多作家标明民族身份发表作品,本身即典型的“新中国”现象。
② 关于当时小说改编为电影之少,及其政治重要性,白桦的回忆中可见一斑:“那年夏天我被中央电影局剧本创作所送到北戴河,为他们修改根据我的短篇小说《山间铃响马帮来》改编的电影剧本,也是我的第一部电影剧本。如果忠于生活,作品要好看得多,也深刻得多。但当时中国的党和政府像苏联的党和政府一样,特别重视电影的教育作用,所以拍片很少,1953 年全年只摄制了七部影片。一部电影剧本的投拍要经过层层审查才能通过。”白桦:《江湖秋水多》,见白桦《如梦岁月》,上海:学林出版社2002 年,第 124-125 页。
③ 本书所引《科尔沁草原的人们》原文或情节,均据《玛拉沁夫小说选》,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年。
④ 1950 年9 月,“蒋介石派李弥等人到缅甸北部,纠集外逃残部和部分土顽武装,组成‘反共抗俄救国军滇南边区第一纵队’。12 月,李弥被委为‘云南省人民反共救国军总指挥’,‘云南省政府主席兼云南绥靖公署主任’。1951 年5 月至7 月,逃缅国民党军在美国的支持下,两次窜扰云南边境,均遭人民解放军迎头痛击。1953 年1 月,在缅国民党军残部改称‘云南反共救国军游击总部’。李弥为对抗缅甸政府可能的进攻,还与缅甸的反政府军相勾结。缅甸政府忍无可忍,对李弥残部进行军事围剿,同时向联合国提出控诉。台湾国民党政府以玩弄花招相对付,将李弥残部改为‘东南亚自由人民反共联军’。同年底至1954 年,李弥残部多数被迫陆续撤往台湾。”见沉度、应列等编:《国民党高级将领传略(第二版)》,北京:华文出版社2005 年,第381 页。
⑤ 王科:《做“永不离开母亲大地的安泰”——访作家高缨》,见蔺羡璧、吴开晋编《中国当代文坛群星(一)》,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86 年,第276 页。“围绕高缨《达吉和她的父亲》的一场讨论颇为有趣,讨论并不是发生于它作为一个短篇小说在《红岩》1958 年3 月号发表的时候,而是发生在作者根据小说改编为电影文学剧本并于1960 年与小说同名电影公映之后。也就是说,1961 年2 月号《电影文学》发表了《更上一层楼》的批评文章,由电影批评又回到了小说的讨论。除《四川文学》《文汇报》等报刊发表文章之外,讨论主要集中于从1961 年第7 期至12 期的《文艺报》上。”见冯牧等主编“20 世纪末争鸣文学代表作品丛书之三”《洼地上的战役》,张韧等编选,吉林:时代文艺出版社1996 年,第384 页。
⑥ 林耀华:《凉山夷家》,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83 页。在此有必要说明:林著此书时,依然通称此族为“夷”,“彝”乃1949 年后改定的通称。
⑦ 玛拉沁夫《茫茫的草原》上部完成于1957 年,因政治气候的压力,1962 年出修改版。不久后,作者遭批判,下部1959 年完成但未能出版,文稿亦在“文革”中遗失。“文革”结束后,作者重写毕。参阅《〈茫茫的草原〉后记》,《茫茫的草原》,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 年,第561-562 页;高缨《云崖初暖》由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年初版,内容简介如下:“以1935 年红军长征为时代背景,描述了凉和西昌一带彝族人民在我地下党和红军的影响与教育下,挣脱奴隶锁链,同国民党反动派、军阀豪绅、反动奴隶主展开的场大搏斗。……作品热情地歌颂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体现了党的民族政策,深刻地揭露了奴隶制度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