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霞 史凤
沈性仁(1896—1943),又名景芳,浙江嘉兴人。她出身书香世家,其父亲沈秉钧思想开明,于1906—1912 年曾任商务印书馆编辑。沈性仁自幼便接受私塾教育,1913 年留学日本,曾在长崎活水女学读书,后因父亲生病回国,转入女性解放思想浓厚的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学习,“为方惟一(还)先生最得意之弟子,从此嗜好文学。”①沈亦云:《亦云回忆》,岳麓书社,2017 年,第26 页。方还曾是前清举人,1917—1919 年任北京女高师校长,擅长古文、诗词、书法,有“诗文书三绝”之称。1917 年,沈性仁与著名社会学家陶孟和(1887—1960)结婚,二人志同道合。这些因素,铸就了沈性仁良好的文学素养和开阔的文化视野,这为她日后从事文学翻译奠定了坚实基础。
在20 世纪前20 年的女性译者群体中,从事戏剧翻译的不多,主要有:吴弱男、沈性仁、薛琪瑛、郑申华,等等。沈性仁的翻译活动开始于“五四”前后,所涉体裁以戏剧为主,此外还有小说、散文诗等。从目前已发现的资料来看,沈性仁的翻译作品共有18 部,其中文学作品15 部,非文学作品3 部。在文学作品中,戏剧9 部、小说4 部、散文诗1 部、科普文学1 部。沈性仁的译作不仅种类丰富,而且内容典雅,语言细腻生动,行文流畅,堪称当时白话文学习的典范。沈性仁的文学翻译作品以《新青年》《新潮》《小说月报》等重要刊物为发表阵地,内容涉及婚恋家庭、伦理道德等社会焦点问题,与时代文学风潮相呼应。
《新青年》作为主导意识形态的综合性文化刊物,在新文化运动中产生了深远影响。有学者指出,针对晚清时期间接翻译、创译不分、译评合一等翻译现象,《新青年》同人提出了全新的翻译观念,其翻译主张可以归纳为三点:一是主张翻译名著,二是坚持(忠实)直译,三是白话表现形式。①廖七一:《<新青年>与现代翻译规范》,《外国语》2019 年第4 期。这些观念,迅速转变为译界共识,推动了翻译规范从晚清向现代的转型,为以后翻译规范的确立奠定了基础。
《新青年》创刊伊始就翻译介绍外国文学作品,向国人介绍了大批外国优秀作家,如易卜生、王尔德、高尔基、托尔斯泰、泰戈尔,等等。在《新青年》上,沈性仁共发表两篇译作,即英国戏剧家王尔德(Oscar Wilde)的《遗扇记》(Lady Windermere’s Fan)和挪威戏剧家比昂斯滕·比昂松(Bjornstjerne Bjornson)的《新闻记者》(The Editor)。《遗扇记》载《新青年》1918 年第5 卷第6 号、1919 年第6 卷第1 号和第3 号,是沈性仁最早发表的译作。除译者的喜好因素外,《新青年》对文学翻译的重视、对女性问题的讨论征集也是促成发表的重要因素。女性解放问题一直以来都是《新青年》探讨的重点,以《新青年》为发表阵地,围绕女性问题,文学革命者们开启了一场反对旧道德、提倡新道德的思想革命。王尔德作品中的女性意识非常明显,“五四”之前《新青年》便已刊发了两篇王尔德的译作,分别是薛琪瑛翻译的《意中人》与陈嘏翻译的《弗洛连斯》。从周氏兄弟的介绍到陈独秀在《文学革命论》中呼吁“中国之王尔德”的出现,再到郁达夫等人的翻译,为求“革新文学,革新政治”②陈独秀:《文学革命论》,《新青年》1917 年第2 卷第6 号。,中国新文坛开始出现“王尔德热”。《遗扇记》对于女性问题的探索,对建立新的道德观提供了新的思考维度,女性不再只有贤妻良母和放荡堕落这两种简单的分类,而应该表现出立体多样的个体生存状态,不再受传统道德标准的约束和审判。
自1915 年创刊之日至1919 年,《新青年》主要介绍西方新思潮,宣传民主科学知识,这一时期刊发的多是文学性的小说、诗歌以及宣传西方进步哲学和政治思想的内容,主要目的在于启蒙,政治色彩较淡。③何毅、徐海艳:《从目录看<新青年>的转变》,《四川教育学院学报》2011 年第11 期。五四之后,以启蒙为主调的新文化运动,迅速转化为社会和政治批判为主导,明显倡导唯物思想和社会主义运动,《新青年》风格也发生转变,刊发的作品直面社会矛盾,讨论民族独立和人口、社会治理等问题。1920 年初,陈独秀离京赴沪,《新青年》杂志社也迁往上海,刊物的思想逐渐倾向马克思主义,《新青年》由同人杂志转向党政刊物。
沈性仁的译作《新闻记者》发表于《新青年》1920 年第7 卷第5 号、1920 年第8 卷第1 号,该作以农民运动和资产阶级的政治斗争为背景,揭露报刊恶意诽谤的事实,表达了强烈的现实批判意识。当报纸不再关注社会问题,恶意引导公众,成为社会当权者的喉舌,势必会自食恶果。从《遗扇记》到《新闻记者》,由启蒙到社会批判的转变,不仅是翻译作品主题和内容的变化,也反映了《新青年》刊载作品风格的转变以及背后所处社会背景的变化。
《新潮》于1919 年由北京大学师生共同创办,负责编辑为傅斯年、罗家伦等人。创刊号上发表启事,声称“专以介绍西洋近代思潮,批评中国现代学术上、社会上的职司”。①吴永贵、王静:《新潮社与<新潮>杂志》,《出版史料》2004 年第2 期。《新潮》与《新青年》关系密切,创办之始即聘胡适为顾问。《新潮》延续了《新青年》的翻译工作,借助翻译文学进行文学革命,推动白话文的发展。创刊号刊登了罗家伦的《今日中国之小说界》,文章认为“所翻译的西洋小说,中国人还没有领略西洋文学的真价值”。②罗家伦:《今日中国之小说界》,《新潮》1919 年第1 卷第1 号。所谓的真价值,罗家伦认为文学应该是改良社会和表现人性的,现在中国人翻译的都是怪诞离奇的作品,无法激起民众的同情,达到批评的效果。因此,翻译最重要的就是选择材料,取材于他国的,要合乎可以借鉴的功用。《新潮》1919 年刊登傅斯年的《译书感言》则提出八条译书原则,讲述如何选择翻译著作和运用翻译方法的问题,应当翻译对“中国人最有用的书”,只译名家著作,不译第二流以下的著作,翻译方法上要选用白话文进行直译。傅斯年还指出,为了提高翻译质量,可以设立书局,发动公众的力量,让更多的人接触到新文化。
基于上述编辑原则,《新潮》刊载的文学翻译作品多为小说和戏剧,语言偏重白话文。主要选译易卜生、王尔德、萧伯纳等人的作品,以反映和批判现实居多,通过名著引进西方现代思想观念,疗救国民灵魂,改造传统文学观念。译者主要有潘家洵、孙伏园、沈性仁,等等。沈性仁还是《新潮》唯一的一位女性译者。沈性仁于《新潮》1919 年第1 卷翻译发表了高尔基的微型小说《一个病的城里》(From a Sick Town)和《私刑》(Lynch Law),第2 卷发表了法国作家阿纳托尔·法郎士(Anatole France)的剧作《哑妻》(The Man Who Married A Dumb Wife)。高尔基与法郎士的作品均聚焦现实生活,现实批判意义突出。
《小说月报》1910 年创刊于上海,最初为鸳鸯蝴蝶派刊物,1921 年第12 卷第1 号起由沈雁冰主编,全面革新内容,成为倡导“为人生”的文学研究会的机关刊物和现实主义文学的重要阵地。刊物革新后,兼有理论、翻译与创作各方面,翻译占据相当篇幅,且偏重俄国文学和弱小民族文学。据统计,《小说月报》翻译较多的俄国作家包括屠格涅夫、安德列夫、阿尔志跋夫、契诃夫,等等。沈性仁也翻译了屠格涅夫的散文诗《门槛》,载《小说月报》1922 年第13 卷第5 号;此外,她翻译的英国戏剧家汉更(St.John Hankin)的《常恋》(The Constant Lover)载1922 年第13 卷第10 号,美国戏剧家怀尔德(Percival Wilde)的《上帝的手指》(The Finger of God)载1922 年第13 卷第12 号,英国戏剧家卡尔德隆(George Caldron)的《小坟屋》(The Little Stone House)载1927 年第18 卷第1 号。
《努力周报》是兼具政治性与文艺性的综合刊物,1922 年创刊于北京,1923 年终刊,共出版75 期。该报由胡适主编,高一涵、陶孟和、张慰慈、沈性仁等担任编辑。担任编辑期间,沈性仁曾翻译美国作家马克·吐温(Mark Twain)的小说《一夜不安静》和美国作家房龙(Hendrik Van Loon)的《欧洲中世纪的武士与都市》①《欧洲中世纪的武士与都市》,选自《人类的故事》第34 章《中世纪的都市》,与后来沈性仁所译《人类的故事》在具体翻译词汇方面有些差别,但内容基本一致。,分别载1923 年第68~69 期和第70 期。此外,沈性仁还在《太平洋》杂志发表两篇戏剧译作,即俄国作家契诃夫的《蠢货》和英国作家詹姆斯·马修·巴利(James Matthew Barrie)的《十二镑钱的神气》(The Twelve-Pound Look),分别载《太平洋》1923 年第4 卷第2 号和1924 年第4 卷第6 号。除了期刊杂志的平台,译作英国戏剧家约翰·德林瓦脱(John Drinkwater)的《林肯》(Abraham Lincoln)、美国作家房龙的《人类的故事》(The Story of Mankind)先后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爱尔兰作家詹姆斯·斯蒂芬斯(James Stephens)的小说《玛丽玛丽》(A Charwoman’s Daughter)则由新月书店出版。
沈性仁的译作大多刊发于《新青年》《新潮》《小说月报》等重要刊物,并产生不俗的影响,这既与她身处的新文化核心环境有关,也是其自身才华和努力的结果。
沈性仁的文学翻译活动集中在1918 至1930 年前后,她在翻译过程中获得过外界的诸多帮助,丈夫陶孟和的鼎力支持自不必说,徐志摩、胡适、朱经农等人的合作与推荐,也为其译作的顺利发表提供了诸多助力。
近代女性最初介入翻译时,不少是采用合作的方式,如薛绍徽与丈夫陈寿彭合作翻译了法国凡尔纳的科学小说《八十日环游记》,陈鸿璧与张昭汉合作翻译了美国白乃杰的奇情小说《盗面》,黄翠凝与陈信芳合作翻译了由日文转译的小说《地狱村》。沈性仁的翻译成就除了个人才情与努力,也与其他人的帮助分不开。
首先是来自陶孟和的支持。陶孟和1913 年自英国留学归来后,曾在北京大学、燕京大学等多所高校任教,主张个人独立与个性解放,支持女子教育与女性解放。在《女子问题》一文中,他指出:“吾国二万万之女生灵,鼾睡方酣者,终亦必为世界女子活动之潮流所卷收,相与共谋解决之方”,女子问题除了最根本的经济之外,教育占据很重要的部分,教育使女子冲破藩篱,藩篱一破,女子遂登社会之大舞台,女子问题的解决在于今日的青年女子。②陶孟和:《女子问题》,《新青年》1918 年第4 卷第1 号。陶孟和支持沈性仁的翻译事业,沈性仁翻译作品也多以女性的婚恋自由、谋求自主职业等为主题。
陶孟和在沈性仁的译本选择、译文修改及发表等方面,均给予帮助。如沈性仁的第一部翻译作品《遗扇记》,陶孟和为其推荐原作,写了序言并参与了修改润色。陶孟和在序言中除了高度评价王尔德的戏曲价值特别是《遗扇记》的杰出意义,还提到:“性仁喜欢这出戏里的故事,出院后就把他译出来。译笔倒没有大错误,我又替他修改了些,想还没有失掉王尔德的原意,至于那漂亮的语气,俏皮的说话,恐怕不能依样画葫芦了。”①陶孟和:《<遗扇记>序言》,《新青年》1918 年第5 卷第6 号。除了《遗扇记》,陶沈二人曾合译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J.M.Keynes)的《欧洲和议后之经济》(The Economic Consequences of the Peace),由陈独秀校阅,刊于1921 年4 月《新青年》第8 卷第6 号,被纳入“新青年丛书”第六种出版,这是凯恩斯首部被引入中国的书籍,获得了极高的社会评价。②[美]泰勒·B.古德斯皮德:《重新思考凯恩斯革命》,李井奎译,商务印书馆,2018 年,第189 页。
除了陶孟和,徐志摩对沈性仁的翻译也助力甚多。陶孟和与沈性仁经常参加由徐志摩主持的新月社集会,探讨各类社会问题和文学话题。徐志摩与沈性仁曾合译《玛丽玛丽》,徐志摩翻译第1~9 章,沈性仁接译第10~32 章,于1924 年初译,1927 年8 月由上海新月书店出版。谈到翻译的初衷,徐志摩在序言中谈及,自己一时高兴译了九章,但从英国回北京之后就再也提不起兴趣了,“也不知是哪一位捡了我的译稿去刊登了晨副,沈性仁看了说那小说不错,我一时的灵感就说那就劳驾您给貂完了它!随后我又跑到欧洲去了。沈女士真守信,生活尽忙,居然在短时间内把全书给译成了交给我。”③梁实秋:《雅舍谈书》,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 年,第362 页。徐志摩曾多次致信沈性仁讨论翻译和出版事宜:“北新李小峰曾函来嘱转求《玛丽》译本,如无特别困难,何妨即交付排印刷,此番必不致白叨也。”④陈建军编:《远山——徐志摩佚作集》,商务印书馆,2018 年,第181 页。《玛丽玛丽》虽由两个人翻译,但在译文的整体风格上衔接自然,梁实秋曾评论二人的合译:“译笔的忠实,只消拿原文对看,就可知道。译笔的风格,可说是极委婉可喜。这是徐先生和沈女士两人合译的,但是谁能指出两人译的部分衔接的地方?我读过一遍,一口气读到底,竟未觉察在哪一段上换了一个译者。”⑤梁实秋:《文学的纪律》,新月书店,1931 年,第135 页。
除了与陶孟和、徐志摩有过合作翻译外,沈性仁与胡适、朱经农、金岳霖等人的文学交流往来也很密切。《遗扇记》的译名即为胡适所取,胡适还曾为沈性仁的译作《林肯》写作序言,委托沈性仁担任《努力周报》编辑,朱经农也为《人类的故事》作序,赞赏沈性仁的译笔丰富细腻。以胡适为首的新文学运动的发起者们,有着相似的留学背景和共同的文学理想,推动文学革命和社会改革,抨击传统陋习,支持女子解放,与他们的文学交游,对沈性仁的思想和文学翻译产生了或显或隐的影响。
近现代从事翻译的女性译者大多选择小说翻译,从事戏剧翻译的相对较少。沈性仁翻译作品体裁多样,且以戏剧为主,这是值得关注的一点。此外,她的翻译在选材上体现出了明显的名著意识、女性意识、现实观照和人文关怀;翻译语言积极主动地运用白话文;翻译策略上则体现了直译为主的特点。限于篇幅,以下从名著意识和女性意识两个方面加以分析。
新文化运动初始阶段,文学革命者将翻译视为文学革新的重要手段,翻译文学被赋予很高的价值地位,新文化运动的参与者们普遍认为,要翻译一流作家的一流作品。胡适认为中国要有高明的文学,创造新文学,要多翻译西方名著做模范,1918 年他发表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拟出了几条翻译西洋文学的方法:一是只译名家著作,不译第二流以下的著作;二是全用白话韵文之戏曲,也都译为白话散文。之后傅斯年也发表《译书感言》予以回应,提出翻译要先译第一流的一个人的作品。甚至提出,“第二等以下的著作,可用‘提要’的方法,不必全译。”①傅斯年:《译书感言》,《新潮》1919 年第1 卷第3 号。沈性仁的文学翻译在选材上回应了这一时代需求。她翻译的作品多来自欧美国家,有一些作品时至今日仍属经典之作。
在英国文学方面,沈性仁翻译了王尔德的《遗扇记》、德林瓦脱的《林肯》、汉更的《常恋》、巴里《十二镑钱的神气》等作品。王尔德是19 世纪英国最伟大的作家与艺术家之一,陶孟和在《遗扇记》“序言”中认为《遗扇记》是王尔德“戏曲里最大的杰作。那对话的巧妙伶俐,语气的庄谐并见,诡辞Paradox 的蕴藏真理,真是天才的著作。我想就这三点看起来,现在只有英国的萧伯纳可以比得上他。但是萧伯纳同他却又不是一派。一般文学家批评萧伯纳,说他的戏曲里的人物不是像易卜生那样专把一个人来代表易卜生的思想。萧伯纳把每一个人物多少都加上点萧伯纳的人生观Shavian Philosophy 的话头在里头。我想王尔德戏曲里的人物也是这个样,各个人物的说话都带着点王尔德机警的气息。”《林肯》是英国剧作家德林瓦脱的一部历史政治剧,选取了林肯一生中的重要事件加以表现,凸显其为实现“自由美国”之梦想,甘愿忍受一切攻击的精神。胡适极力推荐此书,几次校改译文并为译本写了详细序言,称《林肯》的创作是一件“空前的大成功”,虽是题材不算讨好观众的政治历史戏剧,演出后却受到了英美两国民众的欢迎,没有爱情故事缠绵悱恻,却足以轰动数千万人。《常恋》的作者汉更,是“本世纪初开始的英国戏剧界新运动里的一个战将,他是‘Court Theatre’和‘Stage Society’诸先驱者中间的一员,他就是想把‘既倩巧美丽又具有个性、而又刺及人生奥曲’的剧本供给舞台且得大成功的一人。他的思想有点和王尔德相近”。②[英]汉更:《常恋》,沈性仁译,《小说月报》1922 年第13 卷第10 号。该剧以幽默生动的笔法,讥刺了一个只愿谈恋爱而不愿结婚的年轻男子,他欣赏的是杜鹃鸟把蛋下到别的鸟巢里而自己免去一切劳累的“聪明”。巴里是英国剧作家,曾任《诺丁汉杂志》编辑,1911 年他的《十二镑钱的神气》曾与萧伯纳的《英国佬的另一座岛》共同在英国的唐宁街10 号(英国首相府)上演,③[美]乔纳斯·罗斯:《丘吉尔:一个政治领袖的文学与思想资源》,苗雨译,西苑出版社,2016 年,第133 页。该作以精巧的构思、俏皮的对话嘲弄了封建贵族的愚昧,通过写女子追求职业表现女性的独立,表达对女子追求个性独立的欣赏。
除了英国作家,沈性仁翻译的其他欧洲作家包括斯蒂芬斯、法郎士和比昂松等人。《哑妻》的作者法郎士是法国著名的文艺家和思想家,曾经多次进行演说,反对战争呼吁和平,并于1921 年法郎士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茅盾认为法郎士在法国文坛的地位可以与罗丹在艺术界、伯格森在哲学上的地位相比拟,法郎士“不独是法国现代文坛的权威,而且是世界文坛的权威”。①沈雁冰:《法郎士逝矣!》,《小说月报》1924 年第15 卷第10 号。沈性仁在1919 年初次翻译《哑妻》,1924 年再次翻译《哑妻》,并发表在《小说月报》号外,几与重译一遍无异,表现出对法郎士作品的重视和对翻译的严谨态度。《玛丽玛丽》的作者斯蒂芬斯是爱尔兰诗人、小说家,善于将作品中幻想、现实、讽刺幽默结合在一起,徐志摩为《玛丽玛丽》写序言时评价斯蒂芬斯“没有王尔德的奢侈,但他的幽默是纯粹民族性。正如百年前的英国有Jane Austen,现代英国有J.M.Barrie,前百多年的苏格兰有Robert Burns,现代的爱尔兰有占姆士斯蒂芬士”。②李今主编、罗文军编注:《汉译文学序跋集》(第四卷1925—1927),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年,第441 页。在徐志摩看来,斯蒂芬斯成就突出,可比肩简·奥斯汀、巴里等文学大家。比昂松是挪威戏剧家、诗人,与易卜生、约那士·李、基兰德并称为“四杰”,是欧洲现实主义戏剧奠基人之一,《新闻记者》是其戏剧名作。1903 年,比昂松凭借《挑战的手套》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在文学创作方面,比昂松的戏剧取得的成就最大,他不仅振兴了挪威的民族戏剧,还影响了整个欧洲的现实主义戏剧的发展。”③汪兆骞:《文学即人学:诺贝尔文学奖百年群星闪烁》,现代出版社,2018 年,第483 页。
在美国文学作品方面,沈性仁翻译了马克·吐温的《一夜不安静》、房龙的《人类的故事》和怀尔德的《上帝的手指》。马克·吐温是美国著名作家、演说家,《一夜不安静》的翻译语言生动有趣,将马克·吐温独有的幽默加以呈现。房龙是美国著名的作家、历史学家,《人类的故事》是其成名之作,1921 年问世后风靡世界,被译成20 多种语言。该书以深厚的人文素养和幽默睿智的语言,展示了人类历史的浩荡长卷,既有节奏明快的“大历史”叙述,也有对影响人类文明进程的细节描述。沈性仁最早将该著作译介到中国,1925 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1927 年再版,在中国掀起了一股“房龙热”。时任商务印书馆总经理兼光华大学校长的朱经农为《人类的故事》作序,认为“原文和译文,可称双美”④[美]房龙:《人类的故事》,沈性仁译,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6 年,第4~5 页。。珀西瓦尔·怀尔德是美国20 世纪上半叶著名的剧作家,擅长剖析人物隐秘复杂的内心世界。《上帝的手指》是一个独幕剧,讲述投资公司的负责人史蒂芬司抵抗不住金钱诱惑,本来打算在一个深夜携巨款逃走,一个自称是他私人书记之一的神秘少女突然造访,成功劝说他留下来继续作一个大家信任的诚实人。
“五四”时期,译介俄国文学成为一股潮流,“大多数译介者都是有选择、有目的:那就是旗帜鲜明地宣传人道主义、平民思想,选择所谓‘血与泪’的作品,‘为人生’的作品,同情并为‘被压迫与被侮辱者’呼号的作品。”①王锦厚:《五四新文学与外国文学》,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 年,第302 页。沈性仁翻译了屠格涅夫的散文诗《门槛》、契诃夫的独幕喜剧《蠢货》、高尔基的微型小说《私刑》和《一个病的城里》。
在译作题材的选择上,沈性仁表现出对女性问题的关注。同时,在具体的翻译实践层面,她也体现出女性译者特有的性别意识以及话语特征。在此以王尔德的名作《遗扇记》为例加以说明。
该剧通过一对母女不同命运的纠葛,对所谓上流社会的伪善作了辛辣的讽刺。剧本围绕温夫人和尔林夫人之间的矛盾冲突展开,两个形象是不断发展变化的,温夫人由安分守己的贤妻良母险些变成堕落的女人,而有着不堪过去的尔林夫人最终机智应对,牺牲自己来维护女儿的声誉。该剧消解了传统男权世界中固化的“好女人”和“坏女人”形象,二者原本没有泾渭分明的不同。
该剧有多个中译本,最早的译本《扇》载于1918 年5 月的《民铎》杂志,译者是神州天浪生,没有刊载完,反响不大。1918 至1919 年,沈性仁在《新青年》第5 卷第6 号和第6 卷第1 号、3 号上刊发《遗扇记》。1919 年3 月,潘家洵在《新潮》第1 卷第3 号上刊发《扇误》,1926年又对《扇误》进行修改,由朴社出版,改名为《温特米尔夫人的扇子》。1923 年,洪深将剧本改译为《少奶奶的扇子》,刊载于《东方杂志》第21 卷第2 至5 号上。洪深译本完全中国化,将故事背景从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的上流社会转移到抗战时期的上海租界,女主角变成了生活优渥的徐少奶奶,她的母亲金女士则成为一个想要脱离旧式婚姻却不幸沦落成为交际花的女子。《少奶奶的扇子》1924 年搬上舞台,后演出不断,反响热烈。此后,还出现以《少奶奶的扇子》为名的多个译本,如1936 年上海启明书局出版的张由纪译本、1937 年上海大通图书社出版的杨逸声译本、1941 年长春广益书店出版的石中译本,等等。
沈性仁和潘家洵译本与洪深的改译本时间相差不大,将其进行比较,可以看出沈性仁的译本除了直译/改译的翻译策略之外,还表现出一些与男性译者不同的翻译立场和女性意识。试举一例加以说明:
如第一幕:
Lord Darlington:Well,then,setting mercenary people aside,who,of course,are dreadful,do you think seriously that women who have committed what the word calls a fault should never be forgiven?
Lady Windermere:(standing at table).I think they should never be forgiven.
Lord Darlington:And me? Do you think that there should be the same laws for men as there are for women?
Lady Windermere:Certainly!②Oscar Wilde,Lady Windermere’s Fan,New York:Dover Publications,1998,pp.4-5.
达:啊,那么,把唯利是图的人放开在一边。他们确是可怕。你想那些妇人犯了世俗所谓的罪过,就永远不能被饶恕么?
温夫人:(站在桌旁)我想永远不能够被饶恕罢。
温夫人:当然的!①[英]王尔德:《遗扇记》,沈性仁译,《新青年》1918 年第5 卷第6 号。
(沈性仁译本)
达:这些人可怕得很,姑且放在一边不提,你以为女人犯了过失不应该轻恕么?
温夫人:(立于案前)我以为不应该轻恕的。
达:我呢?那么你看起来对待男子也应该同对待女子一样么?
温夫人:自然。②[英]王尔德:《扇误》,潘家洵译,《新潮》1919 年第1 卷第3 号。
(潘家洵译本)
刘伯英:……固然,现在有许多解放的女子,只要钱到手……
苏宁易购总裁侯恩龙在与九阳高层的双十二会晤中提出,“大胆去做,敢于突破!把内容运营和会员运营结合去做,拓展产品宽度,尝试区域直供和保障措施完善方案。”
少奶奶:快快不必提起这种女子。
刘伯英:不过也有许多女子,这是(预留地步)逼而(句)不得已,才有轨外行动,很可原谅的。
少奶奶:一失足成千古恨,女人走错了路,是不能原谅的。
刘伯英:徐夫人是个铁面无私的美人。
少奶奶:(却不动怒)废话!③[英]王尔德:《少奶奶的扇子》,洪深改译,《洪深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 年,第113 页。
(洪深改译本)
五四时期,婚姻问题成为焦点问题,批判传统社会中的男尊女卑、一夫多妻,提倡婚姻自由、男女平等成为追求个性解放的重要内容。通过上述几个译本的对比可以发现,即使所要表达的主题一致,沈性仁的翻译在细微处表现出对于女性平等问题的敏感。有学者指出:王尔德原文“There should be the same laws for men as there are for women”一句中,laws 一词将男性和女性对于婚姻的忠诚守一上升为法律约束,沈性仁翻译为“男女应该受一样的法律”;潘家洵的译本忽略了对于“law”法律意义的表述,自然也没有法律上男女平等的概念,“对待男子也应该对待女子一样”至多是道德上的要求,而不是法律上的强制约束力;洪深的改译本则删掉了对待男女过失的表达,传达的意思是只有女性才会“一失足成千古恨”,更消解了“law”传达的法律概念。相比较而言,沈性仁对于法律意识的传达,答句“当然的!”对原译文的忠实翻译,比潘家洵“自然。”标点和内容皆有变化,语气更加铿锵有力,既传达出温夫人在婚姻中争取男女平等的决心,也体现出沈性仁作为一位女性译者对原文的传达方式特有的敏感度和洞察力。①参考罗列、穆雷:《女翻译家沈性仁与〈遗扇记〉中的性别意识——“五四”时期〈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汉译比较研究》,《山东外语教学》2011 年第5 期。
这些分析无疑有合理性,从中也可以看出沈性仁译文对原文的忠实度以及她作为女性译者的平等意识。此外,基于对剧本上下文的进一步探究,我们也可以发现一些更深层次的意义。英国具有浓厚的宗教传统,宗教的影响力是全面而深刻的,包括婚姻制度。《遗扇记》中的温夫人是一个非常传统且单纯的女性,与丈夫彼此深爱,她的离家私奔行为颇为冲动,这源于她对丈夫与尔林夫人关系的误解,对丈夫“背叛”的痛苦和报复心理,同时也与玩世不恭的情场老手达林顿勋爵的趁机引诱有很大关系。所幸尔林夫人及时解救,否则后果难以想象。我们从第一幕她与达林顿勋爵之间的对话可以看出英国传统清教思想对她的影响:
温夫人:不要拿过分的傻话来毁坏我们的交情。我想你当我是一个清净教徒吧?(译者按:清净教徒的意思并不是属于清净教派,不过保守严格的宗教道德的,凡是肉体上的快乐一概戒除的意思。)不错,我是有点儿清净教徒的派头,我照那样教养成的,倒也很愿意是那个样。我的母亲死的时候,我不过是一个小孩子,以后就同裘利亚夫人住在一块儿,他是我父亲的大姊,你知道的。他管得我很严厉,但是他教导我现在一般人所忘记的是非的区别。他不承认是非会有折衷,我也不承认。
达:嗳哊,我的温夫人呀!
温夫人:(向后倚在沙法背上)你看我的识见好像跟不上这个时代——啊,我是的!我不愿意和现在的人有一样的见识。
达:你想现在的时代不好吗?
温夫人:是的,现在的人拿生命当做投机。生命不是投机,是一个圣礼。生命最高的理想是个爱,洁净生命的是牺牲。
达:(微笑)啊,无论哪一件事也比牺牲强!
“清教”(Puritanism)一词由“清教徒”(Puritan)衍生而来,是人们对被称为清教徒的人的思想和行为的概括。“清教徒”一词则源于拉丁文的Purus,意为“清洁”“纯净”。清教徒得名的由来是基于他们在16 世纪要求对英国国教圣公会做进一步的“净化”“清理”的改革,其矛头指向的是天主教会的形式和礼仪。就信仰层面来说,加尔文主义始终是清教最主要和最重要的神学体系。清教作为基督新教的教派之一,其产生、发展以及与英国国教圣公会之间的关系,很难用简单的几句话说清楚,但清教对后世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无论是信仰层面还是道德伦理层面。《遗扇记》中温夫人自认为“有点儿清净教徒的派头,我照那样教养成的,倒也很愿意是那个样”,达林顿勋爵甚至戏称她是“迷魂的清净教徒”(第一幕),这决定了她对待婚姻的态度,受到加尔文婚姻观的影响。加尔文在《玛拉基书注释》和《以弗所书注释》等文中,以《圣经》文本为依据,①最有代表性的经文是《玛拉基书》2:13-16。提出婚姻的实质是一种盟约,这也是上帝与人之间盟约的延伸。既然是一个盟约,夫妻双方需要彼此委身,彼此忠诚,彼此服事,且关系平等。《圣经》以“十诫”为核心的“摩西律法”也强调婚姻的严肃性,如“不可奸淫”(《出埃及记》20:14);“与邻舍之妻行淫的,奸夫淫妇都必治死”(《利未记》20:10)……这些信息显示,婚姻对夫妻双方的要求是一样的,体现了一种平等意识。基于这种平等意识,夫妻一方若破坏了盟约,另一方也有离弃的合法性,就像温夫人仓促决定离家私奔,给自己的理由是“婚约是他破坏的——不是我,我不过脱了这个束缚罢了”(第二幕)。所以《遗扇记》此处的“law”一词,涵义是丰富的,既有世俗层面,也有神圣层面。
沈性仁作为译者,特意以“译者按”的方式,提示中国读者有关“清净教派”和“清净教徒”的问题,说明她本人对清教这一问题是有认识的,因而她在传递温夫人基于婚姻中两性平等意识而有的坚决情绪,是有清晰表达的。同时,这个例子也显示沈性仁的翻译在坚持直译的同时,也通过“译者按”等方式对文本进行干预,补充异质文化的背景信息,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原作,而潘家洵译本和洪深改译本在此处都没有关于清教或清教徒的译者说明。就此而言,沈性仁作为女性译者,以其敏感的女性意识,既传达出王尔德原作中的女性意识,也传达出受传统清教思想影响的婚姻平等两性观的女性意识,这一点是其他男性译者所没有体现出的。
新文学的发生与发展,离不开翻译文学的贡献。在20 世纪早期的女性译者中,沈性仁无论是在翻译的数量还是质量方面,都属于上乘。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沈性仁从一开始便积极顺应白话文运动的时代要求,自觉主动地运用白话文从事翻译,且语言简洁明快、生动顺畅,堪称典范。相比之下,吴弱男、薛琪瑛、郑申华等人,要么使用文言翻译,要么文白夹杂,不及沈性仁的白话翻译成熟老到。
沈性仁的戏剧翻译活动在五四之前就开始了,这使得她的翻译活动融入了学习西方戏剧、革新传统戏曲的文学潮流。1917 年《新青年》发表了胡适的《文学革命论》和陈独秀的《文学改良刍议》,之后,刘半农、钱玄同等人纷纷发文阐述文学革命的主张,批评中国传统戏曲的弊端,主张借鉴学习西方的戏剧观念与方法,翻译则成了学习西方戏剧、突破传统文学局限、促进话剧成长的重要途径。沈性仁翻译的剧作《林肯》由胡适作序,胡适在序言中摘录了第五幕南北之战的两个大英雄——北军的格兰脱和南军的李二人之间的对话,评价道:“这种描写法,既不背历史事情,又能在寥寥几句话里使两个英雄的神情态度在戏台上活现出来。我们如果真想打破那些红脸黑脸,翻筋斗,金鸡独立,全武行……的历史戏,不应该好好研究研究这种描写法吗?”可见,胡适期待研究学习西方戏剧对历史人物真实生动的表现,破除传统戏曲脸谱化刻板化的表达方式。《中国戏剧底运动》一文曾介绍中国新戏发展初期的情况:“胡适之就首先应用着语体文写成他的《终身大事》,在北平各高校流行地上演,替中国新兴戏剧打了一个急先锋,随后,潘家洵、沈性仁等,便同时在《新青年》《新潮》上努力介绍易卜生、萧伯纳的名剧,与中国的戏剧界握手。”①谢寿康:《中国底戏剧运动》,《矛盾月刊》1933 第1 卷第6 期。在中国新戏剧的产生与发展中,沈性仁以其戏剧翻译实践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当然,沈性仁的文学翻译也有其局限性,比较突出的是转译问题。梁实秋曾将转译比喻为掺了水或透了气的酒,“转译究竟是不大好,尤其是转译富有文学意味的书。本来译笔怎么灵活巧妙,和原作相比,总像是掺了水或透了气的酒一般,味道多少变化。”②梁实秋:《翻译》,《新月》1928 年第1 卷第10 号。沈性仁精通英语,甚至与丈夫陶孟和的部分书信都用英语书写,但除英文之外,目前并无明确资料表明沈性仁对于其他语言有所研究。沈性仁曾在日本长崎活水女学留学过一段时间,从课程设置看,“全校只有一个文学系,下设英语和日本语言两个专业。”③姜殿铭、陈志江编:《日本大学一览》,光明日报出版社,1989 年,第249 页。现存资料没有明确提及沈性仁所学专业,且未发现她翻译过日本文学作品,所以沈性仁在日留学期间修习的极有可能是英语专业。在沈性仁翻译的众多作品中,译作的源语言有英语、法语、俄语等,在对非英语的作品进行翻译时,她需要借助转译才能实现,如高尔基的《一个病的城里》和《私刑》、契诃夫的《蠢货》、屠格涅夫的散文诗《门槛》、法郎士的《哑妻》等,均通过英译本转译。转译所依赖的二手资料,可能导致对原文忠实度的降低,甚至可能出现误译、漏译等现象。当然在文学翻译早期,这不单是沈性仁个人翻译的不足,也是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