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瑞敏
当前,人类正面临着逆全球化和反现代性的种种异象。这给学界和理论界提出了对资本全球化的界限和现代性的命运进行深刻反思的时代命题。事实上,对于这一问题,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对资本全球化和现代性作出解释时已经有所预料,但迄今仍未被深入系统地阐释出来。然而,正是这一“留白”恰恰成为当今人类社会的重大困惑之所在。那么,如何借助《共产党宣言》这样的原本用来说明资本全球化和现代性的概念系统去解释当今世界资本全球化的界限以及现代性的命题,则是学界和理论界的时代责任和时代担当。为此,本文将尝试着更进一步地深入到马克思关于资本之本性的论述中,对这一困惑给出解释,以从中发现和把握资本全球化的历史限度及其现代性的历史命运。
在人类思想史上,马克思是将世界历史与世界市场结合起来考察人类全球化进程和现代性命运的一位伟大思想家。这一点在《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中得到了最为直接有力的反映。特别是,当人们回顾20 世纪末叶以来人类全球化和现代性事业发展进程中的那些重大历史时间节点时,其所透发出来的理论穿透力和现实解释力更是让人感到震惊。1988年,处于苏东剧变前夜,恰逢《宣言》发表140 周年,在“历史终结论”风靡一时的背景下,资本全球化和现代性似乎进入了一种无人之境,可谓一片坦途、风光无限。1998 年,亚洲金融风暴肆虐,恰逢《宣言》发表150 周年,资本全球化和现代性在亚洲遭遇了一次重大挫折,至今仍被世人认为是资本全球化和现代性发展进程中的一个重大事变,让人心有余悸。2008 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恰逢《宣言》发表160 周年,一场世界性的金融危机从美国向全球蔓延,这场危机被认为是资本全球化和现代性发展进程中的一个重要拐点,从此再难觅其昔日的风采。2018 年,逆全球化思潮蜂起,恰逢《宣言》发表170 周年,美国这个昔日资本全球化和现代性最坚定的支持者和倡导者,正在发起一场单边主义的攻击性行动,全球化进程似乎遭到了逆转,西方现代性事业正在遭遇重大破坏。
历史一再证明,《宣言》对于我们诊断20 世纪末叶以来所发生的这些重大的全球化和现代性事件,仍然不可或缺、不可逾越。对于资本主义全球化,《宣言》中有这样一段名言:“资产阶级除非对生产工具,从而对生产关系,从而对全部社会关系不断地进行革命,否则就不能生存下去。反之,原封不动地保持旧的生产方式,却是过去的一切工业阶级生存的首要条件。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一句话,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34~35、36 页。人们对于这些论断耳熟能详,并一再引用,不断给出新的诠释。但这当中有一种诠释尤为值得关注:《宣言》不仅是一种关于资本主义全球化的理论建构,同时也是一种关于资本主义现代性的理论建构,因此在这里,资本主义全球化与现代性在本质上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或可称为是一对理论的双胞胎。在这方面,英国现代欧洲哲学教授彼得·奥斯本(Peter Osborne)的《问题在于改变世界》一书颇具代表性,该书第七章的题目就是“作为现代性的资本主义”,而其立论的主要根据正是《宣言》。在他来看来,《宣言》实际上就是对“全球化的世界历史的动力”作出的深刻解释,资产阶级革命的历史进步性也由此得到定义。正因此,马歇尔·伯曼(Marshall Berman)将《宣言》称为“对资产阶级作为的诗意的庆祝”;①Marshall Berman,All That is Solid Melts into Air:The Experience of Modernity,Verso,London,1982,p.92.而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则将《宣言》称为是“对资本主义的最高褒奖”。②[英]特里·伊格尔顿:《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李扬、任文科、郑义译,新星出版社,2011 年,第28 页。更为值得关注的是,在奥斯本看来,马克思用“不断变革的生产”“一切社会关系不停地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等词句来描述资本主义全球化,实际上已经包含了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深刻洞察:
这是一个永久性的变化漩涡,一个永久性的破坏和创造的革命,它本身能够产生现代性体验。在马克思的描述中,资本主义就是在全球范围内生产现代性。马克思在庆祝资本主义的破坏性的同时,也在庆祝现代性具有的破坏性。马克思庆祝的是资本主义的现代性而不是其他,他庆祝的是资本主义创造了马克思等同于自由的“全面发展”的可能性。这是对视为现代性的资本主义令人窒息的赞美诗,它不仅仅只是《共产党宣言》主旨的一部分,也不仅仅只是历史论证的一面。它占据了《共产党宣言》。③[英]彼得·奥斯本:《问题在于改变世界》,王小娥、谢昉译,中信出版社,2016 年,第116、117 页。
在这里,无论是《宣言》中的那些著名论断,还是奥斯本根据这些论断得出的结论,都说明了一个事实:《宣言》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关于资本主义全球化和现代性的理论建构,在这个理论建构中,资本、全球化、现代性构成了一个具有丰富解释力的概念有机体,而这当中,资本又是解释资本主义全球化和现代性最为核心的一个概念。
如果说马克思的全球化理论最先是在《宣言》中获得明确集中表达的,那么,马克思对全球化的反思特别是他对全球化的限度的分析,则要等到他更加深入地研究了古典政治经济学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后,才会变得清晰而更具说服力。这就要求我们必须深入到《资本论》及其经济学手稿对资本之本性的深刻阐释中去发现索解问题的密码;这是因为,全球化的界限只有透过资本的本性方能获得清晰的认识和把握。
需要指出的是,在推进这方面的研究时有两个相互关联的问题需要给予特别注意:其一,资本无限制地追求自身剩余价值的本性依然构成了当今人类全球化的最深层的动力,与此同时,资本在无限制地追求自身剩余价值最大化的过程中所异化出来的种种问题在今天已发展到了极限,以至于资本不能不从全球化的倡导者和推动者转而成为全球化的反对者和阻滞者,从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建构者和维护者转而成为它的解构者和破坏者,这一切都可以从资本是“活生生的矛盾”这一资本的本质性规定中获得理解。
其二,在我们具体地推进这一理解的过程中,不仅要深入到马克思关于资本本性所展开的宏大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深层理论逻辑之中,从而能够从原则性的高度把握资本全球化的限度以及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历史命运,同时也应当关注恩格斯对东方社会尤其是中国在资本全球化的历史进程中所面临的历史际遇,以及东方社会尤其是中国最终将如何关键性地影响乃至于决定资本全球化和资本现代性的历史命运的那些重大论述。这些论述尤其包括在恩格斯19 世纪40 年代、90 年代的一系列书信中,这些书信告诉我们,恩格斯在100 多年前已经预见到了一旦中国融入资本全球化的浪潮,其必将对全球化产生革命性的影响,从而也意味着人类必将要为全球化寻找一个新的图景,为现代化寻找一种新的希望。
关于资本与全球化界限的问题,在《1857—1858 年经济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中,马克思对资本的文明化趋势作了如下深刻阐述:“培养社会的人的一切属性,并且把他作为具有尽可能丰富的属性和联系的人,因而具有尽可能广泛需要的人生产出来——把他作为尽可能完整的和全面的社会产品生产出来(因为要多方面享受,他就必须有享受的能力,因此他必须是具有高度文明的人)——,这同样是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的一个条件。新生产部门的这种创造,即从本质上说新的剩余时间的这种创造,不仅是一种分工,而且是一定的生产作为具有新使用价值的劳动从自身中分离出来;是发展各种劳动即各种生产的一个不断扩大和日益广泛的体系,与之相适应的是需要的一个不断扩大和日益丰富的体系。”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389 页,第390 页。在这里,马克思列出三个与资本发展相关的体系:一是文明人的体系;二是广泛的生产体系;三是丰富的需要体系。由资本驱动而形成的上述“三个体系”是相互依赖、共同发展的,这其中“文明人的体系”的形成可谓是资本主义现代性所开展出来的最具革命性的人类文明成果,它既决定着资本主义的命运,也预示着未来社会的发展。对此,马克思进一步解释说:“只有资本才创造出资产阶级社会,并创造出社会成员对自然界和社会联系本身的普遍占有。由此产生了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它创造了这样一个社会阶段,与这个社会阶段相比,一切以前的社会阶段都只表现为人类的地方性发展和对自然的崇拜。”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389 页,第390 页。《手稿》对“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的深刻阐述,与《宣言》对资本主义全球化的“诗意庆祝”是一脉相承的。需要注意的是,《手稿》对于《宣言》中直接宣告的资本主义必然要灭亡的历史结论给出了更加系统深入的理论诠释,从而使得这一历史结论获得了一种更加充分的理论力量。而在很大程度上,这种理论力量就蕴含于马克思对资本的“内在界限”这一本质性规定的阐述之中。而对于这一资本的本质规定性,《手稿》给出的如下阐述堪称经典:
这些内在的界限必然和资本的性质,和资本的本质的概念规定本身相一致。这些必然的限制是:(1)必要劳动是活劳动能力的交换价值的界限,或产业人口的工资的界限;(2)剩余价值是剩余劳动时间的界限;就相对剩余劳动时间来说,是生产力发展的界限;(3)同样可以说,向货币的转化,交换价值本身,是生产的界限;换句话说,以价值为基础的交换,或以交换为基础的价值是生产的界限。这就是说:(4)同样又可以说,无非是使用价值的生产受交换价值的限制;换句话说,现实的财富必须采取一定的、与自身不同的形式,即不是绝对和自身同一的形式,才能成为生产的对象。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396 页,第397 页。
在这里,马克思归纳了资本界限的四种具体表现形式,并且一针见血地指出,资本的界限必然根源自“资本的性质”和“资本的本质”,即资本无限制地追逐剩余价值的本性。在马克思看来,在资本自身中包含着一种靠其自身根本无法解决而又不得不去奋力解决的矛盾,这迫使资本不得不给自己提出一个它自身决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资本追逐剩余价值的强大动力推动着生产力不断向前发展,从而迫使资本必须在生产力的更高发展程度上“一再重新开始它突破本身限制的尝试”,进而导致资本遭到“一次比一次更大的崩溃”。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396 页,第397 页。因此很明显,资本的发展程度越高,它就越是成为自身的界限。
马克思对资本的文明化趋势及其内在界限的深刻分析告诉我们,当今人类所面临的生态危机、人的生存状态的异化、贫富差距的持续扩大、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的滋生蔓延、单边主义和逆全球化的兴起、世界贸易体系遭到的冲击、大国对世界市场的激烈争夺,等等,这些无一不是以资本为原则的全球化正在抵达其自身的界限的表现形式。
如果说马克思更加重视从“剩余价值论”的角度来考察资本的界限,进而解释全球化的界限问题;那么,罗莎·卢森堡(Rosa Luxemburg)则更加重视从“资本积累论”的角度来考察资本的界限,进而诠释全球化的界限问题。卢森堡在《资本积累论》一书中提出了一个颇为引人瞩目的理论观点,即资本主义社会的生存、发展和扩张依赖于非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存在:
剩余价值实现的第一条件,是要求一个资本主义社会以外的购买者阶层。……其决定性作用的一点在于,剩余价值既不能由工人,也不能由资本家来实现,而是由那种属于非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社会阶层或社会结构来实现。③[德]罗莎·卢森堡:《资本积累论》,彭尘舜、吴纪先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9 年,第276~277 页,第288 页。
作为一个历史过程,资本积累,不管它的理论如何,在一切方面是依存于非资本主义的社会阶层及社会结构形态的。④[德]罗莎·卢森堡:《资本积累论》,彭尘舜、吴纪先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9 年,第276~277 页,第288 页。
卢森堡的理论敏锐体现在,她把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阐述的资本主义经济理论看作是一种必须接受“前提性审查”的理论假设,而不是一种不证自明的科学真理。而在她看来,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两大部类”的学说就是建立在这样一个前提假设的基础之上的:资本主义的生产和消费可以在资本主义内部来实现。因为在马克思对两大部类的解释中,第一部类中的剩余生产资料由第二部类来吸收,而第二部类中的剩余消费资料由第一部类来吸收,这就等于是预先假定了资本主义的生产和消费可以在资本主义内部来实现。如此一来,资本主义社会便获得了一种内在的自足性,而这与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危机及其必然灭亡的历史结论是自相矛盾的。这是卢森堡从《资本论》中阅读出来的结论,而正是基于对这个结论的反思,促使她提出了基于非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资本积累论。
我们认为,卢森堡得出的这个结论的价值在于,它完善了马克思依据资本的本性而建构起来的全球化理论体系,并且从一个不同的视角解释了资本主义全球化的界限问题。依据她的分析,全球化是一个资本主义社会向非资本主义社会不断扩张的过程,由于非资本主义社会也是一个有限的空间,因此,资本主义社会结构向非资本主义社会结构不断扩张的过程,也就是资本空间不断地消灭非资本空间的过程,而一旦非资本空间被完全资本化,资本主义全球化进程也就最终完成了。这就是说,资本主义全球化的过程也是预期其自我完结的过程:“资本主义要突然扩张的强烈要求形成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形成了现代发展的最突出的特点;实际上,扩张已经伴随着资本主义的全部历史及其现在的最终的帝国主义阶段,它形成了这样一种放荡不羁的特征,以致整个人类文明都置于它的威胁之下。实际上,这个资本主义要扩张的不可驾驭的冲劲已经逐步建造了一个世界市场,把现代世界经济联系在一起,并从而为社会主义奠定了历史基础。”①[德]罗莎·卢森堡、[苏]尼·布哈林:《帝国主义与资本积累》,蔡金如、梁丙添、戴永保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2 年,第156~157 页,第40 页。
从本质上看,在当下英美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出现的经济民族主义等逆全球化举动,本身就是对资本全球化规律的一种抗拒,而这种抗拒正是资本全球化正在迫近其自身极限的一个强有力的信号。实际上,这样的一种信号已经在当今人类实践的诸多领域愈发强烈地表现了出来。譬如,失序的资本全球化导致自然的界限不断退缩,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88~589 页,第166 页。加剧了人类的不平等,资本边际利润率下降,人的需求欲望被过度开发,等等,其结果是生态危机、社会危机、经济危机、人的异化等问题日益凸显。这些都在警示我们,如果资本全球化在失序的道路上愈走愈远,不能正视自身所面临的种种限制,并及时作出调整,由此产生的矛盾可能会撑破现有的世界体系。
事实上,马克思早在1858 年谈到亚洲尤其是中国与世界市场的关系时就曾对此作出了清晰的预见:“资产阶级社会的真正任务是建成世界市场(至少是一个轮廓)和确立以这种市场为基础的生产。因为地球是圆的,所以随着加利福尼亚和澳大利亚的殖民地化,随着中国和日本的门户开放,这个过程看起来完成了。”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88~589 页,第166 页。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马克思的这个预见已经包含有对由资本逻辑主导的全球化时代的终结和新全球化时代来临的某种预告。果真如此的话,在一个资本的后全球化时代,人类的生产、生活和生存方式将会发生什么变化?马克思对于这样一个未来社会的图景也曾经有所描绘,④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对未来社会最具想象力和洞察力的描绘蕴含在《德意志意识形态》《1857—1858 年经济学手稿》等著作中。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37 页;《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107~108 页。然而,在新全球化时代未来社会的现代化图景究竟会是什么样子?这一问题,只有在今天才变成一个真正具有重大现实意义和实践指向的课题。从中国的角度来看,这个课题的答案就蕴含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创造的“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和“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实践进程和理论构建之中。①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 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21 年,第14 页。
正如本文开篇就指出的,资本的界限、全球化的界限和现代性的界限,在本质上乃是同一种界限,三者均根源于资本自相矛盾的本性之中。当今人类社会的种种迹象表明,以资本为原则的全球化和现代性的根基已经发生动摇,人类现代性事业正面临种种困顿,而人们能够从西方世界获得解决问题的灵感却正在陷于枯竭,于是世界的目光开始自觉不自觉地投向今天的中国,人们期待着能够从当今中国看到人类现代性的另一种可能性,而在当今中国和世界语境中,这种新的可能性就蕴含于“中国式现代化”所昭示的人类发展前景之中。
那么,究竟应当如何来理解中国式现代化所昭示的人类发展前景呢?我们认为,这里关键是要把握住理解中国式现代化的两个基本维度。
按照马克思的理论逻辑,全球化的本质是资本的全球化,而资本全球化的驱动力,则是其对剩余价值无限制的追逐,而剩余劳动又是剩余价值的源泉,因此,从根本上说,剩余劳动构成了全球化的动力源。马克思的这一认识逻辑提醒我们,当前全球秩序的重心之所以会出现由西方向东方转移的趋势,②[美]傅高义:《邓小平时代》,冯克利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年,第643~646 页。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中国拥有当今世界最大的剩余劳动力市场,以及由此产生的当今世界规模最大的工人阶级队伍。中国的改革开放将十几亿人口卷入到现代市场经济的全球化大潮之中,使得中国数亿产业工人和农民工汇聚凝结成了当今世界最大规模的劳动力市场和资源池,从而形成了中国在全球经济体系中的比较优势,特别是针对美国及其他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产业劳工比较优势。
中国的这个比较优势是植根于资本全球化的深层逻辑之中的,是驱动全球市场经济秩序高效运转的一支不可抗拒的力量,也是推动全球秩序重建的一个基础动因。从这个意义上说,正是中国的产业工人、农民工开发了全球秩序重心向中国转移的原动力,而中国的产业工人和农民工的成长历程,也就构成了解释这一重心发生转移的元逻辑。
对于这一点,邓小平同志有着十分深刻的洞察,他曾多次从“世界市场”的角度论及当今人类发展所面临的“南北问题”的实质:“西方政治家要清楚,如果不帮助发展中国家,西方面临的市场问题、经济问题,也难以解决。经济上的开放,不只是发展中国家的问题,恐怕也是发达国家的问题。现在世界上占总人口四分之三的地区是发展中国家,还谈不上是重要市场。世界市场的扩大,如果只是在发达国家中间兜圈子,那是很有限度的。”①邓小平文选》(第3 卷),人民出版社,1993 年,第79 页,第96 页。“ 现在世界上北方发达、富裕,南方不发达、贫困,而且相对地说,富的愈来愈富,穷的愈来愈穷。南方要改变贫困和落后,北方也需要南方发展。南方不发展,北方还有什么市场?资本主义发达国家遭遇到的最大问题是发展速度问题,再发展问题。”②《邓小平文选》(第3 卷),人民出版社,1993 年,第79 页,第96 页。
邓小平的语言极为朴实,但处处体现出马克思主义对世界市场和世界历史的真知灼见。值得注意的是,当邓小平从“世界市场”的角度把握“南北问题”时,他实际上已经将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前景置于全球资本秩序的视野之下来观察和思考了。更为要紧的是,在马克思的理论视域中,世界市场不仅仅意味着资本生存空间的扩大,即资本全球化和现代性的扩张,更预示着资本全球化和现代性的界限,直言之,也就是资本生存危机的极端发展和全面爆发。原因在于,世界市场是有边界的,资本逻辑主导的全球化和现代性也是有边界的,世界市场的不断扩大同时也意味着资本生命空间的缩小,而世界市场的完成,则意味着资本全球化、资本现代性、资本生命活动的终结——资本全面危机的到来和资本危机的顶点。③王南湜:《剩余价值、全球化与资本主义:基于改进卢森堡“资本积累论”的视角》,《中国社会科学》2012 年第12 期。
应当看到,邓小平正是从这个角度来洞察当今资本主义发达国家所遭遇的两个“最大问题”,即发展速度和再发展问题。邓小平努力说服西方世界将中国纳入世界市场体系,这也说明,他深刻地意识到了借助世界市场和经济全球化的力量来发展中国式现代化的重大意义。而一旦人们认识到世界市场和资本全球化的本质乃是全球剩余劳动时间再分配这样一个问题的时候,所谓将中国式现代化置于世界市场,实际上就是要将当今全球最为庞大的中国劳动力(剩余劳动时间),纳入资本全球化的逻辑之中,借以发展社会主义生产力。
应当承认,中国式现代化就是在这种“世界市场”和“剩余时间”的双重逻辑中内在地生成的。这种中国式现代化创造的人类奇迹应当由此获得解释,同时,它所面临的种种问题同样应当由此获得解答。这就是说,中国式现代化的成功与中国义无反顾加入并融入资本全球化进程息息相关,而中国式现代化遇到的问题同样与中国被纳入世界市场体系发展的历史逻辑有着密切的关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中国式现代化需要放在资本全球化的大逻辑之中方可获得理解。
马克思关于资本全球化的界限的理论又告诉我们,如果仅仅囿于资本全球化的逻辑来观察中国的现代化事业,那么,这样一种现代化就无法跳出资本主义现代性的限度,从而为人类现代性事业提供一种新的希望和选择。对此,恩格斯在19 世纪40 年代、90 年代的一系列论述可谓振聋发聩,令人深思。
1845 年2 月,恩格斯在《在埃尔伯菲尔德的演说》中指出:
自从中国的港口开放以后,夺取新市场的可能性已经没有了,而只能加紧压榨现有的市场,加之将来工业的扩展要比现在缓慢得多,所以现在英国比以前更不能容忍竞争者了。为保护本国的工业,使它不至灭亡,英国必须使其他国家的工业停留在很低的水平上;对它来说,保持工业的垄断已经不纯粹是一个获利多少的问题,而变成一个生死存亡的问题了。①马克思恩格斯论中国》,人民出版社,2015 年,第129 页,第129 页。
1894 年11 月,恩格斯在《致左尔格的信》中进一步指出:
中国人的竞争一旦大规模起来,就会给你们那里(美国)和我们这里(英国)迅速地造成极端尖锐的形势,这样一来,资本主义征服中国的同时也将促进欧洲和美洲资本主义的崩溃。②《马克思恩格斯论中国》,人民出版社,2015 年,第129 页,第129 页。
今天的历史现实告诉我们,恩格斯在100 多年前作出的这些分析和判断,已经预见到了中国一旦融入世界市场可能带来的革命性影响,而这种革命性影响直到中国实行了40 多年的改革开放之后,在今天才真正凸显出来。更为根本的是,恩格斯的这些分析和判断向我们揭示出了这样一个历史结论:一旦巨大的中国被融入世界市场体系,这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意味着世界市场将要抵近它的边界,而由此必然导致资本扩张空间趋向“闭合”,以及随之而来的大国之间为争夺世界市场所展开的激烈竞争。鉴于此,仅仅从资本逻辑的角度来认识中国的市场化逻辑和中国式现代化的进程,我们从中看到的一定不会是一种新的希望,一种新的人类文明前景,而只能是一场历史悲剧,一曲历史悲歌。
因此之故,如果说中国式现代化需要放到资本全球化的逻辑之中方可获得深刻理解的话,那么,更为要紧的是要意识到,仅仅在资本全球化的逻辑内部来解释中国式现代化,又是根本不够的和无法切近其本质规定的。问题就在于,中国式现代化如果仅仅在资本全球化的逻辑中获得规定,它就根本不可能走出以资本为原则的西方现代性所固有的界限,从而也就根本不可能为人类的现代性事业寻找到一种新的希望。质言之,在最终的意义上,中国式现代化的前途必须建基于一种社会主义与资本的新型关系之上,而这种新型关系的核心要义就在于,它预示着中国式现代化必将对资本的属性重新加以规定,方能够使之与自身所肩负的历史使命,即为人类现代性寻找另一种可能性相适应。
那么,在资本全球化的固有逻辑仍然在倔强地生长的形势下,何以能够以及如何才能对资本的属性重建加以规定呢?这是一个巨大而又令人困惑的理论和实践难题。在某种意义上,列宁的“新经济政策”、孙中山的“节制资本”、毛泽东的“改造资本”、凯恩斯的“道德社会”③[英]约翰·梅纳德·凯恩斯:《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重译本),高鸿业译,商务印书馆,1999 年,第386~397 页。、罗斯福的“新政”等,都是对这一历史性难题作出的回应。相比之下,邓小平在亲自指导中国改革开放和探索社会主义与市场经济相结合的实践中对此课题作出的解答更具时代和现实意义:“我们社会主义的国家机器是强有力的。一旦发现偏离社会主义方向的情况,国家机器就会出面干预,把它纠正过来。”①《邓小平文选》(第3 卷),人民出版社,1993 年,第139 页。在这里,邓小平提出了一个“矫正资本属性”的重大政治构想,即以社会主义政治优势克服资本的内在矛盾,以实现资本与社会主义相适应。
我们认为,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的政治进程可谓是对邓小平的这个重大政治构想的生动实践,这集中体现在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政治领域出现了如下两个新气象:
第一个新气象,在国内,通过推进政治领域重建来确保中国的社会主义前进方向。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式现代化,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的一个最鲜明特征,就是从反腐、正风、肃纪、重塑军队、全面加强党的领导、维护中央权威等各个方面,对党和国家政治生活秩序加以历史性、革命性重建。如此大规模、历史性、全方位的政治领域重建其初衷是什么?对于这个问题,近来国内外出现了很多不同的解读。我们认为,对其应当站在中国式现代化与人类现代性的前景这样一个高度来判读。从根本上说,进入新时代,中国举全党之力推进国内政治领域重建,其根本目的就是要在坚定不走“老路”“邪路”的基础上,进一步将如何防止中国式现代化走“偏路”这样一个问题,提高到了攸关中国党和国家、攸关人类现代性事业前途和命运的高度。而确保中国式现代化不走偏路须要面对的一个历史性课题,就是引导资本、资本全球化与社会主义相适应,这意味着要在某些方面改造资本的本质规定性,使之与一种新型的全球化如“一带一路”搭建起来的互联互通的世界性经济体系,以及与一种新型的人类现代性即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和人类文明新形态相协调,从而为世界历史开创出一种新的局面。在此意义上,新时代中国政治领域重建可谓是在不断矫正中国航向的同时,也为人类现代性保持了另一种可能性和希望。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意味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理论、制度、文化不断发展,拓展了发展中国家走向现代化的途径,给世界上那些既希望加快发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独立性的国家和民族提供了全新选择。”②《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3 卷),外文出版社,2020 年,第8~9 页。
第二个新气象,在国际上,提出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以矫正人类全球化的前进方向。与国内政治领域重建相呼应,中国也提出了推动国际政治领域重建的历史任务,其基本指向就是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纵观人类历史,从16 世纪算起,迄今西方文明主导世界文明已有500 多年的历史,这期间,美洲印第安文明被毁灭,非洲文明被践踏,亚洲文明亦曾遭受致命性破坏,而现今出现了一个极为引人注目的历史迹象——西方文明开始从巅峰跌落。面对这一人类500 年文明史上前所未有之变局,有一个十分艰难的问题须要人们加以思索,这就是西方文明从巅峰开始跌落的根源是什么?我们认为这个根源仍然必须深入到资本的本性中去寻找,即西方世界所奉行的“资本至上”的全球化和现代性原则,在今天遇到了难以克服的挑战,而所谓“逆全球化”和“反现代性”只不过是这一原则发展到极端的自然结果。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全球化的梦想和现代性的事业要想得到维系,就必须在扬弃单一资本逻辑和把西方现代性定于一尊的前提下另谋出路和前程。而人类命运共同体构想的应时而生正是对此作出的积极回应,习近平总书记曾针对这样一个新的人类前景作出过一系列论述:“一体化的世界就在那儿,谁拒绝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会拒绝他。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①习近平:《在纪念马克思诞辰200 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41 页。“ 这个世界,各国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程度空前加深,人类生活在一个地球村里,生活在历史和现实交汇的同一个时空里,越来越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②《习近平论中国特色大国外交论述摘编》,中央文献出版社,2020 年,第27 页。我们看到,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思想受到越来越多心系人类前程命运的有识之士的密切关注,从而正在从中国共产党的一种政治主张转化为人类面向未来社会的一个行动目标。其意义之重大和影响之深远,如不能将之置于世界文明史的宏阔视野之下,便难以被揭示出来;更为重要的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想历史性地提出了这样一种主张,即世界文明发展的原动力将不再根植于以资本逻辑为中心的西方现代性,而是出自于中国式现代化所昭示的人类现代性的新的前进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