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资本主义视域中互联网上的价值创造与价值分配*

2022-02-03 06:56:41亚当阿维森埃拉诺科莱奥尼杨佳锋
国外社会科学前沿 2022年9期
关键词:脸书社交劳动

亚当·阿维森 埃拉诺·科莱奥尼/文 杨佳锋/译

[译者按] 关于马克思主义“劳动价值理论”(labor theory of value)被用于分析在线产消者(prosumer)实践,本文从理论上提供了一个不同于此的替代分析框架。本文认为,之所以劳动价值理论很难应用于在线产消者平台实践,主要有以下两个原因:其一,在线产消者实践所创造的价值与时间并无太大关联;其二,社交媒体公司获取的价值积累通常发生在金融市场里,而不是在直接的商品交换过程中。在替代分析框架中,本文提供了一种解释,即价值创造主要与创造和维系情感关系网的能力有关,而价值的实现则与以声誉为基础的金融经济有关。与马克思主义劳动价值理论的方法相比较,这种模式更能描述在线产消者平台的价值创造和占有过程,因而此方法可以为信息资本主义的价值创造提供新的启示。

在过去几年中,信息经济中的价值创造和剥削问题一直是一个备受争议的话题。像脸书、推特和谷歌这样的社交媒体以及用户合作生产或“产消者”平台在吸引大量投资方面的成功,使得人们迫切需要提出一种新的理论工具,以更准确地解释此类用户生成的内容如何实现货币化。对这种理论工具的需求,不仅是为了批判可能的剥削和不公正的价值交换形式,也是为了对经营社交媒体和消费平台的公司的业绩给予更现实的评价。

最近,有不少学者试图解决用户在线合作生产中这一新生产模式的价值创造以及价值分配问题,为此,他们还泛化了马克思劳动价值理论。随之而来的是,在线内容生产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劳动”形式——互联网用户,无论是脸书用户还是公民记者(citizen journalist),由于免费生产内容而受到剥削,这一观点已经成为学术常识。

我们也相信,更好地理解信息资本主义中的价值创造以及价值分配,尤其是在线产消者实践,是社会学学者、媒介理论学者迫在眉睫的任务。但我们认为,马克思主义劳动价值理论并不是填补这一理论空白的最佳起点。在本文中,我们从理论和经验上对马克思劳动价值理论能否解释信息资本主义的价值创造以及价值分配提出怀疑,并提出了与其说是一个完整的替代理论,不如说是一个可以开始思考替代方法的框架。

从本质上说,我们认为,不应仅仅通过对劳动时间的重新定义来反思合作生产平台或信息资本主义以及互联网中的价值生产,而是应该从金融价值(Financial Value)和情感投入(Affective Investment)二者的关系进行思考。在本文的结论部分,我们探讨了上述结论对未来学术研究和政治行动产生的影响。

本文在对克里斯蒂安·福克斯(Christian Fuchs)最近一篇文章《信息资本主义和互联网中的劳动》展开批判的过程中阐述我们的观点。①C.Fuchs,Labor in Informational Capitalism and on the Internet,The Information Society,vol.26,2010,pp.179-196.在这篇文章中,福克斯结合以安东尼奥·奈格里(Antonio Negri)为代表的意大利后马克思主义(Post-Marxist)“自治主义”学派对信息资本主义的理论分析,以劳动价值理论对在线产消者的实践进行了正统分析。在论证劳动价值理论能否解释产消者实践时,福克斯借助达拉斯·斯麦兹(Dallas Smythe)的“受众商品”(The Audience Commodity)理论②参见斯麦兹的受众商品理论及其相关作品,如D.Smythe,Media and Cultural Studies:Key Works,M.G.Duham and D.Kellner (eds.),Oxford:Blackwell,2002,pp.253-279。得出结论,认为由于类似“脸书”这样的产消者平台利用“受众”参与来维持广告出售的空间,平台将受众出售给广告商,却不向“受众”支付任何报酬。因此,产消者遭受“无限程度的剥削”。福克斯认为,社交媒体用户,或者说任何在互联网上生产内容的人以及其他类型的知识工作者共同成为一个受剥削阶级。

虽然福克斯将马克思劳动价值理论应用于信息资本主义的分析稍显偏激,但是这也使得他的文章成为这场重要辩论的绝佳跳板。简而言之,毫无疑问,“脸书”和谷歌等新兴媒介公司的财富和利润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其用户的活动,而信息资本主义的价值创造越来越多地建立在企业占有由众多行动者生产的公共资源的能力之上。虽然可以将这种生产活动称为通俗意义上的“劳动”,但是这也意味着一种特殊的批判视角,这个视角具有一系列高度特殊的政治含义。为了使上述分析合理,仅在通俗意义上将在线“产消者”的活动称为“劳动”并不令人信服。我们还必须证明产消者的活动对产消者平台整体价值的贡献,或者在马克思劳动价值理论中寻找更为严谨的术语进行解释。如果无法使用劳动价值理论进行解释,那么我们不妨选择一个具有不同政治含义的新视角。下文对此所进行的深入分析,表明劳动价值理论事实上并不适用于解释产消者的活动是否为平台生产价值,至少不适用于福克斯的分析。在理论细节上,虽然对福克斯的批判显得吹毛求疵,但是我们认为,对一个抽象论点的理论基础进行批判性的考察,这样的吹毛求疵是必要的。因为这种理论会产生具体、实际的影响,例如在如何约束社交媒体企业方面。

考虑到这一点,本文针对福克斯的观点,主要提出两条反对意见。由于福克斯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意大利“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autonomist Marxism)学派的影响,我们也用该学派的话语体系来阐述我们的论点。

其一,本文认为,社交媒体平台上的价值创造与劳动时间的量并无太大关联。换言之,马克思主义劳动价值理论的基本前提不再成立。相反,价值越来越与创造和维系情感纽带(Affective Bonds)的能力有关,就好比将消费者捆绑在兴趣社区或“部族”的纽带,或是为巩固那些价值“影响力者”的中心地位而形成的网状联系结构。

其二,本文认为,不应孤立地考虑社交媒体平台。人们通常不会认为信息资本主义获得价值的主要途径是通过商品的销售,无论是物质商品还是斯麦兹的“受众商品”。相反,任何关于价值的讨论,都需要考虑到金融资本在价值占有和分配中所发挥的核心作用。例如,“脸书”本质上可以说是一个金融企业。2010 年其出售“受众商品”的利润达3.55 亿美元,但在2011 年1 月底,其在股票市场上能够获得的金融租金(financial rent)就已经达到15 亿美元。同样,对于包含在标准普尔500 指数之内公司的销售利润而言,金融租金正在逐步成为企业利润的组成部分。这表明,信息资本主义中价值的占有和实现需要被理解为以金融活动为中心,不断扩大到全社会范围的资本积累的一部分,其中声誉(或情感)价值与获得金融租金之间的联系变得至关重要。因此,本文认为,对于社交媒体平台来说,情况尤其如此,这些平台的收入难以证明它们真正的价值。

在讨论产消者实践创造价值以及如何被占有时,“脸书”已经成为一个权威案例。①N.Cohen,The Valorization of Surveillance towards a Political Economy of Facebook,Democratic Communiqué,vol.22,2008,pp.5-22.“ 脸书”成为最佳案例合乎逻辑。因为“脸书”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用户输入的信息而存在,这就使得“脸书”成为考察互联网企业将用户信息和交往“公地”作为价值来源进行占有的最佳案例。因而,通常认为,“脸书”的例子,是在劳动理论和信息资本主义如何实现价值占有这一问题之间建立关联的权威案例。

本文认为,“脸书”的案例亦能为我们所提供的研究路径给出合理的阐释。当然,这并不能使我们的论点普遍适用。“脸书”的案例只是理解信息经济中价值创造和占有的跳板。如果本文的分析路径想要成立,还需要证明信息资本主义和互联网上的各种不同的价值创造机制能否成立。虽然提出普遍适用的分析不在本文的论证范围之内,但是在本文结论部分,我们提供了进一步深化这一研究路径的方向。

下文将对劳动价值理论相关论点进行背景介绍和概述,并将我们的观点与之相结合。接着,我们将列出福克斯的观点并就此提出主要反对意见,进而提出一条与之不同的研究视角。在批判了福克斯的观点后,本文的研究思路如下:首先对信息资本主义进行分析;其次对“脸书”的具体案例进行分析;在结论部分,本文提出了进一步研究的可能性,并为发展另一种研究范式提供了理论基础。

一、关于价值、劳动和剥削的概述

在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中,劳动价值理论的发展有着漫长而曲折的历史。其基本前提是,劳动时间是价值的唯一来源。因此,资本通过向劳动力支付低于劳动时间真实价值的工资来剥削劳动者。换言之,这种方法的基础,是建立在价值和时间之间存在直接线性关系的假设之上的。然而,在管理学和会计学中,这一基本假设早就被抛弃了,而且“价值”这一概念目前也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①M.G.Gallazara,I.Gil-Suara and M.Holbrook,The Value of Value:Further Excursions on the Meaning and Role of Customer Value,Journal of Consumer Behavior,vol.10,2011,pp.179-191.在批判社会科学中,基于劳动者身份的批判已经取代劳动价值理论,其中种族、民族和性别等成为理解处在压迫当中的社会关系的关键因素。②D.Graeber,Preface,The Commoner,vol.10,2005,pp.5-18;M.Hardt and A.Negri,Empire,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0;M.Hardt and A.Negri,Multitude,London:Penguin,2004.然而,“产消者”“数字劳动”等概念的出现,却引发了劳动价值理论在文化批判研究和媒介研究中的复兴。早在20 世纪70 年代,加拿大媒介理论家达拉斯·斯麦兹就将这一研究路径引入文化批判研究以及媒介研究。斯麦兹在理论上构思了传媒公司如何利用观众并从“受众工作”中获利,但在随后的几十年里,由于文化研究学者更注重身份批判,因而这一路径被边缘化。③A.Arvidsson,The Function of Cultural Studies in Marketing:Anew Administrative Science? in M.Tadajewski and C.Brownlie (eds.),Contemporary Marketing,London:Wiley,pp.230-255.然而在最近,劳动价值理论又被部分学者重新提起,这些学者普遍受到意大利“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传统的启发。从蒂齐亚纳·泰拉诺瓦(Tiziana Terranova)④T.Terranova,Free Labor:Producing Culture for the Digital Economy,Social Text,vol.18,2000,pp.33-58.早期的“免费劳动”概念开始,以无酬的、自主的“劳动”开始形容在互联网上构建和维护内容的活动。

在很多方面,“免费劳动”的观点都能令人信服。它强调了当代传媒系统是如何依赖于广泛的多元的外部参与者的活动,而这些参与者通常没有报酬,比如同人小说的作者、品牌社群的成员,或者为“脸书”等社交媒体网站创造内容的人。这样一来,“免费劳动”这一观点就超越了对参与性文化以及Web2.0 时代的赞美,并对此提出质疑。这些说法在克里斯(Kreiss)、芬恩(Finn)和泰勒(Taylor)那里被称为“乌托邦共识”(utopian consensus)。①D.Kreiss,M.Finn and F.Turner,The Limits of Peer Production:Some Reminders from Max Weber for the Network Society,New Media and Society,vol.13,2011,pp.243-259.然而,毫无疑问,像“脸书”这样的传媒公司一定程度上是依靠受众的参与来创造价值的,但是将用户的参与概念化为“劳动”,却会使分析背上沉重的理论包袱。“劳动”首先意味着用户的参与能够被理解为剥削的表现形式。从传统分析上看,剥削存在两个方面,其一是政治层面,其二是经济层面。从政治层面上看,剥削涉及统治,或者说一定形式的强迫。个人必须以某种方式被迫从事剥削他们的活动。因此,在政治层面上,很多学者认为“剥削”的内涵不适用于描述用户参与媒介的活动。毕竟,人们自愿为“脸书”和其他社交媒体平台“创造价值”,因为没有受到任何形式的强迫。事实上,人们从这些活动中获得的使用价值和满足感让他们感到回报大于付出(斯麦兹也曾指出这种情况)。针对这些观点,那些受意大利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和泰拉诺瓦的“免费劳动”观点影响的学者认为,在信息资本主义中,强迫不再是必要的形式,准确地说,就算人们是自由或自愿地提供活动,也应当被视为受到了剥削。这种“没有强迫的剥削”可以通过不同方式发挥作用。例如,马克·安德烈维奇(Mark Andrejvich)认为,剥削行为已经上升到用户无法看到的数据聚合的层面。②M.Andrejevic,Reality TV:The Work of Being Watched,Lanham:Rowman &Littlefield.“ 脸书”强制其用户接受特定的协议,但是用户并没有感受到这种强制性,并将其理解为平台自然环境的一部分。然后,“脸书”利用由此产生的数据来赚取利润。在这种情况下,强制的执行被写入了应用程序的协议中,并使用户产生理所当然的感觉。阿维森也提出过类似的观点。他认为,品牌的吸引力不在于其强迫消费者使用它们的能力,而在于其无所不在的性质。除了基于对品牌以及品牌环境的认同而构建身份和社会关系外,几乎没有其他选择。③A.Arvidsson,Brands:Meaning and Value in Media Culture,London:Routledge,2006.但是,即使类似赫斯蒙达尔(Hesmondalgh)这样的批评也可以解释为,对用户的剥削发生在不同的权力范式中,劳动价值理论也意味着一种特殊的研究方法,即从经济视角对剥削加以概念化。它意味着被剥削主体的活动,实际上为剥削者创造了价值,他们所创造的价值与创造价值的活动时间成正比。本文所要探讨的,正是价值与劳动时间成比例的关系。基于这一论点,本文首先梳理克里斯蒂安·福克斯关于社交媒体平台上劳动和剥削的理论以及我们主要的反对意见。

二、福克斯关于社交媒体的劳动、价值和剥削理论

克里斯蒂安·福克斯提出,在分析信息资本主义时代互联网上的价值创造过程以及剥削的理论框架,需要重新引入正统马克思主义对阶级的定义。正如福克斯不断强调,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概念既是一个分析性概念,也是一个规范性概念。作为分析性概念,马克思的阶级分析建立在一种特殊的价值理论基础上,即马克思的“劳动价值理论”。该理论认为,商品的价值是由生产商品所需的社会平均(或称为“抽象”)劳动时间的量决定。作为规范性概念,劳动价值理论支持着一种剥削理论。在基本层面上,这种剥削理论强调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生来就要占有剩余价值,在这一意义上,工人得到的报酬低于他们劳动的总体价值;而在更抽象的层面,阶级理论由生产领域的剥削关系而决定,整体的“价值批判”则是针对在社会层面上支持这种安排的意识形态和实践,一如商品形式的主导地位和相关意识形态的力量,再如消费主义或竞争性个人主义。福克斯继续将马克思的阶级分析应用于他所说的“信息资本主义”,特别是对谷歌、YouTube、MySpace 和“脸书”等社交媒体平台进行分析。他得出的结论是:由于这些平台以及信息资本主义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蒂齐亚纳·泰拉诺瓦所说的“免费劳动”,亦即通常不付报酬的社会化生产过程,如此便导致了在信息资本主义中剥削概念被前所未有地泛化了,“所有的知识工人,无论是有偿的还是无偿的”,包括每个在互联网上生产“内容”的人,都是“被剥削阶层的一部分”。①C.Fuchs,Labor in Informational Capitalism and on the Internet,The Information Society,vol.26,2010,p.192,p.187.在结论中,福克斯继续建议,这种剥削情况应当通过为全体互联网知识工人提供基本收入得到改善。

我们认为,福克斯的研究路径存在三个方面的根本性缺陷。第一,无论是关于一般意义上的信息资本主义,还是关于社会媒体平台的“案例”,福克斯的研究基于并不充分的经验分析,因为福克斯从未真正研究过一般意义上的信息资本主义的情况,而只是列举了在他看来属于新被剥削的“诸众”(multitude)的主体。他对社交媒体平台的价值创造和占有的分析,则是直接运用了达拉斯·斯麦兹的“受众商品”理论,而没有对新媒体广告市场的实际运作进行深入分析。正如我们在下文中将详细论述的,达拉斯·斯麦兹的受众商品理论建立在一定的前提之上,而这些前提并不适用于在线产消者的实践。

第二,福克斯的分析也存在概念上的混乱,即把传统马克思主义正统的“阶级”概念用来分析一个完全不同的、后马克思主义的“诸众”概念。安东尼奥·奈格里和迈克尔·哈特(Michael Hardt)提出的“诸众”概念,并不是“仅限于工资劳工,而是已经变得普遍化”。②C.Fuchs,Labor in Informational Capitalism and on the Internet,The Information Society,vol.26,2010,p.192,p.187.这一概念,恰恰是由于马克思的阶级分析无力解释信息资本主义中普遍存在的不同价值创造和占有关系而兴起。也就是说,“诸众”应该被理解为后马克思主义用以替代“阶级”的概念。这意味着,在对以“诸众”概念为中心的信息资本主义剥削关系进行分析时,不能简单地与以“阶级”概念为中心的分析相杂糅。

第三,也是最后一点,福克斯将劳动价值理论应用于在线产消者实践中并不能进行有效的批判。如果“脸书”在2010 年盈利额是3.55 亿美元(根据它自己公布的数字),那么这将意味着每个脸书用户作为“剩余价值剥削的受害者”,每年被剥削0.7 美元;如果我们使用麦肯锡咨询公司(McKinsey)关于全球互联网上受众参与创造的总体价值的最新数字,即1000亿美元,这就变成每个互联网用户每年被剥削的剩余价值额为59 美元。显然,这不是福克斯所声称的“趋近于无穷的剥削率”,而且也不需要提供多少可以供重新分配给全体互联网知识工作者的基本收入。当然,其他形式的在线合作生产,如亚马逊公司(Amazon.com)的土耳其机器人(Mechanical Turk)等“众包”平台,可能产生更高的剥削率。但是,这些数字表明,简单地援引马克思“窃取劳动时间”的概念,并不是对整个在线产消者经济进行批判的有效方式。

三、一个替代的分析框架:价值与情感

对于福克斯的分析,本文认为,劳动价值理论并不能充分解释用户在社交媒体实践中所创造的价值。这一观点,并非我们独树一帜。除主流经济学和管理学思想外,劳动价值理论早已被抛诸脑后。福克斯提到的以安东尼奥·奈格里为代表的后马克思主义传统,至少在10年前就已经提出了同样的主张。

在此背景下,据我们所知,劳动价值理论不再能够衡量信息资本主义价值尺度的说法,始于安东尼奥·奈格里于1999 年发表的名为《价值与情感》(Value and Affect)的论文。在那篇文章中,奈格里总结到,情感可能正在成为新的价值观念的基础。尽管这种观点并不受人欢迎,而且建立在经验观察的基础上,本文亦要作出类似的结论。

奈格里声称,劳动价值理论日益无关紧要,这与后福特主义(post-Fordist)时代资本主义两个内在发展趋势有关,即“劳动复杂化”(becoming complex of labor)和“价值抽象化”(becoming abstract of value)。下文将依次对它们进行讨论。

(一)劳动复杂化

简而言之,马克思主义的劳动价值理论指出,商品和服务的相对价值与生产它们所需的社会必要(或抽象)劳动时间的量有关。这意味着,要在价值和(一定量的)时间之间建立一个基本的联系。但是,价值与时间之间的联系,并非永恒不变。尽管中世纪历史学家雅克·勒高夫(Jacques le Goff)将“时间具有价值”这一新兴概念追溯到14 世纪的商业革命,但是现代的劳动价值理论只出现在17—18 世纪的政治经济学家如威廉·配第爵士(Sir William Petty)和亚当·斯密(Adam Smith)的著作中。然而,只有在马克思的著作中才出现了“社会抽象”劳动时间的概念,而马克思将所谓的“抽象劳动”与资本主义经济本身的发展相联系。正是通过对进入资本主义分工的劳动予以工资补助,使个人的、具体的生产劳动成为由可衡量的抽象劳动时间构成的一般等价物。①K.Marx,Capital vol.I.,London:Penguin,1976.而劳动的工资补助,是通过工业经济建设来实现的。具体而言,它通过运用泰勒主义者(Taylorist)的科学管理哲学而实现。通过科学管理,劳动过程被细分为独立环节,每个独立环节可以根据部署规定时间的生产力加以衡量和控制。因此,要适用劳动价值理论,就必须满足两个互补的条件:其一是具体的生产实践必须被一般等价物,即抽象的劳动时间衡量;其二是劳动过程中价值创造能够很容易归结到个体或团体的行为。然而,随着资本主义发展跨过了福特主义,这两个条件日益受到质疑。

正如马克思在其著作的另一处所论述的,资本主义分工的发展提高了合作水平和复杂程度,这种合作成为创造财富的源泉而显得尤为重要。事实上,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颇有名气的论述中,马克思提出,随着资本有机构成的上升,随之而来的是劳动过程日益复杂,劳动者的合作以及马克思所称的一般智力(General Intellect)将使劳动时间作为财富创造来源这一观点,不再令人信服。马克思认为,这将从根本上改变资本主义内部普遍存在的价值创造过程和价值占有(或剥削)关系。这段话值得详细引证:

工人不再是生产过程的主要当事者,而是站在生产过程的旁边。在这个转变中,表现为生产和财富的宏大基石的,既不是人本身完成的直接劳动,也不是人从事劳动的时间,而是对人本身的一般生产力的占有,是人对自然界的了解和通过人作为社会体的存在来对自然界的统治,总之,是社会个人的发展。现今财富的基础是盗窃他人的劳动时间,这同新发展起来的由大工业本身创造的基础相比,显得太可怜了。一旦直接形式的劳动不再是财富的巨大源泉,劳动时间就不再是,而且必然不再是财富的尺度,因而交换价值也不再是使用价值的尺度。①K.Marx,Grundrisse,London:Penguin,1973,p.705.译文引自《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 卷下),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218 页。——译者注

这段话一直是奈格里理论的中心,也是他在写作时遵循的传统观念。这一观念认为,正是以工厂为中心的福特主义积累制度向新型的信息资本主义或者说是“认知”资本主义的过渡,②Y.Moulier-Boutang,Le Capitalisme Cognitif:La nouvelle Grande Transformation,Paris:Editions Amsterdam,2002.导致财富创造日益依赖于社会化和网络化的跨国生产,这也成为财富创造的主要来源。这使生产关系发生转变,现在价值创造越来越多地发生在合作过程中,个人价值创造更不容易被计算。③E.Rullani,Economia della Conoscenza.Creatività e Valore nel Capitalismo delle Reti,Rome:Carocci,2004.因此,劳动价值理论难以解释和衡量价值生产。④A.Negri,Value and Affect,Boundary 2,vol.26,1999,pp.77-78.不仅如此,它还引起占有关系发生变化。正如马克思所说,“盗窃他人劳动时间”,即那种受工厂纪律约束、可直接运用劳动价值理论衡量生产实践中产生剩余价值的劳动,日益被占有新兴“一般生产力”(general productive power)的能力所取代,这种一般生产力出现在高度社会化的生产网络中。在实践中,这意味着工厂劳动的自动化和全球化已经使将可衡量的劳动时间作为价值来源变得无关紧要,而创新、灵活性、品牌等其他所谓的“无形”资源的重要性则相应上升了。这类无形资源的重要之处在于,它们的生产经常发生在单个组织的控制之外。有时,类似于对特定品牌的信任一样,它建立在消费者以及广大公众等无酬行为者的投入之上。此外,以这种方式创造价值,主要是利用资源,如交际和社会技能,即“社会个体”(the social individual)的“技能”,其创造价值的潜力与它们被利用的时间长短无太大关系。反之,保罗·维尔诺(Paolo Virno)则认为,有利于创新或团队合作的企业文化,或有吸引力的品牌等形式创造的无形价值,涉及对常识、符号、社会关系、才能、一般智力等“精湛才艺”(virtuosity)的占有。①P.Virno,A Grammar of the Multitude,London:Pluto Verso,2004.这意味着单位时间的生产力不足以衡量这些无形资源的价值,而更多地取决于吸引情感投入的能力,如声誉、商誉或员工的积极性。虽然这并不意味着劳动已经“消失”或“不再重要”,但它意味着劳动创造价值的方式无关于劳动时间的量。

事实上,不是将劳动时间摆在资本占有剩余价值的中心位置,而是将资本对剩余价值的占有看作,对通过不断扩张且高度社会化的生产网络创造的“非物质”(无形)财富的占有。正是这一点,推动了“诸众”概念的发展,并使其替代“阶级”的概念。从本质上讲,“诸众”被理解为在资本增殖过程中具有广泛且多元立场的众多参与者,他们创造了很多公共的资源,利用自身“对自然的理解以及……凭借其作为社会主体的存在而对其进行控制”。②A.Fumagalli,Bioeconomia e Capitalismo Cognitivo.Verso un Nuovo Paradigma di Accumulazione,Rome:Carocci,2007.随后,这些大部分是无形资源的财富被资本占有。对无形财富的占有可以是技术创新的问题,如开放源码软件;可以是情感创新的问题,如培养品牌忠诚度和新的消费风格;可以是声誉和注意力的问题,如在线受众的问题;可以是雇主致力于创建一个新的企业品牌,这个品牌有利于营造创新氛围,或者是工人在工厂车间实现生产关系的自我组织,如丰田模式(Toyotist)。它也可以是许多其他方面的问题。关键一点在于,这些创造财富的新形式未必受制于工厂纪律中固有的劳动分工。相反,它们越来越受到自我增殖实践(self-valorization)的影响,就像自由软件开发者社区或消费者部落创造“价值秩序”(orders of worth)③D.Stark,The Sense of Dissonance.Accounts of Worth in Economic Life,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9.一样,通过这种方式对其生产努力程度进行评价。这意味着这种“劳动”是“外部资本”,④A.Negri,Value and Affect,Boundary 2,vol.26,1999,pp.77-78.因此,它所创造的价值,既很难用一般的劳动时间来等价,也很难归结为具体的个体参与者的生产投入。这就意味着,无论诸众在创造共同资源的过程中如何被剥削,劳动时间都难以衡量这种剥削。

(二)价值的抽象化

劳动价值理论能够适用的第三个关键前提是,价值通过直接发生在市场的商品交换实现,市场价格与商品生产所需的劳动时间之间存在着直接的对应关系。然而,与上文提到的“劳动复杂化”过程相并行的还有“价值抽象化”的过程,通过价值的抽象化,资本积累程度会“一跃而起”高于单个公司的水平。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在于:一是福特主义“计划者国家”(planner state)成为资本积累的中介;二是金融市场的重要性与日俱增。因此,近几十年来,在企业利润(尤其是社交媒体公司的收入)和私人收入中,金融租金的比例大幅上升。而“股东导向型公司治理”模式盛行,使各大公司的战略从长期增长转向(通常是短期)资产价值的最大化。①W.Lazonick and M.O’Sullivan,Maximizing Shareholder Value:A New Ideology for Corporate Governance,Economy and Society,vol.29,2000,pp.13-35.这一发展,与我们在上一节中所描述的“劳动复杂化”直接相关。政治经济学家克里斯蒂安·马拉齐(Christian Marazzi)的观点与奈格里相似。按照这些思路,他分析了当代以金融为中心的资本积累制度。简单地说,价值更多地是在企业合作的复杂网络中产生,也包括企业与其他行为者(如消费者)之间的合作。也就是说,由至少部分不受资本直接控制的众多参与者产生。这些生产关系越来越金融化,其主要路径是企业和消费者信贷的证券化。②A.Leyshon and N.Thrift,The Securitization of almost Everything:The Future of Finance and Capitalism,Theory,Culture &Society,vol.24,2007,pp.97-111.这意味着,在这种生产过程中创造的价值或多或少地被直接输送到金融市场,在那里被作为金融租金重新分配。但是,这种金融租金的分配是如何确定的?或者说,一个公司所能吸引的社会化生产力的金融价值是如何在金融市场上确定的呢?

为了理解这一点,我们可能需要从现在丰富的金融社会学传统中找寻思路。经济学家们已经开始质疑过去几十年来支撑金融经济学的市场理性假说。市场价格是基于所有已知信息对资产进行理性分析的结果,对于市场价格的这一见解已经得到证实,它使“情感氛围”(affective climate)或“市场情绪”(Market sentiment)指导这些信息定价变得更有说服力。诚然,“市场情绪”早已为人们所熟知,其涉及因素极为广泛,它包括从宏观惯俗,如市场整体“熊市”或“牛市”氛围,到对特定范围(金砖国家、网络公司等)进行投资指导的习惯以及对特定公司或资产“情绪”上的日常变化,也包括由于市场参与者模仿他人的行为而导致特定资产或资产类型的流行产生的网络效应。③C.Borch,Crowds and Economic Life:Bringing an Old Figure back in,Economy and Society,vol.36,2007,pp.549-573.总而言之,有人认为,金融市场与其说是理性在指导,不如说是情感在发挥作用。因此,近期的金融危机,可以理解为我们处在一段“非理性繁荣”时期。在这个时期,资产估值远远超过了理性水平。然而,金融社会学的最新研究对强调市场的“非理性”提出质疑。④D.Stark,The Sense of Dissonance:Accounts of Worth in Economic Life,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9.在对金融市场进行了深度的调查后,贝翁萨(Beunza)和加鲁达(Garud)认为,尽管可能缺乏共同的“市场理性”(market rationality),但交易者通常并不一定是不理性的。相反,他们的理性是受到特定的“计算框架”影响的,即受到指导数据解释形成惯俗的约束。⑤D.Beunza and R.Garud,Securities Analysts as Frame-makers,Barcelona:Departament d’Economia i Empresa,Universitat Pompeu Fabra,2004.在他们的分析中,贝翁萨和加鲁达指出,市场分析师在决定和维持这种惯例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其他的当代理论家,如克里斯蒂安·马拉齐⑥C.Marazzi,Capital and Language,New York:Semiotext (e),2008.和安德雷·奥尔良(Andre Orleans)⑦A.Orleans,De l’euphorie à la Panique:Penser la crise financière,Paris:Editions de la rue d’Ulm,2009.,也同样强调惯例在提供“框架”以进行理性分析方面的重要性。但他们指出,这种惯例越来越多地建立在“政治因素”上,如大型投资银行建议投资大方向的能力,或建立在网络效应上,这种网络效应来自人们对市场行为进行模仿的动力,以及作为行动者的“诸众”对某一特定资产或某一类资产感兴趣而投入的情感。这种惯例一部分源自交往实践。在交往中,“诸众通过分享情感使自身结合为一个共同体。”①C.Marazzi,Capital and Language,New York:Semiotext (e),2008,p.36.

上述这两种观点有一个共同点,即对惯俗的解释在促成市场理性和形成价值决策方面可能发挥必要作用。但是,它们强调了不同行为者的作用,一种强调的是市场分析师,另一种强调的是强大的政治行为者,以及对金融交易资产感兴趣并围绕其进行交往的作为行动者的“诸众”在创造和维持惯例上的作用。对金融估值中最重要的惯俗之一,即品牌价值的概念,进行经验上的审视,我们发现,可以以此提出一个综合的视角,并对其进行最符合现实的解释。

“品牌价值”的概念是一个惯俗,它能使人们获取公司经营的信息,从而使市场价值和实际价值之间存在差异能够被理解。这一惯俗由市场分析家们精心设计。但在设计过程中,市场分析师们将一个品牌所能积累情感投入的各类评估(通过衡量流行度、消费者忠诚度、情绪等)作为重要因素。因此,至少是在“品牌价值”的形式上,金融市场的估值很大程度上受到市场分析师的左右。因为他们具备构建惯俗以及解释数据的能力。然而,构建惯俗的可行性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市场分析师在“信仰”中寻找支持和动员的能力,更确切地说,取决于市场参与者组成的诸众以及越来越多的公众成员的情感投入。事实上,随着金融分析师和资产评估师日益依赖声誉或情绪等经验指标(不时以在线数据的形式“挖掘”出来),这种惯俗似乎也越来越依赖于扩展到市场参与者有限圈子之外的交往过程。换言之,金融市场上的价值设定,可以被理解为大规模地在公司、品牌以及相关资产的公共情感“地位”或“声誉”上进行动员和构建的过程。这使我们认为,信息资本主义越来越多地使用价值的情感“法则”。在这里,公司和它们无形资产的价值不是与客观尺度(如劳动时间)有关,而是与它们吸引和聚集各种情感投入的能力有关,如主体对资产整体价值或其效用中介形式的声誉判断。越来越多的文献表明,类似的机制也适用于信息经济中价值形成的其他问题。例如,对知识工作者,特别是自由职业者而言,其技能的价值更取决于他们创造“个人品牌”的能力。

奈格里在文章结尾给出了稍显模糊的预言,由于劳动价值理论不再成立,“诸众”将自由地建立起自己的“情感自我增殖”流通。“价值与情感的联结为革命的政治经济学开辟道路,其中暴动仍是必要的成分,它提出生产主体重新占有生命政治的主题。”②A.Negri,Value and Affect,Boundary 2,vol.26,1999,p.88.这里,奈格里暗示了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情感重新整合并隐匿于资本主义当中,它通过构建惯俗得到控制和衡量。事实上,发展“基于情感的价值法则”最为重要的一步已经在公司经济中发生,其中主要是无形资产概念的发展。可以说,“无形资产”一词的兴起,主要是为了说明过去几十年来公司经济两条并行不悖的道路:一方面是财富创造的社会化,另一方面是公司的实际价值和市场价值之间的差异越来越大。或者,用奈格里自己的话来说:“劳动复杂化”和“价值抽象化”。

“品牌”可以说是最重要的无形资产,对它的测量,主要是在市场价值减去实际价值的基础上,加上消费者和其他利益相关者对品牌的情感投入。这样一来,通过对资产所能吸引情感投入进行衡量,对品牌价值的衡量就成了对资产的金融表现进行理性计算的方法。品牌价值是将价值和情感之间的联系制度化的首次尝试,是试图构建一种可操作的价值“规律”。

总之,我们认为,在一般的信息资本主义中,价值的实现主要不是通过直接的商品交换,即市场价格与必要劳动时间相联系,而是通过商品交换的中介形式,即由公共情感投入带来的声誉、品牌和价值惯俗等因素介入,造成市场价格与劳动时间之间关系的模糊,并被扭曲、被消解。下文在讨论社交媒体平台(尤其是脸书)时,我们将进一步发展这一路径。

四、社交媒体平台中的价值

在本节中,我们将展示前文具体论述的信息资本主义价值初始的“一般模型”如何适用于社交媒体,尤其是对“脸书”所作的分析。和前文一样,我们的分析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研究了价值是如何在社交媒体平台上由产消者实践创造出来,第二部分研究了社交媒体在当代以金融为中心的资本积累制度中的地位。

(一)使用“脸书”可以被理解为“劳动”吗?

福克斯认为,社交媒体平台绝大部分收入来自广告销售。他运用达拉斯·斯麦兹的“受众商品理论及其论证”模式来表明,“脸书”的使用也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创造价值的“劳动”形式。斯麦兹认为,由于传媒公司通过出售广告时间,将“受众”作为有价值的商品出售给广告商来赚钱,实际的受众在观看和关注时“工作”或产生价值,从而产生有价值的受众商品。据此,斯麦兹重构了马克思的剥削理论。如果日间播出的肥皂剧《敌人》(Enemies)的一个广告时段售价为x 美元,所有广告时段的总价值X 大于电视台传播《敌人》的成本(Y),而且确实如此,否则商业电视台就没有必要这样做,那么X 减去Y 就构成了剩余价值,这个剩余价值来自观众对娱乐商品《敌人》的“工作”,即投入一定的时间来观看和关注它。以个人的观看为视角,他们的“受众劳动”得到了其交换价值的补偿(他们从观看《敌人》中可以获得娱乐和一般使用价值,其货币价格为Y 除以观众的总人数z,即Y/z),但是它贡献的总量为X/z。X/z 减去Y/z,构成了电视台能够从每个观众身上获得的剩余价值的衡量标准。那么,对社交媒体的使用,也是如此吗?

斯麦兹的受众商品理论发展于由电视广告主导的时代,当时的电视频道很少,遥控器还不是广泛使用的设备。在斯麦兹的一系列著作问世之后,其辩护者指出,受众商品理论假定“受众”既完全关注作为他们“工资”消费的娱乐产品,又关注将他们的注意力投入到观看的广告。(事实上,斯麦兹模型的关键假设之一,就是“受众”不仅通过观看,而且通过实际模仿广告所提出的“消费方式”来创造价值。)换句话说,斯麦兹的模型是建立在使用媒体的时间等同于注意力时间的假设上。在广告行业中,类似于斯麦兹的模型一直使用到20 世纪80 年代。随着遥控器的到来,有线电视和卫星电视带来了更多选择,更先进的市场细分形式使得斯麦兹的假设,即观看时间等于注意力时间变得过时了。在互联网上,上网时间与创造有价值的注意力之间的联系甚至更加脆弱。

类似于斯麦兹的模型,可能被用来理解20 世纪90 年代的早期互联网广告经济。那时横幅广告占主导地位,衡量广告价值的主要标准是“点击率”或简单的页面浏览。但是,随着网站数量的增长速度远远超过用户数量增长,同时对注意力的竞争加剧,横幅广告的价值下降,商业在线运营商开始寻找其他价值模式。1995 年,全球大约有2 万个网站和600 万网络用户,即每个网站有300 个用户;2010 年,大约有2.34 亿个网站和17 亿用户,即每个网站有7.3 个用户。另一种衡量价值的方法是点击率。广告的价值不是基于“访问量”或人们观看广告与否,而是基于点击率,即人们实际主动点击广告,“浏览”它所宣传的网站。这个方法所看重的是,将“访问量”或单纯的页面浏览转化为最低形式的参与的能力,即用户对广告有足够的兴趣去实际点击它。

然而,点击率并不是新兴社交媒体商业模式的主要基础。部分原因在于社交媒体平台的点击率相当低,因为每个用户通常有大量的页面浏览。更简单地说,每个“脸书”用户往往会看很多“脸书”页面。这增加了用户接触广告的几率,也使他或她不太可能点击某个特定的广告。相反,目前社交媒体商业模式的趋势是,不仅重视简单的点击率或浏览量,也重视情感关系。

可以说,谷歌公司开创了格利茨(Gerlitz)和赫尔蒙德(Helmond)所说的“链接经济”(link economy)模式之先河。谷歌页面排名算法的原则是,并非所有的链接都具有同等价值,已经接收了更多网站链接的源链接具备更高价值。这样一来,一个网站作为广告空间的价值,就不仅取决于它能吸引的访问量和网站链接的数量,而且还取决于这些网站链接的质量。这些网站链接,由它们所源自的网站的网络中心度(network centrality)或影响力定义。网页排名指标成为衡量广告空间价值的标准。它不仅考虑了浏览量,还考虑了这些链接发生的关系背景。虽然谷歌公司和它所倡导的链接经济在网络广告市场上已经非常成熟,但社交媒体平台目前正在开创一种不同的广告空间价值评估方式,即格利茨和赫尔蒙德所说的“点赞经济”(like economy)。“点赞经济”的原理与链接经济类似,只是价值的主要决定因素不是网页之间的链接,而是用户参与的直接形式。事实上,这种直接的用户参与形式现在正通过“社交按钮”的扩散而变得客观和可量化,比如“脸书”的“点赞”按钮,推特的“转发”按钮,或者掘客(Digg)、Reditt 等站点的书签按钮。这些类型的社交按钮,“允许将密集的社会和情感动态转化为可比较的指标,使个人和社会具备了参与经济的资格。”换句话说,社交按钮的引入导致价值物化和增殖;这取决于网站在信息对象周围创造情感依附网络的能力,而非用户在网上花费的时间。

脸书目前的商业模式是基于“协作过滤”原则(collaborative filtering),并通过“点赞”按钮从一个特定用户的朋友圈中的情感投入推断出他们的兴趣以及社会地位。这种情感投入网络(“喜欢”“分享”等)被出售给广告商,要么作为插入目标广告的空间,要么作为提取和“挖掘”市场信息的数据。同样,“推特”正在尝试通过构建“兴趣图谱”来实现用户的货币化,从转发内容中推断用户的兴趣所在。雅虎致力于识别“影响力者”,并将他们作为卖点。“影响力者”就是指那些在特定用户网络中处于核心地位的人。长期以来,他们是在线广告价值的载体。换句话说,在线广告的估值越来越倾向于不是单纯的“在线时间”,而是用户创造的社会关系,至少是情感关系。这种观点已经存在一段时间了,并且日益为人们所接受。

因此,在网络广告经济中,似乎有一种普遍的观点,即情感被客观化,成为衡量广告空间价值的因素。但什么是情感?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把情感说成是“非具象化的思想”(nonrepresentational thought)。例如,虽然有“心爱之物”的概念,但“爱本身并不代表什么”。相反,它标志着一种“情绪”行为或对“情绪”的陈述。直到最近,这样的情感才被理解为私人事务,或者至少小型互动网络中的事务,社会学家将其称为“初级的社会性”(primary sociality),如朋友、家庭、爱人和社区。另一方面,至少在理想情况下,公众参与被理解为在情感上是中立的。但随着社交媒体的出现,情感投入变得越来越具有客观性和公开性。人们对品牌、名人和公共问题的情感被公开,成为博客、推特上的文字,以及社交媒体系统中用以记录的“社交按钮”。在当代传媒经济中,情感是从三个维度得以衡量的:其一是数量维度,即一个特定媒介对象(某一品牌或与广告相关的脸书个人状态)所获得的情感表达(“点赞”或积极陈述)的数量。其二是情感强度维度,也就是说,其表达一条状态的特定情感(爱、恨等)及其强度。在实践中,强度因素被转化为情感分析。目前,它通常仅限于挖掘文本中积极、中立和消极情感的表达,并在一个数字尺度上对该情感的强度进行分级。其三是影响力维度,即对媒体进行情感投资的人的社会地位。在实践中,这意味着:如果许多在相关传播网络中处于核心地位的人对有关媒介对象表达了强烈、积极的情感投入,那么一个品牌或一个广告空间会被认定为更具价值。例如,目前常见的做法是,通过估算病毒式广告、传媒活动改变品牌的提及率、公众对这些品牌被提及时的情绪以及提及这些品牌者的影响力,来衡量投资回报(ROI)。①M.Andrejevic,The Work that Affectice Economics Does,Cultural Studies,vol.25,2011,pp.604-620.补充一点,上述三个维度恰恰与加布里埃尔·塔尔德所认为的决定情感交往强度的因素相吻合。他认为,在媒介化的消费经济中,情感交往越来越成为价值认知的基础。

这里的重点是,在线广告的价值并非取决于网站可以吸引的用户数量。与福克斯基于斯麦兹的模型得出的分析相反,在线观看或与特定网站互动的时间并不是定义或衡量在线广告环境中价值的关键因素。相反更多的是,价值通过调动情感关注以及用户参与的能力来定义。无论是通过“社交按钮”还是通过情感或网络分析,新兴的衡量标准,包括以某种可量化的方式,都对情感参与进行评估。实际上,在网络广告经济中,“价值来源”不是用户时间本身,而是用户情感,或者说是构建各种关系和关联的能力,能够将“以劝说为导向的‘炒作’转化为相关的、有用的、社区需要的社会信息,建立个人声誉和群体关系”。①R.V.Kozinetz,K.de Valck,A.C.Wojnicki and S.Wilner,Networked Narratives:Understanding Word of Mouth Marketing in Online Communities,Journal of Marketing,vol.74,2010,pp.71-89.

在目前评价情感投入的三个维度中,只有被提及的次数这个维度可以被纳入斯麦兹提出的衡量范式。另外两个维度,即这种提及的情感方向和强度以及提及者的影响力,则无法被纳入。本文提出“情感经济”,其中价值的主要衡量标准,不是劳动或关注时间,而是“诸众”的“情感自我增殖”这一新形式,即广告或其他类型的信息通过嵌入这种交往和情感的网络中而被赋予价值,而安东尼奥·奈格里早已提出这一点。

(二)“脸书”的金融化运作

更重要的是,广告收入无论如何产生,都不是“脸书”最重要的收入来源。而且,用户数量和“脸书”所能吸引的广告收入与投资者对该公司的估值之间没有线性关系。事实上,“脸书”在2010 年从广告销售中获得了3.5 亿美元的收入,而在2011 年1 月底的最近一轮投资中吸引了15 亿美元,其获得的方式主要是通过高盛集团设立的一支特殊基金,允许富裕的客户投资脸书,尽管当时“脸书”尚未上市。此外,高盛集团评估“脸书”的隐性价值达500 亿美元,无论以何种标准看,这都是其广告收入难以达到的天文数字。根据“脸书”自己的数据,其市盈率为143,而标准普尔500 指数企业市盈率的平均值仅为9。最近有关“脸书”是否投机泡沫的说法甚嚣尘上。相较而言,更为稳定的谷歌有一个以广告销售为中心的既定商业模式,但谷歌的市盈率估值也达到了29,即3 倍于标准普尔500 强企业市盈率的平均值。尽管“推特”上市已经有5 年,拥有1.6 亿用户,但其仍未找到可靠的商业模式。即便如此,该公司在2011 年1 月也获得了40 亿美元的隐性估值。

这些数字,可以被理解为是泡沫的表现,是一种“非理性繁荣”。在2008 年房地产热潮崩溃之后,这种繁荣就已经转移到了社交媒体公司。在一定程度上,这种解释可能是正确的。然而,也可能存在另一种补充解释,即这些公司的金融估值,主要不是建立在它们吸引广告收入的盈利能力上,而是与它们吸引未来投资的感知能力有关。用一个更普遍的术语解释,即“金融租金”(financial rent)。这与信息经济中企业利润金融化的一般趋势是一致的。

在前文所述模型基础上,金融租金分配并非基于对公司资产(如劳动力和资本)表现的理性计算,而是基于启动和维持惯俗的能力。这种惯俗能够对公司未来金融表现进行合理的预估。也就是说,价值建立在金融市场的自证预言的基础之上。凯恩斯认为这是金融市场的典型特征。上述种种主要基于市场参与者之间普遍联系的情感氛围,指导他们对经济“事实”进行解释(例如“脸书”的收入)。①J.M.Keynes,The 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Interest and Money,New York:Harcourt,1936.就“脸书”而言,毫无疑问,“政治”因素在开启和维持“脸书”价值的强大惯俗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例如,高盛把“脸书”视作未来潜在公开募股(IPO)的客户,并将专门针对“脸书”的特别投资基金制度化。但是,“脸书”的品牌力量,即它能够从使用它的人群中吸引的情感投入的数量、强度和影响力,也可能在维持价值惯俗方面发挥重要作用。在这场博弈中,“脸书”处于特殊地位,因为“脸书”的用户数量及其在互联网交往中处于中心地位。

这并非社交传媒公司所独有。我们可以将类似的分析模式,应用于整个信息资本主义的价值体系,这使我们对包括网络广告在内的广告价值有了不同的解释。从20 世纪50 年代至今,标准普尔500 指数企业的平均市盈率从2 发展到9,与此同时,品牌作为市场价值的组成部分的比重也在不断上升,从20 世纪50 年代的几乎为零,发展到今天的平均30%(对于一些拥有强大品牌的公司,如可口可乐或苹果,为40% 至50%②A.Arvidsson,Brands:Meaning and Value in Media Culture,London:Routledge,2006.)。这意味着建立在情感投入积累基础上的品牌或惯俗,已经成为证明投资者估值的关键因素,而这些估值与盈利潜力的距离越来越远。这可以解释为从福特主义的工业积累模式过渡到以信息金融为中心的积累模式,即公司的价值获取主要由榨取工人剩余价值能力日益转向维持惯俗或品牌的能力,这足以证明全球的盈余以金融租金的方式在金融市场中流通。事实上,鉴于目前品牌建设对于销售的重要性,作为广告投资的动机,广告收入本身可以被理解为吸引各种情感依附的投资,对这些情感的投资足以支持金融租金的地位。正如一些调查显示,社交媒体平台上的广告一般不被当作对销售或市场份额的投资,而是对品牌建设的投资。对品牌情感的依赖,能够合理解释对公司资产的估值超越盈利潜力。例如,2011 年全球“脸书”广告报告显示,与促进销售相比,“脸书”上的广告在动员人们坚持社群品牌举措(如会员积分卡)方面更有效率。同时,现代营销学认为,产消者在网上创造的价值主要是通过价值凝聚和情感接近,而不是销售。也就是说,当消费者被凝聚到一个在线品牌社群,特别是当他们体验到自身价值与社群价值产生共鸣时,“价值”就被创造了。

在这种情况下,类似“脸书”这样的社交媒体平台,就发挥着广告平台的作用,因为它们可以吸引和客观化用户的情感投入,并且可以将情感投入转化为可以支持这种惯俗的客观数据。实际上,像“脸书”这样的社交媒体平台是一种渠道。通过这种渠道,众人的情感投入可以转化为抽象情感的客观形式,从而支持金融估值。在这个意义上,“脸书”是一种“实用工具”,这不仅是指“脸书”使社会关系以新的方式形成和展开,而且“脸书”允许以新的方式使支持金融估值的惯俗稳定下来。“脸书”是一个能够确定其他不确定价值的工具,亦可能是一种商议机制,使一种新的、更具参与性的“价值法则”得以运行。

五、结论

福克斯论证的要点在于,对马克思分析的工业生产中的价值创造和剥削模式进行修正,可以适用于社交媒体平台以及信息资本主义。这意味着两点:第一,劳动时间可以作为创造价值的合理衡量标准;第二,价值的实现主要发生在直接的商品交换中,由此可以使“蕴藏”在商品当中的劳动得以实现。我们认为,无论是在信息资本主义中,还是在社会媒体平台上,这些条件并不必然与价值的创造和实现相挂钩。相反,我们已经证明,价值的产生方式与劳动(或关注)时间投入的关系不大,而且价值日益通过金融市场实现,而商品所体现的价值只是一个小的因素。我们认为,这些条件特别适用于分析社交媒体平台的价值创造。

为此,我们提出了一个不同的分析模式,其中,社会生产的剩余价值在金融市场上进行全球分配,而决定一项资产价值(即其在全球流通的剩余价值中的“合法”份额)的似乎是其支持一种惯俗的能力。在没有精确测量的情况下,这种惯俗可以为关于其价值的决策提供依据。这种维持惯俗的能力,似乎会对吸引诸众或全球公众情感投入或选择品牌的能力产生影响。像“脸书”这样的社交媒体平台是重要的工具。它能够联系个人情感,结合这些情感形成能够支持价值决策的各类惯俗。

在文中,我们用“似乎”“可能”这类表述,是因为事实上这样一个基于情感的价值“规则”尚未被准确表达出来。在实践中,价值和情感之间的联系是一个新现象,而且参与者对将某种形式的客观化情感纳入价值惯俗的阐述中,有着浓厚的兴趣。的确,从社交媒体流量中提取的数据,正越来越多地出现在金融市场上品牌估价师和资产估价师的计算中。同样,新的研究也指出了利用情感数据预测股市走势的可能性,并一一列举了基于这些数据成功达成交易的案例。①S.Tironialli and G.Tellis,Does Online Chatter Really Matter? Dynamics of User-generated Content and Stock Performance,ERIM Report Series:Research in Management,ERS-2011-021-MKT,Rotterdam,The Netherlands:Erasmus Research Institute of Management.许多学者饶有兴致地将情感视为理论范畴,②B.Massumi,Parables of the Virtual.Movements,Affect,Sensation,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2002;P.Ticineto-Clough (ed.),The Affective Turn:Theorizing the Social,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2007.尤其是在分析新媒介等问题上,③V.Miller,New Media,Networking and Phatic Culture,Convergence,vol.14,2008,pp.387-400.但鲜有将情感与价值问题联系起来的尝试。

鉴于此,我们认为,就进一步研究而言,将价值和情感相联系的尝试,不仅有趣且充满前景。尤其是二者的联系可以通过两种方式进行实证研究。其一,我们认为,需要对资产评估师如何评估资产进行深入研究。品牌估价师、市场分析师和会计师在寻求声誉和社会责任等方面如何开展活动?在此方面,贝翁萨和加鲁达等人通过深度调查进行的定性研究大有可为。其二,我们认为,对各类“大数据”进行定量分析同样具备很大潜力,从网络流量中获得这些数据愈发简单,对此进行分析能够探索用户在线情绪、品牌声誉与资产价格之间长期存在的关联。

我们还认为,由于尚未阐明“情感的价值法则”,对相关领域的研究很可能产生行动层面的影响。也就是说,由于参与者对如何在实践层面评价情感越来越感兴趣,社会科学家在这一领域开发的一些理论模型很可能会被实际利用且制度化,并成为实际测量情感的操作方式。这为社会研究开辟了一个重要的“政治”视角。也就是说,社会科学家为价值和情感之间的关系制定模型的方式,可能会产生重要的政治后果,影响到相关领域重要决策的实际制定方式。

我们认为,福克斯对价值创造不透彻的分析,意味着他给出的“政治”建议无异于“缘木求鱼”。如果他的主张是,网络平台甚至整个“互联网”通过从用户的“受众劳动”中吸引剩余价值来剥削用户,所以这种剩余价值应该以基本收入的形式进行再分配,那么正如我们前面所看到的,没有什么可以再分配,这成为一个相当无力的论点。需要以更平等的方式重新分配的,不是社交媒体平台占有的价值,而是金融市场上流通的价值。我们的分析表明,社交媒体平台在决定这种金融价值的分配因素方面,可以发挥重要作用。从这个角度来看,社交媒体平台,与其说是问题的一部分,不如说是解决方案的一部分。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想象,像“脸书”和“推特”这样的社交媒体平台,在决定金融价值的再分配方面发挥着更大的作用。它们支持社会范围内的声誉经济,个人和公司的相对“价值”可以在更广泛的商议过程中决定。

当然,这需要对社交媒体平台进行更深入的监管。例如,开放用户数据、开放式协议使用户可以自行决定公开多少信息,制定反垄断政策遏制社交媒体领域资本过度集中,等等。当然,还要求建立一系列用以替代的设备和平台,使交往和数据收集能够以不同方式运作。总的来说,这将遵循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的建议,即需要定义一种全新的“物本政治”(Dingpolitik),从而构建一个新的公共领域。①B.Latour,From Realpolitik to Dingpolitik,Making Things Public:Atmospheres of Democracy,B.Latour and P.Weibel(ed.),Cambridge:MIT Press,2005,pp.14-43.我们相信,构建一种积极的“物本政治”,同时呼吁关注社交媒体推动民主进步带来的监管以及政策问题,对于政治行动以及“理论政治”而言,是一个充满潜力的研究方向。关于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则需另作新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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