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展源
(四川外国语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重庆 沙坪坝 400031)
以历史唯物主义的眼光来看,守旧势力占统治地位的根源在于其意识形态领域的主导权,任何一个阶级夺取政权后,都会将自己所奉行的理论用作统一全社会思想的工具。黑格尔曾指出,统治阶级会将自己的特殊意志描绘为普遍意志,“它的目的就是普遍的目的,它的语言就是普遍的法,它的事业就是普遍的事业。”[1]而我国自进入封建社会后,数千年的由地主阶级所主导的社会思潮已经根深蒂固。辛亥革命虽然剪去了人们头上的辫子,却并未将广大人民心中的皇帝赶出去,未能从根本上推动中国人的精神从被动转向主动。当封建社会不再适应先进的生产力后,如若不在思想层面上进行一次社会启蒙运动,则救国实践与强国理想也将难以为继,清末康梁以资本主义改良为主张的百日维新失败,以及辛亥革命的不彻底就是典型的证明。
马克思曾将在社会思想领域占主导地位的阶层定义为“意识形态阶层”。在新文化运动早期,知识分子作为一种意识形态阶层,却在其内部存在着一定的矛盾。因这一阶层并不占有生产资料,在经济上存在依附关系,故在政治生活中内部存在着不同的阶级代表性。当时知识分子作为国内精英人群,大体分化为两派:一是支持王道复古者;二是支持全面西化者,二者在意识形态领域对峙对撞。
陈独秀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先锋和主将,在未接受马克思主义之前,属于反对王道复古,主张走西化之路阵营。陈独秀曾在 《新青年》 发刊词 《敬告青年》 中强调:“等一人也,各有自主之权,绝无奴隶他人之权利,亦绝无以奴自处之义务。”[2]89这无疑是对作为现代人所必备的主体性的高扬,对生活在封建社会的人难以拥有自身独立性的状况的鞭挞。这种思潮对于冲破封建旧文化的藩篱具有重要意义,但依然存在着一定的时代局限性。其一,当时的主流新思潮未能跳脱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思维框架。在 《宪法与孔教》 一文中,陈独秀认为,中国欲建立新社会“不可不首先输入西洋式社会国家之基础,所谓平等人权之新信仰。”[2]183可见,新文化运动阵营虽在思想文化层面对守旧势力全面开火,但尚未认识到在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框架下,所谓人权“无非是市民社会的成员的权利。就是说,无非是利己的人的权利、同其他人并同共同体分离开来的人的权利。”[3]资产阶级人权思想依然占据主流位置。其二,当时的新文化主将甚少接触基层群众,论战主题多在文学与伦理层面。当时的主流知识分子来源颇多,有旅美归国推行实用主义者,有旅欧归国主张无政府主义者,亦有旅日归国主张效法日本者。但总体看,作为精英阶层的知识分子多受资本主义教育熏陶,并未认识到人民群众作为推动历史前进的主体作用,痴迷英雄书写历史者不在少数。由于当时帝国主义列强忙于欧洲战事无暇东顾,国内资本主义经济有所发展,大多数知识分子在认识到封建主义对中国的毒害时,却又难以认清帝国主义与官僚资本主义的嘴脸。
但不可否认的是,新文化运动初期,国内意识形态阶层的冲突以新文化阵营占据上风,在推动民众启蒙的同时,新文化阵营也在培养自己的接班人,即摒弃了旧的文化与政治信仰,转而信仰新文化与政治思潮的新知识分子。在十月革命成功与巴黎和会上各列强原形毕露后,部分先进分子逐步转向马克思主义信仰,为未来传播马克思主义,并成为党的早期干部起到了前期铺垫作用。而促进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广泛传播并脱颖而出的引子,在于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的一声炮响。
复旦大学的俞吾金教授曾指出,所谓问题域,是一个理论体系构建自身的基础。一个问题域内的逻辑层次由第一问题而始,其后为基本问题与具体问题。而对每一个问题域而言,其关键点在于“在整个问题域中具有基础性的、核心的地位和作用”的第一问题。[4]
五四新文化运动初期,新文化阵营的第一问题可概括为:中国向何处去?对此,新文化阵营已基本给出答案:学习外国的先进社会制度与文化,推动中国挣脱封建社会的禁锢。由此引出新文化阵营的基本问题与具体问题,可概括为:中国如何学习外国的先进社会制度与文化,以及传统文化废立于否?在1918年之前,新文化阵营尚未有人将目光投向马克思主义,故而新文化阵营的早期问题域依然停留在资本主义文化与封建思想间的新旧之争。
清末时期,马克思主义就已传入中国。虽受当时条件所限,大部分涉及马克思主义的国外译著均为日本社会活动家所写作,其中对于科学社会主义的的具体阐释不甚明晰,但已将社会主义作为一种欧美新社会思潮介绍给国人。十月革命爆发前,陈独秀就曾对社会主义提出过自己的见解。在 《新青年》 创刊号的文章 《法兰西人与近代文明》 中,陈独秀就曾提及“近世文明之特征,最足以变古之道,而使人心社会划然一新者,厥有三事:一曰人权说,一曰生物进化论,一曰社会主义,是也。”[2]97此时的陈独秀虽尚未转向共产主义信仰,且对社会主义的概念理解相对笼统,但对于社会主义运动兴起的原因已经有所关注。陈独秀指出,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发展使社会各阶层并未实现平等,“欲去此不平等与压制,继政治革命而谋社会革命者,社会主义是也。”[2]99其后数年间,社会主义学说在国内借新文化运动初步启蒙的东风得到了一定的传播,但真正开始促进新文化阵营的启蒙问题域分野,始于1918到1919年间的中国知识界对十月革命的大讨论。
1917年11月10日,上海民国日报以 《突如其来之俄国大政变》 为题,首先在中国报道了十月革命。文中提及:“彼得格勒戍军与劳动社会已推倒克伦斯基政府。”[5]其后中国知识界迅速传开十月革命一事,新文化阵营中以李大钊为首的部分先进分子开始将其目光转向苏俄。在1917年末至1918年初,国内对于十月革命的报道与评论仍显混乱, 《新青年》 也一度将布尔什维克冠以“急进社会党”的称谓。报道相对写实的 《太平洋》 杂志在评述十月革命爆发的阶级压迫根源,呼吁北洋皖系当局重视民众诉求的同时,却又站在资产阶级固有立场上,担忧未来的中国如若效法布尔什维克会导致“人人皆挥红色旗,家家皆藏爆裂弹。”[6]直到1918年4月,在 《劳动》月刊上有署名“一纯”者指出,在研究十月革命时必须以“新眼光观察之”。是年夏季,李大钊发表文章 《法俄革命比较观》 指出,法国革命与十月革命在阶级立场上的差别在于:俄罗斯之革命是二十世纪初期之革命,是立于社会主义上之革命,是社会的革命而并著世界的革命也。时代之精神不同,革命之性质自异,故迥非可同日而语者。[7]330结合之前新文化阵营对于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间对立关系的初步认知,在十月革命后初步接触到列宁主义的李大钊对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最高阶段的论断表现出强烈的认同。在 《庶民的胜利》 一文中,李大钊指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非正义性与根源“乃在资本主义的发展。国家的界限以内,不能涵容他的生产力,所以资本家的政府想靠着大战,把国家界限打破,拿自己的国家作中心,建一世界的大帝国,成一个经济组织,为自己国内资本家一阶级谋利益。”[7]359不难看出,此时新文化阵营的问题域转换与分裂已经初现端倪:以往的具体问题是“传统文化废立于否”,而李大钊开启了一个新的具体问题——中国是否该学习俄国革命。
一个问题域的转换是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当李大钊新的具体问题提出后,并未对在此之上的基本问题:“中国如何学习外国的先进社会制度与文化”产生决定性影响,实现其向“中国如何实现社会主义”这一问题转换。其原因:一是当时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偃旗息鼓,十四点和平原则风头正盛,新文化阵营尚沉浸于作为战胜国可理直气壮收回德国在华特权的兴奋状态,广大知识分子多为“公理战胜”而欢呼雀跃,并未对十月革命的星火过多关注。二是当时十月革命成功未久便爆发的苏俄国内战争,使得当时普遍信奉互助论的中国知识界内,多数人不仅反感列宁主义所主张的暴力革命,且对苏维埃政权能否长久保持怀疑。由此可见,此时新文化阵营尚未实现正式的分裂。而巴黎和会上中国外交的失败与随之而来的启蒙论战,最终促使马克思主义开启五四新文化运动第二阶段的启蒙,推动未来的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们在短短一年左右的时间内实现自身觉醒,将自身问题域内的第一问题转换为:中国是否应该走马克思主义道路。
1919年1月27日,日本赴巴黎和会代表团在处置德属殖民地的第一次会议上,声言欲接收德国在华权益。而在之前中国代表团提出全面收回列强在华特权的提案,已被担任和会议长的法国总理克莱蒙梭以“不在和会权限内”的理由驳回。消息传回国内,国人大失所望,之前对公理战胜强权的憧憬开始松动。陈独秀在2月2日于 《每周评论》 上质问:“难道公理战胜强权的解说,就是按国力强弱分配权利吗?”[2]390“公理战胜强权”的幻象开始在国人眼前破灭的时候,西方政治的弊端与虚伪开始被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所认识到。恩格斯曾指出,当过往的信仰开始终结时,新的信仰也将登上历史舞台。新文化阵营中的部分人物初步了解到,在资本主义现代性框架内,中国将难以走上自主自决的道路。当一个国家与民族无法获取其自身主体性确立之时,必须清算过往的信仰,方能使一个国家走上正路。而未来的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们也找到了为中国进行二次启蒙的新理论,即马克思列宁主义。
新文化阵营中的先进分子将目光投向马克思列宁主义并非偶然。客观讲,甲午以来中国知识界主张效法日本的呼声始终不曾减弱,甚至早期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的主要渠道也为日本。五四运动前,日本作为大部分中国知识分子的留学首选,也对当时中国知识界内存在的与日联合的论调产生过影响。自巴黎和会开始后,中国知识界尤其以新文化阵营对日本的期望彻底破灭,部分先进分子也认清了美国提出的十四点和平原则,不过是为美国挑战欧洲列强殖民霸权提供理论支撑。陈独秀在“五四”当天于 《每周评论》 上发表的随感录的两篇文章里,一针见血地指出:“联合亚洲的黄人,持抗欧美白人的鬼话,我们绝对不相信。因为黄人待黄人,比白人待黄人还要残狠十倍”“巴黎的和会,各国都重在本国的权利,什么公理,什么永久和平,什么威尔逊总统十四条宣言,都成了一文不值的空话。”[2]460-461
五四运动爆发后,其运动性质迅速从学生运动转变为全民族救亡运动。至六月时,运动主力已经由学生变为工人。时任淞沪护军史卢永祥在6月8日给北洋政府徐世昌的急电中,就惶恐的称工人运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失此不图,将成大乱。”[8]五四运动的燎原之势让一度面临亡国灭种危机的中华民族自鸦片战争后第一次看到了希望,也让中国知识界看到了最广大的底层人民群众的磅礴力量。恰在此时,苏俄政府的“加拉罕宣言”在中国发表,宣言中苏俄政府正式声明,将废除沙俄政府在华特权,废除与华签定之不平等条约,拒绝接受庚子赔款。在此之前,新文化阵营依然集体认同对中国社会进行温和改良,逐步改造,并且对十月革命与马克思列宁主义尚停留在“感兴趣”的态度。此时,在对欧美幻梦破灭与苏俄政府所表现出的诚意与发展潜力的作用下,受到五四运动全民族普遍觉醒所震撼的部分先进分子开始意识到,对中国进行“根本改造”的可行性已经存在,马克思列宁主义也有可能成为对中国进行“根本改造”之理论武器。
1919年秋,由李大钊轮值主编的 《新青年》 第6卷第5号作为马克思主义研究的专号出版。在该期 《新青年》 中,李大钊发表了著名文章 《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以唯物史观与阶级斗争为切入点,第一次详实的向国人阐述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在文中李大钊直指资产阶级革命所追求之自由的虚伪性,“从前的有产阶级,为了这个事业,不知费了多少心力,奔走呼号了三世纪之久,他们所标榜的“人权”“工人自由”的要求,正是他们胜利的凯歌。因为他们要想在市场里收买这种便宜货品,必须使这些工人脱离以前的关系,能够自由有权以出售他自己。”[9]39这个论断的提出标志着新文化阵营在意识形态上的正式分化,也标志着李大钊本人正式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信仰,高扬起在中国进行第二次思想启蒙的旗帜。在与胡适间的问题与主义论战中,李大钊回应了胡适所质疑的“空谈好听、进口、纸上的主义难以解决中国实际问题”的诘难,强调,在一个“没有组织没有生机的社会,必须有一个根本解决,才有把一个一个的具体问题都解决了的希望。”[9]55从此开始,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走向高潮,被当时国内学界普遍寄予厚望的各工读互助团也在一年内相继宣告破产解散,诸如“自由主义”“实验主义”等资产阶级改良方案与无政府主义等思潮从此开始被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们纷纷抛弃。到1920年春,共产国际委派维经斯基携带大量列宁著作与十月革命的资料来华,给当时已经在酝酿成立中国共产党的早期马克思主义者们,打开了一扇通往列宁主义和俄国革命的大门。[10]不久后,在《谈政治》一文中,陈独秀高度评价了列宁领导的苏维埃政权所施行的无产阶级专政,他指出:“用革命的手段建设劳动阶级(即生产阶级)的国家,创造那禁止对内对外一切掠夺的政治法律,为现代社会第一需要。”[11]以 《谈政治》 一文为标志,中国的早期马克思主义者们认清了只有俄国的共产党在名义上,在实质上,都真是马克思主义。而列宁主义作为马克思主义的真理在帝国主义时代发展而来的新阶段理论,正式确立了其在未来中国共产党人为实现救亡理想而进行革命斗争中起指导作用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