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志栋
摘 要: 从论气传统与孔融及其作品入手,我们可以发掘出曹丕文气说的多重理论内涵。首先,它包含了对创作主体在生理和精神上的气的要求,具体而言就是要求作家要有充足的精力、充沛的情感以及强烈的个性。其次,曹丕所论之气分为清刚和柔浊两种类型,一方面反映在创作主体身上,曹丕表现出明显的对清刚之气的推崇,但同时也不否定柔浊之气的存在合理性;另一方面则反映在作品之上,基于清浊不同的作家气,文学作品也会呈现出清刚和柔浊两种不同的风格。最后,曹丕还基于文气说,批驳了“文人相轻”与“贵远贱今”等文坛现象。
关键词:曹丕 文气说 孔融
曹丕之《典论·论文》是中国古代第一篇文学批评的专门论文,里面有对孔融的简评,说其“体气高妙,有过人者”,人们对这里提到的“气”的内涵历来有所争论。结合曹丕在后文所说的“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a,这显然是有关文学本质的论述,文、气的关系是清晰的,但对气的内涵进行确定则仍缺乏根据。对此,我们不妨从曹丕之前论气的传统出发,再结合孔融的作品去把握曹丕的文气论。
一、“气”之辨
“气”在《说文解字》中的解释为“云气也”,属于象形字,后来延伸出气息、元气等意义。而“气”发展成为一个美学范畴,叶朗在《中国美学史大纲》中则认为滥觞是在老子,后来经过《管子》四篇、荀子、王充“元气自然论”的发挥,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关于“气”的美学就出现了。对于这一传统,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它是被曹丕注意到并继承下来的。他曾经在《典论·自叙》中说:“余是以少诵诗、论,及长而备历五经、四部、《史》《汉》、诸子百家之言,靡不毕览。”b他在父亲曹操的影响下遍观群书,在其作品中各类经典也是顺手拈来,因此他的有关“气”的观点不可能是无根之木,至于它的根在哪里,就必须从前人的观点中去摸索。《管子·心术下》说:“气者,身之充也……充不美,则心不得。”c《内业》篇则说:“精也者,气之精者也。”d关于“精”,《内业》篇又认为是:“凡物之精,此则为生。”e这就把气、精、生三者等同了起来,显然气是构成生命体的、兼具物质和精神双重属性的元素。到王充时,《论衡·效力篇》说:“世称力者,常褒乌获,然则董仲舒、扬子云,文之乌获也……王莽之时,省五经章句皆为二十万,博士弟子郭路夜定旧说,死于烛下,精思不任,绝脉气减也。”f这里把大力士乌获作为董、扬等文人的类比对象,认为文之气与力之气一样,有盛衰之分,衰极也会致命。王充在《无形篇》中更是直接说:“体气与形骸相抱。”g这里的“体气”当指人体内部的生命之气,区别于形骸,但又与之“相抱”,是带有精神和生理双重属性的,和《管子》对气的观点相近。至此,我们基本可以确定,在曹丕之前“气”范畴基本都是针对创作主体的要求,因此,到曹丕时,他所论之“气”,必然首先具有作家即创作主体层面的内涵,对作家主体在生理上和精神上提出了要求。至于其中的具体内涵,我们还需要结合孔融本人及其作品来进行归纳。
孔融(153—208)在七子之中是特别的,乃至于在那个时代都是游离于主流之外的。作为孔子之后,他在思想根深处就尊崇正统,与曹氏集团的关系便无法调和,与乱世的时代主题也如同方枘圆凿,格格不入。然而,他毕竟又是一个极具个性的人物,有着强烈的主观能量,敢于坚持自己的原则,乃至于显示出迂腐的气质,但整体上仍是积极的、昂扬的姿态。当时的名士李膺,“后进之士有升其堂者,皆以为登龙门”,有着极高的社会地位,却曾盛赞十岁的孔融“高明必为伟器”。后来的孔融确实颇有逆名,在董卓专政时“辄有匡正之言,以忤卓旨”;在曹操权倾之际则“频书争之,多侮慢之辞,既见操雄诈渐著,数不能堪,故发辞偏宕,多致乖忤”;甚至在与祢衡交往时放言父之于子“实为情欲发尔”,子之于母“譬如寄物缶中”,这些观点可谓大逆不道,但足见孔融之意气。这反映在文章写作上,便是曹丕所谓的“体气高妙”。孔融文章的“高妙”风格与他的张扬个性密切关联,这正是曹丕文气说内涵的最好例证。在曹丕看来,作家在从事创作时,要有充足的精力、充沛的情感以及强烈的个性等,这些积极的生理属性、精神属性都有利于提升作品质量。但气又并非都是积极的,那些消极的作家之气也会影响作品的深度,这一点依旧可以从孔融身上得到验证。在他傲诞任性、不拘小节行为的背后,实则上是对汉室正统的追思和对新晋势族的抨击,这便决定了其思想中保守的一面,加上他自身在政治、军事能力上的缺陷,悲剧的下场便在所难免。因此,我们归结孔融身上的作家之气,会发现明显的矛盾性——为保守的政治理想而激扬个性。这反映到作品上,作品也会呈现出明显的矛盾性,故曹丕在评其“体气高妙,有过人者”之余,又说他“不能持论,理不胜辞,至于杂以嘲戏”,这正是曹丕在对孔融身上作家之气全面把握之后做出来的精准判断。因此,我们在讨论“文以气为主”时,不宜将作家层面的内涵忽略掉,作家气质对文学创作的重要影响当是曹丕文气论的题中应有之义,这是继承前人论气传统而来的。
二、清、浊之辨
如果曹丕所论之气,止于上述的作家层面,其理论价值和贡献就会被大大削弱,而事实证明,雄才大略的曹丕并不会停滞于此。他在《典论·论文》中接着说:“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h这里实际上是曹丕对论气传统的双重创新,第一重就是把作家之气又分出清、浊二体,第二重则是基于清、浊二体的作家之气又把作品分出清、浊二品。在展开论述之前,我们首先要对清、浊两个概念进行疏通。清、浊二字在曹丕之前就已被广泛使用,但多用来形容水质,被引申至文艺评论上,则首先是对音乐的评论,如《礼记·乐记》的“倡和清浊,迭相为经”,《国语·周语下》的“耳之察和也,在清浊之间”等。到汉代王符,他在《潜夫论·本训》中说:“清浊分别,变成阴阳,阴阳有体。”i这实际上是把清浊与阴阳等同起来,“阴阳有体”也即“清浊有体”,这已与曹丕的观点非常接近。到东汉末,徐整在《三五历纪》中记载盘古开天之事时,也说:“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这也是把清与阳、浊与阴连接起来,此时离曹丕的时代已相去不远,那么我们不妨从阴阳的内涵去把握清浊。《周易·系辞下》中云:“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j这里的“刚柔有体”,即“阴阳有体”,也即“清浊有体”,三者等同,当我们把刚柔的概念置于文学的范畴中討论时,事情便非常明晰了,清当指清刚,浊则意指柔浊。曹丕认为,创作主体的气质有清刚、柔浊之分,相应的作品也会有清刚、柔浊之别,这两点都是他个人的新创。
对于创作主体的清、浊,曹丕应该是有所重,有所轻的。曹丕自小就经历着社会动荡,跟随着曹操的脚步学习武术,《典论·自叙》说:“上以世方扰乱,教余学射,六岁而知射。又教余骑马,八岁而知骑射矣。以时之多故,每征,余常从。”k他是在残酷的军旅生活中长成的,“日多体健,心每不厌”,对人的清刚之气是非常认可的,认为“君子虽有文事,必有武备矣”。因此,他在立为太子之后,“造百辟匕首三,其一理似坚冰,名曰‘清刚’;其二曜似朝日,名曰‘扬文’;其三状似龙文,名曰‘龙鳞’”,所取的都是阳刚之名,所寄也都是阳刚之气。由此可见,曹丕对创作主体的气质,更多是推崇其清刚,柔浊则次之。但这并非意味着曹丕认为清者全清,浊者全浊,他说:“至若智而能愚,勇而能怯。”每个人的身上都是清、浊兼备的,这一点是先天决定的,“不可力强而致”。也就是说,曹丕虽然表现出对清刚之气的偏爱,但并不否认柔浊的客观存在。甚至,他还认为,每个人在开始创作时,都要往身上“引气”,所引之气的清浊比例由天赋决定,因此形成了作品的或清或浊的风格。而对作品的清浊,曹丕虽则没有明确褒贬,但从他个人的创作和对他人的品评中可以看出,他应该只是做类型之分,并不认为二者有高下之别。例如他自己本人虽则是阳刚之人,但创作的《燕歌行》 《陌上桑》《短歌行》等作品显然都可以归入柔浊之列,这表明他并不反感柔浊之作;同时,他又创作了《临高台》 《钓竿行》等诗歌以及《述征赋》《校猎赋》等赋作,在品评他人作品时也说“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以及“孔璋章表殊健”等,显然也把“壮”“健”等清刚之气作为作品的追求。由此见出,曹丕文气论所谓的“文之清浊有体”实际上包含了对作家气质和文学作品本身的风格的论述,二者皆可略分为清刚和柔浊二类。对于作家气质,曹丕表现出对清刚的偏爱,但也不否认柔浊存在的合理性;对于文学作品,他则不予褒贬,认为二者都是先定的,因此也都可能表现为好的作品。对此,我们可以结合孔融的作品做进一步的解读。
孔融留下来的作品并不多,约存诗七首,以及一些教令如《缮治郑公宅教》《教高密令》,书信如《与邴原书》《遗张纮书》,议论如《论盛孝章书》《荐祢衡表》《难曹公禁酒书》等。按照今天的标准,这些作品大多不应归入文学之列,但在当时,则仍在曹丕所谓“文”一类。因此我们可以从孔融的这些作品入手,去理解文气论在作品层面的内涵。孔融并不擅长作诗,后代胡应麟《诗薮》直言:“北海不长于诗。”l这大概与当时的文坛风气有关,诗歌这种文体尚未风行,自身的文体规律也未完备,并不适于承载清刚之气。而在文章上,孔融便充分展示出他的气势,整体上呈现出一种典型的清刚风格,具体表现在形式、结构以及语势等方面,因此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说他和祢衡“早是‘以气为主’来写文章的了”。如孔融著名的《荐祢衡表》,在形式上,全文多用四字、六字等短句,如“飞辩骋辞,溢气坌涌,解疑释结,临敌有余”,“如得龙跃天衢,振翼云汉,扬声紫微,垂光虹蜺,足以昭近署之多士,增四门之穆穆”等句子都是文心激扬、铿锵有力的,一股清刚之气在字里行间来回贯荡。而在结构上,孔融自唐尧说起,论及当世,又将祢衡与桑弘羊、张安世、贾谊、路粹、严象等人相比,突出祢衡之贤,说服之力显矣。正是在精悍的形式和谨严的结构基础上,文章呈现出一种磅礴的语势,也即后来刘勰在《文心雕龙·章表》中说的“气扬采飞”。又如《难曹公禁酒书》,在形式上受到蔡邕影响,有着明显的骈俪化倾向,如“天垂酒星之曜,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尧不千钟,无以建太平;孔非百觚,无以堪上圣”,格式严整,既具备骈俪的形式美,又通过逐句递进的次序,避免了骈俪的壅塞之弊,可谓是佳句。在结构上则以无酒的假设证明酒之重要性,非常微妙。在此基础上,整篇文章呈现出一种酣畅但不无戏谑的语势,尤其是“景帝非醉幸唐姬,无以开中兴”一例,颇有嘲弄之意,但作为对禁酒令的反驳例证,则不失牵强。由此可以见出,曹丕对孔融的评价,正是从他自己关于文气的论述出发的,所谓“体气高妙,有过人者”是指孔融文章在整体上呈现出气采飞扬的清刚之气,是过于常人的;但受限于思想上的保守性和政治上的短见,他在说理上存在弱点,颇有牵强之辞,即所谓的“不能持论,理不胜辞”。但总体来说,曹丕将孔融放到建安七子之列,认为:“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m这实际上已经证明曹丕对孔融以及他所代表的清刚之气表达了认可。
三、以文气驳“文人相轻”与“贵远贱今”
在对曹丕的文气说进行分析归纳以后,我们顺着这一道路,可以对《典论·论文》中曹丕何以批驳“文人相轻”和“贵远贱近”的观点进行思考。曹丕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n他在这里提到“文人相轻”的重要原因就在于“文非一体”,这里的体既有文体的意思,同时也包含着清浊两种风格的意思。曹丕认为文章的清浊异体,是因为“引气不齐”,而这又是先天决定的,因此不能以之作为评判好坏、高下的标准,也就因此判定“文人相轻”的不合理性,他以里语“家有敝帚,享之千金”作为例证,实际上就是说文人都喜欢把自身先天的气质当作珍贵,颇有戏谑之意。此外,曹丕又对“贵远贱今”的文坛风气进行了论述:“常人贵远贱今,向声背实,又患于自见,谓己为贤。”o常人之所以会贵远贱今,也是囿于自身之气,但按照曹丕的观点,气是来源于天生,当然是不分远、今的,也不能通过人为之手而变得更好或者更坏,所以凭借远气来贬低今气,也是不合理的。由上可见,曹丕已经很自觉地开始运用自己的文气论来分析文学现象,文气论是贯穿在他整体的理论架构之中的,这对于魏晋时期的文坛来说,是难能可贵的。而这也为文学的自觉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思路,即作家的气质有清浊之分,作家的作品也有清浊之别,那么文体也应当有分别,不同的文体就应该承担不同的职责。自此,文学自觉意识又往前发展了一步,曹丕的文气说不得不说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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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黎志棟,中国传媒大学人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