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就意味着说了什么

2022-02-03 16:34杨宇鹏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1期

摘 要:老王遭遇了许多生活上的“不幸”,但是这些“不幸”并不是杨绛造成。因此,我们是不能从这样的角度来理解“愧怍”的。老王是“苦难”“善良”的,老王的“苦难”更衬托出他“善良”的可贵。我们可以感受到,老王把杨绛一家当成最亲的人来对待。而杨绛对老王则要“冷淡”得多,正是因为“冷淡”,才有了文本中“惊心动魄”的“丑化”。从“冷淡”与“丑化”中,我们发现杨绛始终把老王当成认识的人来看待,并不断用“付钱”的方式“抵消”老王的情感付出。这才是杨绛口中的“不幸者”的含义,也才是“愧疚”的原因所在。文本怎么说就意味着文本说了什么,我们唯有细细地研读文本言说形式,细细地研究文本展开方式,才能获得对文本的准确理解。

关键词:怎么说 说了什么 愧怍

《老王》这篇文章笔者也曾经教过多次。大致是持这样的见解来展开教学的:老王经历了种种苦难,他是“不幸”的,但是即便如此,他对杨绛一家依然关心帮助,老王又是极其“善良”的;杨绛一家相对于老王来说是“幸运”的(有完整家庭,有固定住所,有稳定工作等),他们也对老王有关心和帮助,但他们对老王的帮助相对于老王对他们的关心,是完全不够的。所以“不幸者”是老王,“幸运者”是指杨绛一家,而“愧怍”则指杨绛因对老王的关心不够而愧疚自责。总之,这篇文章旨在告诉我们应该关心弱势群体,并且应该极力做好做到位。笔者与同事交谈,发现他们也是持这样的认识。于是大家就这样高度一致地教了很多年,都没有感觉哪里有问题。然而笔者在上一次执教之前反复阅读文本,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关心弱势群体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因为对弱势群体关心得不够,就愧疚自责,未免不符合生活常识——面对弱势群体我们都有恻隐同情之心,但是你会因为自己对他们关心不够而“愧怍”吗?——也有道德绑架的嫌疑。再说如果老王是因为际遇不幸而成为“不幸者”,杨绛一家是因为际遇比老王要好而成为“幸运者”,那么老王的“不幸”又不是杨绛造成的,她没有必要为老王的“不幸”愧疚自责呀!这样一想,过去对这篇文章的认识就存在巨大的问题。而且犯这样错误的人还不在少数!细细想来,为什么会出现上面的误读呢?主要是因为我们犯了“贴标签”的阅读错误,我们没有认真地考查文本究竟是怎么言说的,自然也就无法精准地理解文本这样言说的意义所在。要知道,文本怎么说就意味着文本说了什么。我们需要沿着文本展开的轨迹去探寻一番,才能准确地把握文本的旨意啊!

一、“苦难”与“善良”

老王的确是“苦”的。他一只眼瞎了,另一只眼也患有疾病。他除了两个没有什么出息的侄儿,此外就没有什么亲人。他是个蹬三轮的,而且是个单干户,没有单位组织。他住的地方是荒僻小胡同的几间塌败的小屋。这些信息,是文本一开始就讲述给我们的。所以,“苦”可以说是老王形象中的“底色”。在反复强调了老王的“苦”后,文本开始着力表现老王的“善良”。这种“善良”是在“苦难”前提下的“善良”,因此就显得更加可贵难得。

文章先说老王为“我们”送冰。老王给“我们楼下人家送冰,愿意给我们家带送”,可见“带送”是老王主动提出,并且还“冰价减半”。“我们”不要他减半收费,于是老王就送大一倍的冰来,而价格相等。总之,冰价终究“减半”了。这还不算,老王还要把冰抱上三楼,还要“代我们放入冰箱”。杨绛在这里还不忘自嘲式地交代“我们是好欺负的主顾”,然而老王一点都没有“欺负”“我们”,还宁愿自己吃亏送冰,每天抱冰上楼把冰放进冰箱才算满意。老王对杨绛一家可真是服务到家、关心备至了!

第二件事情是老王送钱锺书上医院看病。老王把钱锺书“扶下车”,却坚决不肯拿钱,说“我送钱先生看病,不要钱”。杨绛一定要给他钱,老王却还悄悄地问杨绛:“你还有钱吗?”按说,老王是以蹬三轮来“活命”的,他送冰送人上医院就是挣钱来养活自己。收钱实在是合理,也是必需的。这一次因为是钱锺书生病,杨绛一家处于“困难”之中,老王不收钱姑且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还悄悄问杨绛“你还有钱吗?”就很值得咀嚼体会。从明面上讲,这句话交代了老王不收钱的原因,“你都没有钱,我怎么能在这样的关头收钱呢?”从深层面来说,“你还有钱吗?”是对杨绛一家生活的担心担忧了——你都没有钱了,这日子怎么过呀?如果说送冰事件中,老王只是以一个不欺负主顾的雇工形象对待杨绛一家的,那么送钱锺书看病不收钱并且担心担忧杨绛一家的生活就已经超越了雇佣关系,老王似乎是以朋友,甚至以亲人的立场来对待杨绛一家了。

最让读者感动的是老王在病重时还送来香油和鸡蛋。当时老王已经生病数月,病情非常严重了。文章写到老王不仅瘦得厉害而且身体僵硬到不能手脚弯曲的程度,在这样的情况下,老王还拖着病体来给杨绛一家送香油鸡蛋。相对于老王的生活条件,香油与鸡蛋是极其珍贵的食物;相对于老王的健康情况,香油与鸡蛋是极其重要的营养品。老王因为生病已经很久没有到杨绛家了,文章写到他去杨绛家的第二天就去世了,也许老王是感觉到大限将至,所以才在去世前将仅有的最珍贵的东西送给杨绛一家。这种情谊哪怕在一般的亲人之间都不是普遍存在的。显然,老王是把杨绛一家当至亲来对待了。

沿着文本展开的逻辑,我们可以发现“苦”与“善”是一种衬托的关系。文本先反复渲染老王的“苦”,以此来衬托老王对“我们”一家的“善”。这样的“善”就比寻常情况下显得更感人更难得。老王的“善”是文本层层递进地展现的:送冰减半收钱,送钱锺书看病不要钱,最后是倒送香油与鸡蛋;由以雇工身份来周到服务到亲人朋友般的关心最后发展到以至亲的情谊对待。

老王对杨绛一家可谓掏心窝、巴心巴肺,杨绛一家对老王呢?

二、“冷淡”与“丑化”

杨绛一家对老王当然有帮助,杨绛“常坐老王的三轮车”算是照顾他的生意,“我们”还给他吃了大瓶的鱼肝油,治好了老王的夜盲症,也会问他的住所,问他凭借那位愿意把自己降格为“货”的主顾是否能维持生活。然而,也就是如此了!相比于老王对杨绛一家的掏心窝、巴心巴肺,杨绛对老王就显得“冷淡”得多。杨绛更多的是以给钱的方式来对待老王的。老王送冰,杨绛不要他减半收费,是拿钱;老王送钱锺书上医院,杨绛“一定要给他钱”;甚至老王在生命垂危之际来送香油与鸡蛋时,杨绛还是给钱!特别要指出的是,这些钱是必须要给的,因为老王要么提供了服务要么送来了东西,如果杨绛不给钱,那简直說不过去。因此,给钱的行为是不包含什么感情付出的。这样一番分析之后,我们就会发现,老王对杨绛一家的送冰、送病人上医院、送香油鸡蛋,包含的是对杨绛一家亲人般的情感;而杨绛对老王,则更多是用钱支付报酬,是没有多少情感投入与付出的。在老王送香油鸡蛋来的时候,杨绛转身进屋去拿钱,老王赶忙止住她说:“我不是要钱。”老王像亲人一样对待杨绛一家,是为了获得亲人般的对待,他当然不是要钱。杨绛于是连忙解释:“我知道,我知道——不过你既然来了,就免得托人捎了。”“我知道,我知道”,杨绛已经知道老王不是要钱,但是还是执意把钱拿给老王,而对于老王希望得到的亲人般的对待,杨绛完全没有给予——要知道,杨绛连让老王坐坐喝口茶水都没请!这就构成了两者心理期待的不对称不平衡,老王把杨绛当至亲,希望得到亲人般的对待,而杨绛则始终把老王当认识的人,始终不投入和输出情感,并且不断地通过付钱来消解老王的情感付出,减少自己的情感负担。这就是我们说的“冷淡”的内涵。

这种“冷淡”其实在文本开篇就暗示出来了——“我常坐老王的三轮。他蹬,我坐,一路上我们说着闲话”。“闲话”的内容是什么呢?老王说自己没有加入蹬三轮的组织,感叹自己老了没用了;老王说自己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老王说自己靠破旧的三轮来“活命”;老王说自己有个哥哥,死了,两个侄儿都没有什么出息,此外就没有什么亲人。这些话都是一个人很隐秘的信息,老王说的这些话是“掏心窝子”的话;而在杨绛那,则是无关痛痒的“闲话”!正是因为杨绛把老王当成认识的人而已,听到老王的述说,才完全不为所动,没有什么情感上的波澜。“我常坐老王的三轮。他蹬,我坐,一路上我们说着闲话”这句话从杨绛的角度来讲述,可是带着一种轻轻松松的口吻呢!

正是因为这种“冷淡”,这种只是把老王当认识的人来看待的态度,才有了最“惊心动魄”的“丑化”。老王生病数月,杨绛是知道的,但是也只是限于知道。杨绛并没有去看望,也没有任何帮忙。老王在生命垂危之际来送香油和鸡蛋,是来告别,把自己仅有的最珍貴的东西留给自己至亲的人。如果杨绛也是把老王看成亲人,哪怕是朋友,那么她至少会让他坐坐,喝口水,询问一下老王的病情,提供一些养病的方法经验,给予一些关心,如果可能还给他推荐一下医生,或者再拿点钱表示一下心意。这些都是人之常情的行为,但是,杨绛没有做一样!杨绛面对病重的老王,感到的是“恐惧”,是“害怕”!文章细致地描绘了杨绛眼中的老王形象,“直僵僵地镶嵌在门框里”,“面如死灰,两只眼上都结着一层翳,分不清哪一只瞎,哪一只不瞎”,“他简直像棺材里倒出来的,就像我想象里的僵尸,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打上一棍就会散成一堆白骨”。面对显得如此“恐怖”的老王,杨绛很“吃惊”,难道她不知道老王生病已久了吗?面对如此“吓人”的老王,杨绛说话都要“强笑”。杨绛支付给了老王钱(购买香油与鸡蛋),老王转过身要走,杨绛忙去开门,没有一句嘱托,也没有一句提醒,更没有一句关心!直到老王的脚步声听不见,“我回屋来感到抱歉,没请他坐坐喝口茶水”,可见杨绛真是“害怕得糊涂了”!想一想吧,假设老王知道了,当他怀着莫大的善意和对待亲人般的情谊前来送香油和鸡蛋,而对方却是如此恐惧害怕他的样子,该作何感想!?这之后,杨绛也没有前去探望老王。当她从老李那里知道老王的死讯后,杨绛的反应是——“我没再多问”。就这样寥寥五字,然后什么都没有了,这显得多么的冷漠,甚至是冷酷!所以,笔者在这里用了“惊心动魄”这四个字来形容文章中的“丑化”。

概括起来讲,“丑化”是两个方面的:一方面是指对老王外貌的极度“丑化”,一方面是指对杨绛反应的“丑化”——反复强调自己“恐惧”“害怕”,而没有一点对老王的关心。这样“惊心动魄”的“丑化”的目的就是突出强调杨绛并没有把老王当亲人来看待,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杨绛只是把老王当成一个认识的人看待罢了。如果是当朋友亲人看待,会只觉得“害怕”“恐惧”吗?这里的“丑化”越是极致化,后面的“愧怍”的心理能量才会越极致化。当杨绛终于醒悟过来,“愧怍”就越发强烈,越发具有冲击力。

细心阅读文本,我们会发现,文本似乎总把杨绛与老王放置在同一情境之中,然后把老王对杨绛与杨绛对老王的态度对照着展开。通过分析上面这种言说形式,我们可以发现,杨绛是那个“幸运者”,因为在艰难的岁月中,她获得了遭遇诸多不幸的老王至亲般的情谊。老王的确是那个“不幸者”,但是他之所以成为“不幸者”,不是因为他的不幸的际遇,而是因为他对杨绛一家付出至亲一般的情感,却始终没有得到对等的相待。杨绛只是把他当成一个认识的人而已,始终没有太多情感的投入与付出,并且还试图用钱筑起一道堤坝(给钱恰恰是老王不想要的相处方式),把老王的深情厚谊阻挡在心灵之外——她不想欠老王的人情。而杨绛的“愧怍”也就在此。只有这样理解“幸运者”“不幸者”,杨绛的“愧怍”才符合逻辑,才吻合文本的展开轨迹。

总之,我们的阅读可不能是一种“贴标签”式的阅读,看到文章中详细写了那么多老王的“苦难”,认定这就是老王成为“不幸者”的原因。于是据此推断与“不幸者”对应的杨绛一家,自然是因为没有那么多“苦难”而成为“幸运者”的。这样“贴标签”的阅读其实只是在文本的外围打转,而没有深入到文本的言说形式之中。要知道文本怎么说才意味着文本说了什么,我们唯有细细地研读文本言说形式,细细地研究文本展开方式,才能获得对文本的准确理解。

作 者: 杨宇鹏,全国百佳语文教师,中学正高级教师,重庆市巴蜀中学语文教研室主任,研究方向:初中语文教学。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