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彬琦 王琼
摘 要:雨果小说《巴黎圣母院》中多次出现关于“玻璃”的描写,如爱斯梅拉达随身荷包上镶嵌的绿色玻璃、克洛德用以窥视外界的窗上的破碎玻璃、中世纪教堂内被击碎的彩色玻璃。轻薄、易碎的玻璃揭示出爱斯梅拉达和克洛德的性格特质、生存状态及生活命运,表达出雨果自身的人道主义思想,同时也透露出其对建筑艺术保护的热切呼唤。
关键词: 《巴黎圣母院》 雨果 玻璃 命运
《巴黎圣母院》是19世纪法国作家雨果创作的长篇小说,他深刻地表现了16世纪法国路易十一王朝时期的社会生活,并且以独特的美学观念刻画了性格迥异的人物形象,爱斯梅拉达和克洛德便是其中最出色的典型。“玻璃”这一描写在作品中频繁出现。玻璃的最早记载可追溯至古罗马,但玻璃真正发展始于中世纪,法国正是当时欧洲彩绘玻璃的制造中心。工匠采用吹制技术,得到一个个玻璃泡,再通过打碎玻璃泡,高温软化成平面玻璃,根据镶嵌需要切割、涂染色等流程,以组合成最终画面。巴黎圣母院教堂的玫瑰大花窗和柳叶窗绘有大量的彩色玻璃画。作为西方文明典型产物的玻璃在历史上具有重要的实用意义、装饰作用及宗教价值,因而被西方人视为上帝赐予人类的礼物。《巴黎圣母院》中有多处关于“玻璃”的描写,揭示人物的性格特质、生存状态及生活命运,暗示中世纪建筑艺术的没落走向。
一、轻薄卑微的玻璃:虚幻的宝石
宝石似的绿色玻璃共出现四次,是紧紧联结爱斯梅拉达命运的小荷包上的装饰品,看似若有若无、毫不起眼的绿色玻璃暗示着爱斯梅拉达的悲剧命运。小荷包上玻璃的四次描写分别出现在与甘果瓦获救后的对话中、被以巫女之名判处死刑后的马车上、与隐修女母女相认时,以及荒山的尸骸上。荷包上的玻璃是宝石似的、绿色的,在对“玻璃”一词的修饰中,“绿色”一词四次都存在,而唯有第一次提及“宝石”。
她从胸前取出一个椭圆形的小荷包,那是用一串阿德雷扎拉的念珠挂在她的脖子上的。荷包里发出一股强烈的樟脑味。它外面是一层绿绸子,中间嵌着一大块宝石似的绿色玻璃。a
小荷包里面藏有一只爱斯梅拉达用来寻找母亲的小鞋子,在她看来,小荷包是一个具有法力与魔力的护身符,不允许别人碰它,“别碰它,这是一个护身符,你会破坏它的法力的,要不它会使你着魔”(巴,72)。小荷包上的符咒能使她在某一天找到父母,但若其失去贞操,符咒就会失效。在爱上弗比斯之前,她从未有破坏这一符咒的轻率举动。
爱斯梅拉达的身世命运与小荷包生生相息,作為小荷包仅有装饰品的“绿色玻璃”无一不道出其命运。“玻璃似宝石”,正好构成一个鲜明对比,衬托其生存状态。尽管玻璃能同宝石一样闪亮发光,但它终是轻薄、廉价的。爱斯梅拉达是一块像宝石似的玻璃,美丽优雅,婀娜多姿,闪闪发光。但再好看的玻璃终为玻璃,卑微的出身使她一开始就被划入了与宝石相隔甚远的区域。
在熟识军官弗比斯后,小荷包上的绿色玻璃日渐黯淡,失去了宝石的色泽与光辉。无限憧憬浪漫爱情的爱斯梅拉达终究难逃爱情的法网,走向“堕落”的深渊。“她答道,‘要不然我就会破坏一个誓言……我就会再也找不到我的父母啦……符咒就会失去效验啦。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我现在还要父母做什么?!’”(巴,190)爱斯梅拉达对弗比斯的爱纯真炽热,宁愿将身世命运抛之于后。而花花公子弗比斯不过是把她当作男人的附属品、玩乐工具。“他以为我非要到每个爱我的女人那里去不可呢。要是她也跟你似的,一张脸活像猫头鹰呢?去告诉打发你来的人,说,‘我快要结婚了,叫她见鬼去吧!’”(巴,239)爱斯梅拉达于其来说,不过是一块好看而轻薄的玻璃,厌倦后可以随时抛弃。她虽集真、善、美于一体,也有着人性缺陷,她爱的是年轻帅气的军官,可以为此低微如尘埃,卑贱似蝼蚁,她把自己也当成一块轻薄的玻璃:
不,弗比斯,不,我要做你的情妇,你的玩物,一个供你寻欢作乐的人,只要你愿意,我就是一个属于你的姑娘,我是专门为了这样才出生的。被人轻贱蔑视又有什么关系?(巴,192)
如此卑微、轻贱的爱已然不能再称作爱,而是一种卑微乞求,她的爱渐渐驶离轨道。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以靓丽的外观作为爱情保鲜期的衡量标准的,b 梦中也是穿着漂亮军服、配着宝剑的帅气军官。在粗糙平凡的陶罐和好看的水晶玻璃瓶面前,她选择了后者。在这样偏离的爱情观下,她是如此轻薄、卑微,就在生死之际,还不顾一切大喊“弗比斯”,使自己坠入死亡的深渊。
玻璃式的轻薄,不仅仅是她自身的性格缺陷,更多是时代赋予她的符号。在封建王朝的专制统治下,封建贵族和神学占有绝对权力、地位和金钱,人民饱受压迫和摧残,尤其是像爱斯梅拉达这样的下层女性。在这样的社会中,花花公子军官随便玩弄女人,昏庸的法庭肆意定案,黑色教会下的神甫随意更改法律秩序。
装有轻薄玻璃的小荷包,陪伴爱斯梅拉达短暂相会母亲,又陪同她坐上囚笼、奔赴死亡,紧紧联结她一生的命运。这块轻薄的玻璃,是她一生的写照。
二、束缚阻隔的玻璃:人的隔膜
神甫克洛德虽是黑暗丑恶的制造者,但也是禁欲主义的牺牲品。在专制教会的统治之下,其人性受到压抑和扭曲。美丽的爱斯梅拉达的出现照亮其封尘已久的心扉,但他心中的美好爱情与其固有的畸形价值观产生了强烈冲突。专制教会的禁欲主义、压抑扭曲的人性将他与爱斯梅拉达划清界限;同时,他丑陋的面貌又加剧了这一阻隔。与之相关的玻璃描写并不算多,但却有着深刻的阻隔之意。这样的玻璃最先出现在第七卷第八章《临河的窗子》中。克洛德蜷缩在一个注视爱斯梅拉达与弗比斯之间的“甜蜜”与“幸福”的房间里,他所处的地方没有玻璃窗,是黑暗的,而爱斯梅拉达的则与之相反。文中对玻璃窗介绍道:
床边有一个窗户,窗上的玻璃就像被暴雨打坏了的蜘蛛网一般满是洞眼,透过那些洞眼可以望见一角天空和远远地卧在像绒毛一样的云堆上的月亮。(巴,189)
这破败的玻璃将他们之间切割、分隔开来,有着玻璃窗的世界是一个充满情欲的人间,而没有玻璃窗的则是被禁欲主义吞噬的黑色宗教界。这两个世界截然不同、相互对立,其中的人们生命状态迥异,相互隔离。想要冲破这层束缚的克洛德将地上的碎玻璃贴在额头,但不过是“玻璃的凉意稍稍给了他一点安慰”(巴,189)。
玻璃切割成的阻隔不仅体现在爱斯梅拉达与弗比斯约会时,还体现在解救爱斯梅拉达的教堂中。
他成天把脸贴在玻璃窗上,从修道院这间房的窗子上,他看得见拉·爱斯梅拉达的房间,他常常看见她同她的羊儿在一起,有时同伽西莫多在一起。他注意到那可恨的聋子对埃及姑娘小心顺从,态度又可敬又崇高。(巴,242)
在这里,这种阻隔表现得更为突出。玻璃因其透明性与映照性,映衬出另一个虚幻世界,实像玻璃限定并切割克洛德的生存空间,虚像的则限定其意识,使其内心产生难以弥补的割裂感,因而无法真正走近爱斯梅拉达,与其正常相处。透明式阻隔的玻璃在让他看到彼岸世界时,又使他从中反观自身,“我的心是一座牢狱,我的心像冬天,充满了冰霜和失望,我的灵魂里只有黑夜”(巴,210)。甚者,破碎玻璃还阻隔了亲生兄弟。若望在踢完一个喝得烂醉的人后说道:“理智是个好东西,我的副主教哥哥可幸运呢,他又有学问又有钱”(巴,229),然而此人正是其哥哥。在若望出来前,克洛德喝了酒,昏昏沉沉的,顺着亮光望见了弟弟。
透过那破碎的玻璃窗,他看见一个肮脏的大房间,这在他心中唤醒了一种模糊的回忆。被微弱的灯光照着的这个大房间里,有一个面色红润的年轻人,一个快活的人,正在大声笑着搂着一个打扮得很俗气的女人。 (巴,228)
这里的玻璃,将一对骨肉兄弟置于两个迥异的世界中:一个失落,一个快活;一个地位高尚,一个世间混混;一个欲望被完全抑制,一个尝遍世间欢娱。玻璃窗外,是饱受禁欲主义折磨的副主教;玻璃窗内,是不受约束的浪荡子。他们的生命状态迥然不同,两人之间从未被相互理解过,有着无法弥补的断裂感。
克洛德一生都走在单一道上,是一个单向度的人。c在禁欲主义的摧残下,他的人性受到扭曲,他被阻隔于与世俗人间对立的世界,与所爱之人、亲生兄弟有无法弥补的割裂感。
三、脆弱破碎的玻璃:建筑的伤痕
破碎的花玻璃在文中多次出现,白色玻璃取而代之,这正是哥特式建筑艺术没落的一大标志。在当时各个派别反复革命的过程中,巴黎市区一片狼藉。一些君王上台后,为了巩固统治、彰显地位,纷纷改建。再加上教会势力日渐衰落,不少教堂被拆除。为了建造新的居住区,又拆毁不少历史建筑。为此,雨果在文中哀叹道:“中世纪的太阳完全西落了,哥特式的天才永远在艺术的天际熄灭了,建筑艺术也就日渐暗淡,褪色,消逝了。”(巴,122)
作为哥特式建筑标志之一的花玻璃,人们毫不爱惜,甚至随意毁坏。他们“听任圣小教堂里豪华的花玻璃窗被大风刮掉”(巴,4);他们砸碎花玻璃,以供娱乐,“人群中还有这样一批快活的捣蛋鬼,他们把一扇窗子的花玻璃打掉,大胆地坐到墙头上去”(巴,16),“漂亮的雕花小窗洞上有一扇玻璃打破了,只留下个石头框框,人们打算让竞选愚人王的人都从那个窗洞口露出脑袋”(巴,36)。
花玻璃代表着哥特式建筑艺术,它的减少、消失象征着哥特式建筑的没落、毁灭。玻璃是脆弱、易碎的,建筑艺术亦是如此,不仅受到岁月腐蚀,更遭受着为人毁坏的命运。近两百年来,神甫粉刷,建筑师打磨,民众拆毁。在《巴黎鸟瞰》中,雨果在热情颂扬巴黎建筑之美时,流露出无限的叹息与伤怀。在这一章中他写道:
其次是那些弯弯曲曲的小胡同,如灰泥街、玻璃街、第克塞昂德里街等等,分布全区。(巴,88)
除了破碎的花玻璃,雨果在文中还多次以“灰泥”来隐喻哥特式建筑的没落,他批判道:“时间就是建筑师,而人民就是泥瓦匠。”(巴,79)又痛心疾首地断言道:“我们的祖先有过一个石头的巴黎,而我们的子孙将会有一个石灰的巴黎了。”(巴,91)在这里,他以“玻璃”和“灰泥”为街道名称,夸张显示出街上全为灰泥、白玻璃所覆盖,暗示古老的中世纪建筑遭受摧残的悲剧命运,以一种委婉讽刺的方式来表达内心的无奈与愤懑。
“时间盲目,人类愚蠢”(巴,75),雨果在表达伤怀、愤懑的同时,希望窗上依然是花玻璃,日渐老去的巴黎圣母院大教堂依旧能散发美丽的光辉。
三、结语
上述三类玻璃,都指向一个共同维度,即悲剧命运。破碎的花玻璃暗示中世纪建筑的衰落,身处建筑中的人物亦难逃命运喉咙。当爱斯梅拉达被押至绞刑架时,伽西莫多将她藏在圣母院得以暂时避难。但是圣母院于其来说,只是一个脆弱的外壳,爱斯梅拉达最终还是被送上了绞刑架。衰落的建筑不仅是爱斯梅拉达脆弱的“保护壳”,还是克洛德永久的“禁锢所”。在圣母院中成长的克洛德神甫,高大的建筑使其德高望重、名声远扬;冰冷的建筑使其外表严肃冷峻,内心成为一座牢狱。他的灵魂被宗教禁欲主义牢牢封锁,情感被神权压制得畸形和疯狂,最终在远望高挂于绞刑架上的爱斯梅拉达时发出恶魔般的狞笑时,养子伽西莫多将其从高耸入云的钟塔上推下。
建筑与人物之间相互关联,建筑赋予人物生,又见证其亡,同时自身也走向衰落,而“玻璃”描写则贯穿始终。轻薄、破碎玻璃的频繁出现,折射出人物的生存状态及生活命运,又表现了建筑艺術的更迭以及中世纪建筑的没落。宝石似的绿色玻璃反映爱斯梅拉达轻薄卑微的命运,隔在克洛德与爱斯梅拉达和若望之间的玻璃暗喻他与世俗欲望和情感的隔绝,破碎的花玻璃象征中世纪建筑艺术的衰落。他们的悲剧命运,究其背后,是专制的封建制度与黑色教会的压迫与摧残,体现出雨果的人道主义情怀,也展现雨果对保护纪念性建筑的热切呼唤。
a 〔法〕雨果:《巴黎圣母院》,陈敬容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72页。本文所引文本均出自这个版本,为了行文简洁,后文所引文本只随文注出页码,不再另行作注。
b 付艳萍:《〈巴黎圣母院〉中主要人物的爱情观》,《内蒙古电大学刊》2014年第6期,第52页。
c 胡勤:《被命运摧毁的灵魂——〈巴黎圣母院〉中的神甫克洛德》,《名作欣赏》2020年第16期,第98页。
参考文献:
[1] 安德烈·莫洛亚.伟大的叛逆者——雨果[M].陈伉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86.
[2] 胡勤.被命运摧毁的灵魂——《巴黎圣母院》中的神甫克洛德[J].名作欣赏,2020(16).
[3] 郭焱.《巴黎圣母院》中克洛德的人性挣扎[J].文学教育(上),2008(2).
作 者: 孙彬琦,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汉语言师范本科在读;王琼,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欧美文学和西方女性文学。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