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野草在歌唱》中的店铺意象

2022-02-03 16:34智珂珂王芳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多丽丝莱辛店铺

智珂珂 王芳

摘 要:店铺作为介于个人生活场景和公共的社会场景之间的产物,从玛丽生命开始到终结,一直跟随着她。在《野草在歌唱》中,多丽丝·莱辛用店铺意象把种族、阶级、性别等元素交织起来,让资本与人性、西方文明与非洲荒野在其中缠斗,揭示南非社会错综复杂的内在矛盾与冲突,为人物的命运悲剧提供背景和空间。

关键词:多丽丝·莱辛 《野草在歌唱》 店铺

《野草在歌唱》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多丽丝·莱辛的处女作,它以鲜明的人物、具有争议的主题和独特的艺术成就为作家赢得了评论界的关注。仅国内不完全统计,截止至2021年,以《野草在歌唱》为主要研究对象的论文(不包括硕博论文)就有近三百篇。传统研究多从女性主义和后殖民主义入手,新世纪以来,随着空间理论的繁荣,部分研究者开始从空间视角研究该作品,但相关研究多围绕主人公“家”这一生存空间展开,对小说中频繁出现的店铺鲜少论及。本文拟从店铺入手进行分析,解读殖民地时期南部非洲的社会现象。

一、介于私人生活与公共空间之间的店铺

《野草在歌唱》中有关店铺的描写,或隐或现,贯穿始终,前后出现多达五十八次,a而最集中的描绘是小说的第二章,多丽丝·莱辛在追溯女主人公玛丽的人生轨迹时,把店铺作為展现南非小镇生活的中心来呈现:“如果你要找出南部非洲的特征……你就可以在那儿的商店里找到。” b那么,店铺代表了南部非洲的什么特征呢?它和小说人物命运是如何联系起来的呢?

从社会学的角度看,20世纪中期以零售为主的小商铺,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占据了重要地位,它不仅是一个出售商品的场所,还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社交场所的某些功能,人们在店铺这一开放型的社会空间中通过经济、性别、种族等元素的互动来寻求一致性的社会规范,并在这一过程中确立自我。在《野草在歌唱》中,多丽丝·莱辛首先以全知视角对南非的店铺做了全景描绘,从社会学角度强调了它们的功能,这些店铺周围汇聚着居民聚居区所需要的各种功能性建筑:提供娱乐的酒吧,联系故国家园的邮局等。这些店铺以“一辆辆卡车载来的大量寄自海外的货物、信件和杂志”,以及周围 “一群群瞪着眼睛的土人”(野,27),带有鲜明的殖民地特征。店铺对生活在南部非洲的白人来说意义非凡,既是他们日常生活的必要空间,又是他们确认自己民族身份的场所,他们可以在这里得到祖国的信息,确认自己的地位,连从未去过英国的玛丽,也会把英格兰视为祖国。

在玛丽的人生中,店铺始终占据着一席之地。童年时期,店铺是她的生活中心,她“抬眼就能看见那种小店”,经常被母亲临时派去买些小东西,随着年龄的增长,她逐渐懂得了父亲酗酒的恶习,母亲周期性在店铺做怨妇表演的心酸和无奈,贫寒的家境让店铺成了她童年的噩梦。进入城市工作后,在城市生活中如鱼得水的玛丽,对店铺熟视无睹,但对偶尔进城采购的农场主迪克而言,“摆满了时髦女人穿用的时髦服装和奢侈的进口食品”(野,41)的店铺,“使他感到不安和难受,简直是要了他的命”,对店铺感受的差异,暗示了玛丽和迪克的精神分歧。婚后,经营无方的迪克在农场上开黑人用品商店,被迫站柜台的玛丽重新堕入童年的阴影,“那简直就好像同命运本身争辩一样”(野,96)。玛丽的人生开始和母亲重叠,临死前一天,玛丽茫无端绪地四处游走,最终在“可恨的店铺里”见到了摩西,后者用“一种懒散而又含有威胁、蔑视的眼光望着她”(野,216),当晚,玛丽死于摩西刀下。

从某种程度上说,玛丽的人生,始于店铺,也终于店铺,店铺与她的个性发展、性格倾向、人生命运都有深刻的联系。在玛丽童年时期,店铺作为出售商品的场所,无形中引导了她对城市生活的向往,但作为贫穷白人的女儿,店铺每个月“铁面无情、威风凛凛”送来的、让她的父母吵架的账单,又让她感受到了店主“剥削者”“异己”(野,27)的本质。母亲无效的怨诉和不让她和希腊小女孩一起玩的禁令,加剧了她对店铺的反感的同时,也把南非殖民地的权力等级关系无形中置入了她的心中。玛丽的所受的“店铺教育”将人们划分成了“高贵的白人”和低劣的黑人,而高贵的白人又有成功的英格兰白人、其他种族和国籍的白人(犹太人、希腊人等)、贫穷白人之分,他们之间泾渭分明。在贫寒和孤独中成长起来的玛丽,“从母亲身上继承了一种刻板的女权思想”(野,30),根本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成为“自由女性”,这正是她迫于压力仓促嫁人,婚后又无法适应自己新身份的真正原因。当玛丽不得不站在柜台后面招待顾客,对前来购物的黑人妇女颇不耐烦时,她并非作为一位出售商品的店主,而是一位在种族隔离制度下成长起来的“高贵的白人”,那些黑种女人则是“奇形怪状的原始人”(野,96)。母亲找店主倾诉,在店铺展示自身不堪的日常生活,将私人生活搬到了店铺这一公共空间,除了耻辱,没有得到任何慰藉。身为店主的玛丽,看上去和到店铺去怨诉的母亲不同,其实本质上是一致的,玛丽永远都成不了剥削他人的冷血机器,类似于查理·斯莱特的殖民地权威者,她只是被无能的丈夫赶去店铺劳作的家庭妇女。多丽丝·莱辛把玛丽人生命运的转折点放在开店铺失败之后,以此展示在男权与种族隔离下双重束缚的玛丽,被动消极的性格特点。

店铺作为玛丽生活的中心,承载了她对南非小镇生活的认知和记忆,影响了她的个性的形成和命运的走向,作为外部社会的缩影,汇集了性别、阶级和殖民剥削等信息,承载着多丽丝·莱辛对南非底层白人女性生存境遇的关注与思考。

二、作为殖民地缩影的店铺

殖民地是一个空间概念,是“出产金镑”的理想目的地,它不但对外创造出海外拓殖的幻梦,更在内部构成了一个种族歧视微妙复杂的社会环境。莱辛在自传《刻骨铭心》中提到,自己的父母怀抱发家致富的目的来到非洲,然而非洲严苛的社会现实,不但让两人就“男孩儿” c问题产生过尖锐矛盾,更摧毁了她母亲的心理健康,成为一个歇斯底里的人,这种亲身见证为多丽丝·莱辛的殖民书写创造了条件。《野草在歌唱》中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20—40年代的种族隔离制度严苛的南部非洲,在这一时期,对移民到非洲的白人来说,最大的目的就是赚钱,资本贪婪的攫取,导致了南非一系列的政治、经济问题,那些广泛分布在农场上以及农场区中心小镇上的店铺,汇集了南非殖民地的经济和政治问题,把种族、阶级、性别等元素交织起来,是资本和人性不断交战的场所。

“一排排摆在柜架上的酒”(野,96)构成了玛丽童年时期最灰暗的回忆,父亲把养家的薪水用来买酒,而母亲则定期到酒铺去哭诉,这种得不到任何同情的表演,铸就了玛丽对店铺的恐惧。除了玛丽的悲惨童年,多丽丝·莱辛还通过英格兰青年托尼·马斯顿的幻灭故事展示了店铺吸血的一面:托尼·马斯顿随身携带几本有关罗德斯d的书来到南部非洲,梦想成为一个开发新大陆的农场主,亲历谋杀案后,他前往北罗德西亚,发现那儿也大同小异,“每个人又都好酒贪杯”(野,25),最后他放弃了梦想,做了自己原来逃避的办公室文牍工作。这些总是跟“明亮的广场”“雪亮的酒吧间”相联系的店铺,是以玛丽为代表的、南部非洲人的共同的童年背景,对玛丽父亲和千千万万失意的南非底层白人而言,光鲜亮丽的店铺成了逃避“自己深为怀念、却又不愿再待下去的那个祖国”(野,27)的化身。托尼的见闻和玛丽的童年,见证了资本与人性在店铺的交战。从表面看,买卖酒品是主顾双方正常的贸易现象,实际上,酒是经济实力强大的一方,利用人性弱点,对弱势一方进行冷酷的榨取和盘剥的工具。作为真实存在的物质空间,店铺通过商品交易的方式,将男女、白人和其他种族的人联系起来,“建立了性别社会化实践的框架,并且规范了不同阶级之间的联系”。

特纳夫妇的悲剧与店铺有脱不开的关系。和店铺一样,农场也是殖民经济的基层。多丽丝·莱辛详细地描写了迪克经营农场的方式:他在不同的土地上,轮流种不同的作物,又频繁更换副业,这种经营农场的方式,导致了他日渐贫困,致富成了一个不可企及的梦想。而迪克选择的那些副业:养蜂、养吐绶鸡等的小册子,都是在店铺里出售的书籍中找到的。随着这些致富幻梦一步步走向破灭,迪克最终开起了专门出售黑人用品的商店。对迪克来说,开商店好比开掘金矿,而玛丽却因童年噩梦“宁愿死,也不愿跨进这个店铺”(野,96),最终玛丽妥协了,尽管装上了“亮晶晶的玻璃”(野,95)的店铺,让她想起了童年。多丽丝·莱辛赋予了玛丽独特的两重性:作为店主,她是“剥削者”,身为女性,她受制于丈夫迪克,成为受害者。开在农场的店铺,通过控制、引导黑人的消费,让白人付出去的工资,再次回自己手里,是对黑人的二次盘剥。店铺持续深入到农场区,意味着越来越多的土人被容纳进殖民语境,在这一进程当中,种族问题也进一步激化了。进玛丽店铺的黑女人看到明亮的珠子时“快乐得叫起来,可是听到价钱又显出吓坏的样子”(野,97)。在将它身上承载的美好幻梦展示给底层民众时,店铺也将它和殖民地现实之间的尖锐矛盾,转嫁到了个人身上。遍布各处的店铺,作为“资本主义殖民的手段和载体”,凭借其特有的经济内涵,“组成群体交往活动记忆的符号和基本材料”,并最终成为南部非洲这个错综复杂的大社会的缩影。

三、与荒野对峙的店铺

《野草在歌唱》揭示了南部非洲的两重性,它既是“被金融巨子和开矿大王一手创建起来的南部非洲”,被征服,被掠夺,“也是被旧日的传教士和探险家视为‘黑暗大陆’而怕去观光的南部非洲”(野,26),它的力量让白人感到恐惧,而作为南非特征的店铺,也因此成了西方文明与非洲原始力量争战的场所。

在小说中,非洲荒野的力量无处不在,炎热、干旱、树林、扁虱、灌木丛,以及四处游荡的土人,这些力量就团聚在白人的根据地——农场、家宅和店铺周围。在农场上,以查理·斯莱特为代表的白人,用皮鞭治理自己的农场,鞭打土人,苛刻对待穷苦的白人雇工。他们年复一年地榨取土地,从不考虑施肥,又“把树木砍下来当柴卖”(野,181),当土地荒废后,就“迫切需要迪克这块土地”(野,182)。店铺和家宅里的“战争”不像农场那样醒目,而是相对隐秘。从小受到种族隔离教育的玛丽,又在城市里工作多年,是理性、高效、功利的西方文明的代表。随着玛丽嫁到农场,店铺也一路从小镇到城市,最后深入到南非自然荒野之中,西方文明和非洲荒野的交战也正式开始。玛丽和非洲的炎热对抗,像查理·斯莱特一样鞭打土人,并试图劝说迪克以追求利润为目标经营农场,这些都是白人殖民者的殖民路径。但由于西方文化中,女性处于从属地位,玛丽需要经过迪克之手才能实现统治,而迪克却在农场生涯中,悄然被非洲荒野的力量所同化,他和土人相处和谐,对白人统治的城市则避之犹恐不及。玛丽的到来,让迪克开始向西方文明靠拢,然而,非洲荒野的力量显然比无爱婚姻的力量强大,玛丽看着他和工头说话,觉得他“好像也已变成了一个土人”(野,146)。

小说多处描写玛丽与非洲荒野的对峙。进入农场的那晚,树林间吐出“一股阴冷之气”(野,49),她几乎从不涉足树林,但是身为迪克之妻,她最终被迫在店铺里站柜台,当她走过小树林到达店铺时,扁虱“爬滿了她的两腿”。他们夫妻诱导土人消费而购置的脚踏车,只卖出一辆,最后被荒野的自然力所侵蚀,“堆积在后面的房间里,倒放着,好像一堆钢架子上套满了乱七八糟的橡皮管”(野,98)。脚踏车表征了资本的贪婪,同时也意味着西方文明的失败,这是荒野对殖民掠夺的反抗。这种反抗还突出表现在荒野以文化编码的形式侵入白人农场主家庭内部,土著黑人的蓝色花布在玛丽生命的最后阶段,从专卖黑人用品的店铺侵入她的家中。

自然之子摩西在玛丽开设店铺失败后的出场,进一步加速了玛丽被非洲原始力量折服的进程。她在无意窥见摩西洗澡,发现他身上具有的“人性特征”时,进一步成为“一个两种力量对垒的战场”(野,157)。玛丽这个“被白人社会行为准则管束”(野,200)的人最终背叛了无能的丈夫,投向了荒野之子摩西的怀抱,这一抉择宣告了她对白人种族和国家认同的摒弃:“‘这个国家’这几个字,对一般白人来说,等于是一种团结的号召,而对于她却没有任何意义。”(野,201)

随着新一代殖民者托尼·马斯顿的到来,玛丽身上的白人立场短暂地苏醒了,她抛弃了摩西,却害怕他的报复。临死前的那天,她试图寻求托尼·马斯顿的帮助,在托尼的小屋里发现了罗德斯藏书,罗德斯这个“征服了一片大陆”(野,216)的人,再次激起了她的抱负,她鼓起残存的力量去到废弃的店铺,空空的店铺最终只留下了土人摩西“用一种懒散而又含有威胁、蔑视的眼光望着她”(野,216)。最终摩西这个荒野之子,通过杀死玛丽,对白人殖民者进行了“历史的清算”。玛丽在弥留之际,脑海中的最后一个想法正是:“灌木丛也来向她报仇了。”(野,222)

四、结语

作为南部非洲的象征,店铺身上具有难以言喻的伸缩性:倘若人物向内退,店铺就会成为人物谋求自我生活,私人生存的立足点;如果人物向外迈出去,就可以接触到社会画面,比如社会的等级分类,其后的权力关系等。这个独特的空间不但显示了社会的状况,也将个人的命运编织进其中,它反映的正是个人在社会权力关系下艰难的生存状态。正是通过店铺这一意象,多丽丝·马斯顿莱辛揭示了分裂的文明下的多重困境,通过展示主人公被异化、毁灭的过程,表达了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注和思考。

a 此次统计依一蕾译《野草在歌唱》,统计时包括但不限于“店铺”“小店”“商店”等字样。

b 〔英〕多丽丝·莱辛:《野草在歌唱》,一蕾译,译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26页。本文所引文本均出自这个版本,为了行文简洁,后文所引文本只随文注出页码,不再另行作注。

c男孩儿:boy,白人对非白人仆役的傲慢用语。

d 《罗德斯及其影响》《罗德斯与非洲精神》《罗德斯及其使命》。罗德斯(1853—1902),南非金融家和政治家。

参考文献:

[1] 迈克·克朗.文化地理学(修订版)[M].杨淑华,宋慧敏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 2005.

[2] 郭彩霞.论资本主义的空间殖民[J].中共福建省委党校学报,2017(1).

[3] 凯文·林奇.城市意象 最新校订版 (第2版)[M].方益萍,何晓军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7.

作 者: 智珂珂,文学硕士,绍兴文理学院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王芳,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当代文学评论家,研究方向: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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