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言说之言说

2022-02-03 16:34陶晶王芳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1期

陶晶 王芳

摘 要: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的很多小说争议性较大。《大天使》是一篇“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小说,充满浓浓的宗教色彩却无法找到对应的宗教原型。整篇小说带有神秘色彩,文本形象复杂,丰富华丽的语言透着“性”诱惑,文本空间绵延具有“音乐美”,这些特点让《大天使》带有不可言说的神秘。本文拟对《大天使》的宗教色彩进行初步解读,以此管窥厄普代克的宗教思想。

关键词:厄普代克 《大天使》 宗教色彩

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曾说,“一篇好的短篇小说能够带领我们进入的深层空间便是宗教的家园”,他的许多短篇小说也因此充满宗教色彩,《大天使》就是其中之一。《大天使》是厄普代克早年短篇小说集《鸽羽》中的一篇,通篇缺少故事情节,语言繁复瑰丽,意象丰富密集,内部有很大的诠释空间,却很少受到评论者关注。《大天使》篇名本身即来源于宗教,而厄普代克本人的宗教信仰直到他去世之时仍充满争议,因此,细读相关文本,通过文本接近作家的宗教思想,是一个很必要的途径。

一、 “大天使”形象的宗教色彩

解读《大天使》的宗教色彩,可先从“大天使”这个具有宗教意味的形象入手。基督教中的“大天使”首先让人联想到天使长米迦勒,即《但以理书》中提到的“大君”,以色列人的守护天使。厄普代克的“天使”是否即是米迦勒?这需从文本中去解读。

《大天使》第一段是油画般色彩斑斓的意象,“缟玛瑙、碎雪衫、青铜容器”a, 红绿相间给人视觉冲击。接着是对天使形象的工笔描绘,“天使”的翅膀“用琼浆玉液擦染过”(鸽,128),他的眼睛像宝石,厄普代克的“天使”同《圣经》中所有天使一样是美的。《圣经》对于天使之貌最详细的描绘也出自《但以理书》,“他身体如水苍玉,面貌如闪电,眼目如火把,手和脚如光明的铜”b , 经对比,可看出小说中的“天使”比起《圣经》更显柔美。而“天使”的“脸庞犹如一副象牙面具”(鸽,128),面具既指“天使”面庞的雕刻感,也暗示这种美的虚幻,“天使”似乎没以真实面目示人。比起《圣经》中的天使,他感情也更炽热:“爱我吧,请听我的诺言。”(鸽,128)

第二段开始就是记载“天使”之言。第二段中各种乘放食物的器具被列举,第三段对亭台楼阁等居住性场所进行细致描绘,二三两段是“天使”在食住方面给予人保障。第四段走出天使宏观的小岛,进入一系列秩序井然的物阵。“纸”的意象在文中出现好几次,首先是摆放着的未启用的白纸,第二次是剪裁过的白纸,紧跟欧几里得对毕达哥拉斯理论的证明,此时白纸“纸”的意义被书写内容覆盖掉,具有承载的价值。最后是小时候和父母一起玩纸牌游戏,“纸”的意义又进一步拓展,兼具娱乐功能,“天使”不断给予人关于物质价值的启示,这些物品大多也与倾诉对象的过去息息相关,“天使”通过引起回忆让对方得到心灵“安慰”。小说重点写“天使”之言,《圣经》对米迦勒形象的塑造则主要通过他的行为,作为征战天使,他与魔鬼作战,捍卫天主的威严。他为了摩西的尸首与魔鬼争辩也是传达上帝的意旨:“主责备你吧!”(犹1:9)厄普代克的“天使”比起米迦勒,更能言善辩。

最后一段的天使形象发生变化,他试图用华丽的语言来引诱对方。“拥抱我吧”“摸摸我的腰”等充满性暗示的语言让文章极具性张力。而“赞美我吧。赞美我就是赞美你自己”(鸽,129),“天使”竟将自己和倾诉对象等同。总体而言,厄普代克的“天使”话语动听,构造出的形象却前后矛盾,从柔美的安慰者到暧昧的引诱者,缺少米迦勒神圣威严的色彩。值得关注的是,撒旦堕落前是天上最大的天使,他是“明亮之星,早晨之子”(赛14:12),他美丽并深受上帝的宠爱。圣奥古斯丁在《上帝之城》中指出撒旦的本性即多变,“确实,要不是他游移不定的本性,绝不会因出轨而招致罪恶”。《创世记》里蛇(撒旦)对夏娃说:“因为神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创3:5)蛇将人与神等同,人才吃下果子被逐出伊甸园,《诗篇》也提到人的地位应“比天使微小一点”(诗8:5),厄普代克的“天使”之言与撒旦引诱夏娃的语言如此相似,都试图引起人对于当前地位的不满足,无论形象或语言,厄普代克的“天使”都和魔鬼撒但相契合。

综上,厄普代克的“天使”更像伪装后的魔鬼,他外表美丽内心骄傲,言语之中充满诱惑,这样复杂的形象让《大天使》“不可言说”又意味无穷。

二、《大天使》敘事的宗教色彩

除天使形象的“不可言说”,《大天使》叙事语言瑰丽繁复,初看之下作家似乎在堆砌词藻不知所云,细读之后却让人产生乡愁般“遥远又真实”的感受。

在成为小说家之前,厄普代克一直想成为一名画家,他曾为漫画画过插图。他在接受采访时坦言:“作家的创造力即是可以将脑海中的画面表现出来。”《大天使》文本由一系列静物画面组成,画面能激发人的想象,开掘人内心的幽深,画面也表达了作家在创作时的内心状态。宗教体验往往超出人类理性而“不可言说”,用具体画面来描绘某种不可言说的事物容易带来“语言无力”之感,虽然厄普代克用各种细腻的形容词去描绘心中的画面,人却仍感觉到但丁所说的“字面意义的界限”,似乎难以道明人内心世界的复杂。除却字面意义的辖制,《大天使》同厄普代克的很多小说一样缺少道德方面的意义。厄普代克的语言着力点更像在追求一种超越的神秘意义,这种意义“通过文字所指代的事物来进行宗教意义的阐述”。他曾在另一篇短篇小说《浑然一体的碧海》中,借在海滩上观察的作家坦言自己并不指望同大艺术家一样能让词语“呼风唤雨”,他只希望“一旦落入我精心编织的词语之网,这玩意本身,这东西本身,会碎裂:留下关于自己的一条记录”。厄普代克尝试放开思想对于语言的支配,让语言自身去捕捉、承载。正如人是上帝恩宠的容器,此时的语言成为神秘感的容器。

《大天使》的宗教色彩还体现在叙事结构上,全文并无明确的时间发展顺序,各种关联意象并列带来一种宁静的秩序感。天使出现开始歌唱,结束歌唱,最后“请听听,我又要开始了”(鸽,129),预示着“天使之歌”在不断反复。这种永远的交替带来文本空间的绵延,就像是音乐可以被反复聆听,每一次带来不同的直觉感受。《大天使》是一篇具有音乐美的小说,在基督教仪式中,音乐用来颂赞神的美善,寻求神的心意,带来情感的沉浸与狂喜。厄普代克的小说被很多评论家认为思想空洞,这主要由于作家创作形式和表达内容的矛盾,音乐激发人的感情和想象,却难以承载思想,具有音乐美的小说不等同于音乐,语言文字的表现效果同人类的线性时间观念极其类似,它“涉及深思熟虑,会破坏人的直觉”。《大天使》更像是在描绘一种沉思前的直觉反应,却采用一种会破坏直觉的形式去表达。厄普代克的《大天使》玄之又玄,不是作家在故弄玄虚,而是内容本身“不可言说”。

三、《大天使》的宗教思想

厄普代克本人曾加入過公理教会和圣公会,在其自传性散文《山茱萸树》中他也明确提及自己是一个“公理会教友”。但《大天使》独特的创作方式会让人对厄普代克本人的宗教倾向产生疑惑。他信的究竟是什么?信仰对厄普代克又意味着什么?

德国神学家马丁·布伯曾说:“信仰乃‘我与你’而非‘我与它’之关系。”厄普代克也曾说:“没有信仰就没有善,只剩下碌碌行事。”宗教信仰曾给他安慰与勇气,但读者很难从作品中感受到一个虔诚的教徒形象。从他的小说中,看不出信仰有人类共同体般的乌托邦精神,他所有的疑惑都是围绕“我”与“上帝”的关系,“我”如何去认识“上帝”。他寻求上帝是为更了解自己,帮助自己走出精神困境,对他来说,“更使我迷惑的奥秘是我的自我的化身”。

厄普代克崇敬的克尔凯郭尔曾说:“信仰是纯粹主观体验,它不能被理性说明。”《大天使》感情热烈却缺少情节逻辑,作者在“百般狂喜赞美着”(鸽,129),这种写作方式正体现厄普代克追求那种“超越意志的幸福感”。厄普代克的“天使”形象雕琢,他喜欢对琐碎事物进行巴洛克式的描绘,这些特征都与在繁复的宗教仪式中沉醉于上帝恩典的天主教较接近。虽然厄普代克加入的公理会和圣公会是新教宗派,但这些宗派对于个人信仰都持较宽容的态度,圣公会高教会派在教理上倾向天主教,所以厄普代克作为新教徒带些天主教色彩也无可厚非。

新教取缔神职人员对经文的解释权,强调无需中介人可以与神交流,这在一定层面带来人对于信仰理解的多义性。《大天使》文本充满性诱惑,对天使的身体之美进行大肆渲染,但无论新教还是天主教都对性有着严格限制。在《百年孤独》中,天主教徒费尔南达在婚后夫妻生活中的刻板被马尔克斯用戏谑口吻描绘得淋漓尽致。在《出埃及记》的摩西十诫中写道“不可奸淫”(出20:14),“奸淫”即是超越一夫一妻婚姻制度之外的性关系,可性在厄普代克的理解中却有不同。在《挥之不去的欲念》中,厄普代克书写了一个孤独疲惫的已婚男人,他在诊室偶遇少年时代的情人,他对曾经的情人爆发出一种强烈的情欲,在他以为厌倦一切的时刻,他因突如其来的情欲重回少年,“在这个小镇,他又变成一个孩子了,在这里,生活就像一次漫长的冒险,一个流转的传说,一种永远近在眉睫的愉悦”(鸽,20)。厄普代克笔下的性正像信仰,带给人新生的喜悦。因为性,信仰进入俗世,而信仰也使性脱离单纯的肉体冲动。《大天使》既空灵圣洁又带着暧昧诱惑,正体现作家本人的宗教思想是一种精神和肉体升华的融合。这样的思想难以属于“天堂”,但正是这样的思想“道成肉身”给俗世生活带来指引,发掘平凡生活的诗意。人是软弱的,受到各种辖制,人也难以抗拒诱惑,但厄普代克用文字孜孜不倦地探寻俗世之人的罪恶与救赎。

《大天使》因“天使”形象的复杂,语言瑰丽与结构的音乐性特征,具有“不可言说”的性质。《大天使》宗教色彩背后的宗教思想也较复杂,厄普代克不是传统宗教观念的代言人,作家厄普代克总是超越基督徒厄普代克,这样的他难以去赞美上帝,却一直在发现上帝创造之美,从而努力完成“不可言说之言说”。

a 〔美〕约翰·厄普代克:《鸽羽》,杨向荣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128页,本文所引文本均出自这个版本,为了行文简洁,后文所引文本只随文注出页码,不再另行作注。

b 《旧约·但以理书》,《圣经》中文和合本,中国基督教协会2009年版,第10章第6节,本文所引文本均出自这个版本,为了行文简洁,后文所引文本只随文注出章节,不再另行作注。

参考文献:

[1] 约翰·厄普代克.鸽羽[M].杨向荣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

[2]《圣经》中文和合本[M].上海:中国基督教协会,2009.

[3] 约翰·厄普代克.什么是好的短篇小说.搜狐网,www. sohu.com,转引自《世界文学》,2001(6).

[4] 沈弘.弥尔顿的撒旦和英国文学传统[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

[5] 约翰·厄普代克讲述成为作家的过程.网易公开课,www.open.163.com.

[6] 约翰·厄普代克.厄普代克中短篇小说集[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

[7] 索伦·克尔凯郭尔.非此即彼[M].陈俊松,黄德先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

[8] 齐宏伟.文学·苦难:精神资源[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

[9] 哈旭娴.与经典的文学对话:欧美文学经典视野中的厄普代克[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

[10] H·奥特.不可言说的言说[M].林克,赵勇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

[11] 约翰·厄普代克.山茱萸树:一个少年时代[J].刘文译.外国文学,1986(3).

作 者: 陶晶,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王芳,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当代文学评论家,研究方向: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