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 敦
(湖南城市学院 党政办公室,湖南 益阳 413000)
瑞士心理学家荣格认为,“原型作为集体无意识的主要内容,是一种普遍的心理模式”,[1]其构成艺术家创作的激情源泉,引导着创作者回归人类最原初的生活状态,表现最原初的生存主题和生活情境。作为中国当代诗人中的一个特殊存在,年仅25岁的海子虽选择一种极端方式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但他生前创作的300多首抒情诗、3部长诗、1幕诗剧和1部仪式剧等,给诗坛留下了宝贵的财富,是“少数几个能给当代诗歌带来诗歌遗产的大诗人”。[2]纵观海子的诗歌创作,以原型和集体无意识为主要表现内容,以梦境式、神话式、童话式等为主要创作方法,以史诗为主要诗歌理想,体现出明显的“原型写作”特征,是一位具有代表性的“原型写作”诗人。
除了诗歌创作,海子提出的一些诗歌主张散见于《寻找对实体的接触(〈河流〉)》《诗学:一份提纲》等文论中。概括起来大致有两个方面:一是诗歌要抒写和表达“原始力量”。海子认为,伟大的诗人和艺术家诸如梵高、荷尔德林、尼采等都活在“原始力量”的中心,“他们的诗歌即是和这个原始力量的战斗、和解、不间断的对话与同一”。[3]在谈到如何接近这个“原始力量”时,海子强调要接触实体,它是真正的诗的基石,它不能被创造,永远只是被表达,诗人的任务就是要用自己的敏感力和生命之光将其照亮。进一步讲,诗人所从事的事业就是要在某一瞬间突入主体人类自身,深入“原始力量”中心,把原始材料、民族材料等化为伟大的诗篇。受到巨大元素的强烈召唤,海子自觉加入“原型写作”的行列。二是主张史诗创作。在抒情短诗的实践基础上,海子大胆地开始史诗创作,表明“原型写作”已成为诗人的审美观念和追求。海子努力构建属于自己的“史诗王国”,在其好友骆一禾的评论中,海子史诗想象的取材空间已超过中国大陆,延伸到了太平洋、两河流域和印度次大陆的广阔地域。海子自述他写长诗总是迫不得已,有太多的话要说,按照荣格的原型理论来理解,海子史诗创作的冲动和激情明显受到集体无意识的左右,强大的“原始力量”驱使他到人类早期社会和生活情境之中追本溯源,构建自己的象征和原型谱,最终形成了独特的“原型写作”风格。
阅读海子的诗歌,一种原始的气息扑面而来。海子把诗人的触角延伸到原初的自然和生活环境中,除了实践自己的诗歌主张外,与早期生活经历息息相关。海子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在考入北京大学之前,一直生活在农村,十五年的经历让他对乡村的点点滴滴十分熟悉。他在诗中尽情地抒写村庄、麦地、麦子、煤堆、雨、云朵、果园、柿子树、枫、野花、山谷、山楂树、民间艺人等等。海子乡村生活的经历和对乡村的深情成为其“原型写作”的重要基础。后来到北京接触和体验现代城市文明后,与早期的美好乡村生活相比,海子明显感到了心理落差,例如他把对城市文明的不满和反感写进《木鱼儿》中,用诗歌勾勒了一幅车祸场景,通过“猫的笑声”,极幽默地讽刺了现代城市生活的冰冷和危险。海子对现代文明适应能力的缺乏,促使他逐渐沉湎内心、远离尘嚣,深入集体无意识的海床中寻找他精神上的慰藉,刺激和逼迫着他回归到自己熟谙的乡土世界里、回到内心深处去寻求精神寄托。
海子是一个非常喜欢读书的人,他从荷尔德林、梵高、叶赛宁等西方文学巨匠和艺术大师的作品中汲取创作的原料和经验,并在实践中不断验证和升华,逐渐形成了自己诗歌“原型写作”特色。在《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中,海子毫无保留地表达着对这位被海德格尔誉为“最纯粹的诗人”的敬仰,高度赞扬其把风景和元素完美地结合成大自然的成就,表示要向其学习,要从“景色”进入“元素”内部,要热爱、歌唱和呈现这些元素的秘密。正因为此,他深入探寻火、水等元素的形成、发展和存在的秘密,提炼和呈现出诸多元素类原型。在《故乡》《归乡》《还乡曲》等诗作中,海子依循荷尔德林“诗意的栖居”的指引,浓烈地诠释着归乡主题,将其建构成美好的精神家园和诗意化栖居胜地。表现主义大师梵高敢于为艺术献身,其名画《向日葵》等促成了海子对“太阳”原型的热爱,创作了《阿尔的太阳》《日出》《太阳·七部书》等以“太阳”为核心意象的系列诗作,发掘和表现了“太阳”背后强大的原始力量。叶赛宁、雪莱等则被海子尊为“诗歌王子”,这些诗人的创作因执着地追求精神故乡,让海子在诗歌的“王位”中找到了知己,不断地与原始力量进行抗争、对话与融合。
海子诗歌“原型写作”的形成还与其所处的文化背景密切相关。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受西方现代文明冲击,中国文坛掀起了“寻根文学”浪潮,大力倡导树立强大的民族自尊心,认知和拥抱本土文明,回归传统文化审美,写我们民族独一无二的“根”。“寻根热”在某种层面开启了海子诗歌原型创作的阀门。“海子的诗歌具有强大的文化转化力”,[4]根植于东方文化的沃土,他时常深潜到民族文化资源和民族意识中,创作出了《龙》《中国器乐》《农耕民族》《历史》《东方山脉》《亚洲铜》《喜马拉雅》《民间歌谣》《水抱屈原》等富有原型特征的优秀诗作。
与一般意象不同,海子在诗歌创作时有意将笔下的材料和诗歌上升到整个人类形象的高度。例如在《诗学:一份提纲》中,他直言“马是人类、女人和大地的基本表情”“鹰是一种原始生动的诗”等,表明意象在他诗中的特殊内涵。按照荣格对原型的定义,其是“在我们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的残余”,[1]9是可以共同感知的。海子创作的大量诗歌聚焦人类早期生活的典型场景、典型意象和典型经验,虽有时间和地域之差,但因其属于集体记忆,容易激发读者的共鸣。海子在诗中原创性地呈现了一系列标志意象,丰富了中国现代诗歌的意象群。在海子的诗歌中,总体上有三大类“原型”。
一是基本原型。包括阿尼玛原型和阴影原型。在荣格看来,阿尼玛原型主要是指男人心理中女性的特征。具体而言,表现在对女性的崇拜,对女性身体、气质的极大关注,对女性感性等特征的高度认同等方面。海子描写爱情、女性的诗篇超过70首,浓烈地表达着对女性的迷恋,尤其是对“母亲”强烈的精神依恋,《春天的夜晚和早晨》《四年前生》《给母亲》等大量诗篇表现出海子身上深藏的“恋母情结”。海子往往将女性“神化”,例如《你的手》《写给脖子上的菩萨》《海上婚礼》《爱情诗集》《长发飞舞的姑娘》《四姐妹》等诗,诗人将他曾经的恋人置于神话般的背景下,赋予神性的光彩。诗中少女、女孩、新娘、妻子、恋人、妇人、萨福等有关女性的意象,大多是女神、精灵、女皇的化身,“是他对完美女性理念的无意识的再现”。[5]此外,海子在诗中浓烈地展现出“忧郁(伤)”的一面,性格的因素和内心的矛盾逐渐锻造了诗人孤独忧郁的诗心。有时,他把这种悲伤的情绪投射到自然事物身上,描绘受伤的天鹅、孤独的鹿王、病痛的鲜花、鲜血殷红的马、哭泣的木头等;有时,直接揭露内心的伤痛,例如“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有时又热衷乌托邦的幻想,“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诗中对忧郁、感伤、悲痛、爱幻想等个性的抒发,体现出诗人身上明显的阿尼玛原型。
阴影原型代表着人最基本的动物性,它极度强大危险,是个体不愿成为的内容。在海子的诗中,阴影原型集中体现为死亡原型。在《怀念》中,西川说海子是一个有着自杀倾向的人,他的身上始终潜藏着一种死亡意识。从创作上来说,阴影原型作为潜意识的一部分,成为海子原型写作的重要动力和源泉;从个体发展而言,阴影的不断刺激和唤起,让诗人的理性越来越被内在的原始欲望和本能压制,在他的诗中可捕捉到这一发展变化过程。先是在早期诗歌《我请求:雨》中出现了“死”的字眼,继而在《我的窗户里埋着一只为你祝福的杯子》中描绘“死”的画面,再次是在《自杀者之歌》中谈论“死”的方式,最后在《春天,十个海子》中对“死”不能自拔,诗人一步步深陷死亡的沼泽无法脱身。特别是用“伏在一具斧子上像伏在一具琴上”等诗句来美化“砍头”“上吊”等自杀情景,透露出一位诗人对生命和死亡的变异思考。阴影原型不仅让海子的诗充满悲观、绝望、压抑、冲突、死亡等意象和主题,同时让诗人自己沦为殉道者。
二是自然基本元素类原型。在早期人类社会,由于人的认知水平有限,对自然元素始终保有一颗敬仰之心,将其奉为图腾或者图腾的一部分。作为诗人,海子喜欢探究宇宙的本源,特别关注“土”“水”“火”等基本元素,并努力突入这些元素内部,探寻“大宇宙”的神秘。
“土”。海子总会将“土地”和与之相关的“黄土”“亚洲铜”“山脉”等原型,置于人类发展史的宏伟背景中阐释,从时间和空间上揭示其与人类的血肉联系。“土”承载着一切生命体,“祖父”“父亲”和“我”生于此,也终究埋于此(《亚洲铜》)。作为万物之母,人类“在黄土的情意中住了下来”(《农耕民族》),耕种土地,休养生息,世代更替。无论是《坛子》《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东方山脉》,还是在长诗《太阳·土地篇》中,海子不同于现实主义诗人对土地现实环境的抒写,始终用独特的视角呈现出“土地”原型的母性色彩和母性意义。
“水”。在《原始文化》一书中,爱德华·泰勒列举了诸多原始人崇拜水的例子,特别是在非洲瓦卡人部落里,水被视为“精灵”。海子对“水”原型的描绘,主要表现在“生殖崇拜”和“女性崇拜”两方面。海子将“水”和生育生殖联结起来,“水底中千万颗乳房”(《尼采,你使我想起悲伤的热带》),比喻形象生动;类似的诗歌还有《生殖》《泉水》《冬天的雨》《河流》《遥远的流程》等诗歌。海子习惯把女性喻为“水”,将其作为女性的象征。在《妻子和鱼》中,“我看不见的水痛苦新鲜的水淹过手掌和鱼流入我的嘴唇”,富有创意地展现出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如胶似漆;还有“我所热爱的少女河流的少女”(《十四行:王冠》)等诗句,将“水”和女性融为一体。
“火”。在海子的诗中主要体现为“太阳”原型。海子对“太阳”的钟爱,一方面有受到“瘦哥哥”梵高的影响,另一方面基于内心根深蒂固的“太阳”崇拜情结。与“水”的阴柔特性相比,“太阳”充满力量,是催生万物的“鞭子”,它是灼热的,可以“把星空烧成粗糙的河流”“把土地烧得旋转”(《阿尔的太阳》)。与“土”的母性不同,“太阳”是父性的,是阳刚的代名词,给大地以光明。海子尽情地歌颂着“太阳”,创作了《夏天的太阳》《歌:阳光打在地上》《太阳和野花》以及《太阳·断头篇》《太阳·土地篇》等长诗。海子奉“太阳”为中心和权威,在“太阳”原型中找到了“主”的桂冠,并向世人宣告,“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对“太阳”的歌颂,“体现了海子追求永恒精神价值的狂热欲望”。[6]
三是古老乡村生活类原型。在中国当代诗人中,很少有像海子一样,那么忠诚地抒写着古老的乡村生活。海子的乡土诗歌,散发着原初的、神秘的、诗意的气息,这与他选择表现古老乡村生活类原型密不可分。
在这个原型谱系中,“村庄”是载体,它不仅是“儿子静静长大”的地方,还是母亲哺育的温床;它不仅是村民们集体生活的固定场地,更是人类诞生和成长的记忆之所;它不仅提供生存的物质条件,还是人类精神栖居的温暖港湾。“乡村母亲”是核心,“母亲”孕育了我们的生命,是整个乡村生活的中心,是家的象征,“妈妈又坐在家乡的矮凳子上想我”(《雪》),始终牵动着游子身上的思念。“麦子”是基础,“全世界的兄弟们要在麦地里拥抱”,海子把麦子不仅作为粮食,更是将其视为精神图腾,是“种子”的象征,承载着生存的希望。“乡村少女”和“新娘”是灵魂,“她走来断断续续地走来洁净的脚沾满清凉的露水”(《女孩子》),乡村纯洁的情愫、温暖的婚姻、甜美的日子,焕发着生活的诗意。“野花”是背景,“山洞里的野花顺着我的身子一直烧到天亮一直烧到洞外世界多么好”(《野花》),象征着一股原始的生命力,在贫瘠的环境中绽放,顽强而美丽。还有“果园”“煤堆”“井”“牛”“羊”“鹿”等等,海子总是穿越到遥远的早期社会中,用先民的视角,呈现这些原型的内涵。同时,这些原型又以某种奇妙的组合,构成了一帧帧古老乡村的生活情景,其中的人、事、物、情等如日光、月光、星辰,让这幅遥远和静谧的乡村生活画卷熠熠生辉,置身之中,原始感、亲切感、真实感油然而生。
荣格在分析心理学与诗歌的关系时,归纳艺术创作有两种主要方式,一是作者对材料进行特殊处理,达到表达的意图和效果;一是文学作品“或多或少完美无缺地从作者笔下涌出”“像是完全打扮好了才来到这个世界。”[1]111他认为前者是平庸的艺术,后者才是伟大的作品。海子的诗歌表达人类集体的心理、经验和情感,以“原型写作”这种独特的方式,对个人生命体验与集体生命哲学进行了完美诠释,实现了个人生命的诗化和艺术化。
一是海子诗歌具有丰富的象征性。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认为,人的精神结构彷如一座冰山,意识只是露出水面的一小部分,无意识是下层的大部分冰山。具有诗歌天赋的海子,似乎与“原始意象”之间有着天然的情结,在诗中展现着冰山下的隐秘世界。一方面,海子诗歌选用的意象、营造的意境具有广泛的包容性和厚重度。不同于现实主义诗人对客观事物的感知,海子总是将其置于遥远、古老、原初的环境之中,深层次、多维度呈现其意象和意境的本真内涵。例如他取材大自然和乡村的诗歌,无论是自然界的基本元素,还是组成乡村生活的人、事、物,这些意象非常普遍,在一般的诗中甚至是被忽视的对象,但他充分利用自身敏锐的辨识力和洞察力,进行时空转换,轻易就能挖掘其内部的秘密。例如“我把古老的根背到地里去”(《春天的夜晚和早晨》),一下子就把“根”的久远和生命力呈现出来。又如“亚洲铜”以极具有雕塑感和形象感的意象来代表“黄土地”,精炼的语言使“土地”涵盖的深层意蕴立即凸显。简言之,海子关注的是实体本身诞生、发展、灭亡的过程,所以他总是会回到原点,探索其在大自然和人类社会中的价值与意义。另一方面,海子诗歌的表达是个人的,更是集体的、共同的。荣格在阐释集体无意识时,认为“其内容与行为模式在所有地方与所有个体身上大体相同。”[7]即不同人、在不同地点,对原型有着共同的话语。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海子诗歌的原型书写已超出个人表达的范畴,具备民族、甚至世界的意义。尤为可贵的是海子对乡村生活的抒写,传达了人类适应自然、利用自然的经验,蕴含着人类由洞穴发展到筑居生存的过程,极具海德格尔诗意栖居的境界和陶渊明“世外桃源”的情景。海子笔下的村庄是典型的集体的村庄、理想的村庄。
二是海子诗歌童话式、神话式、梦境式创作呈现出浓烈的幻美色彩。荣格说,“原型本质上是神秘的”,[1]15需要通过一定方式来使之显现,童话、神话、梦等本身既是集体无意识的重要内容又是连接集体无意识的重要媒介。从艺术角度而言,神境、幻境、梦境等极具艺术感染力,其亦真亦幻的特征,增添了海子诗歌无限的想象空间。翻开海子的诗集,诗中奇幻的想象、奇妙的组合、不合常理的表述等,焕发出梦幻般的美感,呈现出朦胧神秘之美。诗人擅长把自己融入大自然的环境,想象《我坐在一颗木头中》,通过梦境来感受生命的律动,拉近了人与自然的距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极尽天人合一的意境和美感。“这种以梦当真的写法常使缪斯妙笔生花,含蓄异常。”[8]诗人被某些评论家誉为“童话诗人”,善用童话的笔法来描绘美丽的风景,在《秋天》中极富创意地把红花比喻成秋天的膝盖、把苹果比喻成树上的灯,营造了一个纯净的童话世界。在《抱着白虎走过海洋》中,全诗沐浴着神性的光芒,宛如一幅圣母下凡、穿越海洋的场景。在《四姐妹》中,海子直接将恋人与“命运女神”互喻。除此之外,“耶稣”“基督”“菩萨”“河伯”“牧羊人”“基督”“侍女”等神话中的物象在诗中频频出现,关于宇宙创生、人类诞生、自然演变等相关主题的神话、童话非常之多,这种创作方式极大地拉升了诗歌的表达维度,营造出旷远、雄浑、原初的意境,赋予了海子诗歌独特的艺术价值。当然,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读者欣赏海子诗作的“隔”。
三是海子用生命书写的实践赋予作品极强的艺术张力。海子是一个情感十分丰富、容易多愁善感、有时顾影自怜的人,“他在贫穷、单调与孤独之中写作”。总结海子的一生,他是一位诗歌的殉道者,在与现实的矛盾冲突中,全身心浸入到诗歌中去追寻他的精神家园和诗歌理想,最终在远方“一无所有”的哀叹中,用自己的生命写下了“一首孤独而绝望的诗歌死亡的诗歌”。无论是诗人内心的冲突和对话,还是与原始力量的抗争和战斗,甚至最后肉体对理想的殉葬,海子的诗歌在矛盾对抗和两极分化中,爆发出极强的艺术张力。
一方面,海子用生命吟诵美与善,面对“景色”被不断破坏和毁灭,表现出极度的悲伤和痛苦,奠定了他诗歌悲伤的整体情感基调。在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下,海子的诗歌加强了对“远方”“精神”“家园”等的苦苦追寻。在历史不断演进变化之下,在人类文明不断更替之中,寄寓着美好和温暖的“村庄”变成了“忧伤的村庄”;发现“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新增了诗人在草原上的漂泊和孤寂;诗人像“美丽负伤的麦子”“孤独如天堂的马匹”。正如他崇拜的荷尔德林、叶赛宁、普希金、韩波等诗人,海子的诗浸透着哀伤和忧郁。“心碎”“伤口”“滴血”“泪水”“呜咽”“负伤”“忧伤”“孤独”“流血”等词大量出现,是诗人内心情感的真实外溢。另一方面,海子用诗歌构筑生命理想、用生命实践歌唱理想,最终被“黑色”和“阴影”吞噬,使诗歌在创作风格上呈现悲壮之美。海子是生命的歌者,与“原始力量”、与自我一直处于不断的对话和冲突之中。他过于忠诚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容不得半点杂质;过于忠诚于自己的诗歌理想,天真地开始“一次伟大的诗歌行动和一首伟大的诗篇”,乌托邦的幻想最终让他“头破血流”。从某种层面上来讲,海子诗歌之所以具有强大的艺术魅力,是因为“它是诗人生命意识的折射、外化,是诗人惊心动魄的生命历程的象喻和浓缩”。[9]诗人热爱生命、敬畏生命,渴望实现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可一旦远方被“黑夜”“黄昏”“阴影”笼罩,生命被“痛苦”“绝望”“悲伤”侵蚀,诗人义无反顾选择了献身,完成了诗人自身这一最大生命意象的书写。厚重的生命底色,巨大的情感张力,悲剧性的结局,海子用燃烧的生命激情写就了属于个人和集体的伟大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