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孟华
本书明确提出了抗战文学研究的“非文学期刊”视野问题,通过对茅盾、夏衍、张爱玲等名家佚作的搜集、校勘与考辨,拓展抗战文学史料发掘的边界,还原抗战文学的历史现场与原始形态,以期推动抗战文学研究的发展与突围。
《烽火遗篇:抗战时期作家佚作与版本》
凌孟华 著
中华书局/2022.10/78.00元
凌孟华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特别是抗战时期作家佚作和版本研究。著有《故纸无言:民国文学文献脞谈录》《旧刊有声:中国现代文学佚文辑校与版本考释》,先后在《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文艺争鸣》《鲁迅研究月刊》《新文学史料》等报刊发表学术论文60余篇。
版本之学,宋元以降,可谓源远流长,硕果累累。新文学运动以来,随着印刷技术的进步与中国报刊业的发展,现代文学的版本越发纷繁复杂,重要作品大多具有初刊本、初版本、文集本、全集本等不同形态,保留着作家(或编辑)对作品的不同修改和处理。现代文学版本学既要继承中国古代文学版本学的优良传统,又要借鉴西方现代版本学的先进思想,还要面对现代文学出版的现实问题。抗战时期,日本侵略者的铁蹄残酷地打乱了现代中国社会的运行秩序,粗暴地介入了现代作家的日常生活,深刻地影响了作家的文学创作,彻底地破坏了报刊书籍的出版生态,导致抗战文学的版本问题变得异乎寻常地复杂,同时也具有超乎一般的重要性与广阔诱人的学术研究空间。
戴望舒的《烦忧》可谓现代新诗的经典。记得1990年代上大学期间,同窗李君写有“说是嘉陵江上的清波/说是歌乐山顶的白雾/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说是歌乐山顶的白雾/说是嘉陵江上的清波”(大意如此,个别字词可能有出入),我在课间展读之后惊为天才之作,佩服得好久都不敢捉管分行。后来读戴望舒诗集,才恍然那是李君的模仿与致敬之作。自此,对戴望舒这首回文新诗《烦忧》也就过目成诵了。直到20多年后,读《徐迟文集》时偶遇一段文字,回忆在孤岛编《纯文艺》旬刊,“第一期上……还发表有戴望舒的《烦忧》一诗,陈歌辛作曲,五线谱排印”[1],真是怦然心动。因为此前为在“中国现代文学”课堂上讲授此诗而翻阅《戴望舒全集》时,就发现所录起句并不是“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而是“说是寂寞的秋的悒郁”。
关于戴望舒诗歌的版本差异,早有戴望舒的朋友和读者关注。施蛰存就曾说“检阅望舒每一首诗的最初发表的文本,和各个集本对校之后,发现有许多异文……决心做一次校读工作,把重要的异文写成校记”[2]。而《戴望舒全集》编者在《出版说明》中也表示“以诗人按创作先后自编的《望舒诗稿》和《灾难的岁月》两本诗集为编排线索(集外佚诗依其发表先后插入其间),以第一次收入诗集的作品为本,注释中保留了出版前在报刊上发表和再次收集出版的异文”[3]。但遗憾的是,其关于《烦忧》的几条注释称收入《望舒诗稿》时“秋的悒郁”改为“秋的清愁”,“海的怀念”改为“海的相思”,“假如有人问我烦忧的原故”改为“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出现了明显的失误。因为核查《望舒诗稿》(上海杂志公司1937年初版),《烦忧》文本与《望舒草》初版本、《新文艺》初刊版是一致的,并没有注释中所称的修改。
既然《望舒诗稿》版《烦忧》并没有修改,那么值得追问的就是,《烦忧》到底是什么时候修改的呢?施蛰存《校记》曾指出周良沛编《戴望舒诗集》的《烦忧》文本不同于《望舒草》与《望舒诗稿》。那么《戴望舒诗集》之前还有更早的《烦忧》修改本吗?于是又查《戴望舒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所收《烦忧》起句已是“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但问题在于《戴望舒诗选》正式出版之际,戴望舒已经去世7年有余,他是什么时候修改《烦忧》的呢?
对此,书中没有任何注释,艾青序《望舒的诗》也没有涉及此诗选的底本问题。沿着戴望舒诗集的出版历程追溯《烦忧》修改情况的线索中断,直至我在徐迟的文字中读到《烦忧》重刊于《纯文艺》的信息,并顺藤摸瓜在上海图书馆“民国时期期刊全文数据库”中得以“整本浏览”《纯文艺》创刊号,惊喜地在目录中看到果然有《烦忧》,署名“戴望舒诗 陈歌辛曲”。
这里重刊的《烦忧》会是修改本吗?起句会是“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吗?在希冀中迅速翻页,我很快在第47页和第48页看到了“五线谱排印”的《烦忧》,歌词起句正是“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不由得喜出望外!细读之后,发现《纯文艺》重刊内容与《戴望舒诗选》所录的《烦忧》修改本虽然主体相同,但仍有不一致的地方:一是第2行和第7行均作“说是辽远的云的想思”,不是“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二是第5行作“不敢说出你的名字”,不是“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这两处差异之中,“想思”一词虽不常用,但也是古已有之,可能是《戴望舒诗选》选录《烦忧》时将“想思”替换成了更通行的“相思”。而“云”与“海”之间,有“我”与无“我”差别甚大,特别是如果无“我”,本诗的回文之美就破坏了。这该如何解释呢,是手民之误吗?果然,《纯文艺》第2期刊有《编后谈》,第2段谈及“关于陈歌辛先生的乐曲,上期的《烦忧》中,在第2页第1行第二小节A音符之下,脱落一‘我’字”。这就坐实了修改版的《烦忧》第五行还是有“我”的,《烦忧》仍是一首精美的不可多得的经典回文新诗。
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戴望舒诗选封面
《纯文艺》编辑徐迟、《烦忧》曲作者陈歌辛与词作者戴望舒当年过从甚密,《烦忧》修改版的产生和发表应该是朋友之间弹奏旋律、切磋诗艺、激扬文字的产物,是沟通、协商、合作的结果。也就是说,作为歌词的《烦忧》在初刊版基础上的数处修改很可能是戴望舒本人为适应歌词风格而亲自进行了调整。退一步讲,即使不是戴望舒亲自操刀,至少也是知情的,否则不会以此面貌出现在《纯文艺》创刊号上。
《纯文艺》重刊的歌词版本《烦忧》的重新发现,有助于回答《烦忧》到底是什么时候修改的问题,其修改时间至迟不会晚于《纯文艺》创刊号的出版时间,而上限应当在1937年1月初版的《望舒诗稿》编印之后,至于更准确的时间则还有待更多的资料发掘。还有一个问题是歌词版本《烦忧》第2行和第7行的“云”是怎样变成,或曰回归到初刊版之“海”的?是还潜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版本,还是《戴望舒诗选》的编辑者进行了处理?修改版本《烦忧》是经徐迟之手刊发的,在《戴望舒诗选》选辑过程中徐迟又给了“不少帮助”,我们似乎有理由推测是徐迟将修改版本《烦忧》提供给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才有了我们熟悉的“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的广为传播。而提供的方式是《纯文艺》原刊(影印件)还是手抄件已经无法向徐迟求证了,若是手抄件,则存在有意无意间将“云”抄录为“海”的可能。
事实上,从诗歌艺术层面来讲,“云”意象的表现力无疑不及“海”意象。“云”的特点是可远可近,忽远忽近,当它触手可及的时候自然就谈不到“辽远”了;而“海”不同,无论是在内陆遥想,还是在海上近观,它都是“辽远”的,更能体现那份“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的似淡还浓的相思。如果是这样,那么就是徐迟成就了《烦忧》的最优化版本,可谓功不可没。
上海《导报》载《在轰炸中生活》
1937年8月31日,日军首次空袭广州;10月21日,余汉谋部弃守,广州沦陷。在近14个月的时间里,广州遭遇了日军的疯狂轰炸,灾情惨烈,损失惨重。在这场惨绝人寰的大轰炸中,当时生活在广州的作家如巴金、夏衍、司马文森、靳以等留下了一批兼具纪实性与文学性的作品。其中,夏衍作品收入《夏衍全集》的就有《对全世界人士的一个急迫的呼吁》《把这旷史的惨剧记录下来》《广州在轰炸中》等,论艺术性与影响力,则首推《广州在轰炸中》。
夏衍《在轰炸中的生活》第一页
翻检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夏衍研究材料,就会发现夏衍还有一篇《在轰炸中生活》,曾在徐州师范学院中文系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夏衍专集》、中国戏剧出版社版“中国现代作家作品研究资料”之《夏衍研究资料》、巫岭芬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之《夏衍研究专集》等研究资料中提及,文章却始终未见披露。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重庆图书馆友人的帮助下得以翻阅《新新新闻每旬增刊》创刊号,有幸展读了夏衍的《在轰炸中生活》。此文共计2700余字,篇幅和《广州在轰炸中》非常接近,落款“六月十五日”,正是《广州在轰炸中》写成后一周,是夏衍又一篇描写广州大轰炸的力作,堪称《广州在轰炸中》的姊妹篇,而且表达更为曲折、细腻而又不乏机智与幽默。
文中夏衍描写了警报声响后自己的状态,“我住的屋子和放警报的地方很近,所以警报催我起来,照例的洗盥,看报,照例的到报馆去办事”,可谓不避琐屑。至于对“猛烈的高射炮的声音”中行人的“照常”,公共汽车的“照旧”以及草地上几对男女的“依旧”的描写,也是相当地细致入微。紧接着的一句比喻“广州人对于空袭,真有点像渔夫们对于海一样地失却了恐怖的观念了”,则既生动准确,又不乏幽默意味,可谓神来之笔,能够把握住没有空袭的日子里人们“类似寂寞的异样”而感到奇怪甚至有些挂念的心理。
夏衍
《在轰炸中生活》与《广州在轰炸中》有明显的互文关系,都既有用飞机数量、轰炸次数、持续时间、伤亡人数等数据说话的新闻记者的纪实文风,又有正面描写死难者惨状与侧面描写街道树遭殃相结合的文学作家的表现手法。但前者明显更具个人化色彩,包含更多夏衍对自己及同人“在轰炸中生活”的记录和书写。如果说《广州在轰炸中》尽管强调“不亲身经历过是不会理解的”,但作者本人更多的是一种隐身状态,在用自己的感官和文字记录“广州在轰炸中”,那么《在轰炸中生活》则是一种直播状态,在用自己的行为和情感折射人们“在轰炸中生活”的诸多侧面。其中如“二十八二十九这两天的继续的猛炸,使我也不能平常一样地做工作了,被炸地点,和报馆渐渐接近了”“我们没有搬,预备挺下去”“我在报馆的寄宿舍里,正在翻译一篇下午要发稿的鹿地亘兄从武昌寄来的特稿”“但是第二日,我们又在轰炸中采访,编辑,和出版了”,就既有夏衍个人工作状态的实录,又有《救亡日报》群体工作精神的展示。
同时,文中记载的当年夏衍及《救亡日报》同人生活、工作、言行等细节,对还原《救亡日报》阶段夏衍的形象风采,研究夏衍之于《救亡日报》的影响与互动,都具有重要价值。比如第8段虽然只有一句话,但这句“真的打中了编辑室,那么执笔而终,也算是文人的本色啊”,可谓交织着玩笑与认真,融合着悲切与凛然,将坚守岗位、笑对灾难、视死如归的文人情怀及其自我解嘲、逞口舌之快的姿态记录在案。夏衍有“墨写的字是刀也砍不掉的”[4]之说,这些“墨写的字”也记载着夏衍与《救亡日报》同人的铁骨与笑容,令后世读者铭感。文末“我却感到了一种未死去的羞惶”已是难能可贵的自我反思,而“政治上文化上负有责任的一共死了几个?”与“可是壮烈地战死的和直接死在炸弹下的文化人究竟在那里?”两个追问,进一步深入到了文化人的群体反思层面。末尾的“已死者的责任是加在未死者的身上了”更是将反思落到实处,主动扛起“已死者的责任”继续前行,显示出难得的担当精神与行动勇气。
《新新新闻每旬增刊》创刊号的《编辑后记》对夏衍及此文有专门介绍,谓“而《在轰炸中生活》一文,便描写月前广州大轰炸中之直接体验。我们由此可以看出敌人的毒狠残暴,可以看出一位民族战士的斗争心情。但这篇稿子因为有点时间性,夏先生寄给本刊之后,又在沪报发表了,编者认为有传播的价值,仍为刊载”。其对《在轰炸中生活》的“广州大轰炸中之直接体验”的强调可见编辑对此文价值的准确把握,而“夏先生寄给本刊之后,又在沪报发表了”则表明此次刊发并非初刊。
然而虽有“沪报发表”的线索,但“沪报”不知是指《沪报》本身还是沪地的报纸。好在数字人文时代带给了我们更多的方便,各种民国报刊数据库越做越好,条目越来越多,检索也越来越方便。就在《烽火遗篇:抗战时期作家佚作与版本》书稿三校的过程中,硕士生曾诗君代为检索到了《在轰炸中生活》在“沪报发表”的初刊本。这家“沪报”是《导报》,时间是1938年6月29日。对读夏衍《在轰炸中生活》之《导报》版与《新新新闻每旬增刊》版,发现存在异文近50处,其中最明显的差异有两处,一是《导报》版在“我凭这自信从容地在广州住了五个多月”之前多了一段内容:“真的,一个人要活下去固然并不容易,但是要使生命终止也不像意想一般的简单。”二是《导报》版在“催我起来,照例的洗盥,看报”之前多19个字,为“警报的警声特别的响亮,每天7点,第一次警报”。其余异文均为细节,如“总会有点觉得害怕的”与“总会觉得有点害怕的”,“这种花的鲜艳和好看”与“这种花朵鲜艳和好看”等等。
如果说细节上的差异可能是因为一刊一版对夏衍手稿的不同释读造成的,那么两处数十字的脱漏又是怎么形成的呢?仅仅是手民之误吗?夏衍的两份手稿(抄件)内容是一致的吗?这些值得追问的问题,目前只能录以待考。
萧红
《回忆鲁迅先生》是鲁迅口中“比谁都更有前途”[5]的“当今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6]萧红回忆鲁迅的经典之作,被认为是“公认的回忆鲁迅先生文章中最动人心弦的篇章之一”[7],“她的散文创作中最为出色的佳构”[8],“鲁迅若能看到这样动人的文章,我们相信他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安息的”[9]。而在鲁迅孙子周令飞看来,更是“史上最为真实、最为详尽、最为精彩的回忆鲁迅生活的经典”[10]。
香港《星岛日报》1939年10月18日载《记忆中的鲁迅先生》
而《回忆鲁迅先生》先后在多种民国报刊发表,由多家出版社刊行,收入诸多萧红的选集和全集,呈现出复杂的版本变化和丰富的讨论话题,有必要对其进行认真的清理和仔细的校勘。其中《星岛日报》版《记忆中的鲁迅先生》80年来未曾收入诸多《萧红全集》与各类文集,也未见完整地整理披露,这种出人意料的局面值得梳理和分析,包括《回忆鲁迅先生》单行本的版本细节也仍有值得注意的言说空间。
犹记得搜寻《记忆中的鲁迅先生》时,我曾效法前贤“动手动脚找东西”,首选当然是原报原刊。然而由于地域、历史等原因,香港《星岛日报》芳踪难觅,只得退而求其次,寻找可资参照的整理版本,却发现不仅所有萧红作品选集都没有收录《星岛日报》的《星座》副刊登载的《记忆中的鲁迅先生》(以下简称《星座》版《记忆中的鲁迅先生》),先后出版的多种《萧红全集》也存在着要么未收要么张冠李戴等问题。更为重要的是,20年间6家出版社出版的6个版本《萧红全集》不管是编入《鲁迅先生生活忆略》,还是《记忆中的鲁迅先生》,都是把二者注释为题名不同的先后刊行的文本(似乎内容可以划等号),都是起于“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止于“果戈里的《死魂灵》,又开始翻译了”,似乎都没有《回忆鲁迅先生》最后11节内容。《星座》版《记忆中的鲁迅先生》果真没有这11节内容吗?越是看到几种《萧红全集》关于此文的编辑问题,我就越是想要进一步验证,以求眼见为实,于是继续“上穷碧落下黄泉”,寻找《星座》版《记忆中的鲁迅先生》。
生活书店版《回忆鲁迅先生》第4页
妇女生活社版《回忆鲁迅先生》第4页
后来经过多方努力,我终于阅读到《星座》版《记忆中的鲁迅先生》电子版数种。展读之后,就发现与前述6种《萧红全集》的注释或正文均不一致。《星座》版《记忆中的鲁迅先生》止于“天将发白时,鲁迅先生就像他平日一样,工作完了,他休息了”,包括《回忆鲁迅先生》最后11节内容,与《文学集林》第2辑《望——》刊载的《鲁迅先生生活忆略》存在着巨大差异,是两篇不同的作品。几种《萧红全集》在《星座》版《记忆中的鲁迅先生》的注释或编校方面都出现了问题,具体而言,1998年哈尔滨出版社版、2010年凤凰出版社版、2015年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版和2018年北方文艺出版社版《萧红全集》收入的《鲁迅先生生活忆略》注释时没有注意到与《记忆中的鲁迅先生》的重大不同,《鲁迅先生生活忆略》不曾以《记忆中的鲁迅先生》为题(也并不是原题《记忆中的鲁迅先生》)在香港《星岛日报》发表。2011年黑龙江大学出版社版与2014年北京燕山出版社版《萧红全集》收入的作品题名《记忆中的鲁迅先生》,注明首刊于香港《星岛日报》,却并不是《星座》版《记忆中的鲁迅先生》,而是《文学集林》版《鲁迅先生生活忆略》,注释“以《鲁迅先生生活忆略》为题,再刊于《文学集林》”也混淆了两篇差异性远远大于相似性的文章。
《回忆鲁迅先生》萧红著,1940年出版
迄今为止,只有袁权主编的《萧红全集》(金城出版社2021年6月版)第4卷《附录》部分收入了《记忆中的鲁迅先生》,有注释谓:本文于1939年10月分6期连载于(香港)《星岛日报》“星座”副刊“鲁迅先生三周年纪念特辑”,是后来成书的单行本《回忆鲁迅先生》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此中字句在单行本中有不少改动之处,特收录于此。[11]其实,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全文约19000字,其中“鲁迅先生睡在二楼的床上已经一个多月了,气喘虽然停止,但每天发热”之后的5600余字,最早是在《记忆中的鲁迅先生》中问世,是这些萧红文字的初刊本,包括“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这样备受好评的经典开篇、鲁迅流传甚广的“踢鬼”的故事、鲁迅半夜开始写文章的特殊工作节奏等重要内容都是通过《记忆中的鲁迅先生》第一次与读者见面。对读约8500字的《记忆中的鲁迅先生》初刊本与妇女生活社《回忆鲁迅先生》初版本相关内容,就会发现后者虽然编入了前者的主体内容,但在先后顺序、小节划分与字句表达上还是有诸多不同。前述顺序变化背后有萧红的慧心与思量,足以见证才女的决定与剪裁。小节划分的不同则说明妇女生活社版《回忆鲁迅先生》不是随写随分自然形成的,而是有三分之二都经过萧红的精心分合与编排,字句表达的差别更是多达180余处。[12]
此外,抗战时期出版的妇女生活社版萧红《回忆鲁迅先生》与抗战胜利后出版的生活书店版二者虽然目录一致,都是《回忆鲁迅先生》在第1-55页,另有附录一许寿裳《鲁迅的生活》、附录二景宋《鲁迅和青年们》与第110页《后记》,甚至版式也一致,都是每页竖排13行,每行40字,却是不可混淆的两个版本系列,存在着值得注意的重要差别。最大的差异是妇女生活社初版本系列第4页第3行的“他在女师大读书时,周先生在课堂上,一生气就用眼睛往下一掠,看着她们”在生活书店修改版本系列中没有出现。也就是说,生活书店版删去了初刊本的这30个字,而且生活书店修改版本系列专门把第4页处理为12行,比前后其他页面都少排一行,保持着与初版本一样的在“随便看看……”之后翻页,从而不影响全书的目录编排,可谓巧妙而隐秘,堪称现代文学版本研究的一个极其特别的例证。
前述3种抗战文学作品,无论是戴望舒的经典诗歌、夏衍的重要佚文,还是萧红的散文名篇,背后都存在着有趣、有料的版本研究空间。我的讨论也只是初步的尝试,经过几年的积累,在抗战文学版本研究方面的一点成果能够结集在中华书局出版,可以说证明了一个简单的道理或趋势,那就是抗战文学版本研究适逢其时。首先是大数据时代提供的红利。中国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重庆图书馆等馆藏机构与中国历史研究院、超星、大成、浙江越生文化传媒集团等单位陆续对抗战时期出版的书籍、报刊进行了大规模的数据化处理,建成了数据库资源向公众开放,为抗战文学研究者查阅海量民国出版物、研究版本问题提供了极大的方便。比如当年遍寻不得的《救亡日报》如今可以在“抗日战争与近代中日关系文献数据平台”免费浏览下载,这是此前不敢想象的。其次是民族伟大复兴的需要。新世纪以来,抗战研究进一步上升为国家文化发展战略,《抗战大后方文学史料数据库建设研究》(首席专家为重庆师范大学周晓风教授)等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的立项和滚动支持表明抗战文学研究已成为国家文化建设重大课题。而抗战文学版本研究不仅对于发扬伟大抗战精神具有重要意义,对于实现祖国统一与民族伟大复兴也具有重要意义。再次是由于“史料学转向”的潮流。2016年友人王贺君就明确提出了现代文学研究的“文献学转向”问题,2017年又有《学术月刊》组织笔谈。当代文学研究中的“史料学转向”现象聚焦,近年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发布与学术成果生产,实质上进一步验证了“史料学”或曰“文献学”转向潮流的巨大力量。在这样的潮流之中,抗战文学版本研究正好顺势而为,借力而动,迎来蓬勃发展的黄金时代。
在这样的形势之下,抗战文学版本研究以其深厚的资料积累、广阔的学术空间和重大的学术意义必将大有可为,探索出行之有效的路径与方法,产生可以传诸久远的成果与范式,形成学术思想的高原和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