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昀,赵冉,方梓奕
公众对公共议题的注意力是自身意识面向现实政治世界的投影[1],往往因其和大众媒介议程设置之间的紧密关系,为传播学研究提供了通过各类议题网络观察公共领域流动性之可能。尤其伴随公民教育进入政治传播核心命题[2],研究者普遍意识到,人们的政治社会化不仅受到传统的学校和社会教育的影响,且通过个体在新闻接触和日常言语的自我学习中得以实现[3]。在此过程中,公共议题关注度关乎集体智识的形成,进而影响公共参与水平以及协商社会政策的能力[4]。
公众究竟在何种层面上保持对公共议题的热情?这在过往经验调查中始终存在争论。对于年轻族群,一种广泛共识在于,全球范围内的青少年世代对政治生活和公共生活正愈来愈失去兴趣[5]。过度的媒介市场化被视作造成这一后果的重要因素。博格斯曾谈及新时期社会普遍存在的反政治情结:数字屏幕让人们退守到私人家园,“使我们成为互不相干、孤立的个体”,令“民众普遍地‘逃离’政治”[6]。同时,围绕新媒介环境,大量观察也形成了与前述看似矛盾的结果。不论是近年来社交网络兴起的性别运动、种族运动、环境运动抑或是选举政治语境下的集体动员,通过形形色色的在线资源,年轻人均表现出强大的参与效能。Raby因而指出,尽管研究人员常常认为青少年是被动和孤立的,对政治生活十分冷漠,但新媒介生态呈现的境况却反驳了这些论述。借由一些不那么传统的途径,年轻世代正以自身方式表现着对公共事务的积极性[7]。
在中国,社会舆论对公共议题的注意力特别是“网络关注”也被认为呈现显著的年轻化趋势[8]。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数据,截至2020年底,全国网民规模达9.89亿,14~35岁用户占比近半[9],是线上空间最为活跃的群体之一。观之近年来各类公共事件,如2019年反对香港地区暴乱的“守护阿中”行动,2021年“粉丝”打榜投票“倒奶事件”(1)2021年5月,某选秀节目中,“粉丝”们想为喜欢的选手打榜投票,需要购买与节目联名的品牌饮料,取得留在特定瓶盖内侧的二维码参与投票。为了给自己心仪的偶像们提高排名,大批“粉丝”集资购买牛奶,获取瓶盖然后将整箱牛奶倒掉,引发强烈社会舆论。和抵制H&M服装公司事件等,青少年群体都呈现出极高的关注热情和舆论动能。随着“网络原住民”越来越频繁、熟络地运用多种媒介形式接触时政消息、关注公共问题以及表达政治观点[10],互联网治理环境变得更为复杂,青少年成长和社会化过程中存在的不确定性,也为构建当代公民教育体系提出了诸多新的挑战。
基于当前青少年群体运用不同媒介形式接触新闻信息之可能,本研究的目的在于揭示公共议题关注度生成的复杂性。其中,我们注意到政治知识作为中介指标的诠释效力。政治知识是公众介入民主生活的基础,然而,公众舆论却常常因其事实上的“无知”,导致其对事件的评估产生系统性偏误[11]。人们知识获取和知识生产存在的落差,也使得公众参与成为一种“地位商品”(positional good),再现出社会权力结构的分层[12]。政治生活中业已存在的知识鸿沟,令公共管理部门不断将反思视线投向大众媒介系统,强调提供更多新闻访问资源来缩减不同社会群体间的知识差距[13]。
本研究通过新闻接触、政治知识和公共议题关注度的互动分析模型,试图探讨不同类型的媒介接触如何作用于青少年世代政治知识水平,并进一步影响他们关切公共事务的能力。研究界定的青少年,主要指年龄在10~28岁处于成长发展过程中的年轻人[14],他们处于政治意识形成的关键人生阶段,其所受媒介信息的影响也存在更多不确定性。我们首先描绘了青少年受访者关注公共议题的基本面貌,然后比较多样化媒体环境下不同新闻接触方式对公共议题关注度的影响,最后对政治知识发挥的中介效应进行探讨,以期检视新时代媒介文化与青少年发展之间的关系。
青少年政治社会化是推进新时代政治文明建设的一项基本前提[15]。传统定义上,政治社会化包含“在社会政治互动中接受社会政治文化教化、学习政治知识、掌握政治技能、内化政治规范、形成政治态度、完善政治人格的辩证过程”[16]。换言之,政治社会化指向个体接触社会信息并将其内化为自我价值观的机制,它往往和大众媒介传播效果息息相关。部分研究指出,早期对政治社会化的关注多集中于人们的政治倾向和政治讨论,却忽略了年轻人如何决定对于他们来说才真正重要的议题[17]。可以说,人们关注公共议题的情况,能够有效反映其政治社会化状态。厘定公共议题关注和议程设置之间的关系,可促进人们在信息接收和自我认知的相互转换中不断完成其政治意识的建构。
通常来说,公众对公共议题的注意力推动着舆论监督场域的形成,并影响社会决策。程军和刘玉玉针对中国企业环保问题的数据研究表明,公众关注程度越高的企业环境绩效越好。在环境压力较高或者经济发展压力较低的城市,这种关联性体现得更为明显。他们指出,公共议题关注有助于促进和维持环境友好型企业的实践[18]。某种意义上,公众关注赋予组织与公共管理部门的行动合法性。Yeo等人分析人们对自然灾害的关注趋势后也发现,公共议题关注度影响着灾害管理决策以及公共部门的政策变通情况[19]。反之,对公共议题施加关注形成的政策效应和社会效应,同时能够提升人们在公共生活中的主体意识和成就感受,从而强化“塑造合格公民、保持政治稳定和推动政治发展的功能”[20]。为了更好地把握青少年政治社会化的时代特征,结合年轻世代作为“网络原住民”的基本状况,本研究首先提出如下研究问题:
RQ1 当下青少年群体的公共议题关注度表现出何种面貌?
公众对自身在公共世界的定位由其媒介消费习惯构成[21]。媒介使用和新闻信息消费不仅决定了公众对议题重要程度的判断,还影响着议题关注的持续性。譬如,Thomas等人在针对叙利亚幼童艾兰·库尔迪溺水事件的研究中谈到,社交网络中被广泛分享的照片的确激发了强烈同情心,促进了人们与叙利亚难民的团结,然而这种反应并没有持久下去。这一结果提示,尽管社交媒体点燃了人们关注世界的力量,却面临如何持续维系群体团结的挑战[22]。过往研究不约而同地证实,新闻媒介的类型差异对青少年网络政治参与有着不同程度的交互影响[23]。依据Iyengar的看法,这是因为媒介的信息呈现方式以及对受众心智付出的要求存在差异[24]。早期实证调查发现,收看报纸、电视等传统媒体新闻能够显著提升人们对政治和公共事务的认知水平[25]。而在新媒介改写人们获取信息途径的背景下,社交媒体逐渐成为青少年人接触新闻信息、了解公共议题的替代性方式[26]。不少数据表明,网络新闻和社交媒体可以正向预测中国青少年群体对公共事务的了解[27]。伴随专业媒介组织和市民新闻均以各自方式推进线上内容事业,线上信息流已经成为不同类型媒介业态相互融合的竞争场域[28],这意味着需要注意公众在灵活接触媒介产品和新闻信息的过程中所受的不同媒介资源和渠道来源影响。
毋庸置疑,伴随现代媒介系统的演进,公共网络的联结形态遭遇改变,人们也越来越善于通过更为多元的方式进行媒介选择。Prior认为,人类社会正身处由不同媒介类型、媒介组织、媒介内容和形态等多个维度构成的“高选择媒介环境”[29]。数字空间和融媒网络存在的分散化、流动性、多元性等特征,也令公众在有目的性的关注公共议题过程中,形成对不同媒介载质、渠道或平台的偏向。多样化媒体环境下年轻世代接触媒介内容和新闻信息的复杂性,对我们理解已有的青少年政治社会化理论提出了新挑战,本文由此提出如下研究问题:
RQ2 多样化媒介环境下的新闻接触对青少年的公共议题关注度有何影响?
政治知识包含个体长期记忆中认知公共事务的事实性信息[30],对青少年政治社会化历程有决定作用[31]。政治知识的习得既有赖于整体国民教育,又经由大众新闻媒介予以实现。一般认为,新闻报道对提高政治知识水平有积极作用[32],收看新闻有助于引起人们针对政治问题进行讨论,继而增进其政治知识积累。因此,一直以来,研究者常常透过测量新闻接触去解释政治知识的变化。Trepte和Schmit针对各代际群体的调查显示,新闻接触对政治知识建构的作用有明显的年龄效应:接收新闻信息对年轻人获取知识的影响更加显著[33]。过往数据也证实,拥有不同新闻收看习惯的人,他们的政治知识水平也会出现一定区别[34]。
鉴于公众理解政治的“知识缺口”受到各种新闻消费模式的影响[35],有关政治知识的讨论,由是转向新闻资源的分配过程如何塑造知识鸿沟,带来知识结构的分化。在此意义上,新闻接触被赋予高度权力化的意涵,尤其在当前多样化的媒介生态下,公众选择新闻阅读的行为变得更为灵活和丰富。研究者发现,传统媒体和新媒体用户在政治知识学习方面呈现出较大差距[36]。González-Bailón和Xenos还强调了考量移动接入设备因素的重要性,认为线上环境的媒介选择存在长尾效应,相较于传统的测量结果,用户获取新闻信息的能量要比想象中更大[37]。因而,有必要根据人们不同形式的线上活动,去评估网络政治空间知识鸿沟的形成[38]。
总之,政治知识已成为理解和分析政治现象的有力工具[39]。不论传播政治知识的形式如何,都有助于公民身份建构,塑造更稳定的政治观念。一方面,政治知识与公共事务关注、参与、行动之间存在积极关系[40];另一方面,不同社会背景和时空环境下的政治知识也呈现出不同差距,研究者需要注意政治知识沟的产生对公共领域结构造成的影响。新近调查认为,在电视时代成长和在互联网时代成长的两代人在处理政治知识时有着鲜明的代际特征[41]。以新时期青少年世代作为研究对象,本研究旨在诠释不同新闻接触形式影响下的政治知识水平如何作用于公共议题关注。基于前述所讨论的新闻接触、政治知识和公共议题关注度之间的关系,我们提出如下假设和问题:
H1 政治知识在青少年的新闻接触和公共议题关注度之间表现为中介效应。
RQ3 不同类型新闻接触对上述中介作用机制的影响是否存在差异?
研究过程分为前测和实际调查两个阶段。研究者于2020年11月3日—11月10日,以实地方式针对武汉市某中学学生发放50份前测问卷;于2020年11月24日—11月31日,对华中科技大学5个本科生班级发放135份前测问卷。根据反馈,针对问卷中表述不清,易造成受访者出现理解问题的题项进行调整,对问卷信度效度初步检验,修改不符要求的量表,随后,于2020年12月—2021年1月进行正式问卷调查。
研究者按照地区间经济发展差异,将全国分为东、中、西三个区域[42],分别选取一个省会城市和一个县级市城市进行抽样。根据2019年国家统计局发布的GDP排名情况,将全国31个省份GDP分为高、中、低三个层次。在同时满足分属东、中、西三个区域和覆盖高、中、低GDP省份两个条件下,选取GDP排名第1的广东省作为东部区域调查范围,选取GDP排名第7的湖北省作为中部区域的数据来源,选取排在第27名的甘肃省为西部区域代表城市[43]。本研究的抽取原则根据受访者所属省份的人均GDP或地区GDP排名,选择排名中等的城市作为调查区域。根据甘肃2020年统计年鉴,2019年榆中县人均GDP排在全省32位[44]。由于广东省人均GDP差异太大,因此在广东省21个地级市中,将人均GDP达到10万元以上,即排在1~5名的地级市视为高人均GDP城市,5万元~10万元,也就是6~11名排在中等层次,5万元以下12~21名排在低等层次,而惠州市2019年人均GDP为8.6万元,排在第7位[45],正好符合中等原则。在湖北省26个县级市中,采取GDP排名的方式进行抽取,枝江市2019年GDP排在第7,处于中等位置(2)根据湖北省26个县级市数据整理而成。。基于此,最终选取甘肃兰州市、榆中县,湖北武汉市、枝江市,广东广州市、惠州市6个地点进行问卷发放。
本研究以年龄在12~19岁的青少年中学生群体为调查对象。在抽样过程中,分别随机在前述6个地点抽取2个学校,用整群抽样的方式在每个学校抽2个班级,同时保证初中生、高中生数量对等。调查采用面访形式进行,问卷在甘肃省发放510份,湖北省发放493份,广东省505份,共1508份。剔除不合格问卷后,获得有效问卷1396份,其中广东省448份(32.1%),甘肃省480份(34.4%),湖北省468份(33.5%)。问卷除包含性别、受教育程度、生活地等基本人口统计特征之外,鉴于前人研究已广泛强调父母受教育程度和家庭收入因素对青少年政治社会化的影响[46],因而也将两者纳入调查范围。有效样本的基本情况如表1所示。
表1 调查样本的基本情况
新闻接触。鉴于当今多样化的媒介环境,传统媒体与新媒体的形态划分可能存在不适用性,同时考虑中国语境下主流媒体在政治信息传播中的作用,围绕两种具有代表性的新闻接触方式开展研究:(1)主流媒体新闻接触。向受访者提问在多大程度上“通过《人民日报》、新华社等媒体及其开设的微博、微信公众号、客户端、抖音账号获取时政新闻”,“通过省级电视台、报纸等地方媒体获取时政新闻”,以及“通过政府部门的政务新媒体平台获取时政新闻信息(如‘共青团中央’‘广东发布’)”。(2)社交媒体新闻接触。在现实网络环境,主流媒体固然也通过开设社交账号的形式保持其线上活跃,但人们新闻消费的来源仍有相当程度为社交网络的非专业媒介机构及个人。据此,研究要求受访者报告“通过社交媒体获取时政新闻(如微博、微信、抖音、哔哩哔哩视频弹幕网站等平台)”,“通过自媒体获取时政新闻信息,如网民个人的新浪微博、微信公号、抖音号、头条号”,“通过热搜榜获取(如微博热搜、贴吧热榜)”,以及“通过关注明星、微博大 V、网络主播等获取新闻”的情况。所有题项采用李克特5级量表,“1~5”选项依次表示“从不”到“很多”。
公共议题关注度。我们沿袭主流研究的既有做法,选取在社会共识意义上具有高显著性的议题作为参照系来进行测量[47]。研究针对社会、政治、经济、国际议题等不同领域,在调查开展的2019~2020年选取具有重要代表性的5个公共议题,提问受访者对它们的关注情况。这些议题包括:香港国安法出台、15 国签署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台湾地区“选举”、限塑令颁布十一年、垃圾强制分类政策落地。问卷采用李克特5级量表,“1~5”选项依次表示“非常不关注”到“非常关注”。
政治知识。本研究主要测量“主观政治知识”,采用受访者自我报告方式予以评估。受访者需回答与同龄人相比,如何看待自己 “对政治知识的掌握”、“对国内时事热点的了解”,以及“对国际局势和热点事件的了解”情况。采用李克特5级量表,“1~5选项”依次表示“少很多”到“多很多”。关于政治知识的测量,历来存在主观性知识[48]和事实性知识[49]两种观念。尽管人们对个人政治知识水平拥有自身判断,但受访者主观汇报的政治知识水平可能与实际知识储备之间存在偏差。我们之所以采用主观评价方式,主要基于两点考虑:首先,现代社会政治生态包含方方面面的复杂内容,客观政治知识的测量需要详尽包含各类公共和政治事务,但这在面向青少年的问卷设计和调查中很难进行;其次,人们对具体政治知识的记忆和了解往往随时空环境而变化,采用主观认定方式可在一定程度上减少此方面产生的影响。
基于1396 份有效样本对问卷信度指标进行检验,数据显示公共议题关注度、主流媒体新闻接触、社交媒体新闻接触和政治知识四个核心变量的α信度系数分别为0.84、0.70、0.73、0.90,表明它们皆具有良好的内部一致性。研究采用验证性因子分析考察数据模型与理论构想之间的拟合程度,其中,X2值为942.58。据过往研究,卡方自由度比值(X2/df)易受调查样本量大小的影响,因此未将X2/df作为判定指标。此外,RMSEA为0.086,相关的拟合指数GFI、NFI、NNFI、IFI和CFI分别为0.913、0.894、0.878、0.903、0.903,说明问卷表现出较好的结构效度。
为避免调查存在由于共同方法、社会环境等多种同质化因素,造成自变量与因变量之间的人为共变,也即同源方差(common method variance,CMV)问题,研究采用Harman单因子分析法进行检验。数据显示,旋转前的首个因子方差解释率为33.7%,小于临界标准40%,且特征值大于1的因子数量为4个,可见,同源方差影响在本研究中并不显著。
研究问题一,了解中国青少年的公共议题关注度情况。从社会人口属性来看,受访初中生(M=2.98,SD=1.04)和高中生(M=2.96,SD=0.85)的公共议题关注度大致相当。女性青少年关注公共议题的程度(M=2.99,SD=0.88)略高于男性(M=2.95,SD=0.99),但差异不大。从小生活在直辖市或省会城市的青少年在家庭因素上更显优势,他们当中有42.8%父母最高学历为本科及以上,47.7%家庭的月均收入逾1万元,同时,也比同组群体表现出对公共议题更多的关注(M=3.00,SD=0.93)。父母受教育程度和家庭收入处于不同水平的青少年,他们关注公共议题的得分分别在2.84~3.08以及2.81~3.15浮动。其中,父母受教育程度较低(最高学历者初中以下)或较高(本科及以上),家庭月收入较低(3000元以下)或较高(2万元及以上)者,相比同组其他群体,公共议题关注度得分更高(均大于3)。
总体数据分析显示(表2),受访青少年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对公共议题的热情,公共议题关注度得分2.97(SD=0.94),接近组中值(3分)。就新闻接触而言,他们从不同渠道接收新闻信息的得分从高到低排序,依次为:社交媒体(M=2.99,SD=0.93)、主流媒体(M=2.70,SD=0.92)。社交媒体得分近似组中值,而使用主流媒体接触新闻的得分相对偏低一些(低于组中值3),呈现出明显的媒介选择倾向性。可见,新世代群体的新闻接触习惯的确已发生较大改变。主观政治知识(M=2.99,SD=0.87)得分接近组中值,反映出青少年倾向于认为自己具备一定水平的政治知识。数据还显示,两种类型的新闻接触和主观政治知识、公共议题关注度之间呈现出显著的两两正相关性,主观政治知识和公共议题关注度也表现出显著的正向相关性。
表2 核心变量的基本描述与相关系数
研究问题二,探讨影响青少年公共议题关注度的媒体接触因素。我们将研究变量纳入结构方程模型(图1),基于模型的路径系数以及路径系数的显著性检验,主观政治知识与公共议题关注度显著正向相关,即,青少年所拥有的政治知识越多,就会越倾向于对公共议题保持关注。基于主流媒体和社交媒体的新闻接触均能正向预测主观政治知识,但前者标准化回归系数远大于后者,并且主流媒体对主观政治知识的总体影响效应为0.392,社交媒体则为0.145,说明主流媒体的影响程度更为显著,接触主流媒体较多者比接触社交媒体的青少年能够更快速地提升政治知识水平。
图1 新闻接触、政治知识影响公共议题关注度的整合模型
由此可以判断,青少年的媒介选择的确可能导致群体内政治知识沟的形成。除此之外,青少年通过主流媒体进行的新闻接触能够直接预测其关注公共议题的水平,基于社交媒体的新闻接触不能直接影响公共议题关注度。
本研究探讨的关键主题,是青少年世代的公共议题关注如何受到他们接收新闻信息后所塑造的知识差异的影响。为此,我们采用Bootstrap方法,对政治知识的中介效应进行检验。过往成果认为,Bootstrap可规避不同标准误公式产生结果不一致等问题,是相对其他方式较为理想的中介效应检验[50]。通过进行5000次重复样本抽取,并以95%为显著性置信区间进行检验,结果表明(表3),从主流媒体新闻接触到公共议题关注度路径的直接效应与中介效应均显著;同时,从社交媒体新闻接触到公共议题关注度的直接路径,效应并不显著,但中介效应却是显著的。
表3 政治知识在新闻接触与公共议题关注度间的中介效应检验
针对研究问题三,本研究中,两种类型的新闻接触对公共议题的影响展现出明显的差异。其一,从主流媒体新闻接触到公共议题关注度的影响路径中,主观政治知识变量具有部分中介效应。其中,主流媒体新闻接触对公共议题关注的总体影响效应为0.520,由于主观政治知识产生的中介效用为0.142,故中介效应占总效用的比例为27.3%。其二,社交媒体新闻接触对公共议题关注度的总效应不显著,但前述研究发现,其通过政治知识间接影响青少年对公共议题的注意力。由于这两条路径的间接效应和直接效应符号相反,因而可能存在遮掩效应。这表明在社交媒体新闻接触到公共议题关注度之间,可能还有其他传递负面效应的竞争性中介变量,使得社交媒体新闻接触对青少年公共议题关注度的效应被抵消。有研究指出,尽管社交网络中的新闻接触与人们的政治知识结构呈正相关[51],但由于线上环境存在信息过载,公众的新闻接触中表现的议题兴趣实际并不高[52],换言之,公众对公共问题的注意力可能更容易受社交媒体环境中各类因素的扰动。本研究的结果侧面回应了社交媒体公众意识和公共话语的流动性问题。
“青年是标志时代的最灵敏的晴雨表”[53],新时代中国社会主要矛盾的深刻变化,既为青少年自我价值的实现提供了广阔机遇,也提出了新的历史要求。在个体政治社会化和国家改革进程的互动中推进新时代年轻人成长,是青少年工作和政治文明建设的重要任务。本研究基于全国性的问卷调查,考察新闻接触对青少年公共议题关注度的影响及政治知识发挥的中介效应。“新时代的青少年更具国际化视野和网络化特征,他们在社会转型和知识更迭的历程中肩负着强国使命”[54],通过观察青少年关注公共议题情况及其影响机制,有助于我们理解当今年轻一代如何认知自身和社会现实问题的关系,立足多元化的媒体环境,探索更符合青少年成长规律的公民教育工作,更好地引导青少年政治社会化的实践路径。
首先,我们检验了在各类信息相互争夺的传播环境中,两种类型新闻接触存在的影响。对年轻一代而言,主流媒体仍然对青少年群体关注公共议题有重要作用,这凸显了在资讯丰富的时代,建构主流媒体传播力对青少年政治社会化的重要意义。值得指出的是,使用社交媒体获取新闻能够提升青少年关于政治知识的自我评价,但却不直接影响其公共议题关注度。借由数字网络,青少年固然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政治机会”,成为网络舆论空间的主力人群[55],但如观察者们所质疑的,线上活动极易转移人们的实际注意力,在忙于处理网络空间“传送过来的各种符号和感官刺激的过程中,现实世界不断向后退却”[56]。一些数据调查也发现,年轻群体随着互联网介入不断深入,日益与更高水平的政治知识联系在一起。但在加强政治知识优势的过程中,在线环境却越来越无法吸引对政治不感兴趣的人[57]。本研究的发现提醒我们,尽管青少年世代在微博、朋友圈等线上平台分享信息、进行舆论表达的行为相当活跃,但这不一定带来对公共议题本身的关切。当我们审视融合媒体环境中接触新闻信息的各类方式,需要考虑不同青少年自身的媒介近用资源及媒介选择偏好如何带来知识水平的差异,进而塑造其自身思考和行动的分界。研究者有待面向青少年群体接收、认知和处理新闻信息的倾向性,观察数字空间信息竞合的复杂生态所产生的议程设置效应。
其次,研究以“主观政治知识”为测量项目,验证了政治知识对当下中国青少年公共议题关注度的影响。现代化政治制度的创新仰赖于“参与团体的适应能力”,“常常需要动员新的社会势力参与政治”[58]。青少年群体需要通过合理的政治知识才能有效了解公共议题,实现良好政治沟通。相反,缺乏必要的政治知识作为基础,则可能带来群体互动的浅薄和泛娱乐性,导致“政治公共领域的萎缩”[59]。公共管理部门有必要运用不同途径的公民政治知识教育,加强青少年对公共事务的了解和关怀,进一步提升青少年思想政治素养以及参与政治活动的水平。此外,如Valenzuela强调,相较于单纯以悲观或乐观姿态对人们的信息传播能力做出定论,更应当认识到公民“力量”的微妙之处。受到政治知识的调节作用,人们习得公民技能和表现政治效能感的程度并不一致[60]。尤其现今变动不居的媒介信息环境,我们需要看到不同知识背景对青少年的影响:部分拥有较高政治知识水平者如何以自身方式关怀公众利益,促进理性公共领域的成长;同时,关注政治知识落差在青少年实践活动中引起的群际分化和亚文化结构。
据本研究的数据可以预测,由于媒介使用差异导致的政治知识鸿沟在青少年群体中仍然广泛存在,尤其是在主流舆论阵地较薄弱的部分在线场域,无助于青少年政治知识的成长,无法引导其公共兴趣。政治知识作为理解新闻接触对公共领域影响不可忽视的中介变量,有助于解释媒介议程设置效果如何间接影响青少年个体,进而强化私人和公共生活之间的联结。在不同媒体组织、平台共竞共存的在线环境中,公众拥有了更多的公共议题信息来源,公众舆论被认为极易走向分散与碎片化。不过,亦有研究发现公众关注存在重叠模式,认为公众注意力的分配依然存在较高的重复程度[61]。基于本研究的数据,或可进一步观察相近政治知识的产生,是否影响青少年卷入公共议题网络的共同体生态,从而通过政治知识教育进行前期铺垫,有效引导青少年群体对公共事件的理解和参与。除却从新闻内容本身讨论政治知识,不同媒介渠道呈现的政治知识也会引发具有差异的动员效应[62]。在结合新闻媒体和公民教育推进青少年政治社会化过程中,可以尝试进一步针对社交媒体的具体使用情境,譬如智能设备、手机APP、网络视听应用及多屏幕浏览等,探索其在塑造青少年政治文化方面发挥的效力。
鉴于青少年世代成长的传播科技背景,其新闻接触和媒介使用往往充满多样的灵活实践,运用实证方法去描述和解释此间的复杂性,是传播研究者值得进一步关注的问题。本文针对当下中国青少年的公共议题关注度进行考察,主要是基于同一时空的横截面数据,未来研究有必要追踪青少年政治社会化的历时性变化,判断新闻信息和政治知识的积累过程中产生的影响。同时,被访对象主要围绕以中学生为代表的青少年群体,若将观察范畴放宽,考量青少年内部更广泛的年龄群体和文化身份差异的影响,关注青少年在公共政治生活中表现的特质,也是有待后续研究进一步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