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参天 成都师范学院美术学院
三星堆遗址自1929年被四川广汉的当地农民偶然发现,经过几十年的保护、挖掘,直至1986年挖掘才结束。该遗址占地面积约12平方公里,出土文物近千件,该遗址是我国西南地区发现的延续时间最长、范围最大的古蜀城邦,据专家考证研究距今约3000—5000年。金沙遗址是2001年成都西郊苏坡乡的某房产开发集团的两台挖掘机在倾倒泥土时,被村民发现,后陆续保护、发掘。该遗址占地面积5平方公里以上,出土文物2000余件,专家考证为商周时期蜀文化中心遗址,距今约3000年,该遗址的珍贵文物绝大部分为殷墟晚期和西周早期(少部分为春秋时期),文物风格与三星堆有着惊人的相似。这充分显示出金沙与三星堆文化有着密切的历史渊源,从时间跨度和文物的文化价值来看,金沙文明是三星堆文明的延续。
在两座遗址出土的众多文物中,广汉三星堆一号器物坑出土了一件金杖(如图1),长142厘米,重500克,木杖上包裹着一层金壳,木杖已腐朽,其金壳上錾刻有鱼、鸟、箭上下两组图案,在“射鱼纹”图案的下方,錾刻有条带状的“戴冠人头像”(如图2)。而金沙遗址出土了一件具有相似“射鱼纹”图案的金带(如图3),金带上宽下窄,直径19.6—19.9厘米 ,宽2.68—2.8厘米,厚0.02厘米,重44克。表面錾刻有一鱼、一鸟、一箭、一人脸状圆圈。三星堆的包金竹杖上没有人脸状圆圈,而在金沙金带上的“射鱼纹”图案下方,变成了条带状的“戴冠人头像”(如图4)。
图1 广汉三星堆一号器物坑出土的金杖
图2 广汉三星堆一号器物坑出土的金杖表面纹饰图案
图3 成都金沙遗址出土的金带
图4 成都金沙遗址出土的金带与线描图案
为什么三星堆与金沙出土文物中都出现了相似的“射鱼纹” 鱼鸟图案呢?原因是多方面的,并有深厚的历史渊源。根据三星堆发掘资料和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地层年代鉴定研究,三星堆遗址可以分为四个时期:第一期距今约4800—4000年,相当于尧、舜、禹时期;第二期距今约4070—3600年,相当于夏至商代早期;第三期距今约3600—3200年,相当于商代中晚期;第四期距今约3052—2777年,相当于西周时期。考证得出古蜀国的位置就在成都平原的良渚、三星堆、金沙。2011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段渝编写的《古蜀时期-成都通史-卷一》一书指出,古蜀国经历了蚕丛、柏濩、鱼凫、杜宇、开明五个王朝。嬴政高祖秦孝公之子秦惠王嬴驷,封子通国为蜀侯,直到公元前285年,秦昭王嬴稷废除蜀国,蜀国历史才告一段落。从教民养蚕的蚕丛到教民捕鱼的鱼凫,再到教民务农的杜宇和教民治水的开明,其历史都反映出蜀人与农业生产的密切关系。三星堆遗址从第二期晚期开始,断代层开始出现鸟头把勺,但鸟无冠无嘴,可能与柏濩王有关。因为“柏濩”此名与柏濩鸟有关,在现在的成都市温江区寿安乡长春村,还相传有柏濩王墓。直到公元前1063年,势力逐渐衰落的柏濩氏族才被南边兴盛的鱼凫氏族吞并。值得注意的是,三星堆从第三时期出现的鸟头把勺,鸟头已有戴冠并且鸟嘴有回勾,非常类似鱼鹰,鱼鹰即鸬鹚,古称凫,《辞海》解释为:“凫,动物名,泛指野鸭”。当时蜀人已经进入鱼类资源丰富、物产丰饶的成都平原并繁衍生息,鱼鹰这种水鸟,易于驯顺又擅于捕鱼,为当时的人们提供了重要的食物来源,得到了古蜀族人民的宠爱和供奉,鱼凫族就以此鸟命名,故得到尊敬并成为一种图腾崇拜。按照远古时代“以事为氏”的传统,这支图腾鱼凫的族群就被后人称为“鱼凫氏”。“鱼凫氏”从夏代至殷商末期,以殷商甲骨文记载来看,商王朝在武丁时期就与古蜀“鱼凫氏”有一定的交往,帮助周武王伐讨的《牧誓》八国中,蜀占第二位,这就进一步说明古蜀国在当时已非小国。到西周时期,“鱼凫氏”已经统治了四川西部绝大多数地区,还包括川东、川南等广大地区。直到今天,还有鱼凫渡、鱼凫山、鱼凫关、鱼凫城等与鱼凫相关的地名,这些地名无疑和古蜀鱼凫氏的统治与影响有关。史学家还根据三星堆和金沙出土的相似“射鱼纹” 鱼鸟图案推测,三星堆文化晚期,鱼凫氏内部掌权家族出现大变故致使鱼凫氏迁移、迁都,都邑由广汉三星堆迁至成都金沙,引发了三星堆文明的衰落和十二桥文化的兴起。广汉三星堆和成都金沙其实是一种血缘关系的承袭,广汉三星堆一号器物坑出土的金杖和成都金沙出土的金带所具有的相似“射鱼纹” 鱼鸟图案,就是鱼凫氏政权家族留下的图腾,也是古蜀权力斗争和王朝交替留下的证据。
据古文献《蜀王本纪》记载:“蜀王之先名蚕丛,后代曰柏濩、又次者名曰鱼凫,此三代各数百岁。”从文献可知鱼凫为古蜀第三代王,且统治时间超过百年。从文物考证可知,鱼凫统治时期处于夏商之际,鱼凫成为第三代蜀王,蜀人从茂县汶川盆地东南方向经过成都平原进入现在的广汉平原的金沙。这次东迁,古蜀鱼凫王国完成了由氏族公社政权向奴隶制政权的转变,鱼凫正是古蜀奴隶制政权的第一位统治者。迁都后逐步发展的金沙,已成为商周时期古蜀文明的中心遗址,随着金沙附近古蜀宫殿的发掘,金沙曾是古蜀国国都的这一猜测也被证实。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在三星堆出土的金杖和金沙出土的金带两个金器上会出现相似的“射鱼纹” 鱼鸟图案,其实就是鱼凫政权留下的图腾证据,王权拥有者不仅掌握着至高无上的王权,还将自己政权的标识图腾铭刻在代表权力的器物金杖和金带上。
从三星堆和金沙出土的文物中我们对比发现,器型从三星堆的大型化向金沙的小型化变化,纹饰由三星堆的精美化向金沙的粗简化发展。例如,三星堆青铜器有2.6米高的大立人,金沙遗址中的铜人最高不足0.4米;三星堆的眼形器数量多,器厚重,铸工考究,金沙遗址中只看到薄片状眼形器。除此之外,三星堆出土的金杖长约142厘米,重约500克,所刻“射鱼纹”鱼鸟图案錾刻细腻精美;而金沙出土的金带直径只有长19.6—19.9厘米 ,宽2.68-2.8厘米,厚0.02厘米,重量区区44克,所刻“射鱼纹”鱼鸟图案錾刻简约粗糙。从这些变化中我们隐隐感觉到世事变迁,甚至会思考推论出金沙文化是古蜀文化从高峰逐渐走向衰落的重要节点。因为经四川省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三星堆博物馆、金沙遗址博物馆等多部门专家考证得出,古蜀文化经历了夏的发展(以广汉三星堆遗址二期为代表)、商的辉煌(以广汉三星堆遗址三期为代表)、周的衰落(以西周成都金沙遗址为代表),到最终秦昭王嬴稷废除蜀国,古蜀文明在中国历史上存续了约2500年。古蜀文化的核心区就在成都平原不到7000平方千米,相距不到30千米范围内的盆地中,是自成系统的我国古文明的珍贵标本,是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古文化中的独立文化,具有极高的历史研究价值。
南开大学历史系王玉哲教授编著的《中国上古史纲》一书中提道:“图腾的痕迹,是原始社会单位,作为本族的族徽,相信其本身与该项同名之动植物有亲密的关系。”古蜀鱼凫时期,成都平原河流纵横,鱼类资源非常丰富,鱼成为人们食物的重要来源,而凫(鱼鹰)则是捕鱼的最重要生产资料,这两种动物与人们的生产生活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把鱼和鸟作为其图腾就不难理解。再加之鱼能潜渊,鸟能飞天,似乎是神通之物,就赋予了一种能与神交流的神权意义。无论是三星堆还是金沙的“射鱼纹” 鱼鸟图案,都具有鱼和鸟这两种动物,也就不难理解“鱼凫”了。
在三星堆和金沙的“射鱼纹” 鱼鸟图案中,都通过箭来连接鱼、凫两物,说明鱼和凫本是两个图腾,由于共同的原因被连接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共同的母题,鱼、凫、箭三者存在内在的重要联系。《周礼·夏官·射鸟氏》记载:“射鸟氏掌射鸟。祭祀以弓矢驱乌鸢,凡宾客、会同、军旅,亦如之。”《疏》曰:“宾客、会同驱鸢者,以其会同皆有盟诅之礼,杀牲之事,军旅亦有较牲巡陈之事,故虚驱乌鸢。”就是说,擒获活鸟可以作为政治或军事结盟发誓击杀活鸟的礼仪,在具体结盟发誓时双方要喝击杀活鸟时所滴的“血酒”,类似于“歃血为盟”。所以从三星堆和金沙的“射鱼纹” 鱼鸟图案中我们可以推测出“鱼”和“凫”是两个集团的结盟,也为以后两个集团内部的争端埋下了隐患,导致鱼凫氏后期迁都金沙的发生。鱼凫文化不但影响了四川盆地的多数地区,还逐渐渗透到古蜀周边许多地区,对古蜀周边许多地区的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湖北宜昌中堡岛遗址就发现了与三星堆相似的鸟头把勺,三峡库区的哨棚嘴遗址出土的大量器物中也有与三星堆相似的鸟头把勺,这些器物的出土都表明鱼凫文化已经渗透至川外周边地区,对川外周边地区的文化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1999年成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发掘报告称发现位于成都温江的鱼凫古城,其城为平原台城型,有城墙、河道、房屋遗迹、灰坑、窑址和祭祀坑。出土器物具有鱼凫时期蜀器的特征,专家考证该古城约始建于公元前26世纪,废止于公元前18世纪,这个时期属于鱼凫王朝末期, 充分证明温江确为鱼凫王朝的都邑。清代嘉庆年间《四川通志》永宁县记有鱼凫关,永宁县位于川南;今重庆市东部,南邻湖北恩施的奉节县在汉代称为鱼复,证明鱼凫族曾沿长江南下。《逸周书·王会解》曾记载周成王大会诸侯,比邻长沙的鱼复国进贡“鼓钟钟牛”,可知西周初年就有鱼凫国的存在。《太平寰宇记》第144卷记有湖北沔阳县东15里有鱼复城。①冯广宏:《鱼凫文化在温江的折射》,《西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5期。有关鱼复或鱼凫的古籍记载不胜枚举,说明鱼凫族是从温江都邑转移,沿长江支流岷江南下,到达四川东南方向的川南地区,再沿长江东去,直至湖北省西部的鄂西地区。
古蜀人对鱼凫图腾的崇拜,就表现其在大量出土的铜器、金器、玉器上的频繁出现,充分证明了鱼凫这个古蜀国的真实存在。据《华阳国志·蜀志》记载:“周失纲纪,蜀先称王。有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次王曰柏濩,次王曰鱼凫。……后有王曰杜宇,教民务农……遂禅位于开明。”从古文献可知,杜宇取代了鱼凫,并且教会子民耕种务农,这个时期,古蜀国的农业已经发展到一定规模。从考古资料分析得出,鱼鸟图案隐含着远古蜀王朝的更替。三星堆和金沙的“射鱼纹”鱼鸟图案錾刻在贵重至尊的金杖和金带上,既是远古的文化图腾,也具有政治意义的王朝权力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