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鹏 Jeonju University
中国早期文字在字形上通常表现为一种介于文字与图画之间的“象形”混沌状态(例如甲骨文、“图案文字”金文等),这也意味着象形文字蕴藏着语言符号和装饰审美的双重发展潜力。中国文字的历史也证实了这一点。就像生产发展自然出现劳动分工一样,中国古代文字在字体成熟化的进程中也演化出两条发展脉络。一是基于“六书”和笔墨法度的中国书法,二是基于书法变迁并受到地域文化和时代审美影响的装饰文字①1997年,学者李明君在著作《中国美术字史图说》中确定了中国古代“美术字”的范围和类型,并在绪论中论述了“书法”与“美术字”的区别。2000年,李明君在著作《历代文物装饰文字图鉴》(上述著作的姊妹篇)的序言中将之前的“美术字”术语更换为“装饰文字”。(李明君:《历代文物装饰文字图鉴》,人民美术出版社,2001,第2页。)。
中国早期装饰文字与先秦青铜器的兴衰密切相关。学者郭沫若曾在《青铜时代·彝器形象学试探》(1945年)一文中依据青铜器的造型、金文和纹饰将中国古代青铜器大致分成“滥觞”“勃古”“开放”和“新型”四个时期②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科学出版社,1957,第64页。。按照青铜器的历史发展进程,金文先后经历了“图案文字”、“书史”纪事和“文饰”三个阶段的特征变迁。其中,“图案文字”和“文饰”阶段的金文属于装饰性文字。通过表1“先秦青铜器·金文历史阶段对照简表”③本表以郭沫若提出的四个青铜器历史阶段作为分类依据,由本文作者绘制。可以清晰地区分出先秦青铜器与金文发展阶段的对应关系。
表1 先秦青铜器 · 金文历史阶段对照简表
“图案文字”①关于“图案文字”的命名,学界还有“图画文字”“族徽文字”等多种名称术语。学者丛文俊还曾使用“象形装饰文字”一词,意在强调这种金文的象形特征和装饰意味。(丛文俊:《象形装饰文字:涂上宗教色彩的原始书法美》,《中国书法全集·商周金文卷》,荣宝斋,1993。)被认为是最早的青铜装饰文字。殷商前期,青铜文字非常罕见②学者裘锡圭在著作《文字学概要》中收录了两件商代早期的“图案文字”金文作品。(裘锡圭:《文字学概要》,商务印书馆,2013。)。殷商后期,“图案文字”金文开始出现,但在西周以后明显减少,且基本被认定为商朝遗民的作品。至西周晚期,这类文字逐渐消失。“图案文字”金文有三个基本特征。一是“图案文字”通过单个文字和多个文字组合或复合的形式表现氏族名号和庙号等,因此具有强烈的“祭祀”色彩。二是“图案文字”介于文字与图形之间,属于典型的“象形”文字,且这些图形通常与氏族图腾有关,因此具有神秘的原始“巫术”或“宗教”的“象征”色彩。三是“图案文字”不是一次性书写完成的文字,而是通过变形、增饰、对称等美术加工的方法完成的,体现出浓厚的“装饰”意味。因此,“图案文字”金文被认为是青铜器装饰文字的雏形。
“文饰”③“文饰”的含义包括通过修辞或韵语对文字内容进行修饰以及通过美术技艺对文字字形进行装饰两个方面。学者郭沫若认为,汉字被认为是艺术品的风气,开始于春秋战国时期青铜文字的“文饰”阶段。“东周而后,书史之性质变而为文饰,如钟镈之铭多韵语,以规整之款式镂刻于器表,其字体亦多作波磔而有意求工。……中国以文字为艺术品之习尚当自此始。”(郭沫若:《青铜时代·周代彝器进化观》,科学出版社, 1957,第317-318页。)阶段的大篆美化金文迎来了先秦装饰文字的高峰时期。代表奴隶制度的周王朝中央集权的衰落和代表封建制度的各诸侯王国的崛起,客观上解放了陈旧的文化思想,为浪漫而自由的艺术文化的产生创造了社会条件。春秋战国时期文字的变革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从文字规范的角度,随着中央集权的瓦解,周王朝统一的“籀篆”文字在各诸侯国被演变成不同的文字字形,产生新的书体特征④对于“文字字形”,各诸侯国的文字样式(秦国除外)与周王朝的“籀篆”具有显著的差异。对于“书体特征”,除了装饰美化的大篆,战国时期还出现了作为早期“古隶”和“草书”的“草篆”(例如《青川木牍》)。;第二,从文字功能的角度,青铜文字从“书史”阶段的“纪事”功能逐渐转入“文饰”阶段的“装饰”功能。随着奴隶制度的瓦解,烙有“奴隶制度精神”的青铜工艺文化也逐渐衰退,但是文字却在这个青铜文化的历史转型中彰显出独特的艺术魅力。在“文饰”阶段,青铜文字在各诸侯王国出现不同程度的革新,其中最具代表性的金文字体是主要盛行于长江流域的“鸟虫书”。“鸟虫书”整体上有四个方面的特征。第一,从制作工艺的角度来看,“图案文字”和“纪事”金文通常都是通过“范铸法”,与青铜器的器型一同制作完成。然而,“鸟虫书”金文制作包括了“范铸法”“失蜡法”以及“错金银”工艺(包括“錾刻”“镶嵌”“磨错”等)。金文工艺通常根据器型种类而定。例如,青铜鼎的“鸟虫书”通过“范铸伐”或“失蜡法”,以及结合“錾刻”工艺制作完成,而青铜兵器等的“鸟虫书”则主要通过“錾刻”和“镶嵌”等工艺制作完成。第二,从文字样式的角度来看,相比商周时期的“大篆”书体,“鸟虫书”的造型更修长,笔画更纤细,曲线的波磔动感变化莫测,文字与具象或抽象的图案相结合。第三,从书写方法的角度来看,与“图案文字”相似,“鸟虫书”不是一次性书写完成,具有美术加工的痕迹,并且装饰技法娴熟。第四,从文字功能的角度来看,“鸟虫书”装饰功能显著,艺术感染力强烈,甚至可以与青铜器本身相媲美。相比“书史”阶段“纪事”金文的简约、深沉和肃穆的美学特征,“文饰”阶段的“鸟虫书”则流露出华丽、浪漫和神秘的审美气息。
为了能够直观清晰地观察和分析“图案文字”与“鸟虫书”金文二者之间的关系,本文通过表2“先秦‘图案文字’与‘鸟虫书’金文装饰特征比较简表”⑤本表由本文作者绘制。进行比较说明。
表2 先秦“图案文字”与“鸟虫书”金文装饰特征比较简表
根据简表的比较内容,先秦“图案文字”和“文饰”阶段的“鸟虫书”金文的装饰特征存在差异。“图案文字”所表现出的装饰特征具有一种“不自觉”和“附带”性质。一方面,从文字演进角度而言,由于殷商“图案文字”与文字尚未成熟的新石器时代的“绘画刻符”有着直接的历史承接关系,因此“图案文字”的装饰特征可以被理解成是文字从绘画符号向文字体系演变过程中产生的一种不自觉的绘画装饰痕迹或不成熟的文字写法的遗传。另一方面,从文字功能角度而言,比起文字在氏族群体中的实用价值,“图案文字”的装饰效果更倾向于是一种附带产生的功能。因为受到当时相对落后的生产力和氏族社会遗留的强烈的畏天敬祖观念的影响,对于殷商先民而言,比起审美需求,“图案文字”的祭祀和礼仪功能更为显著和重要。再加上青铜器上的“图案文字”数量极少、位置隐蔽,文字工艺依附于青铜器的范铸制作,字形拙朴,装饰技法相对原始和简单,装饰效果极容易被青铜器的造型和花纹所湮没。因此,对于青铜“图案文字”,装饰问题的自觉性和独立的功能价值相对比较薄弱。
与此相反,以“鸟虫书”为代表的“文饰”阶段的金文装饰特征具有明显的“自觉性”以及美化青铜器的功能。从文字发展角度而言,在经历了漫长的严谨而规范的“书史”阶段之后,青铜文字已经相对成熟,“文饰”阶段的“鸟虫书”更倾向于对文字进行一种自觉的、有意识的或有目的的文字改造行为。从文字功能的角度而言,“鸟虫书”对青铜器的装饰美化功能非常显著。相比“图案文字”,“鸟虫书”笔画精致、线条变化莫测、字形典雅而富有神秘气息,位置醒目,工艺精湛(如“错金银”工艺等),美术技法臻熟,装饰效果更为强烈。甚者,“鸟虫书”金文可以与青铜器本身相媲美。故而,春秋战国时期先民有意识地或自觉地开始把文字艺术化或装饰化①郭沫若:《古代文字之辩证的发展》,《考古》1972年第3期。。
先秦“图案文字”和“鸟虫书”金文除了诸多装饰特征差异之外,在笔画特征上表现出显性的历史承接关系。“图案文字”的装饰现象是原始“祭祀”文化的象征。随着生产力的进步和社会制度的变迁,虽然“祭祀”遗俗与“图案文字”金文逐渐衰退,但是文字的“装饰”现象却被后人传承,特别是文字笔画的“曲线”特征,成为“装饰”基因的核心。例如,商末《䧅中仆盘》(如图1)金文证实了“图案文字”在衰落过程中带有装饰意味的“曲线”特征成为遗传基因,从单个文字逐渐扩散到全部金文②丛文俊:《中国书法史·先秦和秦代卷》,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第256页。。这种特征被“书史”阶段的纪事类金文所承袭,为周朝“篆引”秩序的建立和大篆书体的形成奠定了笔画基础(例如,西周早期《大盂鼎》金文和西周晚期《颂簋》金文等)。一方面,“曲线”特征直接影响到大篆书体“柔韧”线条的形成。另一方面,“图案文字”的“曲线”装饰现象对“篆引”笔画首末两端“藏锋”笔法的形成也产生了微弱的影响。春秋中晚期以后,以《王子婴次鈩》《王子申盏》和《王孙遗者钟》等为代表的由楚国首开风气的大篆美化文字,特别是春秋晚期到战国时期的“鸟虫书”金文(从楚国《王子午鼎》到北域《中山王方壶》)将大篆金文笔画的曲线表现力发挥到极致,在地域文化特色的基础上融入外物象形增饰的装饰技法,并构成“鸟虫书”金文的核心装饰特征,进而呈现出异彩纷呈的“鸟虫书”字体面貌。
图1
先秦“图案文字”和“鸟虫书”作为装饰文字的基础条件是器具及作字工艺。一方面,这两种文字与具有功用性质的青铜器等古代器具有着天然的联系。我们在探讨这两种文字的艺术问题的同时,应将文字与器具相结合。因为先秦装饰文字是因器质而定,顺器型而成,装饰文字的字形、章法、风格、制作方法等在不同的器具上各不相同,且这些要素共同构成装饰文字的整体。这与后来笔墨中心论的古代书法形成差异。另一方面,这两种文字对笔画加工的工艺现象也成为古文字样式以及书法发展的影响因素。先秦装饰文字产生之际正值古文字体系生成之时,因此,我们不难理解中国的文字和书法在伊始便有装饰意味的烙印,并一直伴随着中国文字和书法的发展和革新。即便是讲究笔画的天然性或偶然性生成的书法,也始终没有脱离藏锋、逆锋、圆转等运笔问题,这与文字最初的装饰工艺不无关系。
古代装饰文字是基于传统文字书体的工艺化的表现样式。从传统书法中将装饰文字独立出来并构建古代装饰文字的范畴是文字与书法研究发展的必然,尤其是对早期装饰文字的关联性探索研究,在装饰文字的体系化研究中显得格外重要。先秦“图案文字”与“鸟虫书”金文的装饰特征既表明了二者不同于传统书法的作字属性,又证实了早期装饰文字之间的特征差异及内在关联。这对整个古代装饰文字的装饰规律和字体谱系的探索研究具有积极的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