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瓶画中的赛跑

唐晓义

古希腊瓶画中的赛跑

唐晓义

中国科学院大学人文学院，北京，100049。

赛跑是古希腊运动会历史最为悠久的项目，呈现于不同风格的瓶画之中。持火炬赛跑具有神圣的意义。古希腊运动会设置了长、短跑竞赛项目，类似于现代奥运会。男性竞技者裸体参赛，而女性竞技者则需身着服饰以遮蔽身体，这或许是古希腊男女社会地位存在差异的图像证据。古希腊运动会赛跑项目设置还强调公民体魄与军事技能间的联系，重装步兵赛跑正是对竞技者在负重状态下突破身体极限的考验。部分瓶画中竞技者的局部形象是画家按照古埃及绘画“正面律”程式所描绘。

古希腊；赛跑；瓶画

古希腊时期陶器的功能有很多，既可作为储存葡萄酒、水、橄榄油等实物的容器，也可作为在酒宴上调酒的器皿，或是在各类仪式中使用的特殊器具。一些陶器不仅局限于实用功能，还兼具工艺美术的特征。瓶画是古希腊人在陶器上绘制的装饰画，风格从早期的几何图形，至古风与古典时期的黑绘、红绘与白底彩绘，内容包括生产劳作、军事行动、祭祀神祇、体育运动等。不同风格瓶画中的人物形象各具特点。大体而言，几何风格的抽象、东方风格的异域、黑绘风格的剪影、红绘风格的细腻。瓶画与建筑、雕塑是古希腊人为后人留下的珍贵文化遗产，也为我们了解古希腊人的文化提供了图像依据。

竞技活动在古希腊人的生活中占据重要的地位。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存在神明相助所喜爱的英雄获得帕特洛克罗斯葬礼竞技胜利的描述。古代奥运会的创立者珀罗普斯获得赛车胜利也是一则经典的神话。奥运会是古希腊人展现各项竞技能力的泛希腊运动会，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前身就是古希腊奥运会。在古代奥运会或其他泛希腊运动会获胜的选手不仅可以为自己所在的城邦带来荣耀，自身也将享受崇高的地位，能够获得英雄般的礼遇与丰厚的物质奖励。对于多次摘得桂冠的竞技者，其形象甚至被艺术家做成雕塑，流传后世。大量留存至今的瓶画呈现了各类古希腊运动会的场景，根据画面可分为训练活动、清理场地、清洁身体、祭典活动、宣誓、非竞技比赛、竞技比赛、颁奖活动与庆祝活动等[1]。

首届古代奥运会于公元前776年举行[2]。直到第18届奥运会增加五项全能和摔跤两个项目之前，古代奥运会的比赛项目仅限于赛跑[3]。赛跑不仅是奥运会最早设置的项目，在其他运动中也被设置，是古希腊体育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竞技者们赛跑的画面也被描绘于瓶画之中。瓶画中的赛跑是古希腊画家根据真实的竞技场景，结合当时的技法所描绘，人物形象具有一定的写实性。对赛跑图像的解读不仅有助于我们了解当时的竞赛项目设置、参与人数、参赛者所穿戴的服饰，在一定程度上还原古代奥运会及其他运动会赛跑比赛的图景，而且也能通过瓶画上人物与真实人物形象上的差异，阐释古希腊人的瓶画创作理念。

1 瓶画的风格

器皿不单指陶瓶，也包括了杯、碗、壶、罐等多种样式。有学者将绘制瓶画的器皿划分为14种形制[4]。画家多在陶身处描绘竞赛中的跑者。瓶画以黑绘与红绘风格为主。黑绘是由画家在陶土坯件上用黑色线条勾画出图像，再用线刻出轮廓和细部。烧成后的陶瓶为红赭底色，衬托出黑色的人物形象[5]。这种创作方式使得瓶画中的人物形象棱角分明，更像是雕刻的产物，能够表现出肌肉的强健与线条。跑者在黑绘风格的瓶画中较为常见。

古希腊人采用单一色彩进行绘画既可能与当时的技术有关，或者本就体现出古希腊人运用色彩的观念。多彩被认为是一种虚饰[6]。虽然瓶画中的人物色彩单一，不能体现出跑者真实的肤色，但人物形象却具备一定程度的写实性，体现在画家对人物动作的描绘上。这也为我们了解古希腊运动会的项目设置提供了图像证据。

2 祭祀的仪式

在希腊神话中，正是普罗米修斯盗火才给人类带来了光明与温暖。火在古希腊人心中具有神圣的地位，其意义远非日常生活之用途。古希腊各城邦无论是庆祝战争胜利、妇女分娩或举行婚礼，人们都手持着火炬乞灵祝福[7]。奥运会的圣火采集与传递是一种古老的宗教祭祀仪式。奥林匹亚所在的伊利斯城邦必须选派3名经过严格挑选的纯希腊血统的使者，在宙斯神殿的“圣火坛”前，接过希腊少女经过宗教仪式点燃的太阳火炬，跑遍希腊全境的各个城邦，传谕联合城邦的告示，并宣布奥林匹克竞技赛会即将举行[8]。

图1 手持火炬的运动员黑绘公元前5世纪末至4世纪初艾尔米塔什博物馆藏 M. Verhasselt

图片引用：http://ancientrome.ru/art/artworken/img.htm?id=1100

古代奥运会也设置了持火炬赛跑的项目，最初的比赛距离约为192.27m[9]。比赛首先由两位祭司手持火炬站在祭坛前。当裁判下达开始的号令后，两位选手快速跑向祭坛，从祭司手中接过火炬，快速跑向另一个祭坛，将火炬传递给队友，通过接力赛的方式将火炬传递到终点[10]。圣彼得堡艾尔米塔什博物馆收藏的瓶画为我们展现了这一竞赛场景。画面中，一名选手手持火炬，头戴花环向前奔跑，这正是参加持火炬赛跑的竞技者形象（图1）。选手头戴饰物表明持火炬赛跑不仅是一项关于身体能力的竞技，也被赋予了神圣的意义。

3 写实的步态

呈现赛跑的瓶画大多被创作于古风或古典时期。在一件现收藏于保罗•盖蒂博物馆的双耳陶瓶上，画家描绘了正在进行长跑比赛的竞技者（图2）。他们的跑步姿态与现今的长跑运动员几乎相同，应该正在进行途中跑。4人排列成一直线，迈着几乎相同的步伐，步态轻松且均匀，这正是现今长跑比赛中领跑与跟随跑的景象，可见其人物形象具有一定的写实特征。在另一件收藏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双耳细颈高罐中，画面中的竞技者们迈着大步，大腿甚至抬到与地面平行的高度，小腿积极前伸（图3）。上臂大幅度前屈或后伸，而非长跑中于身体两侧的小幅度摆动。随着上臂的摆动，每个人前臂的伸展幅度也有所不同，显示他们并非按照同一节奏竞技。竞技者也并非排成直线有序前进，而是争先恐后，形成了错落的画面。上述景象与现今的百米赛跑相似。如果从场地侧面观看，我们所见到的就是这样激烈竞争的场景。这或许是由画家创作的多位古希腊竞技者正在进行短跑比赛的画面。上述两件陶器应是为在泛雅典娜节运动会的优胜者所颁发的奖品。

图2 泛雅典娜节双耳瓶奖杯黑绘公元前320年保罗•盖蒂博物馆藏

图片引用：https://media.getty.edu/museum/images/web/enlarge/008393F5V1

图3 泛雅典娜节双耳细颈赤陶奖黑绘公元前530年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图片引用：https://www.metmuseum.org/art/collection/search/248902

4 强健的裸体

瓶画中几乎所有的男性选手均为裸体参赛，表明赛跑是一项需要裸体竞技的项目。无论是短跑或长跑选手，即使跑姿不同，但均表现出强壮、健美的身体。竞技者们的臀部和大腿肌肉非常发达，胸肌与背肌宽厚，腰部则没有多余的赘肉，腹肌分明。躯干显出“V”型，这正是健美身材的体现。竞技者们的肌肉轮廓非常清晰，胸肌下沿、腹直肌、小腿三头肌尤为分明。头部所占整个身体的比例很小，突出了强壮且修长的腿部。就运动项目而言，除了参加赛车比赛的选手需要穿戴服饰外，其他体能类项目的男性竞技者在比赛中均为裸体。赛跑不仅是最早采用裸体方式，而且始终都是最纯粹的裸体比赛项目[11]。

男性竞技者裸体进行赛跑或许与古希腊人对身体的观念有关。从荷马时代开始，古希腊人对拥有健美的形体与品德高尚的人就十分推崇。从宗教的角度而言，古希腊的神祇是拟人化的，被凡人认为拥有完美的身体。古希腊神祇的形象实际上是希腊人对自身身体观念的投映。古希腊人认为神祇欣赏具有健美形体的人。美是至高无上的，一个美的人其道德也应是崇高的。艺术家们在塑造神祇或英雄时将这种完美的理念展现在作品中。古希腊男性热衷在竞技中展现裸体，正是其身体观念的体现，将自身与所谓的“外族人”分开，并以此为傲。雕塑和文学所表现的都是充满竞赛精神的理想男性，都是有着贵族气质和健美体魄的人物类型[12]。即使古希腊艺术家们没有亲眼见过优胜者，没有条件以优胜者本人为模特，而是道听途说，根据自身对于塑造人物的理解进行创作，其作品也通常展现了优胜者理想化的身材。

5 遮蔽的身体

有瓶画呈现了身着服饰奔跑的女性选手（图4）。她们身着的比赛服装为一条过膝的长裙，显得非常拖沓，并不适合赛跑。然而女选手们还是尽量迈开步伐向前奔跑，其姿态与前文所述的短跑类似。快速奔跑使得她们的长发向后飘起。与男选手们赤足进行奔跑不同，女选手们的脚上穿上了鞋。

通过服饰遮蔽身体与古希腊女性的社会地位存在紧密的联系。古希腊女性的地位较低，仅在奴隶与蛮族之上。即使作为欧洲文明的发源地，城邦雅典的女性也被视为家庭的隶属品，接受不到男性所受到的教育，包括音乐、舞蹈和体育，被称为“困顿的留守者”[13]。然而，古希腊是由多个城邦所组成的，不同城邦对于女性参与体育的态度也有所区别。位于伯罗奔尼撒半岛的斯巴达，虽然女性依旧处于男性统治之下，却被允许参与体育锻炼以强健体魄。这是由斯巴达对未来战士的需求决定的，即对于优生孩童的需求。拥有良好体魄与作战能力的战士是斯巴达赢得城邦间战争，以及维持国内稳定的前提。斯巴达地处山区，具有作战能力的公民人数只占全体居民的小部分，需要女性生养更多、更强壮的孩童，并将他们训练为战士，来维持城邦的统治。此外，女性有足够的时间进行锻炼也需要有社会经济基础为支撑。斯巴达的奴隶制度能将女性从繁重的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有足够的时间进行身体训练[14]。

古代奥运会的参赛资格并非是全民性的，只有具备公民资格的男性才能参与，奴隶与蛮族不具有参赛资格。即使是城邦妇女，也被禁止或参与传统意义上的奥运会。然而，古希腊女性并非没有参与竞技的机会。祭祀天后赫拉而举行的赫拉运动会就是专门设立的女子运动会。赫拉运动会是由伊利斯王后希波达米亚为感谢天后给予自己幸福的婚姻所创办，最早由16个城邦共选出16名女子参加[15]。赫拉运动会参赛者均为少女，使得运动会更像在私人空间中展开的成人仪式。虽然赫拉运动会的赛场也在奥林匹亚，但在男性主导的希腊宗教观念看来，少女不会玷污圣地的神圣。这些少女在结婚之后将被禁止进入赛场[16]。

图4 女子跑者黑绘公元前510-500年格利高里伊特鲁里亚艺术博物馆藏 Catherine M. Connors

图片引用：https://classics.washington.edu/courses/2018/winter/clas/326/a

6 奔跑的战士

古希腊各城邦之间经常爆发战争，战果往往决定城邦的存亡。在冷兵器时代，为了赢得战争的胜利，城邦需要强壮的士兵，而士兵的来源就是公民。公元前7世纪，重装步兵逐渐成为战场上的主力，是城邦赢得战争的重要力量。重装步兵最为显著的标志就是手持直径大约在80-100cm，中央凸起的圆形坚固大盾[17]。此外，重装步兵也会佩戴装饰着盔缨的科林斯式头盔。为了保护面颊，头盔被设计为仅露出眼睛与鼻孔。重装步兵需要身着重达约20kg的胸甲以保护躯干。这些坚固的防御装备能够有效抵御敌人的攻击。作为进攻武器，重装步兵持有直径约2m的长矛用于攻击对手。能够担任重装步兵的人当属公民中的精英，具有一定的经济能力与政治地位。重装步兵如果佩戴齐整，需要担负数10kg的装备，非常容易疲劳。因此，军队在行军中一般有专人负责保管装备，以备战斗中使用，而保管装备的人多为重装步兵的随从。

在一些瓶画中也会出现佩戴头盔，手持盾牌向前奔跑的战士形象（图5）。该项比赛被称为“重装步兵赛跑”，比赛距离通常在数百米，参赛者需要佩戴头盔，手持盾牌进行赛跑，这对于竞技者自身的力量与耐力是一项极大的考验。重装步兵赛跑颇具实战意义，目的是检验战士们在重装下进行冲刺奔袭的能力，尽快突破对方弓箭手的射程，充分展现重装步兵近战的优势。画面中，竞技者们虽然手持大盾，却依然迈着大步向前奔跑，足以见其身体之强壮，这正是长期进行体育锻炼与军事训练的结果。

图5 重装步兵赛跑黑绘公元前550年慕尼黑州立文物博物馆藏 Matthias Kabel

图片引用：http://rushist.com/images/greece-2/greece-running-big.jpg

7 正面律特征

部分瓶画中的人物形象具有古埃及绘画所表现的“正面律”特征。“正面律”是古埃及绘画表现人物的程式，其特征是“头部为正侧面，眼为正面，肩为正面，腰部以下为正侧面”[18]。前文所提《泛雅典娜节双耳细颈赤陶奖》中的短跑人物形象就具有“正面律”特征。画家从侧方描绘竞技者们相互竞争的场面，头部为侧面，面部尤其是眼睛也是侧面描绘的。然而，肩部与手臂却呈现出正面的特性，具体表现为左右侧的胸肌均展现在观众面前，这正是“正面律”的典型特征。腰部以下为侧面描绘，具体体现在腹直肌的单侧呈现。下肢则是侧面展现，与正常的跑步姿态无异。

按“正面律”所描绘竞技者们的跑步姿态俗称“顺拐”，表现为同侧上下肢向前或向后摆动，躯干也呈现出一种扭转的姿态。从日常生活经验来看，跑步动作应为异侧上下肢向同一个方向运动，躯干正面需要正对行进方向。古希腊人并非不了解人体运动的方式，否则也不会在陶器上描绘出形象生动的竞技者形象。我们只能理解为瓶画上的人物形象是画家借鉴了古埃及绘画形式进行创作。古埃及绘画中的人物相貌虽然写实，其姿态却略显僵硬。典型特征为双腿伸直，不具动感。与之相比，古希腊画家却描绘出充满动感的竞技者形象，这无疑是绘画理念与技法上的进步。此外，古埃及绘画中的人物是平面化的，每个人单独占据一个画面，不具有空间感，而古希腊瓶画上的竞技者们却在局部上彼此遮挡，形成了错落有致的场景。

8 结 语

作为古希腊艺术的形式之一，瓶画为我们了解古希腊人所从事的运动项目提供了丰富的图像依据。赛跑源于祭祀神祇的仪式，是古希腊运动会最为悠久的项目。古希腊运动会赛跑分项设置与现代奥运会类似。无论是节奏一致、动作相似的长跑选手，还是奋勇争先、动作各异的短跑选手，在瓶画中的形象均生动自然，宛如真实的竞赛场景。裸体参赛的男性竞技者与身着服饰遮蔽身体的女性竞技者画面形象之对比，体现出古希腊男性的强权与女性的弱势。重装步兵赛跑体现了古希腊公民全民皆兵的理念，强调运动健体与军事操练间的联系。部分瓶画中竞技者们的形象具有古埃及绘画“正面律”程式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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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ce on Ancient Greek Vases

TANG Xiaoyi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University of Chinese Academy of Sciences, Beijing, 100049, China.

Racing is the oldest event in the ancient Greek games. The torch race is sacred. Images of runners appear on Vases. Competitions similar to modern Olympics. Male athletes need to be naked and female athletes need to wear clothes. Men's and women's rights were not equal in ancient Greece. Hoplitodromos is one of the competitions. Athletes need to run with weights in Hopitodromos. The images of some athletes have the law of frontality characteristics of ancient Egyptian art.

Ancient Greek; Race; Vase

G80-054

A

1007―6891（2022）01―0006―04

10.13932/j.cnki.sctykx.2022.01.02

2020-03-23

2020-04-29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编号：EOE489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