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
(金陵科技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南京 211169)
人类拥有一项独特的能力——语言交流,这使我们明显区别于地球上的其他生物。拥有这项能力,我们既可交流真实看到、听到的事物,又可交流抽象的情绪或情感;既能进行闲聊,又可逻辑推理;既能猜测未来,又可总结分析过往。人类在一定社会环境中习得的语言,使他们可以进行日常社会交流,同时也可以表达复杂抽象的概念,这种能力是其他动物所缺乏的。人类语言为何如此复杂却又如此灵活?为何可以不受直接语境的影响创造丰富新颖的表达?总之,人类语言是如何区别于其他生物的语言呢?
语言学家在研究大量人类语言后发现,多数人类语言符号具有如下本质特征:任意性、创造性、二重性、移位性和文化传播,其中符号的任意性被认为是语言的“普遍特征”[1]。符号的任意性指的是:语言词汇的形式和意义之间没有本质或自然的关系,这是世界上语言最为重要的第一特征[2]。
任意性具有便于交流的几个重要优势。一定程度的任意性可实现指示的灵活性,人们的表达可以不仅局限在形式和意义的直接或一一对应的关系上[3];任意性还可以让人们交流直接感知无法获得的抽象概念[4];任意性创造出来的语言符号高效且有区分性,因此有助于清晰地区别不同指示物[5];另外,一个任意的形式能够激发更加概括的抽象表达[6]。索绪尔(Saussure)关于语言形式和意义之间任意性的观点是建立在对印欧语言的研究基础之上,但中文是属于完全不同体系的语言,它独立而又生机勃勃地进化发展,因此,在语言的任意性上汉字是否会有不同于印欧语言的地方?该文从汉字形态学着手,探讨分析这一语言普遍特征在汉字上的表现,挖掘汉字特有的文化特征,丰富文化育人研究。
中文和印欧语言,如英语,分属完全不同的语言体系,简单说,汉语是表意文字而英语是表音文字。只要学过自然拼读法,即使不知其意,我们也可以读出一个英语单词或句子,但汉语不同,由横竖撇捺点构成的汉字,像一幅抽象的线条画,没学过汉字的人,有可能猜出某些汉字的含义却几乎不可能读出它们的发音。不可否认,语言在文化进化的过程中会经历一定程度的改良或变化,汉语作为最古老的语言之一,当古埃及语言或是苏美尔语言消亡在历史的烟尘中时,它依然广泛而又充满活力地存活着,这说明汉语言一定经历了特别的适应性改变才得以存在并繁荣,有些改变在汉字的构造中可见一斑。
印欧语系的英语形态学主要从3 个方面分析单词的构造——曲折变化、派生变化和复合词,而汉字有6 种造字法: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和假借。前四种造字法真实涉及一个汉字是如何形成的,而转注和假借则是关于如何以不同方式使用一个已经存在的汉字。转注是指用结构相似的汉字表达同样的含义,中国古时候,不同方言中的人们使用不同的汉字来表达同一个意义,例如,在不同方言的文献中分别采用“老”和“考”表达一样的意思“年纪大”。为了便于文献交流和文化传播,规定“考”是“老”的转注字,虽然形式略有不同,表达含义一致。转注字在当今的汉字中已经十分罕见,这些曾经的转注字如今已经拥有了自己专门的含义,比如“考”已不再表示年纪大,而有“考试、考验”之意了。假借指的是借用发音相同或相似的汉字去表达一个新的、 通常是抽象的含义,例如,“然”字原来表示燃烧的意思,后借用来表达“如此、这样”之意,如“不以为然”。今天的汉字里,“然”字加了“火”字偏旁,形成一个新的汉字“燃”,更加形象地专门表达“燃烧”之意,而“然”则留下专门表示抽象的含义了。很显然,这两种造字法主要是针对已经存在的某个汉字的新用法,简言之,它们是用字法而非造字法。因此,该文只从象形字、指事字、 会意字和形声字4 个方面探讨汉字的任意性特征。
绝大多数语言都由语音、形式和意义构成。汉字尽管被称为表意文字,也依然包含语音、形式和含义3 个语言要素,因此,虽然该文的重点是从汉字形态学分析汉字的任意性,但不会排除语音和意义,这样分析的结果才能充实汉字任意性的研究。下文的分析将从3 个关系着手,即语音和形式、语音和意义以及形式和意义,最后的形式和意义是重点。以下就汉字的4 种造字法展开分析。
英语单词中许多不规则的例外拼写说明其文字的发音和形式之间是任意的关系,如果“phone”和“knight”写成“fone”和“night”,这新造出的形式几乎是不影响原来的发音。英语中的同音异形单词,如hare 和hair,bare 和bear,sea 和see,以及同形异音单词,如desert,live 和lead,都进一步的证明了其发音和形式之间没有必然实质的联系。
汉字在发音和形式的关系上也是任意性的,如“月”未必一定发音[yuè],如果在最早的约定中规定它的发音是[rì] 或[shān],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另外,[yuè]的发音不仅只有“月”这一个形式,它还可以写为“悦”“跃”“阅”等形式。汉语中存在这些同音异形的汉字,还有许多同形异音的汉字,即多音字,如“便”([biàn]和/[pián])、“都”([dōu]和[dū]),等等,这些例子告诉我们,不管是英语还是汉字,文字的发音和形式的关系都是任意性的。这也是为何在被问及姓名时,中国人往往会告诉对方怎么写,英语国家的人会告诉对方怎么拼写,否则对方未必能把名字的发音和形式对应上。
汉语中“日”的发音[rì]可以和天空中那个发光、发热、圆圆的物体联系起来;“山”的发音[shān]可以表达陆地上自然高耸的一块地域; 江河湖海中那无色透明的液体被称为[shuǐ](水);……但是,为何这些声音和它们所指的意义联系在一起? 如何联系在一起?这却是很难弄清楚的。汉语中的多音字和一词多义现象也暗示了声音和意义的关系也是无法解释的、任意性的。如“策”字,一个发音[cè]却有多个意义,“鞭子”“激励”“主意”“古时候书写用的竹片或木片”,等等。论及同一个意义,却有多种发音,汉语中各地发音迥异的方言即可提供很多例子。某个声音固定附着在一个意义或多个意义上是出于人们在使用语言时正式或非正式的约定,汉字的发音和其意义之间的关系是任意性的,而非固有或自然的关系。
但是,此处可能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拟声词。拟声词是模仿自然界声音而创造出的词,因此,在声音和意义上存在直接一一对应的相似关系。当我们发出一个拟声词的声音,这个发声本身就会唤起我们对真实世界里它所指的那个事物的联想,如“咩咩”(羊叫)、“轰隆”(打雷)和“汪汪”(狗叫)。但拟声词在几乎所有的语言中都只是少量的存在,绝大多数词汇还是非拟声词。
综上所述,汉字在音和形、音和意上还是符合任意性这一语言普遍特征的。然而,谈及汉字在形和意的关系上是否具有任意性,情形似乎有所不同。
2.3.1 象形字
汉字的象形字是在图形的基础上发展而来,但单纯的图形还不能称为汉字,只有当图形简化成符号线条并与一定的意义联系起来时,象形字才真正形成。顾名思义,象形字是与其在自然世界中所指的物体有象似性的符号,中国早期的象形文字可以揭示出这种形式和意义之间的象似性,如目和禾,见图1。
图1 象形字范例(1)
这些早期的象形字就是用图画显示了它们所要指的事物,图2 中三个象形字看起来更加复杂,但同时也更像它们所要表达的事物。
图2 象形字范例(2)
象形字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它们的形式和意义之间并非任意的联系,而是本质自然的联系,即使不懂汉语,根据一个象形汉字的形式,非常可能推测出它的意义;反之亦然。从这个意义上讲,汉语象形字的象似性特点有助于语言的学习和交流。但是,象形字最大的挑战在于其形式和意义之间以象似为基础的映像不能表述抽象的概念和观点,下一种造字法很好地弥补了这个缺陷。
2.3.2 指事字
指事字是通过一个抽象符号或通过对象形字的改造来表达抽象概念的汉字。比如:“一”“二”和“三”,通过笔画数表达抽象的数字;“上”和“下”,通过在横线上下指示不同的方向表达抽象的上下方位。汉字中的指事字虽然主要是表达抽象的概念,但可以根据其形式被解释或推测,因此,就指事字而言,形式和意义的关系依然是象似性的,而非任意性。确实,上文提到,象似性符号有助于语言的学习和交流,但若仅依靠象形字和指事字,就会有不计其数的汉字符号存在,去描述不计其数的世间万物,这将会带来极大的记忆负担,下面讨论的两种造字法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2.3.3 会意字
会意字是把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象形字或指事字组合一起形成一个新的意义,构成会意字的每个部分都对该字的意义有解释作用。
例如:“休”由“人”与“木”组合,意指人靠在树上休息。
“明”由“日”“月”构成,表示光和亮。
“从”由两个“人”组成,表示跟从。
“忐忑”,“心”上上下下,表示不安之意。
以上的例子表明,会意字通常是在已有的象形字或指事字的基础上创造而来的,反过来,这些象形字或指事字对解释新造的会意字起到重要作用。因此,会意字的形式和它的意义也并非任意性的关系。由两个或两个以上象形字或指事字构成的汉语会意字,它们的形式和意义都不是任意性的关系,而是可以解释或推测的,这种关系可以用一个新的术语表达——系统性,指的是可推测或解释的成体系的性质和特点。
不可否认,会意字的系统性对分类和范畴化学习语言有很大的益处,它缓解了学习者记忆大量语言形式的负担和压力。但由于汉字是表意文字而非表音文字,如果每个汉字都有一个独特的发音,那么汉语中将会有不计其数的发音,要记住海量的语音,这又给学习者带来巨大的记忆负荷,因此语言中不可避免地出现许多同音字或发音相似的字,下文探讨的形声字极好地解决了用有限的语音和有限的形式组合无限的汉字的问题,这自然减轻了记忆语言形式和语音的负担。
2.3.4 形声字
顾名思义,形声字是由表示语音的汉字部分和表示语义的汉字部分构成,大多数情况下,表示语义的部分是以偏旁的形式呈现,主要是来自简化的象形字、指事字或会意字。形声字构成了汉字的绝大部分,根据其各自不同的语义偏旁,可以有效消除相同发音或相似发音所带来的语言歧义,例如:“钢”“纲”“岗”3个形声字拥有相同的声旁“冈”,发音一样,但它们不同的形旁“钅”“纟”“山”区分了各自不同的含义。
形声字这种造字法是汉字中最为重要的造字法,它让汉字可以根据有限的象形字、指事字和会意字创造出无限的新字,同时也极大减少了汉字语音的数量。“爸”“把”“笆”、“疤”和“耙”这5 个形声字,一方面,它们都拥有一个共同的声旁“巴”,象形字“巴”在这里被借用的仅仅是它的发音,因此它们有相同或相似的发音,但为何借用“巴”的发音,而不是“八”,就很难解释。这里存在任意性的因素;另一方面,这些形声字的形旁“父”“扌”“竹”“疒”和“耒”解释了它们不同的意义,这意味着这些形旁和汉字的意义是有必然的、本质的可解释关系。因此,形声字的形式和意义的关系,应该是少部分任意性,大部分具有系统性和一定程度的象似性。
如今的汉字经历了许多字形变革,更加简化,便于记忆和书写,简化使汉字的形式和意义更多呈现出任意性特点,很难看出象似性特点,如“鹿”和“狗”,我们已经很难根据其形式推测其意义了。该文基于语音和形式、 语音和意义以及形式和意义的关系详细探讨了汉字是否具备任意性这一语言普遍特征,尤其在形式与意义的关系上,文章从汉字形态学,即4 种造字法——象形字、指事字、会意字和形声字——的角度进行了更为全面的分析。虽然语言学上广泛认可语言形式和意义是任意性的关系,并且任意性是语言最本质的特点,但汉字在语言的这个性质上却有很大不同,因为汉字是象似性、任意性和系统性等诸多特性的集合。该文的分析证实了,完全象似性的文字,或完全系统性的文字,或完全任意性的文字在语言的学习和交流中都不可能是一个可靠的特点,而汉字经过长久的变革和发展,融合了多种特性,有助于语言的学习和掌握,促进文化的交流和传承。
仅由象似性词汇组成的语言难以满足所有的交流需要,但是凭借文字形式和意义之间结构上的对应,象似性有助于文字的学习和交流[7]。系统性词汇有助于语言分类范畴化学习,了解了文字形式和意义之间存在的系统性对应关系,我们可以更好地记忆词汇,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任意性使语言具有灵活性,因此我们可以表达现实与虚幻、具体与抽象、物质与精神、普通和崇高,描述过去、现在和未来,更重要的是,人们可以进行思想的交流[8]。
汉字作为表意文字,兼具了象似性、系统性和任意性特征,在学习读写时可能引起一些困难和困扰,但汉字强调形式和意义的联系,这却极大帮助了中国人在方言遍布的广大领土上能通过书面文字毫不费力的交流。中国国土辽阔,方言众多,作为表意文字的汉字对中华民族的统一和巩固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相反,表音文字往往会由于不同地域发音变化导致拼写也发生变化,最终可能导致出现不同的书面语言。《圣经》巴别塔之变的故事里,上帝变乱的语言应该是表音文字,因为方言和语音的差异一定是普遍存在的,而上帝肯定觉得改变表音文字的拼写形式要比改变表意文字的书写形式来得容易。假设欧洲拥有一个共同的表意文字,比如,汉字,今天的欧盟可能会更稳固团结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