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洋,李 莉
(皖西学院 安徽 六安 237012)
诞生于1700 多年前的叙事长诗《孔雀东南飞》,至明代中叶确立了其经典地位,并在明清两朝对叙事诗的创作、批评和理论等多领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明代王世贞赞其为“长篇之圣”。20 世纪上半叶,与西方文艺观念的接触与碰撞中,新文艺作家笔下呈现了一场以《孔雀东南飞》为本事的戏剧改编和跨媒介传播的文学热潮。1922 年,北平女高师学生联合改编的五幕话剧拉开了《孔雀东南飞》由诗到剧的序幕,自此,这一庐江小吏的家庭悲剧携带着新文化的基因,以不同的戏剧形式在艺术舞台上被不断演绎和诠释。中国传统戏曲的改编也在同时期出现,20 世纪30 年代京剧版《孔雀东南飞》鲜明地提出了“家庭专制”的问题,增加了这一经典长诗的时代精神。其后,越剧、评剧、晋剧、豫剧、黄梅戏、庐剧、淮剧、粤剧等各剧种几乎都有涉及。
各个剧种的改编中,黄梅戏《孔雀东南飞》剧本版本较多。20 世纪90 年代至21 世纪初的10 年间,先后创作了三个颇有影响力的剧本,内容差别也比较大。如图示:
新时期以来,现代戏曲的改革背景下,黄梅戏《孔雀东南飞》对古诗文本进行了大胆的改革与创新,可贵的探索精神与现代性诠释转化为具象化的舞台手段呈现在观众面前。
《孔雀东南飞》戏曲改编的主题重建问题,主要体现在传统与现代的文化冲突上。通过梳理学术界对《孔雀东南飞》所做的解读不难发现,五四时期至20世纪80 年代,文学史著作对主题的阐释着重强调对封建制度的控诉,“这诗主要的表现是反封建礼教”,认为本诗是“表现一对牺牲于旧家长制度与封建道德下面的夫妇的悲剧。”普遍强调作品的政治意义,认为诗歌体现了男女主人公对于封建礼教、封建家长制的反抗。
从文学思潮发展来看,社会主义新时期的国家制定了“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文艺方针,倡导“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百花齐放,推陈出新”。在此背景之下,通过对多学科多领域理论的借鉴和西方文学理论的引入,学术界对于《孔雀东南飞》的解读更加多元化,研究的热点开始转向作品文本和读者接受。研究者在关注主题探讨的同时也开始多角度探求刘兰芝、焦母二人之间矛盾的根源。
1995 版的两部黄梅戏延续了反封建主题,并对这一题材进行新的开掘和再创造,注重展现人物内心世界的丰富性和复杂性。黄义士等合编本首先明确了刘兰芝、焦母二人之间矛盾的根源。刘兰芝无子才是其与焦母真正的矛盾所在。剧中焦母在第一场戏中明白道出媳妇不称心的原因:“养儿原为娱老境,谁知媳妇不称心。她进门三年不生养,我何日才能怀抱孙。”对婆媳矛盾的处理较田耕勤版更外化。焦母见焦小妹挑篮,斥责刘兰芝:“你为什么自己不挑竹篮,叫小姑子挑?”借教训焦小妹之机殴打刘兰芝。第二单元“逼走”中,焦母当面数落刘兰芝偷懒、不孝、不懂为媳之道,再次重申“无子”的罪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进门三年不为焦家生儿育女,她孝在哪里?”第三单元“别离”再一次暗示“无子”这一矛盾根源,通过刘兰芝的回忆展现了焦刘结婚时的幸福场景:大红喜字和一对红蜡烛,四件礼品——红枣、花生、桂圆、栗子,礼品盒中露出“早生贵子”四个大字。无子之因的设定使得婆媳之间构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充分渲染了焦刘悲剧命运的必然性。具备勤劳、善良、孝顺的美德,德言工貌俱佳的刘兰芝最终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做出最后的抗争,更能引发观众的扼腕和反思。
田耕勤先生的剧本则丰富和发展了“母爱与妻爱的冲突”这一主线。焦母见焦仲卿和刘兰芝一同从皖河边归家,难掩心中怒气:“为娘我晨起将你盼、盼盼盼,黄尘古道我望望望望、两眼望穿!老槐树下我站站站、站得两腿酸软——你心中只有媳妇一个人,将为娘冷在一边象块泥巴团!”命令焦仲卿休妻时,她将平日里对刘兰芝的不满和盘托出:举动自专少礼数、风风火火大步走路、高声话语嗓门粗、一脸狐媚惑其夫、挑唆我母子之情渐生疏!即便刘兰芝在婚后从爱唱爱笑、天真烂漫的山村姑娘蜕变为逆来顺受、“昼夜勤作息”的少妇,在焦母眼中她仍然是导致母子情疏的罪魁祸首。母子情与夫妻情的矛盾冲突加强了原诗的戏剧性,深化了焦刘悲剧主题。
罗怀臻和王长安的合编本无疑是黄梅戏《孔雀东南飞》在主题重建的实践方面争议最大的版本。有学者认为“这出戏,它在很大程度上卸下了反封建的使命。”此版本对原诗的主题和情节进行了颇具现代意识的解构与重建,有意淡化了外部情节冲突,着眼于焦仲卿、刘兰芝、焦母的情感纠葛,从焦母错位的母爱剖析这一家庭悲剧根源。“用现代心理学剖析人物心理轨迹”,剧中“新婚之叹”与“机房之欢”两场,编者设计了两件“能激起巨大心理方向的伦理冲突”故事来展现焦母隐秘的心理状态,重新破译悲剧主题。洞房之夜,焦母以“四乡八邻灌了你们那么多酒”为由,示意焦刘二人分睡两侧,自己则把枕头摆放在新房卧榻的中间。三人同卧一张床,令观者啼笑皆非的情景折射出焦母内心畸形的爱子情愫。第四场戏中,冬日飞雪,寒风肆虐,刘兰芝在机房辛苦劳作。焦仲卿因公路过,顺路归家,瞒着焦母到机房探望,二人难抑相思之情。但这次灵与肉的夫妻欢爱却被闻声而来的焦母愤怒喝止。接着,焦母一纸休书掷于刘兰芝面前。刘终于难忍种种屈辱,喊出了心中的疑惑,质问婆婆自己是否贪吃懒做、是否不敬婆婆、是否招惹了是非、是否辱没了祖宗……面对刘兰芝的“十问”焦母说不清道不明:“虽然,你也聪明,也勤快,也不招惹是非,也不藐视长辈;可我,就是顺不过眼也顺不过心来。我也明明知道这没有什么道理,可是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只要一看到你和仲卿粘在一起,那个亲亲热热甜甜蜜蜜的样子,我就恨不得把你们都赶出门去!”最终,被追问得抱头逃窜。显然,焦母心中不可抑制的恨,是和焦刘夫妻二人浓情蜜意的爱关联在一起的。虽然戏剧评论家们对焦母恋子的主题重构褒贬不一,但也不可否认该剧对原诗的重新演绎无疑是一次大胆的尝试和革新。
传统的戏曲结构手法多是按照时间链按部就班地展开剧情,即从刘兰芝嫁入焦家开始。黄义士等合编本《孔雀东南飞》突破了这一物理时间的结构模式,借鉴话剧半写实半表现的时空观念,采用无场次、跨时空的内部结构,穿插着几段想象和回忆起到补充剧情的作用。罗、王版的《孔雀东南飞》第五场“潜水之悲”中也采用跨时空手法,呈现出风雪中的刘兰芝对幸福的幻想。天幕中缓缓垂下的小摇篮赶走了漫天风雪,焦母含着笑为孙儿绣“长命百岁”,挑事的姨娘们忙着为侄孙画“钟馗”祈福。焦刘两家和和美美的画面突然被一阵凄凉的音乐声打破,一切幻象还原为雨雪霏霏。新颖的结构手法为增加戏曲的观赏性做出了有益的探索和尝试。
黄梅戏作为一种舞台艺术,巧妙借助和使用道具,不仅有助于表达人物的思想感情、刻画人物性格,而且能够达到“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三版《孔雀东南飞》分别选用了兰花、铜镜、老牛作为经典道具,贯穿全剧首尾,既是焦刘二人定情的标记,又是他们悲欢离合的见证。如田耕勤版的开场戏,居于舞台中央是一面巨大的青铜圆镜,镌刻着一对振翅飞翔的孔雀。铜镜于剧中出现三次。焦仲卿攒钱三年,买镜赠妻,希望铜镜陪伴刘兰芝度过夫妻分离的日夜,并许下“你我人圆镜圆永不分离”美好愿景。刘兰芝在兄长逼婚再嫁之际,在声声欢快的唢呐声里,再次取出铜镜,一步步走向生命终结地——皖河。焦仲卿发现河边铜镜,在“眼前空留铜镜在”“一面铜镜照孤影”的痛苦哀号中报镜自缢。铜镜、兰花、老牛这一件件被赋予情感意义的道具,记录着焦刘二人的悲喜,见证着这一流传千古的爱情故事。再如,黄义士等合编本中,绢面上绣的鸳鸯是刘兰芝心灵外化,鸳鸯舞则是刘兰芝期盼幸福的表达。罗、王合编本中,机房悬垂下来的粗布交织成十字架,象征着刘兰芝的精神困境。
歌队的舞台形式起源于希腊悲剧,指戏剧中专门的歌者和舞群,对剧情演出做出适当的回应,也起到帮助述说剧情的作用。1995 年,河北梆子剧院最早将歌队引入戏曲舞台,河北梆子《美狄亚》展现了中国传统戏曲与古希腊悲剧的歌队巧妙结合的别样魅力。
罗、王合编本《孔雀东南飞》中由12 位少女组成的歌队贯穿全剧始终。在序幕部分,歌队环绕着孔雀台,低声吟唱着《孔雀东南飞》原诗“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如颂曲,似挽歌。随着剧情的发展,歌队且走且唱,为戏服务。它是目击者、见证人,为焦刘二人实现了“心灵之约”喜悦激动,为刘兰芝陷入婚姻的绝境痛苦哀伤。尾声“死亡之盟”中,焦刘二人携手赴死,身影渐渐消失于舞台深处,歌队爆发式地唱出“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皖山何凄凄,潜水何哀哀。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将全剧的悲剧气氛推向顶峰。歌队的角色化、人格化、形象化进一步增强了舞台的抒情氛围。
《孔雀东南飞》的诗序中点明了故事的发生地“庐江府”(今安徽怀宁、潜山一带)。虽然原诗的写景状物颇具南方的地域特色,但对皖地的风物未做更多明确指向性的描绘。
而三部黄梅戏的编剧却不约而同地从地方文化中汲取灵感,通过舞台背景、人物念白、情节建构等方面凸显了安徽独特的地域色彩和地域魅力。编剧黄义士谈及创作灵感时说:“站在刘兰芝、焦仲卿的墓前,站在相传他们相识相爱的孔雀台遗址,走在焦刘两家仅一水之隔的皖河岸边,远望隐隐约约的天柱奇峰……思绪豁然开朗,新的艺术构思纷至沓来……”于是,生长于皖水岸边的刘兰芝在“悠悠皖河水,隐隐天柱山”的序曲中,展开了她的悲喜故事。皖河水、孔雀台、天柱山、焦家贩一个个本土观众熟知的地名,增加了观赏时身心交融的真实感。咿咿呀呀的水车、叮咚作响的风铃所构成的舞台背景,呈现了一幅极具时代感的古朴画卷。剧中穿插的傩舞、撑篙行排等情节将极具地域性的人文景象带到观众眼前。清清皖水、苍苍南岳蕴藏着黄梅戏产生与繁荣的文化底蕴,《孔雀东南飞》对风土人情的书写,透露出浓郁的文化气息和历史气息。
黄梅戏对《孔雀东南飞》的改编,是这首中国古代叙事长诗的经典化进程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也是新媒介传播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与时代变迁相适应,三部作品在主题重构、舞台呈现、地域书写等方面的实践探索也必然会给戏曲改编带来一些有益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