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半丁
2021年7月8日
获知出野外的时间后,一天天算计在家里还剩几天。一副赶鸭子上架的姿态。不过据我以往的经验,刚出去时不适应,等过一阵儿,环境熟悉了,也不觉得待在野外是一件苦差事,有时甚至会在爬上一座高山后想:你们哪能看到这么好看的风景!
你们是谁呢?我和谁在较劲?我也说不上来。
上午八点的飞机,五点半从家搭车出发,到双流机场。
十点多飞抵日喀则和平机场。以前在飞机上,稍微颠晃即心里不安,脸红心跳地抓住扶手,恨不得开窗跳下去。这次似乎平和不少,可能是看书的缘故。
飞机上有几个娃娃,很开心,一路上在兴奋地叫,有的嚷道:马上要见到爸爸啦。我身边的一位女性,带着一个男孩。她说,她的老公在聂拉木当警察。聂拉木到日喀则,坐车要走约十个小时。那个男孩在飞机上开始流鼻血,大概已有高原反应了。他手里拿着个宠物,是小昆虫,我叫不上名字,样子甚恐怖。
小男孩无聊时,会将这个昆虫拨弄得四脚朝天。小昆虫使劲蹬着、蹬着……就是翻不过身。
没想到只有指尖大的昆虫,也成了人的宠物。
飞机一到日喀则,最大的感觉就是蓝,闪眼的蓝。
成都不会有这样的蓝天的。成都这几日天正热,人像能随时蒸发一样,吐一口气,也能将對方点燃。这里不,太阳大,躲到荫凉下,便凉爽得很。趁还没有出现高原反应,大口呼几下,整个胸腔都是舒坦的。青藏高原果真是避暑的好去处。
几乎每年暑假,我都要来这边。家里人戏言:你这是去避暑。
怎么是去避暑呢?每年去野外,都有繁重的任务。没出去之前,总不想出去,等一出去,特别是时间久了,也会想家,想念城市的生活,想早点回家。野外可能还是有那么一点孤寂吧?
以前隐居的古人,或者躲在深山中修炼的高僧,他们可真了不起。
从机场到日喀则市区,要坐大巴。沿途的田野上,正艳艳地开着黄色的油菜花,夹在许多绿格子中间。绿格子该是青稞,车子往前走,绿格子一块一块地移。内地已是盛夏,这里春天才刚来。这样看来,我每年至少要经历两个春天。这么一想,我有点得意。
车到日喀则。日喀则树不多,常见的有白杨树和柳树。当地的人有一个节日,每年一到固定时间,即与朋友相约,一起坐在树下,喝青稞酒,聊天玩耍。他们把这个玩耍的地方称作“林卡”。据我观察,“林卡”中的树就以白杨树和柳树居多。柳树南方常见,白杨是什么样子呢?大多笔直,可能是生长在高原上的缘故,一些长成灌木形状。白杨笔挺的躯干上,偶尔疙疙瘩瘩,有汁溢出来。这种树北方常见,路边尽是它。没有风,叶片一直在摇,簌簌的,站在树下听,像是下雨。其实北方是少雨的。
在白杨树旁边,还能看到几丛盛开的苜蓿花。不知为何,苜蓿开的花怎么成了黄色的呢?在我们老家,苜蓿多开紫色的花。苜蓿花一开,各色的蝇虫会寻过来。苜蓿地里又有很多小虫子,也藏野兔子。对小孩子来说,铲苜蓿是一件苦差事,但是想到野兔子,还有花蝴蝶,会很兴奋。
到了傍晚,市区的空地上,有人聚集在一起,开始跳锅庄。头顶的电线上,站着几只不知名的鸟儿,一动不动,音乐响起,偶尔扇扇翅膀。
锅庄本是藏地的小旅馆,里面可不贩卖煮饭用的铁锅。住在锅庄里的人,客居无聊时,三三两两相聚在一起跳舞,即为跳锅庄。
如今作为旅馆的锅庄已经不见了,这种娱乐方式却流传了下来。
眼前有个穿黄色衣服的小男孩走过去,手里提着一包白花花的馒头,腾出另一只手,啃一条牛肉干,样子甚虔诚。他肯定没注意到有人正在看他吧?
这里街上的车不像内地,仿佛走得不急,也很少鸣笛。一间敞开着的面粉店里,拐角处放着一瓶乳白色的液体。瓶子是市面上常见的油瓶。不用想,这里面盛的是自酿的青稞酒。
顿珠知我过来,与我联系,说晚上一起吃饭。我已有轻微的高原反应,头颇疼,没有一点胃口,不想吃东西,嘴只是干,需要时不时地灌一点水。
但我还是想见他。自那年和他一起跑线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变化大不大?还是原来的样子吗?
见到顿珠,比以前胖了不少,人还是很憨。我没胃口,就看着他吃,听他聊天。
他说,工作没干多少,单位天天开会,麻烦得很。他从事的是建筑一类的事,人很辛苦,已攒钱买了房子,要还房贷,现在不敢乱花钱。今年不出意外,就会结婚。我听了很高兴。
在我们邻桌,坐着一长发男子,戴着顶帽子,样子颇奇特,像复仇的侠客,仿佛有一肚子不平事。男子要了一碟菜,从自己的包包里拿出半瓶酒来(这家店实际是不允许带酒水的),放在桌子上,吃一点,喝一口。
饭馆里尽是青稞酒味。
2021年7月11日
在日喀则休整了两日,高原反应的症状有所缓解。我们决定今日赶到驻地去。
驻地已由“先头部队”选好,就在昂仁县查孜乡。那里离工区近,开展工作方便。至于到各级部门办理备案事宜等,也已由“先头部队”办好了,用不着我操心。
有时候觉得,现在的地质工作,已不再是简单地开展下工作。要协调各种事,有时动工程,还要涉及草皮赔偿。人手不够时,还要让当地的人帮忙,报酬怎么算,统统要考量。
比如今日,出发的时候,租了一辆当地的车子。我们在日喀则采购了床被、灶具等,我们只有一辆车,那么多东西,装不下。
司机是当地人,叫多吉,汉语说得不好。我只会两句藏语,一句“扎西德勒”,尽人皆知。另一句“共康桑”,是您好的意思,说了一次,再没说过。
多吉知道我们要去查孜,起先说收费六百,我们觉得一点不贵,走着走着,他就开始加价,说:“这不行呗!”加就加,本来他收费严重偏低。
一直加到一千二,还有再加下去的趋势。可是再不能加了。
我坐在多吉的车上,一路上我们基本没聊什么。遇到路边有树,路况好,他说:“这可以呗!”向我笑笑。若是路不好走,光秃秃看不到什么,他感叹:“这不行呗!”向我笑笑。
不过给我的感觉,他始终不相信我们,总怕我们会骗他似的。沿途遇到老乡,他都要停车下来问。一上车,就说:“这不行呗!”开始加价。
他不会用手机导航,不然,多少公里,一目了然。
车过南木林县。路边的房子门前多画着两个大蝎子,正对我的位置,左边的蝎子是黑色,右边的红色。有的还在房墙上画着一个大螃蟹,样子甚狰狞。大概是为了辟邪吧。肯定不是装饰。
宋人沈括的《梦溪笔谈》上记载着一个与螃蟹有关的故事。关中地区没有螃蟹。元丰年间,作者在陕西,听说秦州有一户人家收到一只晒干的螃蟹。当地人觉得它的形状很可怕,认为是一种怪物。每次家里有人生病时,就借去挂在门户上,往往病也就好了。看来这东西,“不但人不识,鬼亦不识也”。
最后一句是沈括的幽默。鬼既不识,人以为可以吓鬼,就挂在了门上。
其实要怪,就怪挂在门上后,“病虐者”最终痊愈。现在人多以为那是迷信,是不足一哂的,可是民间讲究实用,只要病能好,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不过以前,青藏高原和关中相距实在太远,想要沟通,怕很困难。这一习俗,竟然离奇相似。不知两者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
越往驻地走,海拔便越来越高。起先还能看到一些树,以榆树居多。后来树越来越小,基本看不到什么树,山顶开始变得光秃秃的。有的人家,门前卧着一头瘦牛,看车走过,吃惊地站起。路的两侧,始见一些紫色的花束,甚惹人怜爱。这些花我叫不上名字,不过据说,这些好看的花,牦牛不吃,羊路过,若是吃得多,会原地打转转——这些花是不能多吃的。
有时会在路边,遇到一湾汩汩流淌的溪水,不知源头,亦不知最终流向哪里。水一点不清,水系两侧,植被明显要比其他地方茂密。真是奇怪,按说高原上随处可见牦牛了,这一路为何没有看到呢?牧羊的倒是不少。牧羊人见车驶过,定定地盯着,黑里透红的脸庞在太阳的照射下泛着油光。
高原上的人皮肤多不好,特别是小孩,有的脸颊都晒伤了,人看了总觉得不忍。那里人的眼神,实在同高原上的天空、雪山一样,干净得让人感动。
经过谢通门县、昂仁县,见到一个很大的湖,名为“金错”,远望看不到边。沿途风景平平,倒是形态各异的山体,很让人欢喜。这些山体有的浑圆如卧佛,有的尖锐似巨人,山體的最高端,偶尔立着一栋修筑漂亮的白塔。这些白塔,和在藏地其他地方见到的白塔不一样,这里的白塔是由两个正方体组成的。是否塔的样式不一,说明当地所信宗教稍有差异?
若用地质的眼光看,这一带构造真是发育得好。沿途可见大量的褶皱,各种形态的,横卧的,直立的,把其中任何一个拍下来,都是绝好的地质素材。
多吉车开得慢,本来我们想今日赶到驻地直接安顿下来。到桑桑镇的时候,开始下雨了。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商量在桑桑暂住一晚,明天再赶过去。多吉同意了。
晚上很冷,住宿的地方提供了电热毯。第二日早上起来到前台办手续,沙发上,一卷铺开的被子里,露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一个小孩正在甜甜的梦乡里。
到附近吃早餐,我们各要了一碗面。听见厨师在厨房里叮当忙活,门口有热气拥出来。一会儿端上来,我们吃时竟一点不觉得烫。我在朋友圈里调侃:这里冷啊。冷到什么程度呢?早上高压锅煮了点面,热气腾腾的,捞到碗里,放到嘴边,已冻成冰棒了。
2021年7月14日
昨天早上从桑桑镇出发,经过三个多小时,到达查孜乡。
查孜乡坐落在一个小型盆地中,不到一百户人家,很明显经过规划,房屋整齐地排列着。乡里有小卖部、茶馆,还有个招待所,不知开业至今有多少人住过。
茶馆里常有人在一起玩游戏。这种游戏大多由两个人玩,中间摆两个骰子。骰子四周,围着几对油光锃亮的小贝壳(真有古风,贝壳不就是以前的钱币吗),还有写着“道光通宝”、刻着龙的铁片片。一人先将两个骰子放在有盖子的木碗里,一声吆喝,把它们甩在中间的皮垫子上。另一人根据点数,开始拨弄贝壳或者铁片片。
因为不懂藏语,我始终不知道这个游戏怎么玩。
他们一边玩,一边喝青稞酒,有时大概骰子的数目很让人满意,摇出来的这个会将手指伸进青稞酒中,虔诚地洒一点在骰子上,口里念念有词。茶馆里围观的人不少。我试着想挤进去,不承想,站着的人像砌好的墙,砖与砖之间只能抹一点水泥,休想再放一块砖进去。
乡里还有银行、学校、邮局。邮局的两扇门破了一扇,常开着。
学校周围围着不少学生,看你走过,胆怯的眼神里有一点惊喜。
查孜乡南边,有一座高大的雪山。若是云层浓厚,雪山和白云便融为一体,让人觉得神奇。这座雪山是当地的神山,名为“多赞布”。据我观察,多半是一个火山口。雪山的下面,发育着一个温泉。人走过去,不仅泉眼,整条流淌的河上都泛着一层缓缓移动的蒙蒙的水汽。远处青山似卧象,随时准备站起来走开。
从我们租住的房子里,透过窗户,就能看到这座雄伟的雪山。有时一早醒来,高山被云层遮住,人像丢魂一般没精神。
租住的房间共两间,每间约有十五平方米左右。每大间套着一个小间,用作厨房。房间久无人住,我们到达后,需要打扫。
从那个小套间里,我们清理出两大袋牛粪,大概是上一个住户用来烧饭的。可是为什么不见烧火的炉子呢?在我们即将完成清理时,就在这个小套间门背后,还孤零零挂着一串腊肉。
这个小套间有窗户,上面的玻璃不知被谁打碎了,遇到刮大风,房间里全是扬起的尘。《庄子》言:“野马也,尘埃也。”如此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事物,在庄子眼里,是相通的。那么可以这么说,一遇到刮大风,房间里有无数头野马奔驰而过。
房间本是粉刷过的。可能是时间久,粉多脱落,露出水泥的面目。有时正在室内作业,突然有一片粉掉下来,啪的一声,声音孤单而清脆。
抬头一看,还有好几片蓄势待发,不知何时掉下来。不过到底地面的吸引力有限,成了几面挂着的旗帜。旗帜上,蚊虫结网。
另一个房间的天花板上,漏出一个拳头大的窟窿。我们刚到时恰值中午,透过这个窟窿,有阳光洒下来。当时就想,这个窟窿若不堵上,晚上睡在这间房子里,抬头定能看到星星。
为防落雨,最终还是把这个窟窿堵住了。我爬到上面,在窟窿上面压了一片地板砖。我就睡这个房间,不巧,晚上落雨,正睡得迷迷糊糊,分明感到雨声尤其大。翻个身,没听出所以然,躺下去依旧睡。这时脸上仿佛有雨滴,朦胧中思忖,房子莫不是漏雨了吧?我是没想到那个窟窿。雨既然不大,脸别过去,继续睡。
早上醒来一看,地面全是水,那个窟窿上有雨滴落下来。本来斑驳的天花板,被绣出一个圆形的花纹。我的头顶并没有漏雨,昨夜落到脸上的雨滴,是从那个窟窿蹿到地面,后溅到脸上的。
两个房间都有门。门是铁皮做的,曾刷过一层光亮的红漆,不过现在大部分都看不见了。晚上睡觉时,我将一个盆子的商标(是一头可爱的小象)撕下来,贴在门上面,当作我们的门牌。未来三个多月时间,我们将睡在这里面。这里暂是我们的家。
2021年7月30日
驻地收拾妥当,就得出去踏勘。
不像以前,地质工作多在无人区开展,再怎么“踏”,也“勘”不出一条路来。以前的地质工作者,踏勘多是骑着马。马铃叮当响,地质人背上罗盘、地质锤和放大镜,唤起青藏高原上的第一缕晨光。
现在则不同,借助一切可以借助的现代化工具,工区内的路,大家心中有个大览。可是有时奇怪,图上明明显示有路,走着走着便没有了。路到哪里去了呢?
幸好路边有两所大房子。听到车声,有个端庄的妇女从屋子里走出来,身边跟着一个男人,古铜色的皮肤像是锈了的金属。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一个明显刚学会走路、大概两岁左右的孩子战战兢兢牵着他的衣裤。
我们问:“丁仁勒怎么走啊?”
男人顺手一指,大概在说,就在前方。前方的山上,许多黑色的斑点蠕动着。
顺着路往前走,遇到不大的河,车尽量冲过去。这是什么样的路呢?看着眼前到处都是路,走起来又像没路一般,真不好走。
有时走很远很远,见不到房子亦见不到人,只看见不少的牦牛在河边吃草。这些移动缓慢的牦牛,吃到什么地方,晚上就住在什么地方吧?也没有主人管,主人也不必去管。或许会约定一个时间,到了这个时间,牦牛能赶到目的地;如果不能,主人再去尋找不迟。
有时走很远很远,会看到一所破旧的房子。房子里不见人走出来,房子旁边,小娃骑的自行车,或是见一个缺口的碗,摆在高地上。就是不见人。
跌跌撞撞,我们果然到了丁仁勒。这里虽非边境,可是家家户户的门墙上都挂着一面国旗。看有车走过,房子里会蹒跚走出一两位老人,弯着腰打量你。下车与他们招呼,他们多半不会汉语,沟通起来很困难。在一条小河边的房子旁,一位年轻人趴在地上,正在修摩托车。
这里是牧区,牧户多住得分散。扎堆在一起,牦牛的吃食将受到影响。
以前读书,看到某考古者说,凡到一地,养成了一个习惯,会首先集中阅读当地的方志、文物志和古籍……这无可厚非,特别对考古来说,是很重要的一环。不过我想,作为田野调查的地质人,如没有阅读方志的习惯,不妨下沉,地质调查先从当地人开始。
或许要问:当地人懂得什么地质呀?
他们或许不懂得地质,但哪里有温泉,某条路怎么走,他们一清二楚。即以中医中的“龙骨”为例,若是打听到当地的药店里有“龙骨”,或许周边就产这个。“龙骨”在地质上,一般是大型哺乳动物的化石。这些单纯在地图和书上是找不出来的。
我有一次搬家住在一户藏民家,那位憨厚的藏民知道我与石头打交道(他不知道什么是地质,地质这个术语太过专业,我就将它通俗化),即从家里的佛堂中拿出一块用哈达包着的石头,让我看,询问这个他打水时捡来的石头值多少钱。
那块石头样子甚奇特,约有脸盘大小,上面坑坑洼洼,如同一截树根。最奇的是,树根的某个树洞里,还隐约盘腿坐着一个人。我不懂这所谓的奇石,在市场上值多少钱。应是越奇特价格便越不菲吧?才不管地质上它是什么岩性。给他说明情况,漫估了一个价(价格当然不菲)。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这块石头用哈达包起来,又虔诚地供奉在佛堂中,心里还是挺感慨的。
还有一次,有一藏人拿出一块矿石让我辨认。那块矿石我恰认得,是黄铁矿。可能由于黄铁矿晶形发育好,太阳一照,闪闪发光,如同黄金——因此他误以为是黄金吧。
我说那是制铁的原材料,并非黄金,不值钱的。他应该还是信了,拿着铁矿石回去了。不过这事的额外收获是,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我就知道了一处黄铁矿的矿化点。这是先前没有想到的。
今日踏勘,见到几群野驴,每群约有七八头,样子甚矫健。据我粗浅地观察,这里野驴的品种至少有两种,一种颜色灰白,另一种颜色较深,呈褐色。野驴见车驶过,脚下生风。还看到一只落单的黄羊,孤零零地卧在少有车走的路上。看我们的车将近,才机警地站起来走开。远处草皮上,一只黄色的大尾巴狐狸向山包跑去。
2021年8月2日
靠近查孜乡不远,有一个很大的湖。我们第二日踏勘,主要围着这个湖。这个湖周边,有一条横穿工区的路。
这个湖大到什么程度呢?站在湖边,望不到边,如同面对大海。
面对浩瀚的大海,各种修辞,什么蓝眼睛、绿宝石之类,统统多余。
这个湖名叫“许如错”。当地人说,这是这里的神湖,同多赞布神山一样,是不容旁人撒野的。
神湖我理解。藏传佛教中很著名的喇嘛转世制度,有一条即与神湖有关。在位的达赖喇嘛圆寂后,为寻找他的来世,很重要的一步是,喇嘛庙里的大喇嘛会到某个著名的神湖,比如纳木措旁,诵经祈祷,等到湖面上显示出某个影像,大喇嘛们即从这个影像判断转世的达赖喇嘛出生在什么地方。
以我的看法,这些当地人据为神山或者神湖的地方,风景多不俗。这也好理解,如同内地的名山大川,多有一些宗教建筑。可以这么说,宗教赋予了这些风景特定的内容,使其涵义更丰富了。风景也不单纯是风景了,还有人文的加持。
不过与内地不同的是,神湖四周零散住着人家,他们秉持自己的宗教信仰,不杀生,不打捞湖里的鱼。所以生活在湖周边,并没有比生活在其他地方更富庶,甚至可能還要更贫穷些。
这个壮丽的神湖是怎么形成的呢?
许如措的四周都是高耸入云的山,特别是北边,远望山顶白茫茫一片。为何独独这里形成了一片湖?
这要从印度板块向欧亚板块俯冲说起。在古近纪构造变形期,印度板块持续向北挤压,形成了近东西向的凹陷,青藏高原急剧隆升。在中更新世时,新构造运动发育,形成了我们如今见到的许如措断陷盆地,即盆地四周全是高山,独这一块是陷下去的。
我们在许如措中更新世的湖泊沉积层中,还可以看到规模不大的断裂及褶皱,多属张扭性质,亦发现火山凝灰物,说明这一时期,在许如措周边,是有火山活动的。断裂和褶皱未见其切穿晚更新世地层,所以它的形成时期应该为中更新世末期。中更新世末期的构造运动,引起了高原的迅速上升,并导致自然环境的明显变化。……
地貌大略如同人脸。脸庞的样式差异太大。不同的脸,是内力和外力共同作用的结果。我们说,有人看起来面善,有人看起来凶恶,虽不一定准确,可以肯定的是,这个“面善”或“凶恶”是自己心力的外露,也与周围环境息息相关,比如生长在黄土高原,脸上多沟壑丛生;若是在水乡江南,往往温婉细腻。
我们沿湖走了约一半,看湖边有人扎着白色的小帐篷。小帐篷外面,绳子上绕绳子,花花绿绿挂着什么,远望犹如浆洗过的小孩衣服,走近一看,是五彩经幡。突然天降大雨,天空罩在许如错上面,仿佛有一条光柱(水柱)连接,煞是壮观。
不能再往前走,我们只能沿路返回驻地。一进到院子,就闻到馋人的火锅香味。香味是从乡政府的厨房里传出来的。
进得查孜乡政府的大门,迎面是一栋大房子。牌子上写着:查孜乡新时代文明实践所。乡上工作、吃饭的地方,就在这个“新时代文明实践所”里。不远处是水龙头,吃水洗菜,要到这里。
厨师恰从里面出来,我搭讪:“你们今晚做的是火锅吗?”
厨师点头,邀请我们一起来吃。
不是太熟悉,虽说他们好客,还是不好意思去,便谢绝了。我们几个人下了碗面条。
说实话,吃面条的时候,想的是火锅。
这里的网络不好,我们住处又没有电视,吃完面条,估摸着今晚奥运会开幕,便到“查孜乡新时代文明实践所”里去。他们刚吃完饭,有两人正在摆弄一个大电视,心里一阵高兴,今晚可有电视看了!
我问:“你们今晚看奥运会开幕式吗?”
“我们要看新闻联播。”回答的人脸上洋溢着笑容。
看了一会儿电视,就闲聊一阵儿,东一句西一句的。一个名叫拉珍的藏族女孩说,以前我们这里也来过地质队,不过他们奇怪得很,每天早上出去,拿一个白色的袋子,晚上拣一堆石头回来。
我听了顿感好笑。原来在藏民眼中,我们是这样奇怪的人。她所说的白色袋子,我们叫作样品袋。装在样品袋中的石头,是计划带到实验室化验分析的。
拉珍还说,查孜乡将要搬到亚东去,这里海拔太高,不适合居住。正式文件还没有下来,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今年十月份。只留一少部分牧民,其他人都得搬离。
十月份我们将要回去。莫不是在离开的时候,会见到这个村子搬迁?如此浩大的人群、牛羊搬离,该是怎样的盛况?不知这里的人,安土重迁的观念重不重,会不会舍不得许如措和多赞布呢?我心生一连串的疑虑。
2021年8月4日
这里云层很低,有时候发现,本来眼前常见的一座山,被云层包裹住,犹抱琵琶半遮面,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今天我们就要爬一座被云层包裹的山。在山底时,看到云层分明搭在山上。沿着一条弯弯扭扭的山路爬上去,我们在云层中行走。
云层中有牦牛吃草。见我们闯进来,都驻足观看,样子甚是优雅。它们的眼神里,是看不出一点吃惊的。看我们将走远,牦牛继续低头吃草,不时甩甩尾巴,打两个响鼻。
山坡上还有星星点点的雪花聚集在一起,没有融化。
云层中还有野兔,一蹦一跳,憨厚中透出一点机灵。可能是环境影响,这里的花草长得低小,不能和内地相比。动物却不一样,有的甚至要比内地见到的大,比如眼前的野兔,还有乌鸦等,不知是什么原因。
云层里还有土拨鼠。据乔治夏勒博士考察,适量的地鼠,对疏松草原土壤有一定的作用。但是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认为它们是破坏草地的。
云层里还有什么呢?
还能看到搭连的经幡、玛尼堆,或一两只不知名的飞鸟……唯独不见神仙。
太阳穿过云层慢慢露出来,云层便消匿。我们原来站在山腰上。
跨过这座山的垭口,进入一条河沟。沿着河沟一直往前走,能够到达今天的目的地。
越往河沟中走,别说人,就连牦牛,似乎也很少见到了。只我与同伴两人说话,能听到回声。真怕冷不丁地,有什么原始部落的人蹿出来。
即使我们沉默,害怕的情绪还是会不自觉地涌出来。
走着走着,一个说:“要不我们回去吧?不然赶到天黑,我们回不去了。”
另一个应承:“不过看时间还早,不如试探性地再往前走一段。”
视野稍开阔,我们来到一片红柳滩。这是眼前这条河流的古河道,沧海桑田,如今河道外移,换成另外的姿势。古河道上铺陈着大大小小的卵石,上面还有绵密的沙子,踩上去有点松软,如同走在海边的沙滩上。红柳长在这些砂石上面,约有一人深。
如今内地盛夏将过,眼前的这些红柳才刚刚发芽。我们小时候,老师的教鞭即用红柳做成,若是有人上课捣蛋,老师会用红柳教鞭打人手掌,打后火辣辣地疼。
据说红柳移植,只是从枝条上擘一枝下来,然后埋在土中,枝条自会发芽。我小时候试过,没有成功。
现在红柳多用作烧烤。城市上叫卖的红柳烧烤,用红柳串肉,融肉香与红柳清香于一体,自然别具风味。红柳应当还有镇风沙的作用吧。有一次,路过一片戈壁滩,风景单调得枯燥,突然看到一大片红柳,那种情景至今忘不了。
红柳滩的一侧,即如今河道的对面,数处刻着藏文六字箴言。这个河道这么宽,且河水不浅,不知刻工是怎么过去的。那几个红色的硕大的字,挺立在絕壁上。
河边卵石中,看到一种矿物,平常叫它“石英”。这种矿物在生活中也常见,有的家用地板,即用石英制成。魏晋人好服寒食散,以为有延年功效。为何叫寒食散呢?据说服用后,身体发痒发热,即使是大冬天,也要赤身露体,将身体中的热发散出来。有一个笑话:“后魏孝文帝时,诸王及贵臣多服石药,皆称石发。乃有热者,非富贵者,亦云:‘服石发热。’时人多嫌其诈,作富贵体。有一人于市门前卧,宛转称热。众人竞看,同伴怪之,报曰:‘我石发。’同伴人曰:‘君何时服石,今得石发?’曰:‘我昨市米,中有石,食之,今发。’……”可以看出来,这里面有一条鄙视链,如果非“富贵者”,是没有权利“石发”的。呜呼!
寒食散由五种矿物组成,因此又名五石散。是何“五石”,似乎稍有衍变(不知有没有关于“五石散”的考古学证据),其中一种,就是石英。魏晋时代的明星人物何晏,据《三国志》载,就服食五石散,一为美容颜,“粉白不去手”,二为补房事虚劳,振作精神,而五石散中的石英,有“益毛发,悦颜色……壮阳道”的功效。
我们现在看来,觉得可笑。实际这是那个时代的“科学”。将数种石头吞下去,在现代医学看来,是不可取的行为。若是以后来者的眼光看,“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我们现在的某些行为,也许就同服食寒食散一样。
2021年8月5日
高原上竟然有蚂蚱!
靠近红柳滩的坡地上,可能是少有人来的原因,往回走时,我见到了不少蚂蚱。
走过去时我就听到一种吱吱的声音,只是诧异,这是什么叫出来的呢?我绝没有想到是蚂蚱。
我们老家叫蚂蚱:“暴君”。为什么会取这样的名字呢?以前有一个皇帝,行为无度,死后罚他成为蚂蚱。不过这个皇帝确不是什么好东西,变成蚂蚱,还要偷啃粮食。四川有的地方叫:“鬼头子”,大概嫌其长得丑陋,特别是头部,突出的眼睛,跋扈的姿态,如同鬼魅一般。
“暴君”种类颇多。麦黄六月,大人在地里拔麦子,我们起先还帮着拔几把,后面没什么耐心了,就在麦窝中找蚂蚱。蚂蚱的颜色有几种,有的绿色,有的土黄。只会跳,跳也跳不远;还有一种,常见它背上背着它的娃娃,跑过去抓,一次抓俩。有的人走过去,吱吱飞起来,飞到天上去,又落下来。
顺着它落下来的地方蹑手蹑脚走过去,侥幸抓到一只,我们会将它的腿用绳子拴起来,看它吱吱拍打着翅膀飞远,将绳子一拉,又拽回来。
不知道的,以为这吱吱声是它的叫声。青海有的地方称蚂蚱为“秋声儿”,大概就是这么认为的吧。实际不然,这是它拍打翅膀的声音。看它拍打着翅膀飞远,我们高喊“夹板子”。
蚂蚱飞上天,拍打翅膀的声音犹如打快板,是很有节奏的。蚂蚱“板子”分好几层,外层多与身体一种颜色,是保护色,里面有一层呈淡淡的粉红色,很好看。
蚂蚱吃草。被我们捉住的蚂蚱,给它嘴边塞一节青草,它会溜溜地吞下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有时蚂蚱飞得时间长,嘴角会吐出一种透明的浅绿色液体,大人说,这是挣的,叫我们赶紧放了。
高原上的蚂蚱个头要比我们的“暴君”小,可是吱吱起来清脆响亮,欲与山谷中的流水试比高。
有一次,去一家街边饭馆吃饭,菜单上有一道“油炸蚂蚱”。我想:这玩意儿也能吃?在座的有两个山东人,说好吃得很。他们小时候捉住蚂蚱,会丢在火堆里,听到啪的一声,翻出来,扔进嘴巴,嘎嘣脆。
我听了直馋。可是不知为什么,那天我还是没有领教。
靠近红柳滩的山坡上,还有一种野菜,因为像韭菜,被我叫得冠冕堂皇:野韭菜。
以前和一个藏人在一起跑线,他一坐下来休息,顺手抓一根草,塞在嘴里,像在剔牙,像在品咂。我不解,故意调侃:“你是牦牛吗?怎么抢吃牦牛的东西?”他大笑,递给我一根。我吃了,有点辣,有点呛人,似乎还有点涩。
我问:“这是啥呀?”
他说:“藏语里叫‘日果’,野蒜的意思。和糌粑一起吃,味道好得很。”
这次再见到“日果”,如遇故人。便学那个藏人,塞点到自己的嘴巴里,慢慢嚼着。想邀请同伴一起,他说有毒,拒绝了。
怎么会有毒呢?据汪曾祺先生考证,我眼前见到的这些野韭菜,就是汉代挽歌《薤露》中的“薤”:“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还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汪老说:“不说葱上露,韭上露,是很有道理的。薤叶上实在挂不住多少露水,太易‘晞’掉了。用来比喻人命的短促,非常贴切。同时我又想到汉代的人是常常食薤的,故尔能近取譬。”
那天的薤叶上确实挂着几滴露珠。太阳隐约出来,露珠像是要沿着薤叶滚下去。
不过我想,汉代人近取譬,是不是还有另一个原因,即薤叶上容易聚露珠。不然,那面山坡上的植物不少,为何只薤叶上挂着露珠?
藏人说这是野蒜,实际上不一样。蒜是一瓣一瓣的,挤在一起,而这里的薤,独一根,四川人常腌制的藠头,即是薤。
2021年8月7日
我们没有深入进去,走到一半便回来了。
没有深入进去的原因有很多,潜意识里,那里人迹罕至,连牦牛都看不见,我们心里害怕。还有一点,若是深入进去,再原路返回,天黑之前确实出不来。
为安全计,只能回来。
回来的路上,见到沿河有只飞鸟。神态典雅,不鸣叫。看人靠近,扑棱飞远,落在河中突出的大石上,或摆弄自己的羽毛,或傲然地看着我们。
我问同伴,这是什么鸟啊?我来高原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同伴说不知道。
这只鸟像海鸥,远望全身白色,飞起来,翅膀尖似有一点淡淡的黑色。它大概靠吃河里的鱼为生。我远远照了几张相,回来请教别人。这是什么鸟呢。都嫌我照片模糊,看不出个所以然。
我的鸟类知识贫乏。不过依直觉,该是高原上一种珍稀鸟类。来高原这么多年,雪豹、藏羚羊等统统见过,而且不止一次。唯独这种鸟,是第一次见。
从河谷中出来,遇到两个放羊的小女孩。大的只有十一二岁。走过去与她们聊。问她们的家,说在河那边。我看到河那边一座白房子,孤零零矗立在绿色的草地上。高原已近夏天,脚下紫色的、黄色的、白色的花贴地开放。蝴蝶双双戏于其间,有一两只,大概误当女孩鲜艳的衣服为花朵,落在身上不下来。
我问她们,乡里的小学还没有放暑假(这边暑假时间短,寒假长),你们怎么没去上学呢?
一个摇头,大概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可能还有其他的意思。
这让我想起曾经见到的一个藏族小男孩。小男孩只有七八岁,正是调皮的年纪。我们在一条沟里工作,他家就在沟口。每次出来进去都要经过他家。一来二去熟悉了,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有时见到我们,他奔跑着抓着一只土拨鼠,向我们炫耀。他家的狗见到生人,当然要咬,他跑过去,对狗汪汪几声,折回来。有时又说些关于上学的事。记得他说,上到三年级之后,他就不再上学了,回家赶牛。
我问:“你不是还有两个哥哥吗?让他们赶。”
他说这是阿爸的主意。阿爸这时恰骑着马从外面回来。
我故意问:“你会骑马吗?长这么大,我还没骑过马。”
他很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说:“不会骑马,叫什么男子汉!”
又一日出去,见到一个将要开采的矿山。矿山上建着几排板房,里面住着几个人。远处重型机械旁,拴着几只狗,大概是人们所说的藏獒,人走过去,声音低沉地嗷叫。它们身上的毛卷成一堆一堆的,看来少有人打理。阳光下,藏獒吐着舌头。
有几间板房,门上还贴着春联,只是一些脱落了。住在里面的人,如门口的春联一般,褪去颜色,似乎提不起精神。即使白天,板房内黑洞洞的。这样正好,可以睡觉。高低床上,两床被子窝着。
一个头从被子里探出来,继而起身,胡乱套上衣服。与他闲聊,他说这个矿本来在开采,可是今年,让停了。用他的话说,这是“关系没有处理好”。一直这样住在山上,真是心焦,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
我到矿山上看了一圈,因为刚开始开采,还不大能看出对环境的影响,甚至可以说目前沒什么影响。这与我参加的另一个矿山项目不一样,那是整座山,基本被削没了。那座被削没的山旁,还有几条通往村里的大道。我见到周边一个放羊的老奶奶,与她熟悉后,便问:“这家矿山开采,对你们有什么影响吗?”
老奶奶全身打着补丁,戴着一顶蓝帽子,晒成灰色了,说:“也没什么影响。要说有,就是村里的青壮年到矿上拉料,可以挣一点钱,贴补家用。但是放羊的地盘越来越小了。”老奶奶说出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靠近这家矿山的山坡上,我无意中看到几块石头上生长着孔雀石,颜色碧绿,甚是好看。孔雀石亦叫铜绿,是找铜矿的指示物之一。藏人装饰,多会佩戴一点绿松石。孔雀石看起来与绿松石极像,实际两者完全不同。除了装饰,孔雀石一般用作颜料。藏地珍贵的唐卡,绿色部分多是用孔雀石研磨后绘就的。大名鼎鼎的《千里江山图》,气象万千,也有一部分孔雀石的功劳。
孔雀石旁边,附着一点蓝色矿物,我们称之为“铜蓝”。它往往与孔雀石共生,甚至形影不离。古人叫铜蓝为“曾青”,这是一种中药材。当然也可作颜料。
我喜欢“曾青”这个词,像一位古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