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海茵
天蓬元帅并不丑。大大的眼睛,明亮又深情。这是我姥爷在老阚头他家办红事座席的时候亲眼看见的。其时我姥爷正拿着我姥姥家唯一能瞅出颜色的白毛巾,把两块炸血肠卷好了,打算揣回来给我吃。天蓬元帅就坐在我姥爷对面,他的九齿钉耙可随意大小,他操持着锅铲大小的钉耙,手起耙落,一举扎中了九个黏豆包。
黏豆包在下一秒钟沾满了恶心的猫毛,我一下子醒了,捂紧嘴巴。我使劲儿抬眼皮,眼睛里似乎也钻进了猫毛。我姥姥家那只九斤沉的老黄猫旁若无人地趴在我头上,尾巴顺便卷着我脖子。我扯着它颈背上的皮把它怂一边儿去,又薅下来一把猫毛。
我姥姥家炕梢这头的炕席子被我隔三岔五地用小刀咔嚓,一大片全是戗茬儿了,有时甚至刮得我的胳膊腿上全是血丝。那我也不敢抱怨,抱怨就是提醒我姥姥管我妈要钱买炕席子,就是架拢我妈动用笤帚疙瘩削我。
我姥姥我姥爷早下地干活儿了,北炕上那窝刚孵出四五天的小鸡崽也早醒了。我把我盖的紫花被卷巴卷巴扔上了炕琴上的被褥垛。没有褥子。我姥姥说我个小人儿,用一床被子就卷得严严实实。我辩解说老猫总拱我被窝,拱散了我就得挨冻。我姥姥劝我,猫挨着你你还不知足?我在热乎炕头睡,猫都没说拱我被窝!我姥姥说小孩的气味是甜的,她老啦,馊馊巴巴,猫都嫌弃她了。我姥姥动不动就把她的老挂在嘴边,于是我们所有人都不再跟她较真,反倒油然而生对她的歉疚——我长大后有天突然想起来,我姥姥再老,还能有我姥爷老?!我姥爷比我姥姥大好几岁呢,可我姥爷就不说自己有多老。事实上我姥爷几乎不开口说话,他的嘴巴只负责吃饭。我长大后知道我姥姥总说自己多老多老,是一种老谋深算。可惜那时候我并不懂什么是谋,我太小了,我姥姥家的大公鸡都能轻轻松松撵得我满院子跑,只有那群傻鸭子是我的朋友。
我从水缸里舀了一舀子水喝,又洗了脸,揭开大锅锅盖,把菜饼子够出来一个,吃了。我姥姥就是这样的喽,做个大饼子,盐都没和开。为了把齁咸的饼子咽下去,我只好又去舀水。完事后我特别后悔,该把这口咸过劲儿的饼子吐出来搁鸡食盆子里,最好是彩毛儿叼着吃了,多少也算是曲线报仇。
我趴门框上听了会儿,判断彩毛儿不在院里了,那就可以进行我一天中最高光的仪式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拎上了扫帚,必要时跟彩毛儿拼个刺刀见红。我踮脚走出屋门,彩毛儿果然不在。这厮一定上刘五根家了,刘五根家的鸡食上等,苞米面管够。我一手拎着扫帚,一手拢拢头上并不存在的小辫儿。我姥姥好几天前给我绑的小辫儿,早飞了。
鸭鸭们哪,我来收货啦!
白毛儿和黄毛儿欢叫着冲过来。黄毛儿突然刹车,一泡鸭屎差点甩我花布鞋上,它抱歉地眨巴眨巴眼睛,侧过头瞅瞅我,比白毛儿晚一步扎进我怀里。嘎嘎,走,收蛋去!
我熟门熟路钻进鸭架。白毛儿先进去了,殷勤地站在它的蛋旁边冲我大念喜歌。白毛儿白毛儿你真行,生个鸭蛋赛篮球!我也大声夸它,扯起衣襟,把它灰底泛白的蛋搁进去。黄毛儿也钻进来了,嘎嘎两声冲到它的蛋旁边,一眼一眼地盯着我和白毛儿。我把它淡青色的蛋也捡起来:白毛儿最棒了,生蛋第一多!那我咋最稀罕黄毛儿呢——我最稀罕黄毛儿啦!黄毛和白毛就都很激动,嘎嘎地等我捡完鸭架里的四枚鼓鼓的鸭蛋,又护送我把鸭蛋们送回屋,装进我姥姥那个破柳条筐。鸡蛋我是不捡的。没啥技术含量的事儿,还用得着我出场么!我姥姥家鸭架砌得矮,只有我能钻进去捡蛋,要不就得大人们用棍子往外够,偶尔捅破一个,我姥姥能心疼好几天,所以我在姥姥家就这个活儿最出彩——撿鸭蛋。
我在前头走,六只鸭子跟我身后走成一列。我举起大扫帚,一上一下当指挥棒,七只生物制造的声效不同凡响。去小河洗澡澡喽!
我把花布鞋脱下来,鞋是高婶儿给我做的,我妈不会做鞋,我姥姥没空伺候我——这是姥姥的原话。她也没空伺候我姥爷,以及满院子鸡鸭。她连猪都不耐烦养,几年前好像养死了一头,我姥姥家那个猪窝就空了下来。我把花布鞋脱下来了,这样高婶下回见着我,花布鞋还是这么硬铮铮的簇簇新,高婶准高兴。高婶的高兴是难得的,多数情形下她的脸上只是清水疙瘩汤。我拿根花头绫子去找高婶,说高婶高婶给我把小辫儿绑起来吧!高婶就给我绑得紧紧的,薅得头皮疼。那我也让高婶绑,要是我妈给我绑,我一准儿嗷嗷的当白眼狼。
我爱惜着我的花布鞋,就像爱惜着高婶的高兴,说啥不能让花布鞋陷泥汤子里呀。
鸭鸭们哪,咱们好好洗白白吧!黄毛儿,你也洗白白,不,你洗黄黄。千万别在河里头拉屎,那些小鱼都得被熏死。我一只一只给鸭鸭洗澡,顺便泼湿我自己。其实鸭鸭们哪用得着我,它们的游泳技术比刘五根孙子的都好!刘大强也就是吹吹,上回说捞我的粉笔,扎猛子下去,半天,塞给我一把沙子,说粉笔化了。呵呵,哪个见过粉笔化了呀!微风吹过我的鸭鸭,微风掀动我埋进河床的粉笔,微风掩埋了多少成灰的秘密。
我一手甩着湿漉漉的格布衫,一手拖着扫帚,让黄毛儿站上头,号令着鸭鸭回我姥姥家。千千也往河这边走,她那只斜眼睛先看见我,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偏偏你领你家鸭子洗完澡了,我领我家鸭子才来!你家鸭子那么臭,我家鸭子还得用你家鸭子洗剩下的臭水!
跟千千,你就不要讲道理了。跟千千,你就啥邪乎说啥。刘大强老早就嘱咐过我。千千说她家鸭子用了我家鸭子洗剩下的臭水,我就说千千,炖你家鸭子吃,准香!你家鸭子屁股肥!千千搞不懂我是夸她家鸭子,还是瞧不起的意思。反正她不再白楞我,领着她家那两只支棱巴翘的麻鸭子上河边了。
我拉开大门上的麻绳套,抻脖找彩毛儿,未果。打开大门,领鸭鸭们班师。大锅里的菜饼子还温乎,我拿屉布子裹好,打了个结。我得给我姥姥姥爷送饭去。对了,还得给鸡崽们添水,和点苞米面。有一只鸡崽乍翅往外扑棱得欢,我得告诉姥爷把纸箱子加高一圈。
出屋门的时候,呀,和彩毛儿冤家路窄!我返身就跑,彩毛儿跟老鹰似的扑过来!我使劲一扇乎我姥姥家屋门,差点夹着彩毛儿的铁嘴。彩毛儿在屋门外下死力盯我,还不怀好意地直叨门上的塑料布。大扫帚被我落在门外了,这回咋出门?!
我冲后窗户使劲地喊:刘大强!刘——大——强!你和你家大扫帚快来报到!
刘大强光速赶来。他没拿大扫帚,拿的是他妈妈的那根大粗擀面杖。刘大强没顺后窗沿爬进来,他直接从前院大门进来,把擀面杖舞得呼呼生风。彩毛儿这厮最会看眼色,假装母鸡趴窝去了,一边不安分地看我在刘大强的掩护下出了门。估计它肯定想,狗仗人势,哼哼!我会说“狗仗人势”这个词时间不长,用的场合、时机基本算对,但要我掰扯清谁是人谁是狗,那就难为我了。
七月是谁的七月?七月是天牛金龟蚂蚱子大白蝶的七月,七月是蜗牛崽崽黏糊糊的七月。刘大强前两天捉了好几只蜗牛崽崽,他让我藏好,说鸭子最喜欢吃蜗牛崽崽,千万不能暴露。我把蜗牛崽崽藏我姥姥家的猪圈里了,那里有我舅舅念书时用烂了的木头箱,蜗牛崽崽被我塞进我姥爷的一只胶皮鞋里,搁破木箱的一个角落里了。刘大强弄了些嫩苗苗喂它们,说蜗牛很快就会长大,大了就可以放在干燥的木头板子上面算命了。他说蜗牛爬过的每一条黏道子都有天意,啥线啥图案,都是有说法的。
我拎着屉布子上路了。
刘大强要跟我去给我姥姥姥爷送饭,我没答应。刘五根是个老痰篓子,天天起早就站我姥姥家和他家中间隔的那道板杖子边清嗓子,把痰往我姥姥家吐。我姥姥每每骂他“大粪包”,他就满不在乎地说吐痰咋的了,你家彩毛儿还吃我吐的痰呢!彩毛儿不光吃我吐的痰,还吃我家鸡食呢,我家鸡下丢的蛋不也丢你家去了,你啥时候还回来过?!我姥姥根本骂不过他。也可能我姥姥一想起刘五根家那傻鸡下丢在我姥姥家的蛋,就不屑搭理他了。
我怀里有一个烤得热乎乎的咸鸭蛋。是刘大强给我的。他家鸭子并不比我姥姥家的多,可他妈妈就给他烤流油的咸鸭蛋。我天天都给我姥姥捡鸭蛋,可我姥姥一个鸭蛋都没让我尝着。我就盼十月一,十月一我舅一准儿回来,我姥姥肯定煮鸭蛋!她说到时候让我舅吃鸭蛋黄,鸭蛋清我想吃多少吃多少。刘大强跟我显摆过好几回他的烤鸭蛋,我说等我舅回来我光吃鸭蛋清都能撑死!刘大强说谁吃鸭蛋还吃蛋清!傻呀?吃鸭蛋就吃蛋黄!村长吃鸭蛋都只吃蛋黄,鸭蛋清他都喂他家二康了。二康是村长家的狗。我隐约觉得刘大强是拿狗来骂我。可刘大强今天把他妈妈给他的烤鸭蛋给了我,我又觉得他提二康不是骂我的意思。
我不想吃这个热热乎乎的烤鸭蛋。我要给我姥姥送去。但姥姥肯定不吃,她会一边骂我姥爷,你个老东西配吃烤鸭蛋吗?一边又让我姥爷吃。我姥爷吃烤鸭蛋,那自然少不了我的啦。这个烤鸭蛋就得我跟我姥爷分着吃。我都寻思好了,我跟姥爷就不用分什么蛋清蛋黄了。
日头毒起来了。我想扯个毛嗑秆的叶子遮遮太阳,毛嗑秧子还太细,叶子也太小了。我记得我妈讲的小英雄雨来,摘一片荷花叶子就能当伞。我们这儿哪有荷花呀,桃花兰花梅花我都没见过。不过菊花我是见过的,小蜡菊,我舅回来的时候小蜡菊就会开,可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小蜡菊,总觉得小蜡菊是辣的。活生生的生活告诉我,小蜡菊就是小蜡菊,不是辣的,可如果你每回想到一种花,就会想到辣得嘴巴都肿起来的辣椒,你也不会喜欢小蜡菊的。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秋雁就不背上小书包。
歌声在乡间小路上撒欢儿飘荡。我把毛嗑秧子上拧下来的小叶子顶在脑门上,算是遮阳的象征,边唱边走,其间去抓大白蝶,叶子也就说不定扔在了哪儿。
格布衫早干了。我有点后悔没多喝点水再出来。即便是这样,我还是没打烤鸭蛋的主意。我在想早上做的天蓬元帅的梦。姥爷好像过些天真的要去座席,姥爷座席总能给我包点啥回来。上回姥爷包回来的是香肠,我啃完了香肠的肉肉,单单把香肠外头的那层皮筋筋留下了,套在手脖上,后来美娜说她爷爷也揣回来香肠了,三片呢,都给她哥美春吃了。我觉得美娜比村长家的狗还可怜,二康还有鸭蛋清吃,美娜什么都没有。我就把皮筋筋给美娜吃了。我告诉了刘大强这件事,刘大强也说美娜可怜,嚼个皮筋筋还挺知足的。我就有点生气,我说香肠的皮筋筋不比鸭蛋清强得多?你家鸭子天天能下蛋,你家鸭子能下香肠吗?!刘大强承认我说得有理。补丁村是不产香肠的,香肠只有铁路上的火车才能送来。
走啊走啊,歌声就没了。我又开始后悔早上没睡足。猫嘛,薅走就是了,接着睡不就得了嘛,跟猫生气是犯不上的。我虽说还没上学,难道这个理还不懂?我姥姥家的猫和鸡都欺负我,我要是认真怄气,不就跟高婶一样寡淡得很了吗?日头老高了,照这么走下去,鸭子、饼子倒是丢不了,我要是走着走着睡着了,被外村的人扛跑了,該如何是好呢?
我得快走,得赶紧找到姥姥姥爷。他们在地头一准儿歇气哪,他们也等着菜饼子哪!
我要能遇上小英雄雨来该多好啊!我妈说小英雄雨来就在小学的语文课本里,雨来摘下大大的荷叶,有脸盆那么大,顶在头上一定很神气吧。我妈说小学课本里有许许多多好玩的,秋雁一定喜欢得很。呵呵,这样的话,哪个小孩听不明白?
要是揣上那个大罐头瓶子就好了。秋海棠罐头的瓶子。我妈给我姥姥买的,我姥姥说给秋雁吃呗,我妈说那个嘴尖尖的不吃。其实不是我嘴尖尖,是秋海棠明明是个唱戏的男的,我在我爸部队上的电视里看见过的,一个胭脂都没抹开的男的,啧啧,秋海棠,能吃吗?!不过要是揣着秋海棠的罐头瓶子,我就能去于伯的看瓜窝棚里讨口水喝啦。于伯的鼻涕那么黄,我们小孩子平日连于伯给的糖都不接的。过了于伯的看瓜窝棚,就再没有人家啦。我瞅瞅日头,没人家就没人家,有姥爷,渴不着我。
我在道上忽地摔了一跤。玻璃盖倒没咋的,布鞋给拧断了一根筋。我姥姥一准儿又要骂我。哼,我又不让她给我做鞋!我的鞋子忽闪忽闪着了!走一步,鞋子忽闪一下。我停下,鞋也停下。我一走,它又忽闪上了。不就是断了根筋嘛。我撅巴了一把草,开始绑鞋子。
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把我的鞋子系紧。我嗷一声贯上九霄!我想天蓬元帅也听得到秋雁嗷嗷叫。高伯听着呵呵笑,秋雁啊,你大清早不吊嗓子,这会儿了不怕喊冒烟?你一个小丫头家,往哪儿疯跑去?我继续吊嗓子。高伯来了呀!我姥爷随后就到!
高伯有些生气了。你喊个啥?你姥爷到了能咋的?你姥爷都不说给你买双新鞋!高伯给你买鞋呗,秋雁的脚趾头一颗一颗的,像葡萄哩!
我一把把高伯的自行车推倒,边跑边喊,高伯来啦!我姥爷随后就到!
我跑啊跑啊,比鸭鸭们跑得快!比鹅鹅们跑得快!比二康跑得快!我跑得简直比云彩还快!
道两旁的苞米、高粱,刷刷刷地向我身后冲,要帮我挡住高伯。果然,高伯没有了。他该是下了工骑车回村的,天晓得怎么会遇见高伯!高伯跑不过我的,他的跛脚居然还能骑车,可一走起路来,连撵鸭鸭们都费劲。
我跑啊跑啊,离高伯的世界越来越远。我的奔跑突然停在一片巨大的静中间。我的鞋子没有了。怀里的屉布子也没有了。我抬头,日头还在,四周的绿都还在。鸭鸭没了,刘大强也没了,我陷在一团巨大的静里。
这大团的静里,只有木匠师傅推木刨子的声音在用力刨我的脑袋。吱嘎吱嘎刨开了,我就气呼呼两手一扳,把脑袋合上。又刨开了,我再两只手往一起使劲摁,把脑袋扣上。木刨子尖声割开我的头皮,简直要跨过鸭绿江一样气势滔天,不把我脑瓜子开瓢儿誓不罢休。我看看四周,姥爷不在,姥姥也不在,水沟子是干的,躺着也算宽绰,我往身上薅了几把草盖着,就让木刨子刨吧!把我脑瓜子刨两瓣了,我也能再扣上!
太阳的火焰很快熄灭了。木刨子不知道啥时候收工了。月光之中,被刨成两瓣的我坐起身来,揉揉眼睛,晃晃脑袋,重又完整如初。
我的头发浸在牛奶般的月光里,顺滑又芬芳。我伸出手指,在憨憨的泥土上弹奏,小虫们随之摇摆着身子,齐齐振翅歌唱。我又站起来,在泼了牛奶的地面上试着抬起了脚,啊,我的脚趾头白嫩新鲜,像一颗颗多汁的葡萄。我在温柔的大地上疾走,夜晚的风有一万只手臂拥抱着我,麦芒簇拥在一起,锋利又友好,是微微沉思的模样。
我是另一个我啊!我摸了摸怀里,屉布子还在,烤鸭蛋温热,菜馍馍瓷实。我又摸出了秋海棠的罐头瓶,月光马上把它盛得满满的。我举起瓶子喝了一小口,是香甜的牛奶味,这满天的月光,够我喝上一辈子的!我再一次举起我的秋海棠,这一次,里面盛的不是月光,是吱溜吱溜黑乎乎的小鱼。这么多的小鱼,怕是把小河里的鱼都装进来啦!我低头慢慢喝了一小口,就喝到一条小鱼。尝尝?这小鱼不是我姥姥做的小鱼的味道哪!這小鱼有点紫葡萄的酸甜,汁水在嘴巴里炸开,溅得哪儿哪儿都是。我想起我妈原来说过,王母娘娘的宴会上,鸡啊鱼啊猪啊,都不是鸡、鱼和猪原来的味道,都是水果的味道。我妈说神仙是不吃鸡鱼猪的,光吃果子就活得很好。
我莫不是成仙了?我怎么会成仙呢?我咬咬手背,很疼。
麦芒齐刷刷向着一个方向侧过头去,为我指认着方向。秋雁啊,莫再做梦当神仙了啊!小丫头快回家,姥爷找你找得心焦哩!
月光一样的风托起了我的脚。我向家的方向撒腿飞奔。却又停住。啊,我的眼泪也像月光了。我的家在哪儿?哪一个是我的家?
月光之下我是那么想念我爸在部队的那个家。每年过年的时候我才能去那个家。那个家有簇新簇新的包着糖纸的糖,有长长的魔术弹和许多降落伞呲花,有活动室里的大电视,还有我爸我妈包不住牙齿的笑。我妈说,小姑娘家家的不许张大嘴巴笑!抿住嘴巴才是淑女。我妈见到我爸,她自己就忘了淑女的事,我妈龇牙笑其实不好看。我在我爸跟前也龇着牙笑。去年过年的时候我掉了第一颗牙,装淑女的时候只好多一点儿。
我想让月光托着我,像神行太保一样,嗖嗖地跑去我爸在部队的家。我爸妈的床单是绿的,可我的床单是花的,我爸特意给我买的,说我的床单上是梨花。我只有在我爸的那个家才有自己的床单,才有梨花。
我想我爸,也想梨花。
很久以前我跟我爸说,我若长大,就要一个大大的花园!这算是长大的条件吧!当一辈子小孩不好吗?长高了我又怎么给我姥姥捡鸭蛋?一个小孩,必得为着什么才肯长大的吧?我爸说要个花园吗?好!我妈说好个屁!
我又喝了一条小鱼,又开始往我爸部队的那个家跑。
月光之下,我的脚长得飞快,又长了蹼子,像鸭鸭们的脚,像巨人的脚,像大鹏鸟一样的脚。我在我巨大的脚上面忽忽悠悠坐船一样。高婶不会再给我做鞋子了吧!她家那一包布头子也不够给我做鞋子的哪!
这么忽忽悠悠着跑,我竟忽忽悠悠地飞起来啦。我的大鹏鸟一样的脚擦着雄壮的苞米们,每一穗苞米都问我到底是要去哪儿哩,每一穗苞米都想跟我去爸爸那儿看呲花。我的大鹏鸟一样的脚也擦着了于伯的看瓜窝棚,把窝棚顶的苞米秆都刮掉了。于伯在拉他那把哭唧唧的二胡,眼皮子一掀,瞅见我了,眼皮子又一盖,跟没瞅见一样。啊,二胡抽抽搭搭哭起来了。我鼻子一酸,快飞,快飞呀!我的脚终于奔上了亮亮的铁轨,顺着铁轨,指定能到我爸部队上的家。
高伯跛着脚,在铁轨边上背个印着铁路标志的大袋子,边走边敲打那两根锃亮的铁轨,样子像极了坏分子。高伯挥舞着大扳子,盯着我的大脚丫,好像琢磨着要给我的脚丫拧上一百个大螺帽。秋雁,快下来,咱俩下跳棋玩儿,高伯这儿有橘子瓣糖,还有动物饼干哩!高伯看我不应他,干脆把手上的大扳子冲我甩过来!我吓呆了,大扳子就要把我拿下,这工夫高婶不知从哪儿冲了出来,她一下骑上了大扳子,还去按扳子上的按钮,想让它停下来。高伯的脸都气变形了,大螳螂胳膊伸过来就薅高婶。我的高婶啊!她在笑,她笑盈盈地瞅着我,轻轻往外挥手,是叫我快飞走的意思。我想把高婶扯过来一起飞,高婶轻轻地摇摇头,她坐着大扳子飘飘忽忽往下落了,好像坐在一片羽毛上。
我飞呀飞,转过常采蘑菇的小树林,还是没有尽头的铁轨。我妈那个家就那么突然横在铁道上。妈,我不想回家,我还得帮我姥姥捡鸭蛋呢。妈,我指定回家,我去上学校,背上炸药包。
我妈说秋雁啊,我给你买了簇新簇新的书包了,还有泡沫的软乎盖儿的文具盒,上面是个笑眯眯的洋娃娃!还有带布套子的卷笔刀!妈,你在家都不笑,你要是多笑笑,你这个家就比爸爸那个家好啦!妈那张脸一下子抻得老长,胳膊也抻得比床单还长,她一把薅住了我的脚。秋雁,跟我回去!
白毛儿黄毛儿从天而降,天兵天将一样。是天蓬元帅派白毛儿黄毛儿来的吗?它俩的眼白因为瞪我妈翻得老大,扁嘴巴叼住我妈那双手,把我妈一下就甩到看瓜窝棚那头去啦。
白毛儿的眼睛亮晶晶,冲我一歪头,我懂了它的意思,跨上了它的背。我骑着白毛儿向北极星的那头飞!黄毛儿也威风凛凛,当我的保镖。早知白毛儿这么大能耐,我还怕彩毛儿干啥?!我就该揪着彩毛儿也骑上白毛儿,等白毛儿飞高了,把彩毛儿扔下去!
白毛儿的背热烘烘的。离北极星越近,我就越觉得北极星也热烘烘的。金黄色的北极星亮得直逼眼睛,把罐头瓶里的小鱼都烤成鱼干啦,一条条小鱼干,像千千那干巴巴的手指头。金黄色的北极星烤出我嘴巴里的火来。刘大强他爸上班的那个炼钢厂,是不是四处都是热烘烘的火。真该把彩毛儿弄上来,把彩毛烤成外国节日里的大烤鸡。
“行,行,姥姥这就去给你把彩毛儿烤了去。秋雁哪,彩毛儿叨去了你的魂儿,姥姥給你报仇去。”一只月光一样清凉的手摸上我的脑门儿,木刨子小树林北极星消失了。是我妈的手。
我在一天之后的月光中醒来。
姥姥家的窗户大敞着,“老马婆子还真行,这刚给看完,咱秋雁就醒了。”我姥姥把一屁股坐上我肩膀的老猫胡噜开,“你妈刚到,让你妈陪陪你,姥姥给你揪点面片汤去,啊。”
我妈的手还在我脑门儿上,一直都在。我摸着身边有个烤鸭蛋,应该不是刘大强给我的那个。
妈,我姥姥指定舍不得把彩毛儿烤了吃肉,屉布子丢了,我把高婶做的鞋也跑丢了,高伯追不上我,我跑得嗷嗷快,我上学前能不能去我爸部队上待几天?
我妈的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着我。秋雁啊,你真能,能跑那么远!等你上学了,妈让你进田径队去。田径队可好了,能发蓝底白条的运动服,考初中的时候你直接就能上县一中!你爸天亮就能到,让他接咱娘俩去部队住些日子,你天天都能看电视!
我突然想起姥爷过些天要去座席的事儿。姥爷姥爷,你去座席,得把炸血肠揣回来,给美娜尝尝!
姥爷从外屋进来了。他刚才一直在灶台那儿烧火吧?我赶紧说姥爷咱俩一起吃烤鸭蛋,姥爷你干仗能不能干过高伯,姥爷你千万要留心天蓬元帅的九齿钉耙!
姥爷的眼皮太松了,包不住大颗大颗沉甸甸的眼泪了。
啊,我逃不过这眼泪的酸,如同逃不过梨花的甜。我在这眼泪之中刷刷地长大,木刨子刨开的两个秋雁在我姥姥忽忽悠悠提着的灯笼里叠合,认证了彼此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