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 鹰
夜已深了,山脚村庄东边的几棵木棉树,被一道昏黄的光晕包裹着。光是从一座泥瓦房里映射出来的,光源是扣在堂屋上的一盏煤油灯,以及屋里的一处火塘。火塘不大,只容得五六个人围着聊家常。
火塘里架着一个三脚铁灶。铁灶是用来架锅头烧水煮饭用的。
灶里的柴杆闪动着“哧哧”的火苗。火光映照着一老一少两张脸孔。坐在小木凳上的两个人,就像庙宇里的两座铜像。
老者是父亲顺福,嘴里叼着一支烟杆子,“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少年是儿子金旺,他手握着笔,膝上托着一本牛皮笔记簿。他要把父亲讲述的一些乡村故事用文字记录下来。
烟吸好了,顺福老爹把烟斗搁在小凳子上,嘴里发出了一声“哎——”的长叹。
红水河从遥远的贵州奔流下来。到了都阳山脉,便劈出峡谷,从板文、板兰、百隘、山脚、巴龙穿梭而过,统称板兰峡谷。船从峡谷过,高山两岸游;猿猴悬崖跳,百鸟山间鸣。
山脚和巴龙两个村庄,被红水河横隔在东西两岸。东头是山脚,西边是巴龙。
民国二十年(1931年),盘踞巴龙的大地主韦兆南开始在山脚河滩上设圩场,称山脚街。凡是来赶圩的人们,行船的要交船税,卖东西的要交地摊税。河面和圩场,都是韦兆南的。至于收多少税,由他说了算。苦难深重的老百姓跑到岩滩府告状,不但告不赢韦兆南,还要被官府扣上一个“造反”的莫须有罪名抓起来关押。有的屈打成招,说自己是跟随赤卫队的,保证今后不再和官府作对,在悔过书上画押,就可以放出来。要是不从,有的竟然被活活打残打死。对于岩滩官府和韦兆南的恶行,老百姓咬牙切齿,血水往肚子里吞。
山脚街往下两里,有一个幽深峡谷,叫巴龙峡谷。峡谷两岸相距两百多米。要是在这里修一座索桥,山脚街就有了大人流,税收就会成倍上翻。韦兆南花钱买通了岩滩官府,把修铁索桥的任务摊派到老百姓头上来。
山脚村庄的蓝家昌在桂林师范读书。他眼看韦兆南勾结官府奴役乡亲,便写了一封状书,让山脚巴龙一带的百姓签字画押,他亲自上书到省府桂林。省里派人微服私访,确有其事,便强令岩滩府立刻停下修铁索桥工程,让老百姓安心生产。
韦兆南知道状书是家昌写的,他恨不得把山脚这个桂林师范生咬碎吞噬。
次年春节,家昌回到山脚,韦兆南派十几个爪牙把他抓了起来,拉到巴龙峡谷杀害。韦兆南的理由是蓝家昌参加了羌圩红色赤卫队,是潜伏在学生队伍里的造反分子。岩滩府怕事情闹大,伪造了一份蓝家昌承认自己是赤卫队员的文书,盖上手印,贴在山脚街渡口上。
山脚从来没出过一官半职的人,大家积攒银两送家昌去桂林师范读书,目的是为了将来他能给山脚人争一口气。眼看家昌就要毕业了,韦兆南竟然把家昌给杀害了。山脚人发誓,这笔血债一定要韦兆南偿还。
家昌是家盛的胞兄。这一天,家盛得到消息,凤凰村的地主覃绍廷的大儿子结婚,韦兆南早早就带着十几个狗腿子去凤凰喝喜酒。
中午时分,家盛隐藏在巴龙隘口。他双手握住铁管猎枪,屏住呼吸,等待时机的到来。
“嗒嗒嗒……”,前方传来了一阵断续的马蹄声。蹄声越来越近。除了马蹄声响,还夹有“刷刷刷”的脚步声。凭着狩猎的经验,家盛猜得出,这是韦兆南的队伍。韦兆南肯定是骑在马背上,马的前后还跟着一帮狗腿子。
家盛把枪头对准了隘口。
几个背着火铳的狗腿冒出后,一匹白马紧跟着出现在家盛的视线里。白马上趴着一个人。那人穿着棕色的皮衣,脚套皮靴,脸部俯贴着马鬃,双手垂放在马颈项的两边。虽然看不清脸,家盛断定那就是韦兆南。看样子,韦兆南是喝醉了。
白马越走越近。家盛的右手食指准备触动扳机。待白马走到射程范围,家盛呼地站起来,大吼一声:“韦兆南拿命来!”
“砰——”一声枪脆响,划破了巴龙隘口的上空。白鹭惊飞,百鸟突散。白马上的人翻了下来,重重地摔在路上。跟随他的十几个狗腿还没有反应过来,家盛已经消失在竹林中……
傍晚,韦兆南的狗腿子带着岩滩府几百号官兵,把山脚村团团围住。他们把男女老少赶到村中央的晒谷场上,逼着大家交出蓝家盛。如果蓝家盛不出来,每隔一个小时,就要揪一个人出来枪毙。
还没等官兵揪人,蓝家盛自己走出来了。他怒吼道:“你们这帮官兵听着,韦兆南作恶多端,这是报应。只要你们答应不为难乡亲们,我蓝家盛跟你们走……”
官兵把蓝家盛五花大绑,拖上了马车。半路上,遇上了羌圩红色赤卫队的伏击。家盛得救了。
韦兆南是一只诡计多端的山狐狸,他早已听闻蓝家盛要找自己报仇。在凤凰覃绍廷家喝喜酒过程中,他把自己的衣服和靴子给了一个家丁。喝醉了的家丁不知是计,爬上主人的白马,趾高气扬地回来了。谁知道,家丁爬上白马背上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就开始画上了句号。韦兆南随后赶到,看着倒在血泊里的狗腿子,嘴边上的麻胡子翘起。他怒吼道:“马上给我进山脚村,抓住蓝家盛,拿到巴龙街上扒皮示众……”
油灯闪烁着蓝色的光焰。屋外的木棉树在秋风的吹动下,枝头交错,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响声。
顺福老爹嘴里哼出了一曲悲歌:
红水河有三十三道湾,
三十三道湾有三十三个滩;
百姓苦难深重啰哟嗬,
泪水化作滔滔江……
一艘椿木制成的大船只在河里漂流。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岸边的木棉树上,吐出了一团团火红的花簇。一群白鹭飞过水面,侧过青山,停在花簇上,抖动着宽大的翅膀,发出“噗噗”的声响。当然,那是一个群体奏出的乐章。单单一两只鸟,它们的声音是有限的,不足以盖住红水河流水的声音。
金旺坐在船上。船是漂往河对岸的巴龙村庄。船身不大,乘船的人像是插在背篓里的玉米秆子一般,插得满满挤挤的。金旺的右小腿被谷袋子压着,时间久了,感觉有一群蚂蚁在上面爬着似的。这是有些微麻了的感觉。
金旺刚中专毕业,学的是畜牧水产专业,分配在岩滩兽医站工作。岩滩镇管辖山脚、巴龙、赐福、那弄、平方、同平、羌圩、双福、都阳等行政村。岩滩兽医站是一座歪斜了的石瓦房子,风吹雨打的时候,人住在里面会提心吊胆哩。金旺父亲顺福与岩滩街上的彩玉石老板韦庆宽有深交。按岩滩这边的说法,是老同,是有约盟的非亲属兄弟。金旺读中专的三年里,学费有些紧张,顺福和老同韦庆宽说一声,困难就得以解决了。当然,借的钱,顺福还是慢慢还的。每次他去还钱,韦庆宽便摆上好酒好菜款待。两个老同总有说不完的话。
考虑到兽医站的房子有些危险,韦庆宽生怕侄儿金旺有什么不测,那样他就对不起顺福老同。韦庆宽把金旺接到自己家里住。
韦庆宽只有一个女儿,叫韦秀丽,在都安卫校读书。有一次,顺福到岩滩看望金旺,他走进了庆宽老同的家。酒桌上,微醉了的顺福半开玩笑说:庆宽呀,我们两个感情这么好,总不能让缘分在我俩这代断了吧。我看呀,我金旺和你家秀丽,也可以成一对嘛……
韦庆宽笑了笑说:老同呀,你说的这个事,我也有想法。不过,得让年轻人自己选择呢。
两个长辈说笑的时候,金旺和秀丽就在一旁。秀丽像一棵被人触碰了的含羞草,低下了头。
在金旺的心里,韦秀丽就是他的妹妹。他找不到那种男女相爱的感觉。金旺心里呀,早就装下了一个叫作江妹的姑娘。
金旺去巴龙,除动物防疫工作以外,他还有一个目的,是去会叫江妹的姑娘。江妹姑娘呀,眉毛下镶着一双水灵灵会说话的眼睛。长垂腰间的秀发,黑亮黑亮的。白里透红的脸蛋儿边,陷下两个小酒窝,能把金旺的心勾得起火呢。金旺和秀丽在一起那么久,心里根本擦不出那种火花。
船儿漂过一株高大的木棉树旁。木棉正在开花。一团火焰花间,两只白鹭在交颈亲昵着。看着它们深情的姿态,金旺的心跳得有点急促了,感觉脸有些燥热呢。他把一只白鹭当作了自己。另一只呢,那应该就是让他日不能食夜不能寐的江妹了。
金旺的脑海里,浮现出初遇江妹的情景:
初夏的风轻轻地吹拂,把山边的蒲公英花絮吹开。纷纷扬扬的绒花飘到人的脸上,贴在眉毛上,富有诗意。金旺到巴龙村庄前头发放动物疫情宣传单。下午了,他正在收拾摊子准备返程,一位长发飘飘的姑娘出现在他面前。姑娘气喘吁吁说道:医……医……医生大哥,你……你……你能不能去我家,看……看看我的母猪?
金旺问姑娘,你家的母猪怎么了?
姑娘定了定神,说,我家的几头母猪还没到临产期,今天早上却不吃潲水。母猪眼珠通红,嗷嗷叫了半天了。一头母猪嗷嗷叫那还不算,圈里的五六头母猪,都跟着嗷嗷叫了。
金旺问姑娘是哪个地方的,姑娘说是巴龙村顶上那家。
巴龙村三面环山。村后是延绵高耸的青山,山顶飘浮着朵朵白云,就像少女头上的轻纱。村前的豁口,正对着汹涌澎湃的红水河。
姑娘把金旺带到了村庄的最高处——一幢三间大的泥舂瓦房。房子的墙体有些裂痕,不过看起来还是蛮稳固的。泥瓦房的背后,是一排木柱搭建的茅草棚。那就是姑娘家的猪栏。草棚里传来一阵“嗷嗷嗷”的猪叫声,声音时断时续,有气无力的样子。金旺进得猪圈,翻开一只趴在地上的母猪的眼睛,眼珠的确红得厉害,猪的嘴皮有些溃烂。金旺抓住母猪的前腿,发现蹄子有水泡,而且开裂了。金旺连续观察几头猪,都是蹄子起泡开裂。凭着经验,金旺诊断得出,这些猪患上了口蹄疫病。
金旺说猪患了口蹄疫,他没有预料到会遇上这个病,没带药。他山脚家里存有药,不过现在去取药,回来恐怕是黑了。黑了,河上就不能行船。
“你等等。”姑娘跑进房里,背着个袋子走了出来。她对金旺说:“医生哥,我准备了两个手电筒,我家里有一只小船,我们划过对岸去取药,你看行不行?”
金旺说行,可是我不会划船。
姑娘说,我会划,你放心。
金旺和姑娘踏上了小木船。姑娘摇着船桨,小船荡漾开了。
船儿在河中颠簸。姑娘告诉金旺,她姓韦,叫韦江妹。她还有江哥、海妹、水妹、河弟四个弟妹。金旺问,你有五姐弟,那你的父母呢?叫作江妹的姑娘声音有些哽咽,她说他们父母,在多年前的一个盛夏,在红水河中行船,被大浪卷走……那一年,刚初中毕业的她,就挑起了抚养四个弟妹送他们读书的担子。
一轮鲜红的夕阳挂在远山的峰顶上。夕阳的余晖染红了沙滩,染红了奔流的河水。摇着船桨的江妹呀,浑身都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此刻,眼前的姑娘呀,就是电影《海霞》里的女主角,把金旺的心牵住了。
后来,金旺才晓得,神似《海霞》女主角的韦江妹,正是当年横行乡里的大地主韦兆南的孙女。金旺爷爷家盛,是被韦兆南逼走他乡的。
巴龙下游的岩滩,要建电站了。建电站前,先是在巴龙大峡谷要建起一座大桥。建造电站的材料物资,要通过大桥,才能到达施工的地点。
金旺牵着江妹的手,来到巴龙峡谷。峡谷边上有一块大石头,石头板面宽大平实,是人工凿成的。民国时期大地主韦兆南与岩滩官府相互勾结,威逼民工在这个地方建铁索桥。民工用带血的双手,握着凿子凿平了大石板。他们要在平石板上立铁桩,以固定铁锁链。
听老人家说,光是凿这块大石头,累死了六个民工。其中的两个,是山脚村蒙志刚的爷爷和他的胞弟。
岩滩电站建成后,许多低处的村庄都将被淹没。预淹没村庄的老百姓已经开始移民搬迁。有的南下北海和钦州,有的北上环江。去钦州,地方宽广,是去种植糖蔗,不过地方很热。去环江,也是去种植糖蔗,虽然有些偏,但是工作组说那个地方凉爽,宜人居住。
金旺和江妹背靠背坐在大平石上,他们都在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很多人都不愿意去燥热的钦州,都选择去了环江。江妹也选去环江。她说到了环江,没有粮食,她不可能继续养猪了。她要跟着大伙开垦荒山,种植糖蔗。听说糖蔗的收购价是一吨二百六十元。环江八角寨的坡地呀,黑黝黝的,肥得流油。技术员说,在那样的地块里种植糖蔗,一亩能产六七吨蔗秆子呢。要是护理好,也许有八九吨。一亩地呀,产值两千多元,扣除蔗种化肥人工,可以剩它六七百元。要是能种植十亩地,一年的纯收入就有七八千元,比养十头母猪强多了。金旺说,种养行业都是十分高危的,投资大,产值小,利润低。算是那么算,要是遇上干旱的年头,糖蔗也不见得有好收成。江妹,你还是留下来吧。我打算在岩滩镇上开一家饲料兽医药店,我们的日子会过得很好。江妹说,金旺哥,我还有四个弟妹呢。我跟着你在镇上打拼是可以,可是我的弟妹吃什么?他们还在读书呢,他们就像白鹭巢里的小鸟,张着嘴叽叽喳喳叫着,等着我抚养呢!金旺说,你去环江,是为了做工挣钱抚养几个弟妹,跟着我,也是可以挣钱养他们送他们读书的呀。我们一起努力,等几个弟妹都毕业了,日子就好过了。你看行不行。江妹说行是行,不过将来我弟妹没有土地,怎么办?作为农民,不能没有自己的土地呀。我本身也需要有自己的土地。要是将来种糖蔗不挣钱,我还可以种植其他,还可以养猪!
河水拍击着岸边的岩石,撞出哗哗的声响。金旺转过身去,双手搂住江妹的腰。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滚落下来,滴在坚硬的石板上,化成了一朵又一朵青色的泪花……
不到一年的光景,一座跨河大桥,横过青山之间,把巴龙和山脚两个村庄连接起来了。载着建造岩滩电站物资材料的车队,日夜奔跑在大桥之上。
最后一期移民搬迁的日子要到了。黄昏时分,金旺骑着自行车向巴龙大桥进发。他和江妹约好了在巴龙大桥见面。他要说服江妹留下来,他要和江妹结婚。开店面的资金,他都筹集够了。只要江妹一同意,店面马上就可以开张。金旺的双腿上下滚动蹬踏,单车在乡间的沙子路上飞驰。半个小时的工夫,金旺来到了相约的地点。桥上,除了来来往往的拉货车流,再也看不到一个多余的人影。太阳开始西沉。金旺等呀等呀,等到巴龙峡谷变成了金红色,又从金红色变成了黛黑色。最后,金旺只听到哗哗流淌的河水声,还有日夜奔走的运输车声。金旺想,江妹是不会来了。他想去江妹家,可是他的父亲顺福不允许他过去。父亲顺福说了,要是知道他去江妹那里,就把他的腿打断,不认他这个儿子。不但自己不认,整个山脚村人,都不会认金旺这个人。
金旺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山脚家里,他把要留住江妹的想法告诉了父亲顺福。顺福坐在火塘边,“吧嗒吧嗒”地猛抽旱烟,嘴里吐出火来:“你金旺吃豹子胆了是不是?要是你娶韦江妹,我是坚决不同意。不但我不同意,整个山脚村的人都不会同意。几十年了,山脚人和巴龙韦兆南家族,是蛇和乌鸦不能共巢,是白猫与黑狗不得同住。你是读书人,自己看着办!”
金旺解释说:“爹,韦兆南和山脚的恩怨,那是过去的事情。巴龙峡谷都还能建起连接两岸的桥,我们山脚人和韦兆南家族还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恨?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还去提那个事情。”
顺福把烟杆重重一摔,眼珠瞪圆了:“什么时代?你说这是什么时代?时代再怎么改变,我们山脚人也不可能与韦兆南的后代通婚!你自己也明白,你大爷爷家昌被韦兆南杀害,我爹你的亲爷爷家盛又被韦兆南使诈加害。要是没有赤卫队营救,你爷爷的骨头早就被韦兆南的看家狗啃了。你现在想娶韦兆南的孙女,你自己去家昌家盛爷爷的坟头问话。他们要是同意给你娶,我不反对!”
顺福金旺两父子的吵声,惊醒了邻居。堂叔顺喜从床上爬起来,顺着巷子摸过去,敲响了顺福家的门。
进得门来,顺喜朝着怒目圆瞪的顺福说:“顺福呀,哪怕你真的不给金旺娶江妹,你也慢慢和他说道理嘛。这样气势汹汹地怒训人,你自己服,娃儿不服呀!”
顺福“啪”的摔了烟杆,声音压了一下,对着顺喜说道:“顺喜呀,我蓝顺福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生下了金旺这个背时仔。岩滩库区少说也有几百个熟悉的姑娘吧。我老同家的秀丽姑娘,长得不错吧,人家都和我说了,愿意嫁给金旺。金旺眼睛斜了,都看不上,偏偏找到了韦兆南的孙女韦江妹。活虾倒下滚油锅,那还能活吗?这还不算,他还凑了钱,要在岩滩街上开一家店,给韦江妹看管。还有,他还要送韦江妹的四个弟妹读书。这是什么理儿!金旺呀金旺,你忘了你大爷爷是怎么被韦兆南害死的吗?忘了你的爷爷家盛是怎么样被逼走他乡的吗?两个字——没门!”
顺喜竖着耳朵听堂哥顺福在狂啸。顺福这么说,是有他的道理。自从家昌被韦兆南杀害以后,山脚人心中便滋生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山脚和兆南,是两棵远隔的树,根系无法盘错。
不过顺福这么训斥金旺也不全对。韦兆南作恶多端,最终还是咎由自取。解放军的部队挺进巴龙山,围剿韦兆南残匪。心存侥幸以为国民党部队会反攻大陆的韦兆南,看着大势已去,把手枪对准了自己的脑门,扣动了扳机……韦兆南的三个儿子和家人,都被劝下山来。通过改造,也都变成了遵纪守法的人民群众。人,总是要改变的。韦兆南不对,不能算到子孙后代的头上。顺福恨韦兆南,可以理解。恨归恨,不能把怨恨代代相传呀。
待顺福把一箩筐的话都抖出来后,顺喜就开始插话啦。顺喜说韦兆南确实可恨,如果他活着,能扒他的皮,我都要扒来煮了扔给狗吃。不过,韦兆南的后代,也不见得坏,他有两个儿子在岩滩中学教书,还教出了蛮多学生,还算是桃李满天下哩。江妹嘛,是韦兆南小儿子的女儿,我看她人勤、心好。如果不考虑过去的历史斑点,我想,江妹应该算是红水河岩滩湖最了得的媳妇哩!要是顺福兄你想得通,我看山脚村的人也不会去计较这个事情,应该不会。
树挪死人挪活。一年前已经异地搬迁的移民传来了好消息,特别是上环江八角寨的移民,过得挺快活。他们到了八角寨,那黑黝黝手一抓就冒出混黑水的土呀,不用再添加什么化肥,种下东西就可以有好收成。他们回到家乡,继续搬一些东西,比如犁耙舂碓织布机呀之类的,那些东西都不值几个钱,可是他们说那是祖宗留下的宝贝,上面还留着先祖的手印,要搬走,留着看祖宗的手印,心里舒服。
他们把挪活了的消息传播开来,许多不想异地搬迁的,心都痒痒了。陆陆续续地,又有很多人心动了。之前工作队来家里做思想工作要吊颈给工作队看死顶不走的王老爹,都半夜起来捡东西了。
江妹也很心动,可是,她决定不走了。她咬着嘴唇留下来。江妹带着四个弟妹,跟着剩下为数不多的人们,搬上了坡头的巴龙新村。江妹说死也好活也好,她都要待在这片土地上,待在这些山坡上,帮先祖赎罪。再说江妹也舍不得离开金旺,她相信金旺会有办法娶亲。
水漫上来了。浑浊的水呀,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峡谷河流。原先奔腾的红水河,像一条被铁链缚住了的巨蟒,停滞不动了。河面越来越宽,巴龙村庄的屋子,渐渐被浑水盖住。搬上坡头的移民,聚集在新建的水泥砖瓦屋前,望着渐渐抬升的水面,眼眶冒出了泪水:那些泥舂的瓦房,房屋旁边的大树,村庄前面的良田,都将变成记忆里的画面,铭刻在这一两代人的脑海中。
多日以后,水面不再抬升。慢慢地,水面由浑黄色变成了湛蓝色。巴龙峡谷的那座大桥,就伏在湛蓝湛蓝的水面上。倒影的桥身,与河上的实桥连作一体,桥孔接成了一轮明晃晃的圆月。
中秋之夜,凤凰村的媒婆张带着彩礼踏进了江妹的家。媒婆张说,凤凰是个好地方,被淹没的地块不大,田地多着哩。要是江妹嫁到凤凰,有种不完的地做不完的活路。凤凰设圩场了,只要在地里种上青菜,挑到街上卖,就能挣钱,轻松着哩。凤凰潘家的公子呀,是个书生,刚中师毕业,分配在凤凰小学教书。要是江妹能够同意,这桩婚事马上就可以定下。江妹把彩礼包好,递回给媒婆张。江妹说,姨呀,我后头有四个弟妹,日子过得很艰难。谁娶我,谁跟着一起受累呢。媒婆张说潘家愿意。江妹说就算是潘家愿意,我可不愿意呢。往后的日子过得难受了,人家怪罪我哩。
春节要到了,这一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岩滩的媒婆刘进得门来,把彩礼摆在桌面上,嘴皮一张一合地,她说江妹呀,多少人进你的家门,你都不领情。今天我过来,要是你不接受彩礼,我就待在这里跟你住,不走了。江妹在屋角边摆了一张小床,铺上被盖,对媒婆刘说,姨呀,我们五姐弟的爹娘都走了,要是你能跟着我住,我就认你做妈。这个床小了点,你先将就着睡吧……
除夕之夜,巴龙新村的移民,点燃了第一个新年的爆竹。火焰冲天,炮声轰鸣。四个弟妹都出门玩爆竹去了。江妹坐在火塘边,双手紧抱着膝盖,脑子在翻飞着。金旺传话过来,说春节之前要过来提亲的。江妹等呀等呀,总是等不来金旺的影子。为了金旺,江妹放弃了北上环江的念头;为了金旺,江妹辞退了不少人家的彩礼;为了金旺,江妹都不和岩滩库区的小伙搭话。金旺呀金旺,你真的这么担惊受怕?你真的迈不出那个心坎?你真的不敢娶韦兆南的孙女了吗?
江妹不会忘记,那个傍晚,她在巴龙桥的另一头等着金旺。她已经看见金旺蹬着单车来到了桥中央。她看见金旺下了单车,两手伏在大桥中间段的栏杆上,眼望前方想着什么。她故意不走向桥中间与金旺相碰。她故意待在桥的另一头等,她以为过一阵子金旺会朝着她的方向奔过来。她等呀,等呀。谁知道,金旺伏在栏杆上犹豫了一阵子后,骑着单车返回山脚了。
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江妹的脸颊淌下。泪水滴在膝盖上,冰凉冰凉的,凉透了江妹的心。
…………
金旺成亲了,他娶了父亲的老同韦庆宽的千金韦秀丽。
半年之后,江妹也出嫁了,她嫁给了山脚村的蒙志刚。
江妹嫁给蒙志刚,这不是偶然的事情。蒙志刚的爷爷和胞弟在建巴龙大桥的时候,因操劳过度,累死在峡谷间。那是一笔血债,按照过去的规矩,是要血来偿还的。可是,蒙志刚的父亲蒙桂忠呀,他不计较过去的那些事情。得知韦兆南小儿子和媳妇在红水河中翻船,蒙桂忠跟随搜救的队伍在下游寻找了好多天。蒙桂忠认为,冤家宜解不宜结,父辈的恩怨,不能让下一代来承受。再说现在讲究的是和谐社会,那些过往的事情,让它随着红水河的浪花飘去吧。
蒙桂忠的做法,让许多山脚人有些不解。
烟叶是红水河畔的人家传递爱情的信物。
在江妹痛心的时候,蒙桂忠叫儿子志刚带着晒干了的烟叶去巴龙新村。
志刚走进了江妹的家。
江妹收下了志刚带来的烟叶,分给了左邻右舍的老者。老人们手里捧着黄灿灿香喷喷的上等烟叶,都说江妹的命好,遇上了好人家。
江妹和志刚成家了。夫妻俩到岩滩信用社贷了一笔库区移民养殖扶持款,在山脚村湖面上搭建起了岩滩库区第一个网箱,开始养殖草鱼鲢鱼。第二年,山脚村的父老乡亲看着网箱养鱼有奔头,就跟着江妹志刚一起走了这条路子。山脚人的荷包渐渐鼓起来了。
江妹趁热打铁,也把家乡巴龙新村的湖面承包下来,扩大了养殖规模。巴龙和山脚连成了一体。
天刚蒙蒙亮,岩滩库区的湖面,一丝丝白色的烟雾穿透水面,静立水上,像溶洞里的晶体鹅毛管。一只装着柴油发动机的小渔船离开湖畔,船儿发出“嗒嗒嗒”的声响。渔船沿着网箱中间的河道,向湖中央的深水区驶去。江妹头戴斗笠,手掌船舵,双眼望着前方蒸腾的雾气,脸上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如今的江妹呀,是“岩滩乌苏里江鳌花鱼养殖有限责任公司”的董事长。过几天,她要进京去参加表彰大会。去京城之前,她要逐一地检查好公司的所有网箱,要不她不放心。渔船驶过一处湖心,两面的青山壁立着。青山夹着的湖面,往右而上的一头,是高山峡谷,叫板兰大峡谷。往前过去,就是宽广的岩滩湖了。
江妹清楚地记得,在岩滩电站还没有封闸蓄水的时候,红水河犹如一条疯狂的巨蟒,穿过逼仄的板兰大峡谷,在眼前青山夹河的豁口处拐了一个直角大湾,水速才慢慢地减缓下来。红水河上游卷下的泥沙,沉积在急流湾肘处的岸上,聚成了一处宽大平实的沙滩码头。山脚街就设在码头的河滩上。滩上钉着一根根硕大的木桩,那是系船用的桩子。清晨,暖和的阳光亲舔着细腻的河沙,映射出金黄色的光芒。一艘艘木船或铁皮船从上下游聚拢过来,停靠在沙滩码头。赶圩的人们,纷纷跳下停泊在岸边的船,涉足沙滩,走向圩场,去经营着他们斑斓的梦。船工不去赶圩,他们把船绳系在木桩上,从舱里取来抹布,用水桶舀上河水清洗内舱。那些被泥水鞋踏脏了的甲板,在船工的精心养护下,露出了鲜活的鱼木纹……
江妹的思绪回到了现实中来。养了这么多年的鱼,她发现,岩滩库区移民网箱传统养的草鱼鲢鱼,都是很普通的鱼种,投入的育苗和饲料,加上人工,都是一样的功夫,可是鱼的价钱就是涨不起来。要想致富,必须改良。在不丢弃传统养殖的草鱼鲢鱼情况下,得寻找新的价钱高的鱼种来养殖。
三年前,县里安排江妹到省城南宁参加渔业养殖培训,一位姓叶的专家向学员透露了黑龙江乌苏里江鳌花鱼的市场信息。叶专家说,乌苏里江鳌花鱼,又叫鳜鱼,刺少肉多,有很强的适应性。肉质细嫩,市场消费大。目前在市场上的价钱是三十多元一斤。岩滩库区的水面那么大,水质又没有被污染,要是引进乌苏里江鳌花鱼,一年库区的渔民收入就可以翻几倍。
课间,江妹主动找到了叶专家,向叶专家介绍说自己是岩滩库区的养鱼专业户。叶专家笑呵呵地说,岩滩库区我去了,我已采集过水样来化验,水质非常适合乌苏里江鳌花鱼的生长。江妹问叶专家鱼苗怎么引进、鱼饲料和饲养技术,叶专家说,这个嘛,一下子我是没办法回答你。下课了,我们再联系。叶专家把一张名片递给了江妹。
下课后,叶专家带着江妹上了一辆小车。叶专家说,我只是透露信息的,真正的乌苏里江鳌花鱼养殖专家,在等着我一起吃饭。你跟着我就是。
车子在车流中左拐右拐,大概有二十分钟这样,来到了青秀山下的“青秀大酒店”。晚宴上,江妹遇上了大贵人——“柳州乌苏里江鳌花鱼养殖研究中心”的行家杨宁先生。杨宁是第一个把乌苏里江鳌花鱼引进南方进行培育的专家,育出了适应南方气候的新型鳌花鱼种。目前,他培育的鱼苗准备上市,正需要一片宽广的水域进行投资。
红水河有三十三道湾,每一道湾都暗藏着漩涡,也充满着生机。这么好的机遇,让江妹这个女人撞上了。
回到山脚村里,江妹组织群众召开了饲养乌苏里江鳌花鱼会,年过六旬的罗大爷吸着卷烟,吐出几句话来:“岩滩电站下闸开始,我一直都是养草鱼,我只习惯养这个品种。现在让我去养什么乌苏里江的东西,那里的河水冰冷刺骨,那个什么鳌,拿到我们温水的地方,活不了的。就比方说拿我去冰天雪地的黑龙江,我还住不下哩,何况鱼。我还是养我的草鱼吧。”江妹说技术成熟了,人家提供鱼苗和饲料,负责收购。罗大爷说这种话我听多了,就拿前几年县政府一个领导,让我们在屋边山坡大量种植剑麻,他说剑麻用处大,根可以做什么,长叶瓣可以做缆绳,马来西亚、菲律宾等渔船打鱼供不应求。后来呢,我们的剑麻高了,到收购的时候了,领导的影子都不见一个。之后我们不是把那些剑麻连根拔了。拔剑麻还需要花人力呢。我们那些工钱,谁来付?领导说话都不算数,江妹你区区一个养鱼的小户,户主还是你老公呢,你让我们怎么相信你?坐在一旁的大伙议论开来,大家都觉得罗大爷的话非常实在,认为没必要冒这个险,还是中规中矩养自己的草鱼鲢鱼算了。眼看说不动大家,江妹的眼睛急得有些发红了。
江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旁的志刚问她怎么不睡,她说要是把乌苏里江鳌花鱼的产业拉过来,乡亲们的生活就像芝麻开花一样节节高了。志刚说,做什么事都需要有一个过程,要是大家都想得通了,那就不是事业,只能说是事情。先好好地睡个觉,没有好的身体,怎么去应对事业。办法总比困难多。天亮了,我们再想办法吧。
春天的山脚村,山花浪漫,百鸟鸣啭。
一大早,志刚便出门了。他走进了罗大爷的家。
罗大爷见是志刚来了,便端起小板凳给他坐下。
罗大爷问志刚,侄儿,这么早,莫不是你有什么急事?
志刚说,大爷呀,江妹昨晚睡不着呢。她说要养那个乌苏里江鳌花鱼,我想想,也没那么容易吃。要是那么好吃,哪里还轮到我们山脚人。你说是吧。
罗大爷递一支烟给志刚,说那还不是嘛,哪里有那么好吃的事。我不是担心投资方的资金有问题,就是怕技术出差错。昨晚我不是说了嘛,要是我能去冬天的乌苏里江生活,鳌花鱼就能在山脚湖里唱歌。江妹去省城学习十几天,好像是被人灌上了什么药,方向有些迷糊了。你说,我们好好的草鱼鲢鱼不养,去搞什么乌苏里江鳌花鱼。要是今年失败了,我们来年怎么东山再起?我想,还是养我们的鱼比较保险。
志刚吸了一口烟,双眼放出了异样的光芒。他对罗大爷说,大爷呀,说是这么说,可是我们也得有新的想法。你说,当年岩滩电站还没有淹没,我们山脚人是在田地里挖鱼塘养鱼。那时候我们养的是成活率比较高的塘角鱼。全村的肥沃地块,几乎都是挖来养塘角鱼了。总之效益比种稻谷玉米强一些,可是也富不起来。后来,岩滩封坝了,我们的田地被淹了。一开始,我和江妹在湖面上搭网箱养鱼,个个都笑我们,都说我们夫妻俩脑子出了问题。地块的鱼塘有底,湖面的网箱是悬空的,万一箱底被人戳通了一个洞眼,鱼不“哗啦啦”地下湖去了。还有的说,鱼是要吃东西的,往网箱里撒料,料不是都要沉到湖里了,多少料才够撒呀!我也有些打退堂鼓了,可是江妹不听那些话,她坚持网箱养鱼,她挺过来了。当时说我和江妹的那些人,不都是跟着搭起网箱养起了草鱼鲢鱼,荷包不也是鼓胀起来了吗?
罗大爷说,侄儿呀,你说的这个,我信。当年我也是反对你和江妹网箱养鱼,后来我是第一个跟你们走。这一走,走了二十多年。虽然富不起来,可是也穷不到哪里去。你的意思,我懂。你是来劝我下水的,还这么舍得拐弯抹角了。
志刚说,罗大爷,我不是来拉你下水,我是要你和江妹去柳州走一趟,去看一看,如果那个杨宁能够培育得出适应南方气候的乌苏里江鳌花鱼,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考虑?有这么一句话嘛,听不如看,看不如做。你看,这两天你和江妹往柳州走一趟。要是真的像江妹那么说,你不想养鳌花鱼都还难呢。所有的路费住宿费包括误工补贴,我和江妹出,行吧?
罗大爷猛吸一口烟,努了努嘴,说行是行,可是我和江妹自己去,可能不太妥,你最好是去说服两个村民小组的组长蓝万荣和罗桂林,要他们一起去。他们两个说一句顶我一万句呢。再说,要是一起去,那点费用嘛,不用江妹出,我们合作社有考察资金的。
志刚也猛吸了一口烟。他站了起来,拍了拍罗大爷的肩膀,说大爷您太好了。有您这句话,我想,江妹的乌苏里江鳌花鱼产业,会有盼头哩。
志刚走出了罗大爷的家门,找蓝万荣罗桂林去了。
蓝万荣和罗桂林都同意一起去柳州。他们说哪怕看不到鱼苗做不成事,农闲了去柳州逛一趟也是好事。
江妹包了一部柳微车,来到了柳州的鹿寨县。鹿寨县的中渡镇,是乌苏里江鳌花鱼育苗的基地。杨宁带着山脚来的几个“探花”,在苗场上兜转。蓝万荣仔细看着苗场边上宣传栏,用手机相机拍了下来。他要把这些资料发回村微信群,供大家参考:
乌苏里江鳌花鱼的需求,随着人们经济收入的提高而增加,它的营养价值比较高,肉质好,满足当前人们对于高品质鱼肉的需求。曾经有人将乌苏里江鳌花鱼比作水豚,口味非凡;乌苏里江鳌花鱼营养价值比较高,含有丰富的蛋白质、钙、硒等物质,经常食用,可以补虚,还能美容养颜。对于这样的高品质低价格鱼肉,养殖利润及前景都是很不错的;乌苏里江鳌花鱼,每亩鱼塘可以出产一万斤左右,按最低市场价一斤二十元计算,一亩鱼塘可以产值二十万元左右;如果控制好成本,利润还要可观……
山脚微信群热闹起来了,有发红包的,有竖起拇指点赞的,有询问有没有鱼苗的……甚至有的群友还发出了冲天的礼炮图标,那是庆祝胜利的礼炮呀,给大家的感觉像是山脚养殖乌苏里江鳌花鱼大获成功了。
江妹还没激动,倒是蓝万荣罗桂林迫不及待了。他们俩催促江妹快点和杨宁签订协议,他们说愿意动员山脚群众拿出几百亩的湖面作为试点,引进“柳州乌苏里江鳌花鱼研究中心”到山脚库区投资兴业。看着江妹还有一些犹豫,组长甲乜斜着眼努嘴对江妹说,江妹要是你慢了,天峨龙滩库区人就把鱼苗抢走了……
江妹是水命,她是江河的女儿,这辈子她注定离不开岩滩库区这片水土。江妹带着山脚、巴龙一带库区的移民,在湖面上做文章,走出了一条通往金色阳光的大道。岩滩库区山脚湖面养殖的乌苏里江鳌花鱼,大获成功。单靠这个产业,山脚村人均纯收入增加了四千多元。2018年底,山脚、巴龙两个村的人均纯收入高达一万多元,率先甩掉了贫困的帽子。江妹先后获得全省农村“双学双比”女能手荣誉、省劳动模范称号。在全国脱贫攻坚即将收官之际,她被评为了全国劳动模范。
这是何等崇高的荣誉呀!这个荣誉,是属于山脚村的,是属于岩滩库区的,是属于整个“老少边库穷”地区的。小小的江妹,瘦弱的江妹,硬是在千亩湖面上,托起了一轮金色的太阳。
要进京参加劳模表彰大会的那天早晨,八十多岁的顺福老人带着父老乡亲站在村口为她送行。接送江妹到吴圩机场的车子缓缓开来,顺福老人把一个花布袋子递给江妹,语重心长地说:“闺女呀,这是金旺妈连夜包的肉心粽子。你带着,路上饿了吃。到了京城,见到大领导,说话要注意分寸,你要告诉他们,我们库区人们生活过得很好,很红火。哦,要记得跟领导照相,把相片发到我们山脚微信群,我们山脚人,我们岩滩库区人,要看你和大领导合影的照片呢!”
江妹接过袋子,呵呵笑着说:“顺福爹,你放心啦,到了京城,我会把很多地方拍下来,发给你们看。我会把库区人民的心里话带过去传达给大领导。爹你等着吧!”
看着尾部吐出灰烟远去的车子,送别的人们呀,眼里都滚出了热烫的泪花。
这次进京,江妹又学到了许多知识,接触了不少的致富能人。其间,她认识了乌苏里江来的一位姓孙的劳模。孙劳模是赫哲族人,他告诉江妹,鳌花鱼价格还可以,可是,有一种乌苏里江拟鲿,那个价格呀,才是可观的。那是高端消费群体需求的美味。江妹问拟鲿价格是多少?孙劳模竖起一根手指,说是百元以上。江妹咨询技术问题,孙劳模说,现在的培育技术很成熟了,南方的水域可以养殖的。你们岩滩库区有个叫覃继业的,前些日子到我们那边考察拟鲿养殖了呢。江妹说,覃继业呀,我认识的,他是我们岩滩库区的致富能人呢。我回去了,找他商量,我们带领乡亲们一起养殖。孙大哥你要多多帮忙哦。孙劳模笑着说,大江南北兄弟姐妹一家亲嘛,只要你有想法,我们一起克难攻坚!
返程的客机在白雾中穿梭。一个洪亮的声音在江妹的耳际回响:“新时代是奋斗出来的……希望大家珍惜荣誉,保持本色,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继续发辉示范带头作用!”
江妹深深知道,这次回去,她肩头的担子会更加重了。
江妹返回了山脚村庄。
清晨,江妹如往常一样,踏上了渔船的甲板。“嗒嗒嗒……”,马达启动了,船儿划出一道美丽的水痕,朝着宽广的湖面驶去。
一轮鲜红的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穿透晨雾,铺洒在湖面上,映射出一道道迷人的光彩。
白鹭在天空中展翅飞翔。一曲高亢的赞歌在山水间奏响:
红水河有三十三道湾,
三十三道湾有三十三个滩;
河水激荡啰哟嗬,
人人心向共产党啰嘿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