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涛
前提,或者背景
五陵邑,是汉代的五个国家级开发区,但不是经济特区,是政治特区。
西汉一朝,从公元前206年到公元25年,二百三十年的历史。事实上,刘邦是汉五年(公元前202年)才称帝,以公元前206年为建国纪元,因为他与项羽的那个约定——“先破秦入咸阳王之”(《史记·项羽本纪》)。公元前206年十月,刘邦先项羽攻入咸阳城,并接受秦朝皇帝子婴投降,“沛公兵遂先诸侯至霸上。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封皇帝玺符节,降轵道旁”(《史记·高祖本纪》)。但此时,刘邦的军事实力与政治势力,远逊于项羽,著名的“鸿门宴”故事就发生在这个环节。请客吃饭也是革命,项羽在鸿门(西安市临潼区内)给刘邦摆了一桌子饭菜,布下陷阱,用西安话表述,是“挖了一个坑”。刘邦不得已放弃胜利果实,在宴席中间智慧逃生。
公元前202年一月,刘邦在转战途中称帝,但称帝的具体时间和地点均不详细。《汉书·高帝纪》记载是“春正月”,但依“秦历”,正月应为十月。秦朝奉行“颛顼历”,农历十月为岁首正月。《汉书》记载“春正月”,是含糊其辞,相当于“就按一月算吧”。地点也无定论,大致在山东、安徽、河南三省的交界地带。一种说法是山东菏泽城内,也是衍说。五月,刘邦定都洛阳。这也是说说而已,没有任何定都的举措,是行军到了洛阳。六月里的一天,一个叫娄敬的人冒死求见,陈述定都长安的种种益处,刘邦当天即决定“迁都”长安,拔营西向,来了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是日,车驾西都长安”。从这个细节也可以看出来,刘邦的军营就是“国都”。
这一年十二月,刘邦终于完胜项羽,基本掌控国家大局。
严格讲,西汉是应该以公元前202年为建国元年的,但称帝的时间地点不清晰,也过于潦草。比较而言,以公元前206年开纪元,刘邦亲自接受秦朝皇帝的投降,还有“先入咸阳者为王”的历史性约定,就显得体面多了。
但此时的长安,尚不具备作为国家首都的基础条件。北边的秦都咸阳,已经因项羽一把烧了三个月的大火而瓦砾遍地。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由于连年战火,民不聊生,关中地区人口流失严重。公元前189年,有过一次人口普查,长安城人口仅为二十四万多。“户八万八百,口二十四万六千二百”(《汉书·地理志》)。这次人口普查是汉惠帝刘盈诏令进行的,汉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刘邦山崩,刘盈继位,元年,开始修筑长安城,六年而成,之后进行人口普查。刘邦执政时期,首都长安是无城的,人口也不会超过二十四万。
当初之所以选定长安,有两个主因:一是项羽势力仍然强大,雄踞关东。以长安为都,可以凭据秦岭-黄河的天然屏障,进可攻,退可守;二是长安是西周故都,树大根生,人文厚重,可使国家长治久安。
一个戍卒和三项重大国策
娄敬,是汉初五大名嘴之一,与郦食其、陆贾、朱建、叔孙通并入《汉书·郦陆朱刘叔孙传》。进入《汉书》,就是青史留名。这五位在汉代被称为“辩士”,用今天的话讲,类似智囊,而且比智囊硬气,不仅动脑子,出主意,还自己去抓落实。
郦食其是汉朝立国的功勋人物。楚汉决战之前,刘邦另一个顽敌是齐国,齐王田广“据千里之齐……将二十万之众军于历城(今济南),诸田宗强,负海岱,阻河济,南近楚”(《汉书·郦陆朱刘叔孙传》)。拿下齐国,便可形成势均力敌的楚汉对峙局面。但刘邦没有实力短时间内灭齐,“虽遣数十万师,未可以岁月破也”(《汉书·郦陆朱刘叔孙传》)。酈食其只身赴齐,凭一张利嘴劝说齐王田广和汉敌楚,“田广以为然,乃听食其,罢历下兵守战备,与食其日纵酒”(《汉书·郦陆朱刘叔孙传》),郦食其一人使齐国七十座城放下武装,韩信趁机大军奔袭。齐王田广弃国逃亡,走之前,把郦食其放锅里煮了。“齐王田广闻汉兵至,以为食其卖己,乃亨(烹)食其,引兵走。” (《汉书·郦陆朱刘叔孙传》)事实上是刘邦为了“国家利益”把郦食其卖了,或者说把他当作牺牲品了。
叔孙通是儒生领袖,秦朝遗老。刘邦乡野习气浓郁,做了皇帝仍然故我,满嘴粗话、脏话,反感各种规矩礼数,尤其反感儒生,羞辱儒生是他的日常乐趣。他还把一位儒生的帽子摘下来,大庭广众之下当尿盆。在这种大背景下,叔孙通制定并推行了一整套严格繁冗的宫廷礼仪制度,并让刘邦带头遵守,还任用了二十几位儒生出任文官。
政府里边,懂得国家管理的人太少。汉代的办法是“袭秦制”,国家管理的基本层面均沿袭秦朝制度。军事上奉行“二十等军功爵制”,文治是“郡县制”,也留用了一些旧吏,历法用“颛顼历”(每年的一月是今天的农历十月,也不叫正月,叫端月),货币用“秦半两”,一直沿袭到汉武帝时期,才进入全面改革。
叔孙通不是大儒,却是真儒。他让刘邦弄懂了一个道理,作为皇帝个人,可以没有规矩,但一个国家,必须有规矩,而且按规矩办事。
陆贾出使南越,使南越王赵佗顺北臣汉。
朱建“刻廉刚直,行不苟合,义不取容” (《汉书·郦陆朱刘叔孙传》),是高祖刘邦、惠帝刘盈、文帝刘恒三朝文胆。虎门无犬子,他儿子出使匈奴,“单于无礼。乃骂单于,遂死匈奴中。” (《汉书·郦陆朱刘叔孙传》)
娄敬,齐国人,被强制性“征召入伍”,押解着去陇西(甘肃)戍边,从济南出发,走到洛阳城时,听说刘邦在城里,恳求带队的“虞将军”,让他见一次皇帝,说有国家急需的大策献上,“愿见上言便宜” (《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虞将军也是齐人,老乡对老乡,再硬的心肠也有柔软的时候,不仅立即同意,见娄敬披着羊皮“衣其羊裘”(《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还想给他换件好一点的衣服,“欲与鲜衣” (《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娄敬说:“就这么着吧,素面朝天着好。”
在中国的皇帝里,刘邦是不拘一格用人才的集大成者。他奉行实用主义的用人原则,只用其才,至于道德或其他层面,上有天地照应着,下有国法辖治着,出错了,就罚,罪大了,就宰,丝毫不含糊。娄敬一生,有三次谏言被刘邦采纳并施行。这三次谏言都是重大的国家政策。一、迁都长安。二、和亲匈奴。三、关中大移民。
娄敬第一次见刘邦上奏的“便宜之言”,是迁都长安。
在虞将军的引荐下,娄敬“上访”成功,被刘邦召见,还获赐一顿美食。说是美食,其实就是一顿饱饭。在战争时期,正规军战士也是勒紧裤带节衣缩食,戍卒的待遇可想而知。但这顿饭,对娄敬意义非凡,这是他吃的第一顿“政府饭”,自此之后,他端上了朝廷的铁饭碗。
饭后,刘邦说:“齐虏(在刘邦看来,齐国人都是他的战俘),饭也吃了,有什么话快说吧。”
娄敬:“陛下定都洛阳,是想和周朝一比强盛么?”
刘邦:“对!”
娄敬:“陛下取得天下和周朝不同。周部落历史久远,自后稷始祖开始,积德累善十余代,夏朝时定居岐山,日渐壮大,商朝时受封西伯位,斡旋调停虞国和芮国的纠纷,威望大振,四海贤达归附。至武王出兵伐纣时,有八百诸侯不期而会。众人拾柴火焰高,商朝由此灭亡。之后周成王即位,周公辅佐。周朝定都丰镐(即长安),在京都之外修建洛阳城,是因为洛阳地理位置居天下中央,四方诸侯述职纳贡方便。有德之王立国,无德之王亡国。而周朝走向衰落,因为有两个都城,朝觐京都的诸侯少了。周失天下,不是寡德,而是大势分散了。陛下起兵丰沛,以三千队伍起家,一路做大做强,卷蜀汉,定三秦,与项羽会战荥阳,成东西分治局面。这期间,大战七十,小战四十,天下百姓肝脑涂地,父子暴尸荒野,数不胜数。以目前这种形势和周朝比较,我以为不妥。关中大地被山带河,秦岭黄河是天然屏障,国有危难,可抵百万大军。秦国故地,资源丰厚,土地肥沃,这是古称天府之国的原因。陛下宜建都长安,关东如有乱,关中可作为稳固的根据地。与一个人搏斗,不扼住咽喉,而去按脊背,不可能制服他。如果陛下建都长安,就是扼住天下的咽喉,同时也按住了脊背。”
刘邦立即召集群臣,征求意见。群臣以关东人为主,多数主张定都洛阳,主要理由只有一个:秦朝定都长安,二世而亡。刘邦犹疑之际,张良表态,定都关中才是国家长久大计。刘邦是急性子人,当日起驾,移都关中长安。
上路前,刘邦说:“最初建议定都关中的是娄敬。娄刘谐音,赐姓刘。”刘邦是在沛县长大的,普通话不标准,娄刘不分。
刘敬的第二条谏言是北和匈奴,且与匈奴和亲。
汉七年,白登山汉军兵败之后,匈奴在边境侵土扰民的事件频仍。刘邦大为忧虑,找刘敬问计策。刘敬谏言:“天下初定,民不自己,士兵也患了战争恐惧症,这种情况下,不适宜以武力征讨。我有一个长远之计,但陛下您恐怕做不到。”
刘邦说:“如果可行,有什么不可能的,快说吧。”
匈奴的冒顿单于弑父坐上王位,把父亲的所有妃子收为妻子。“冒顿杀父代立,妻群母。” (《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陛下如能把长公主嫁过去,再有丰厚的陪嫁,冒顿贪财,为陪嫁也会把长公主立为王后,生子必为太子。冒顿活着,他是子婿,冒顿死了,外孙代单于,世上没有外孙和外爷分庭抗礼的事情。
刘邦觉着此计好,但吕后不同意,舍不得鲁元公主外嫁,从诸侯人家中选一女子,以翁主身份嫁单于。皇帝女儿称公主,诸侯女儿称翁主。刘敬成为汉朝“匈奴和亲”政策的始作俑者和首任使者。汉代与匈奴的“和亲”,从实质上讲,是以美女换和平,是大国屈辱。但就当时汉与匈奴的弱强差距,也是迫不得已的韬光养晦。
娄敬的第三条谏言是由关东向关中大移民(此时已叫刘敬),拉开了长安成为移民大都市的序幕。
刘邦诏令刘敬立即实施。汉九年十一月,迁徙齐国楚国名门望族至长安,一次性移民达十余万人口。
“十一月,徙齐、楚大族昭氏、屈氏、景氏、怀氏、田氏关中,与利田宅”(《汉书·高帝纪》)。这是汉代第一次移民,也是汉朝规模最大的一次移民。汉代初年,关中地区人口总数约四十万,此次移民占关中总人口的四分之一。
这之前,刘邦实施过一次移民,是把老家丰邑整体搬迁过来。但不是为公,是徇私。
刘邦的父亲太上皇刘煓,“居深宫,悽怆不乐” (《西京杂记》),刘邦见父亲整天郁郁寡欢,派人询问原因后才知道,老人家想念故土与故人,是怀念“农家乐”了。“以平生所好,皆屠贩少年,酤酒卖饼,斗鸡蹴踘,以此为欢,今皆无此。” (《西京杂记》)汉七年(公元前200年),在今天西安市临潼的东北,刘邦诏命仿照老家模样,再建了一个城邑,连人带土地庙整体搬迁过来。太上皇刘煓去世后,更名为新丰。“太上皇思土欲歸丰,高祖乃更筑城寺市里,如丰县,号曰新丰,徙丰民以充实之。” (《汉书·高帝纪》)新丰是高度仿真的。家乡父老搬过来后,不仅人,连犬羊鸡鸭都走不错家门。“鸡犬识新丰”的典故由此而来。“衢巷栋宇,物色惟旧。士女老幼,相携路首,各知其室。放犬羊鸡鸭于通途,亦竟识其家。”(《西京杂记》)新丰的移民还享受一项特殊政策,“丰人徙关中者皆复终身”(《汉书·高帝纪》)。“皆复终身”,终身免赋税徭役。丰邑是国家直辖村,每人吃俸禄,终身免税赋。
娄敬的三条谏言,均是国家重大政策,且都具开创性。
五陵邑的设置
刘邦迁都长安是“汉五年”,四年后,“汉九年十一月”,公元前198年十一月,娄敬的“强干弱枝”政策正式实施,第一次大移民约十万人口“实关中”。一次性安置十万人口,于今天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难题,更甭说汉初的时候了。
最突出的难点,是十万人口摆在首都的哪个位置?
这不仅仅是民生问题,更重要的是政治问题,这些人不是普通人,是关东齐国楚国的名门望族。对于刚刚建国,脚跟尚不稳健的新兴政权而言,这是一个有着潜在政治风险的庞大群体,或说是当时最大的“不稳定因素”。于是,一项颇具政治智慧的“陵邑制度”应时出台了——在皇帝陵园附近,政府拿出土地和资金,建设生活社区性质的“开发区”,入驻开发区的待遇是优惠的,配套措施是“与利田宅” “户二十万”等等。这些人名义上 “侍奉陵园”,实质是享有人身自由的隔离。第一批十万移民,被安置在刘邦的陵园,命名“长陵邑”。
刘邦迁都长安时,没有花心思搞城区的规划和建设,他是“先治坡后治窝”的首倡者和践行者,反对修建“楼堂馆所”。当时的首都长安尚无城,政府办公地点在萧何丞相营造的未央宫里。汉七年(公元前200年),未央宫落成时,刘邦还因“豪华”把萧何臭训了一顿,“上见其壮丽,甚怒。谓何曰,‘天下匈匈,劳苦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也!’”(《汉书·高帝纪》)
长安城是他儿子即位后才修建的,惠帝元年春天开工建设,惠帝五年(公元前190年)九月竣工,“九月,长安城成”(《汉书·惠帝纪》)。长陵邑筑城更晚一些,是吕后下令修建的,高后六年(公元前182年),“六月,城长陵”(《汉书·高后纪》)。
汉代陵邑制度始自高祖刘邦,至汉元帝永光四年(公元前40年)诏令废止。五陵邑集中在长安城西北咸阳塬上。汉代帝王陵邑共七座,另外两座为霸陵邑(文帝刘恒陵),位于长安城东南的白鹿塬。杜陵邑(宣帝刘询陵),位于长安城西南的杜东塬。
陵邑的建制为县级,但实际规格要高,长陵邑令“秩,二千石”。秩是俸禄,长陵邑令拿的是郡守的工资。陵邑不归郡守管制,受中央直辖,由中央掌管宗庙礼仪事务的九卿之首太常管理,是实实在在的国家级。今天的一些开发区,叫国家级,但官员的使用和任免在地方。五陵邑的人口规模,只长陵邑和茂陵邑有确切的历史记载:至西汉末年,长陵邑“户五万五十七,口十七万九千四百六十九”,茂陵邑“户六万一千八十七,口二十七万七千二百七十七”(《汉书·地理志》)。这两个陵邑人口已近五十万,于汉代而言,已经是当时的大城市了。
永光四年(公元前40年)冬十月,汉元帝颁诏废止陵邑制度,理由挺人性化,很有点“以民为本”的意思。“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顷者有司缘臣子之义,奏徙郡国民以奉园陵。令百姓远弃先祖坟墓,破业失产,亲戚别离,人怀思慕之心,家有不自安之意,是以东垂被虚耗之害,关中有无聊之民,非久长之策也。《诗》不云乎?‘民亦劳止,迄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今所为初陵者,勿置县邑,使天下咸安土乐业,亡(无)有动摇之心。布告天下,令明知之。”(《汉书·元帝纪》)废止诏令发布后,陵邑也下降规格,移交地方由三辅具体管辖。三辅,是长安大首都地区的三个辖区,最初指治理京畿地区的三位官员,后指三位官员的辖区,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三辅者,谓主爵中尉及左、右内史,汉武帝改曰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三辅黄图》)“京兆在故城南冠里,冯翊在故城内、太上皇庙西,扶风在夕阳街北,此其廨治之所也。”(《雍录》)
英俊之域,绂冕所兴:五个特别行政区
五陵邑是汉代五位皇帝的陵邑,是当年的五个国家级开发区。
今天的开发区,以经济建设为核心,当年的五陵邑是达人社会,是高端社区。五陵邑是长安城北部的五个卫星城。摘录一些后来者的记事和文学描写,从一斑中可略见其繁荣之全豹。
北眺五陵。名都对郭,邑居相承。英俊之域,绂冕所兴。冠盖如云,七相五公。与乎州郡之豪杰,五都之货殖,三选七迁,充奉陵邑。盖以强干弱枝,隆上都而观万国也。
——(东汉)班固《西都赋》
茂陵富人袁广汉,藏镪巨万,家僮八九
百人。于北邙山下筑园,东西四里,南北五里。激流水注其内,构石为山,高十余丈,连延数里。养白鹦鹉、紫鸳鸯、牦牛、青兕,奇兽怪禽,委积其间。积沙为洲屿,激水为波潮,其中致江鸥、海鸥,孕雏产鷇,延漫林池。奇树异草,靡不具植。屋皆徘徊连属,重阁修廊,行之,移晷不能遍也。广汉后有罪诛,没入为官园,鸟兽树木,皆移植于上林苑中。
——(晋)葛洪 《西京杂记》
五陵豪侠笑为儒,将为儒生只读书。
看取不成投笔后,谢安功业复何如。
秦国金陵王气全,一龙正道始东迁。
兴亡竟不关人事,虚倚长淮五百年。
——(唐)崔涂《东晋》
汉家天将才且雄,来时谒帝明光宫。
万乘亲推双阙下,千官出饯五陵东。
誓辞甲第金门里,身作长城玉塞中。
卫霍才堪一骑将,朝廷不数贰师功。
——(唐)王维《燕支行》(节选)
龙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
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
斗雞事万乘,轩盖一何高。
弓摧南山虎,手接太行猱。
酒后竞风采,三杯弄宝刀。
杀人如剪草,剧孟同游遨。
发愤去函谷,从军向临洮。
叱咤万战场,匈奴尽奔逃。
归来使酒气,未肯拜萧曹。
羞入原宪室,荒淫隐蓬蒿。
——(唐)李白《白马篇》
五陵少年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唐)李白《少年行》
少年初拜大长秋,半醉垂鞭见列侯。
马上抱鸡三市斗,袖中携剑五陵游。
玉箫金管迎归院,锦袖红妆拥上楼。
更向院西新买宅,月波春水入门流。
——(唐)于鹄《公子行》
长安道上春可怜,摇风荡日曲江边。
万户楼台临渭水,五陵花柳满秦川。
秦川寒食盛繁华,游子春来不见家。
斗鸡下杜尘初合,走马章台日半斜。
章台帝城称贵里,青楼日晚歌钟起。
贵里豪家白马骄,五陵年少不相饶。
双双挟弹来金市,两两鸣鞭上渭桥。
渭城桥头酒新熟,金鞍白马谁家宿。
可怜锦瑟筝琵琶,玉台清酒就倡家。
下妇春来不解羞,娇歌一曲杨柳花。
——(唐)崔颢《渭城少年行》(节选)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唐)白居易《琵琶行》(节选)
寒食权豪尽出行,一川如画雨初晴。
谁家络络游春盛,担入花间轧轧声。
鞍马和花总是尘,歌声处处有佳人。
五陵年少粗于事,栲栳量金买断春。
——(唐)卢延让《樊川寒食》
五陵豪客多,买酒黄金盏。醉下酒家楼,美人双翠幰。
挥剑邯郸市,走马梁王苑。乐事殊未央,年华已云晚。
——(唐)韦庄《少年行》
玉鞭金镫骅骝蹄,横眉吐气如虹霓。
五陵春暖芳草齐,笙歌到处花成泥。
日沉月上且斗鸡,醉来莫问天高低。
伯阳道德何唾咦,仲尼礼乐徒卑栖。
——(唐)齐已《轻薄行》
钗凤摇金,髻螺分翠。铢衣稳束宫腰细。绿柔红小不禁风,海棠无力贪春睡。
剪水精神,怯春情意。霓裳一曲当时事。五陵年少本多情,为何特地添憔悴。
——(宋)石孝友《踏莎行》
油壁迎来是旧游,尊前不出背花愁。
缘知薄幸逢应恨,恰便多情唤却羞。
故向闲人偷玉箸,浪传好语到银钩。
五陵年少催归去,隔断红墙十二楼。
——(清)吴伟业《琴河感旧》
史载:城建,移民及相关的人口政策
汉五年,公元前202年,“夏,诸侯子在关中者,复之十二岁。” (《汉书·高帝纪》)诸侯子孙居住在关中的,免赋税十二年。
汉五年,“后九月(闰九月),徙诸侯子关中。” (《汉书·高帝纪》)当时全国刚“解放”,政权不稳,正值追击歼灭“残匪”过程中,徙六国诸侯子,有押人质用心。
汉七年,公元前200年,“春,民产子,复勿事二岁。” (《汉书·高帝纪》)民生子,免徭役两年,为鼓励生育政策。
汉九年,公元前198年,“十一月,徙齐、楚大族昭氏、屈氏、景氏、怀氏、田氏五姓关中,与利田宅。” (《汉书·高帝纪》)与利田宅,在建房、土地上予以优惠政策。
汉十一年,公元前196年,“夏四月,丰人徙关中者皆复终身。” (《汉书·高帝紀》)刘邦老家丰邑人迁长安者,终身免税赋徭役。
汉十一年,“六月,令士卒从入蜀、汉、关中者皆复终身。” (《汉书·高帝纪》)刘邦的嫡系部队,所有士兵终身免除赋税徭役。
汉十二年,公元前195年,“三月,吏二千石,徙之长安。” (《汉书·高帝纪》)两千石是郡守工资,应为六国官吏中的要员。
惠帝三年,公元前192年,“春,发长安六百里内男女十四万六千人城长安,三十日罢。” (《汉书·惠帝纪》)此为建长安城征民劳工。
“六月,发诸侯王、列侯徒隶二万人城长安。” (《汉书·惠帝纪》)
惠帝五年,公元前190年,“春正月,复发长安六百里内男女十四万五千人城长安,三十日罢。” (《汉书·惠帝纪》)
“九月,长安城成。” (《汉书·惠帝纪》)
惠帝六年,公元前189年,“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 (《汉书·惠帝纪》)算是纳税的计算方法,五算为重税,是惩罚之意,旨在鼓励早婚早育。
“徙关东倡优乐人五千户以为陵邑,善为啁戏,故俗称女啁陵也。”《关中记》
高后六年,公元前182年,“秩长陵令二千石。六月,城长陵。”(《汉书·高后纪》)
景帝前元五年,公元前152年,“春正月,作阳陵邑。夏,募民徙阳陵,赐钱二十万。”(《汉书·景帝纪》)
景帝中元四年,公元前146年,“春,禁马高五尺九寸以上,齿未平,不得出关。” (《汉书·景帝纪》)“关”为函谷关,汉代实施关禁多年,防止关中人口、资财外流。
景帝中元四年,“秋,赦徙作阳陵者死罪。”(《汉书·景帝纪》)
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初置茂陵邑。”(《汉书·武帝纪》)中国皇帝自汉武帝开始使用年号纪年。
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赐徙茂陵者户钱二十
万,田二顷。” (《汉书·武帝纪》)
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夏四月,高园便殿火,上素服五日。” (《汉书·武帝纪》)高园,高祖刘邦长陵殿名。
武帝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主父偃上言:“茂陵初立,天下豪杰,并兼之家,乱众之民,皆可徙茂陵。内实京师,外销奸猾,此所谓不诛而除害。”《资治通鉴·汉记》
元朔二年,“夏,又徙郡国豪杰及訾三百万以上于茂陵。” (《汉书·武帝纪》)訾三百万,家产三百万。
元鼎三年,公元前114年,“正月,阳陵园火。” (《汉书·武帝纪》)
太始元年,公元前96年,“徙郡国吏民豪杰于茂陵。” (《汉书·武帝纪》)
宣帝本始元年,公元前73年,“春正月,募郡国吏、民訾百万以上徙平陵。” (《汉书·宣帝纪》)
宣帝本始二年,公元前72年,“春,以水衡钱为平陵,徙民起第宅。” (《汉书·宣帝纪》)
“高帝徙都长安而不即治城,岂其忽于设险,以天下方定,爱惜事力,亦犹怒责萧何之意耳。” (《雍录》)
长陵,在咸阳县东三十里。高庙在长安城中安门里。
安陵,在咸阳县东北二十里。庙在高祖庙西。
阳陵,在咸阳县东四十里。德阳宫,不言庙,讳言之也。
茂陵,在兴平县北十七里,龙渊宫,在茂陵东。
平陵,在咸阳西北二十里,庙号徘徊。
五陵邑基本概况
长陵邑:
汉高祖刘邦的陵墓,位于咸阳渭城区正阳镇三义村。长陵邑位于长陵园区北部,今咸阳怡魏村、彭王村、马家堡一带。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筑陵置县,高后六年(公元前182年)筑邑城。“长陵城有南、北、西三面,东面无城。陪葬者皆在东,徙关东大族万家以为陵邑。长陵令秩禄千钟(两千石),诸陵皆六百石。”(《关中记》)长陵邑的居民以汉九年十一月迁徙的十余万
关东几大家族为主,至西汉末年,居民人口达到近十八
万。“户五万五十七,口十七万九千四百六十九。”(《汉书·地理志》)
安陵邑:
安陵是刘邦与吕后之子汉惠帝刘盈的陵墓,位于咸阳渭城区正阳镇白庙村南。安陵邑在陵园北部,“去长陵十里”(《三辅黄图》),居民以“民间艺人”为主,“徙关东倡优乐人五千户以为陵邑,善为啁戏,故俗称女啁陵也”(《关中记》)。“迁倡优乐人五千户为陵邑”一事,《史记》和《汉书》均无记载,后人对此事的解读为,惠帝羸弱,畏惧母亲吕后的强势,不问政事,终日纵情淫乐。汉惠帝是中国历史上最尴尬的一位帝王,司马迁著《史记》不置“惠帝本纪”,而置《吕太后本纪》,表明了他的史家态度。《汉书》置《惠帝纪》,也是简述,而《高后纪》则详尽周到。汉惠帝刘盈是个悲剧人物,他一生的悲剧都是父母造就的。汉二年(公元前205年),刘盈六岁,这一年,刘邦和项羽在彭城(今徐州一带)有过一场大战,刘邦几乎全军覆没,在几十骑兵保护下得以突围逃脱,途中遇见走散的儿子刘盈和女儿鲁元公主。没走多远,项羽追兵又至,刘邦把一双儿女推下马,只身亡命。“汉王急,推堕二子”(《汉书·高帝纪》),这是史书记载的刘盈第一次遇险。刘盈第二个大悲剧是婚姻,他登基之后,母亲吕后把鲁元公主的女儿立为皇后,是舅舅娶外甥女。身为皇帝,刘盈并无实权,也无后代。
安陵邑的人口约十万,“根据西汉一般人口增长率估算,此县至西汉末年,至少有两万户,人口近十万。”(葛剑雄《西汉人口地理》)
阳陵邑:
阳陵是汉景帝刘启的陵墓。阳陵陵园在“长安东北四十五里”(《汉书·景帝纪》),今咸阳市渭城区正阳镇张家湾后沟村北的塬上。阳陵邑位于“阳陵东马家湾乡一带,东西长4500米,南北宽1000米,总面积4.5平方公里。南北向街道31条,东西向街道11条,组成了200多个里坊,主街道宽62米,路面上发现有车辙痕迹,从车辙痕迹得知,当时有的车宽1.3米左右。这条主街将陵邑分为南北两部分,北部建筑规模较大且内涵丰富,应为官署区,南部建筑规模较小而且遗存简单,应为居民区。在陵邑南部探明一段长970米的城墙,墙外有护城壕。陵邑内发现有大量烧造的建筑材料和生活用具的陶窑,出土了大量的砖、瓦、井圈等建筑材料,清理出多處房屋建筑遗迹。此外还发现有‘阳陵泾乡’‘泾置阳陵’瓦当,以及阳陵丞印、阳陵令印、栎阳丞印,霸陵左尉、南乡、渭等封泥,还发现有儿童墓地。”(《西汉帝陵钻探调查报告》)
据《汉书·景帝纪》,“前元五年(公元前152年),春正月,作阳陵邑。夏,募民徙阳陵,赐钱二十万。中元四年(公元前146年),秋,赦徙作陵者死罪。”阳陵邑人口居民具体数字不详。
茂陵邑:
茂陵为汉武帝刘彻的陵墓,位于兴平市南位乡张里村、策村和道常村之间。茂陵邑位于“茂陵园区东,包括道常村北部,牛王村、陈迁村、宇家庄的广大范围内。据《水经注》的记载及汉陵钻探成果,我们认为,这就是茂陵邑遗址。”(《西汉帝陵钻探调查报告》)
“茂陵邑周长11190米,总面积5536500平方米。陵邑的设置是经过事先规划的,与陪葬墓、建筑遗址等统一协调地分布于茂陵陵区内,陵邑的西北钻探发现两条平行的南北向道路,道路间距60米,宽6米,距离地表1米。”(《西汉帝陵钻探调查报告》)
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初置茂陵邑” 《汉书·武帝纪》。刘彻公元前140年即位,即位第二年始筑茂陵,同时置茂陵邑。第三四年,开始移民。建元三年,“赐徙茂陵者户钱二十万,田二顷。” 《汉书·武帝纪》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夏,又徙郡国豪杰及訾三百万以上于茂陵。太始元年(公元前96年),徙郡国吏民豪杰于茂陵。” 《汉书·武帝纪》至西汉丰年,茂陵邑“户六万一千八十七,口二十七万七千二百七十七” (《汉书·地理志》)。三十万人口,是当年的大城市了。
平陵邑:
平陵为汉武帝与钩弋夫人之子汉昭帝刘弗陵的陵墓,位于咸阳秦都区大王村至互助村之间。平陵邑位于平陵东北部。“其范围北起庞北村北部300米的二支渠下,南到三号公路南50—100米处,东到富羊村至北上召一线,西到庞西村西部,东西长2400米,南北宽3100米,陵邑四面皆有夯墙围绕。”(《西汉帝陵钻探调查报告》)
平陵邑的设置是在汉宣帝时期,宣帝本始元年(公元前73年),“春正月,募郡国吏,民訾百万以上徙平陵。”(《汉书·宣帝纪》)本始二年,“春,以水衔钱为平陵,徙民起第宅。”(《汉书·宣帝纪》)
平陵邑人口居民情况不详。
五陵邑内的大人物们
西汉“实关中”大移民,有历史记载的是七次,班固概括为“三选七迁,充奉陵邑” (班固《西都赋》)。来自三十二个郡国,“迁徙的范围主要是在淮河以北,山陕间黄河以东,燕山以南的关东地区。”(葛剑雄《西汉人口地理》)
移民对象主要为三种:一、“七相五公,六国诸侯、贵族后裔,吏两千石(工资两千石,包括九卿、郡太守、都尉、郎中令等)”;二、六国土豪富绅;三、“名儒,名士及豪杰兼并之家”。用今天的话说,是社会各界贤达。总之,都是当时的大人物。
班固《西都赋》里讲的“七相五公”,七相是车千秋、黄霸、王商、韦贤、平当、魏相、王嘉。对五公有不同解读,一种是田蚡、张也安、朱博、平晏、韦赏,出于李贤注释《后汉书·班固传》。另一种是张汤、杜周、萧望之、冯奉世、史丹,出于李善注释《文选》。
车千秋,汉武帝时丞相,汉昭帝即位后,受遣诏辅政。本姓田,是西汉初年首批移民的齐国诸田之一,徙长陵。“千秋为相十二年,薨,谥曰定侯。初,千秋年老,上忧之,朝见,得乘小车入宫殿中。故因号曰‘车丞相’。”此句出于《汉书·公孙刘田王杨蔡陈郑传》,田即车千秋。
黄霸,生活于武帝、昭帝、宣帝时代,宣帝时任丞相,封建成侯。“霸以外宽内明得吏民心”“霸材长于治民,及为丞相,总纲纪号令”,最初“以豪杰役使徙云陵(云陵是汉昭帝母亲赵婕妤陵墓)”(《汉书·循吏传》),后徙杜陵(汉宣帝陵邑),再徙平陵。
王商,外戚,他父亲是汉宣帝的舅舅。汉成帝时丞相,“商为丞相,益封千户,天子甚尊任之。”(《漢书·王商史丹傅喜传》)
韦贤,鲁国大儒,“兼通《礼》《尚书》,以《诗》教授。号称邹鲁大儒,征为博士,进授昭帝《诗》”(《汉书·书贤传》)。汉宣帝时丞相,就职时年逾七十,五年后因病去职。居平陵。
平当,梁国下邑(今商丘)人,汉哀帝时丞相,居平陵。
魏相,济阳郡定陶(今山东菏泽)人,曾出任茂陵令,汉宣帝时丞相,居平陵。
王嘉,汉哀帝时期硬骨头宰相,在狱中绝食二十余日而亡。“嘉系狱二十余日,不食,呕血而死。”(《汉书·何武王嘉师丹传》)王嘉犯上获罪,哀帝宠爱小帅哥董贤,不仅赐大把金银,还要封侯,王嘉坚决反对,话说得也难听。哀帝恼羞而怒。王嘉居平陵。
“五公”的说法有两种,计十位,先列前边的六位,均住杜陵,是汉宣帝的陵邑,在长安城西南,不在五陵邑内。
张汤,杜陵人,官至御史大夫。手段严苛,司马迁极不待见,定性为酷吏,但为官简朴,廉洁。“汤死,家产直(值)不过五百金,皆所得奉(俸)赐,无它赢”(《汉书·张汤传》)。
萧望之,萧何之后。宣帝时任谏大夫。谏大夫是规谏皇帝的官吏,西汉时的“中央纪委”分谏官和台官,台官纠察百官,谏官谏议皇帝。后任御史大夫。元帝初即位时,萧望之受遗诏辅政,“以师傅见尊重” 《汉书·萧望之传》,受元帝赐关内侯。居杜陵。
冯奉世,西汉左将军,战功显著。山西上党人,居杜陵。
史丹,西汉左将军,光禄大夫。鲁国人,居杜陵。
张安世,张汤之子,武帝时为光禄大夫,昭帝即位后拜右将军,封富平侯。宣帝时为大司马。家杜陵。
朱博,居杜陵,汉哀帝时为京兆尹,大司空,御史大夫。后任丞相,“封阳乡侯,食邑二千户。”言五公之一,不妥。
田蚡,居长陵,汉武帝即位初任太尉,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任丞相,封武安侯。言五公之一,不妥。
杜周,居长陵,先被张汤赏识,任廷尉史,后官至御史大夫。中国官僚史里著名的酷吏,“言少重迟,而内深次骨。”“至周为廷尉,诏狱亦益多矣。二千石系者,新故相因,不减百余人。”(两千石,郡守以上职位,高官重案。)“会狱,吏因责如章告劾,不服,以掠笞定之。”(刑讯逼供)“诏狱逮至六七万人,吏所增加十有余万。”(《汉书·杜周传》)
平晏,居平陵,五经博士,丞相平当之子。王莽改汉立新,平晏是重要的辅僚,官至太傅。
韦赏,居平陵,丞相韦贤之孙,官至车骑将军,位列三公。
名儒、名士、五经博士荟萃关中,功在改良人口结构与民风。首都长安的空气里,尚学的文气得以一点一点积聚起来。秦地旧有“虎狼”的声名,秦始皇焚书坑儒更使关中成了文化沙漠。刘邦为父亲筑新丰,但“新丰多无赖,无衣冠子弟故也。”(《西京杂记》)新丰城镇建设是一流的,但是没有读书人,民风粗俚。汉元帝时,特诏孔霸移籍关中,孔霸是孔子第十三代孙,大儒。文学名士董仲舒、司马迁、司马相如这三位居茂陵,班固居安陵。
汉代自武帝始,将文化建设视为治国之重,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六月,昭告天下:“盖闻导民以礼,风之以乐。今礼坏乐崩,朕甚闵焉。故详延天下方闻之士,咸荐诸朝。其令礼官劝学,讲议洽闻,举遗兴礼,以为天下先。太常其议与博士弟子,崇乡党之化,以厉贤才焉。”(《汉书·武帝纪》)武帝时,备博士弟子五十人。“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复其身(免徭役)。太常择民年十八以上,仪状端正者,补博士弟子。”(《汉书·儒林传》)昭帝、宣帝、元帝、成帝延续这项制度,并扩而大之,五代帝王不懈推进文化建设,打下了扎实的文明国家的基础。“昭帝时举贤良文学,增博士弟子员满百人,宣帝末增而倍之。元帝好儒,能通一经者皆复(赋税徭役全免),数年,以用度不足,更为设员千人,郡国置《五经》百石卒史,成帝末,或言孔子布衣养徒三千人(孔子一介平民养弟子三千人),今天子太学弟子少,于是增弟子员三千人。”(《汉书·儒林传》)遥想当年的长安城里,汇集着来自全国的三千“五经”研习专家,那时的政府,真的可称之为重视文化工作。
汉宣帝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在皇室藏书地未央宫石渠阁,宣帝亲自主持,召开过一次“‘五经’学术研讨会”,“讲论五经”“五经诸儒,杂论同异”(《汉书·儒林传》),史称“石渠阁会议”,会议成果辑为《石渠议奏》,奏议共155篇,此书今已佚失。“诏诸儒讲《五经》同异,太子太傅萧望之等平奏其议,上亲称制临决焉。”(《汉书·宣帝纪》)由皇帝亲自主持的《五经》学术研讨会,东汉初年也开过一次,由汉章帝主持。两个会议会期长,开了一个多月。东汉的“白虎观会议”,仿照西汉“石渠阁会议”模式召开,由《汉书》作者班固担任大会秘书,编撰了一部会议纪要《白虎通义》。“建初中,大会诸儒于白虎观,考详同异,连月乃罢,肃宗(汉章帝)亲临称制,如石渠故事,顾命史臣(此指班固),著为通义。”(《后汉书·儒林列传》)
汉代重视文化建设,重视《五经》的研究和学习,并不是停留在理论层面,也不搞“形象工程”,是以“五经”——《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作为基础材料,建筑社会公共文明的大房子。古代人以“五经”为抓手,并且深入解剖“五经”,整理出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作为行为规范,用以指引人们的日常生活。
中国的“礼教”就是这么出台的。
“以礼入教”,礼是规矩的总称,在家,在社会,在各个行当里,在朝廷上,各有一系列具体的规矩。“以礼入教”是中国古人探索出的社会管理模式,是中国制造。在中国的旧农村,哪怕是文盲村,没有人念过什么书,但“仁义礼智信”这些儒家核心东西是深入人心的,这都是以礼入教的教化成果。我们如今是改革年代,社会上浮现着太多“失信缺德”“不仁不义”的现象,原因就在于旧东西被我们砸烂了,但新的行为规范没有建立起来。
汉大儒董仲舒还创立了“天人感应”说,核心的话是“屈民以伸君,屈君以伸天”,君與臣民共戴天。国家发生地震、涝灾、旱灾、大瘟疫等,是天对君王的言行不满造成的,于是天降灾难,以示对君王的惩罚。“天人感应”的价值在于对皇帝专制的制约。
在七相五公、名儒名士之外,迁徙关中的人物还有六国望族、富贾、豪杰和游侠,不再一一阐述。
“实关中”政策的废止
公元前40年冬十月(永光四年),汉元帝昭告天下,废止陵邑移民制度。自高祖刘邦第一次大移民的公元前200年冬十一月开始,已过去了160年,汉朝也已经历了九朝十代,历经高祖刘邦、惠帝刘盈、高后吕雉、文帝刘恒、景帝刘启、武帝刘彻、昭帝刘弗陵、宣帝刘询、元帝刘奭八位皇帝,一位吕后。
“实关中”政策初意是“强干弱枝”,强化中央集权,但意义远大于兹。对国家维稳、社会繁荣,乃至优化首善之区的人口结构、东西部文化的融合与促进都有启世之功。这一政策的终结是寿终正寝式的,因为它的内涵使命已功业圆满。再延续的话,损害会远大于益处。事实上,在昭帝、宣帝时期,负价值就已经浮出水面了。
一、关中人口爆发式增加,但土地是有限的。安置移民的生活和生产都需要土地。“与利田宅”“田二顷”,到后来,政府已经拿不出土地了。当年的农业生产水平有限,粮食产量较低,每年都需要从关东地区大量输入粮食,已给政府造成严重的负担。
二、侈靡之风衍行。移民人口多为望族、权贵、大户,非劳动人口占主体。生活优越,奢靡成风,“茂陵富人袁广汉,藏镪巨万,家僮八九百人。”(《西京杂记》)此外,这些人多享有特权,手眼通天。陵邑属于特别行政区,地方官员无权也无力管理,有些事连中央“直接领导”太常处理起来也颇头疼。韦贤是宣帝时的丞相,他儿子韦弘任职太常丞,“职奉宗庙,典诸陵邑,烦剧多罪过。”((《汉书·韦贤传》)当朝丞相的儿子担任此职竟也如此,其他人可以想见。
三、移民权贵的食邑之地仍在关东,“根”在关东,“西漂”在长安,而且移居关中并非自愿,每年彼此往返,滋生的事端不断,反政府情绪不断淤积。强势政府可以威压,但性子平弱的皇帝会捉襟见肘。班固对汉元帝的史评是:“元帝多材艺,善史书,鼓琴瑟,吹洞箫,自度曲,被歌声,分刌节度,穷极幼眇。少而好儒,及即位,征用儒生,委之以政。而上牵制文义,优游不断,孝宣之业衰焉。然宽弘尽下,出于恭俭,号令温雅,有古之风烈。”(《汉书·元帝纪》)汉元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皇帝,挥了挥手,说,这事算了吧。“实关中”政策就废止了。
西汉东汉居公元前后各200年余,西汉是公元前206年至公元8年,东汉是公元25年至220年,公元9年至25年是王莽夺汉改新阶段。考察西汉一朝,是有历史得失供检讨的。刘邦创业立国,因陋就简。文景二帝清醒自律,与民休息,宽仁富国。武帝南征北战,开疆拓土,功勋卓著,但军费连年增长,税赋不断增加,耗国疲民。我们习惯赞颂开疆拓土的皇帝,称其有作为,但实际上,好大喜功,对国家伤害也是很深的。到元帝时,更加暴露出了帝制及人治的短处,国家制度和法度不完备,中央高度集权。中国的皇帝是“家庭承包制”,“业务能力”相差悬殊,像抛物线。而丞相的水平都高,基本上保持在“高智能”的平行线上。因此,“事业心”不够强大的皇帝,不得不由着丞相等一班掌权人擅权弄权,进而陷入中国式帝制的恶性循环的泥沼。元帝之后,再及至成帝、哀帝和平帝,整个国家没有向前发展,不过是顺延和残喘而已。
汉朝丞相与皇帝间的关系,在中国大历史里极具典型性——紧张而脆弱。汉朝多位丞相命运多舛,但强臣压君、支流漫过主流的事也时有发生,如霍光之于昭帝、宣帝,王莽之于平帝,吕后以母亲之威限制汉惠帝,给西汉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头。汉惠帝刘盈内惧母亲,外怵大臣。“内修亲亲,外礼宰相”“闻叔孙通之谏则惧然”(《汉书·惠帝纪》)。权杖的掌握者与执行者之间,如果不是被国家制度连动着,而是依靠一种模棱两可的“信任”维持。权杖失去理性,是国家的最大隐患。
五陵邑位于西安以北的咸阳塬上,大致呈东北—西南一线排列,在渭河与泾河的合抱之中。咸阳塬年平均降水是550—700毫米,属暖温带半湿润季风气候。地势由西向东逐渐降低,茂陵海拔480米左右,平陵约为470米,长陵、安陵440—450米,最东的阳陵只有410米。止于今天,2200多年的时光流走了,当年五陵邑的喧哗与躁动也已半隐于咸阳塬厚厚的黄土之中,与之相佐下陷的,应该还有人们对中国大历史的反思与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