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孩
可是我没有想到良夫真的就这么走了。
二十年前跟良夫结婚以来,无论我发多大的脾气,他从来没有还过一句嘴。平时跟朋友们去吃茶店,聊到夫妻关系,我总是自满地说我们夫妻从来没有吵过架,为此招来朋友们的一阵惊乍。其实,不是我们没有吵过架,是我跟他吵不起来。我这边刚开始发怒,他那边已经说出好几个对不起了,以及下次我会注意什么的。结婚的时候,我四十岁,他五十岁。大我十岁的原因吧,有些地方他总是让着我。虽然都是二婚,但都没有孩子,所以两个人之间也没什么产生摩擦的东西。结婚的第二年,我跟他生了个儿子。五年前他退了休,从早到晚待在家里。今年儿子上大学了,几乎不待在家里。总之,平时我差不多就是跟他厮守在一起。
大约就是从良夫退休的那个时候开始的,我时不时觉得他不顺眼,动不动这样说他:“你怎么老是流鼻水啊,一盒纸巾不到一天就用完了。”或者,“你吃饭的时候,嘴巴里怎么会发出那么空洞的声音呢?早就叫你去镶假牙了啊。”或者,“你咳嗽的时候,不应该张大嘴巴直接将唾液喷出来,不是告诉你用纸巾捂住嘴巴吗?”他从不反驳,有时会困惑地摇摇头。
我试想了一下,如果知道他真的就这么走掉了,早上他离开家的时候,我是否会挽留他,或者追到街上恳求他回来呢?
我的回答是“不会”。
今天天气不错,不冷也不热。我坐在沙发上,合上双眼。说真的,我觉得良夫不会真这么走了,不可能一去不回返了。之所以说得这么肯定,是因为十九年前买的那辆松田牌面包车,还静静地停在车库里。他这个人,平时不太会用语言或者行为来表达自己,只有坐到驾驶座位开起车的时候,才会令人感到从容和自信。有时候还可以看到他的偏执和小气。开车时候的他,跟不开车时候的他,是两个人。我觉得,开车时候的他才是真正的他。话说他开车的时候,从来不用导航,全日本的地图都装在他的脑子里。或许是这个原因,他看到那些边开车边慌慌张张找路的司机时,就会说一些嘲笑或者是讥讽的话。如果后边的车跟他开的车距离太近,或者突然快速超过他的车,这时候他就会很生气、很愤怒,会开口骂人,然后做出一些极端危险的行为。比如对紧跟在后边的那辆车,他会故意来一个猛刹车。而对跑到他前面的那辆车,他会全力追赶,在并行的瞬间故意将车体挨近对方的车,“唰”的一下超过去,令那辆车的司机大吃一惊。虽然他开车的技术相当好,但这种事还是不做为好。这时候我就会骂他,说想找死的话,最好在他一个人的时候,不要牵连上我,我可不愿意跟他一起死。然后我会给他下定论,说他这个人的本性其实是十分苛刻的,只是平时掩饰得比较好,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开车的时候最能看出一个人的真实本性来。
如果良夫真的出走,我想他一定会开着松田牌老面包车一起走的。有时候,我觉得这辆车的样子很像他。因为用的时间太久,车身上有很多地方的漆剥落下来。这使我联想到他已经变得斑驳的头顶。他的头发已经稀疏了不少,尤其头顶的中心部,几乎都掉光了。
我的膝盖有毛病,走路多了会痛,平时良夫就开着这辆松田牌面包车,载着我去我喜欢逛的电器商店或者超市。每个星期还会载着我去一次那种回转式的寿司店。我喜欢寿司,十天以上不吃寿司的话,情绪上会不由自主地产生焦虑和郁闷。不过,他认为我在情绪上出问题跟寿司无关,是更年期症状。他解释说,更年期因人的体质不同,犯病的期间长短也会不同。至于我呢,他说是属于那种期间“相当长”的类型。他说的可能是对的。我动不动就冒汗,而且只限于头部。还有,我动不动就会脑子里一片空白,跟失去知觉似的。还有,年轻时根本不在乎的那种小事,会变得十分在意,有时甚至会暴跳如雷。
儿子上中学之前,这辆面包车其实也跑过很多有名的景点,比如箱根、热海、鬼怒川等温泉胜地,再比如迪士尼乐园、日光临海公园等大型游乐场所,再比如涩谷、银座等繁华的街道。
有几次,我想换一台税金比较便宜的轻自动车,但是良夫不肯,理由是“这辆车还能跑”。我知道他不肯换新车是因为他这个人怀旧。能证明他怀旧的例子很多,比如儿子小时候使用过的婴儿安全座椅,已经变了颜色了,有些地方已经卷了毛,但他还是舍不得扔,依然放在驾驶座旁边的椅子上。因为这个原因,每次我坐车的时候,只能坐在后边的座位上,正好看到他头上那块秃掉的地方。每次看他的后脑,我都会生出些许的悲凉和无奈来。时间流逝得是这样的快!儿子从幼儿园开始穿的制服,到小学校的制服,到中学校的制服,都被他送到洗衣店洗得干干净净,收在我跟他合用的衣柜里。
言归正传。也是从良夫退休时开始的吧,我嫌吃三顿饭太麻烦,他跟着我改成一天吃两顿饭了。时间是上午的十点半和下午的五点。真的很准时,十点半,我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地叫。我算了算,良夫是八点离开家的,也就是说,他走了有两个半小时了。说真的,我没有办法想象不开车的他会去哪里,会做什么。再说了,以前他工作的时候,工资都交给我管理,需要花钱的时候跟我要钱。现在呢,他每兩个月拿一次年金,也交给我管理,我只给他几个必要的零花钱而已。早上他走之前并没有跟我要钱,所以他身上的钱肯定不多,可能只有几个零钱而已。想到他可能没有钱买东西吃,我担心地拿起手机,想给他打电话,但想了一会儿又放弃了。我觉得他手里没有钱才好。我想他手里没有钱的话,自然就走不到太远的地方去。我决定要跟他拉大锯,看谁坚持的时间长。我有获胜的信心,并相信他走累了就会回来了,或者他的肚子饿了就会回来了。也许他现在已经气喘吁吁,正在回家的路上呢。
良夫会回来的念头一出现,我的心情就轻松起来,觉得肚子饿了,胃也开始痛了。我想找点东西吃,但打开冰箱,能吃的东西只有一袋我讨厌的荞面。冷冻室有很多鲜肉和他在上野横町买的鱼,但是我都懒得做。因为我做的菜,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好吃。基本上,只要良夫在家,饭桌上的菜就由他来做。他这个人没什么爱好,不开车的时候,就喜欢看手机里的动画。为这个我也骂过他,说从来都没有看见他读过书,所以他的脑子是空的,缺少知识,也没有智慧。晚上睡觉前没事做,我看电视里的节目,他看手机里教人怎么做菜的动画。不过,虽然他做的菜在颜色上不能说很好看,但味道跟饭店里端上来的菜差不了多少。儿子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带着他跟几对母子一起玩猜谜游戏,主题是让小孩说三个最喜欢吃的妈妈做的菜,而妈妈将小孩可能说的菜名写在纸上,然后核对,母子一致的数量最多的人为胜。我写了咖喱、煎牛排和炒蛋。轮到儿子发表的时候,他一个菜名也不肯说。问他理由,他说他喜欢吃的都是爸爸做的菜,他一下子说了好几个菜名,比如牛肉盖饭、煎秋刀鱼、牛肉炖土豆、鸡蛋糕、酱汤、炸鸡块。我问儿子,我做的咖喱和煎牛排不好吃吗?他立刻回答说我做咖喱和煎牛排,用的都是市场卖的那种现成的料,吃多少次都是同一种味道,而他并不喜欢那种味道。
我现在就特别想吃良夫做的牛肉盖饭,心想他没有出走就好了。我叹了一口气,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盒方便面。家里有不少方便面这样的快餐,是为地震时而预备的防灾物品之一。我打开方便面的盖,注满滚烫的水,看了一下时间,心想三分钟后的十点五十分就可以吃面了。
没想到等待中的三分钟是那么长。我还是第一次觉得时间的流逝是这么慢。在还差两分钟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等待的耐心。我有点生自己的气,另一方面也生良夫的气。看着盒子图案上闪烁不定的热气,我很困惑他到底去了哪里。再说了,如果他在家的话,一定会尽力阻止我吃方便面的。他说我年纪大,不仅患有高血压,而且肥满,最好不要吃这种快餐食品。他总是开车带着我去上野的横町买鱼,因为那里的鱼又新鲜又便宜。我们一下子会买很多,或煎或煮,他总是换着花样做。说来好笑,他自己其实不怎么吃鱼,不是他不喜欢鱼,是他嫌挑鱼刺太麻烦。他也不怎么吃螃蟹,也是他嫌剥螃蟹壳太麻烦。我很早就发现他身上有这个毛病,如果他觉得麻烦,而这麻烦是他自身的事,那么他就会断然放弃这麻烦。
我的脑子里忽然蹦出了一个念头,说不定他的走跟我今天早上说他的那些话有关。那些话的确很像鱼身上的刺。
今天早上,良夫沏了一壶蒲公英茶,跟我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边喝边聊天。电视里正在播天气预报,年轻的女预报员很好看,用甜甜的声音说下一个星期有可能会下大雪。这几天的天气预报一直在报即将来临的这场大雪,还说有可能是三十年不遇的大雪。昨天,我将门前的松树枝剪去了很多,怕的是真像天气预报说的那样,会下几十年不遇的大雪。我害怕是因为我有一个逻辑:雪会积在树枝上。雪积得太多的话,树枝就有可能承受不住雪的重量。雪会变成块从树枝上掉下来。如果雪块正好砸到路过的什么人的头上,就会让那个什么人受伤。一想到会有什么人受伤我就行动了。
这样想起剪树枝的事,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女人。我剪树枝的时候,那个女人正好从旁边走过,看见我举着那把长长的专用剪刀,笑嘻嘻地夸我“厉害”。我不明白哪里“厉害”,她就特地跟我解释,说这种活通常都是由男人来做,“一般的女人”做不了。当时的我,知道她的话里有话,但是很无助,也很尴尬。
我本来是没话找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良夫说着昨天剪树枝的事,自然就说到了那个女人,然后不自觉地怒火就涌上了心头。那个女人的话语背后,其实是在说我“惨”或者是“可怜”。我问他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他慢悠悠地说我想多了,还劝我用不着在意。我怎么可能不在意呢?我的心痒痒起来,为了他的简单,也为了他没有听懂我的心里话。从这个时候开始,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而且把对那个女人的气,开始往他的身上撒。我知道这样做没有理性,但我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开始滔滔不绝地责备良夫:“那个女人其实是在讽刺我啊。我被人家挖苦,原因其实是你造成的。连我也觉得那个女人说得在理,本来剪树枝这样重的体力活,确实就是男人的活。但是你从来不去在意这种男人应该做的事。院子里的草你拔过吗?你看对面星野家的男人,隔三岔五地用除草机割草,人家的院子看起来一直就像草坪那么好看。还有,你围着我们家的房子检查过墙壁什么的吗?上个月,我看见房子的外壁有一条裂纹,是我找建筑公司的人来修理的。还有,家里的灯泡什么的,所有跟电器有关的,坏掉的时候都是我找人来修理,或者就是我自己来安装。我可是个女人啊,但在家里,我做的都是男人的活。”他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早已经习惯了他的道歉,但今天却觉得他的低调特别怂,让人觉得窝囊。我大动肝火,对他说:“你要是有个男人的样,我也就不会被人家说三道四的了。你看看你,做饭、洗碗、擦地,你做的都是女人的活。你啊,应该感到脸红的。我算是了解你了,凡是男人该发挥作用的地方,你一样都不行,你只会做那些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的事。”我喘了一口气,觉得不把他也骂火了就誓不罢休。我举了好几个例子:“你一辈子都这样。人家退休了,每个月的年金有二十五万。你也工作了几十年,但你的年金呢,每个月只有十几万。很多人退休后被公司返聘,你退休了就一直这么待在家里。”他直直地坐着,没有说对不起。二十年来,在我发火的时候,他第一次没有跟我道歉。我觉得如愿以偿,看来我真的把他激火了。他火了,我就可以跟他痛痛快快地吵一次架,可以把心头的郁闷都释放掉。我接着对他说:“当初我真是没有睁开眼睛,怎么就会选择了你呢?那时候,有一个大学老师也追求我,还有一个搞古董的也追求我,我却偏偏选择了你。我真傻,竟然因为你是一个老实人就选择了你,还跟你结了婚,还跟你生了孩子。人家做爸爸的可以给孩子留下很多财产,房子、金钱。你呢?你能留下的,不过是那台松田牌面包车。依我看,那台面包车也都成了古董了。现在想一想,你不是老实,是窝囊。我跟一个窝囊废结了婚。”然后我一直说了好几个“啊”。
良夫就是在我“啊啊”的时候出门的,很突然。
我从来也没想到这个窝囊废就这么走了。
当时我还来不及思考,现在回想起来,虽然良夫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他看起来是变了脸的。他脸上的意思就是“请自便吧”。我也觉得那时的自己很过分,一发而不可收地随口说出来的那些话,已经超过了吵架范围,太不尊重人了。有时候,我觉得身体里跟随着另外一个女人,一有机会就会跳出来,感觉上很像跟我连在一起的一只狗。
十二点了,正午的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房间,床边的沙发看起来很温暖。我感到一股睡意。平时的这个时间,我已经在睡午觉了。我总是在沙发上睡午觉。沙发是良夫跟我一起去家具店买的。记得我当时想买的是一个双人用的便宜沙发,但是他坚持买这个四人用的沙发。因为是法国的进口货,价格非常贵,我迟迟不肯点头。他这样疏导我,说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家里打发的,所以必须买一个会令人坐着、躺着都“觉得放松”的沙发。
我放松身体躺到沙发上,虽然有困意,但就是睡不着。窗外的天是蓝的,太阳泛着金色的光。我从盖着身体的毛毯上闻到了良夫的气味。正确地说,是混合着他身体气味的香水的气味。这两年他开始在耳朵后边和腋下使用香水,用得不多,喷一下的那种感觉。如果他两天不回家,也许这气味就会消失的。我用鼻子使勁儿地嗅着毛毯,想把他的气味跟香水的气味区别开来,但是没多久,连我自己也笑了。我真的是很蠢,家里有他睡过的枕头,有他盖过的被子,有他穿过的鞋子,有他抱过的沙发靠垫,这些东西都充满着他身体的那种气味。换句话说,他的气味无处不在,已经成为家的一个部分。使我烦恼的是,我对他的气味“非常留恋”。我又想给他打电话了。我想在电话里先狠狠地责备他一顿,然后再给他一些甜言蜜语,让他觉得离家出走有多么后悔。然后,他真的回家了。刚开始,我假装不在乎,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但过一段时间后,我就跟他翻脸,指责他的出走是多么愚蠢。我的想象很具体,但我却没有给他打电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给他打电话。
快到下午两点的时候,窗外传来熟悉的猫的叫声。没想到那只长得像小老虎的流浪猫又来了。我一个骨碌爬起来,无意识中喊了一声良夫的名字,没有人回答,这使我再一次意识到他走了,已经不在我身边了。突然间,我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我去院子里,想用棍子把那只猫吓唬走。我本来是喜欢所有的猫,也并不讨厌这只大狸猫,无奈它每次来都会恐吓另外的两只猫。关于另外的两只猫,说来话长,简单来说的话,就是它们是我家的院猫,我跟良夫照顾它们有三年多了,并且给它们都做了绝育手术。
大狸猫是上个月突然出现的,它一来,另外的两只猫就会被吓跑。每次猫被吓跑了,我都会问良夫:“天气这么冷,它们会跑到哪里呢?会不会不再回来了呢?”每次大狸猫来,良夫就会用准备好的棍子去吓唬它,赶走他。慢慢地,大狸猫来的次数开始减少,到了上个星期,已经见不到它的影子了。
没想到良夫不在家的时候大狸猫又回来了。也许是我没有吓唬过它的原因吧,看见我,它并不跑,就坐在围墙上不动。我想吓唬它的时候,发现它的一只耳朵上有一个樱花瓣。樱花瓣是流浪猫做完绝育手术的标志。没想到有人抓了大狸猫还给它做了绝育手术。大狸猫变成了地域猫。做过绝育手术的猫,性情会变得温和,毫无疑问它会跟另外的两只院猫好好地相处下去。要是它还愿意留在院子里,我想我就收养它吧。我并不在乎多一只猫。不过它长得真难看。
回到家,我想给良夫打电话,告诉他那只大狸猫竟然被人抓去做了绝育手术,今天又来院子了。我甚至都能想象他听到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不过我还是改变了主意,决定给他发短信。除了告诉他大狸猫的事,还要告诉他一件其他的事。干脆说我的血压高到一百八了。或者说松田牌面包车的车身被人用尖物豁了。再或者说趁着他不在家,强盗来家里偷东西了。我想了很多个话题,但没有一个是满意的。我猜想他看见了后面的三条短信后会马上回来,但这次毕竟是他结婚以来的第一次出走,我也不能像以前那么自信地说可以把握他了。我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但有一点很清楚,就是我期待他回来。
希望良夫回来的心思一动,我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他不在家的这个事实了。这个事实使“家”有了空缺,而这空缺太大以至于没有办法忽略。打算出门的时候,我才发现早上起来后还没有洗过脸。于是我洗了脸,还涂了一点儿婴儿用的奶液。但是一想到去哪里找良夫我就泄气了。他退休之前,平时去单位工作,休息日就是开车带着我跟儿子吃喝玩乐。我想他一个老人不可能去游园地。至于吃的方面,因为他的工资不高,带我们去的饭店不过就是他熟悉的王将、日高那、寿司楼等一般百姓去的地方。这些地方通常比较热闹,有时会排很长时间的队才能轮到座位,因为客人很少是一个人,基本上都拖家带口。一个人的时候,他不喜欢热闹的场所,尤其他有一个习惯,就是绝对不会一个人到饭店去吃饭。有一次,我陪儿子去娘家,住了大约有二十天吧,他每天吃乌龙面,加一点咖喱就算变花样了。我让他去饭店吃套餐。他说不习惯一个人去饭店吃饭。我让他在饭菜上不要对付自己。他说一个人的饭菜最不好做了,因为多了会剩,少了又不值得做。我不在身边他就不会优待自己。结果我担心他担心得不行,提前一个星期就回到他的身边。
家附近有一个很大的公园。公园里有草坪、有池塘,还有人工的小山丘。刚搬到现在这个家来的时候,晚上我经常跟良夫去公园散步。不知道他会不会在公园,我决定去看看。
无心留意公园里的风景和人,我到处寻找良夫,想象他能够看到我,然后一边惊异地摇着头,一边微笑地走过来。但奇迹并没有出现。三点钟的太阳闪闪生辉,明亮得令我觉得有点儿承受不住。我在离人工小丘不远的长椅上坐下来,眼前是那条走过千遍万遍的散步道。我的眼前慢慢地推出那个长长的镜头,就像看电视剧一样:我坐在轮椅上,良夫在后边推着,道边的泥土地种植着各种颜色的玫瑰。
去年,不知是什么原因,我的膝盖痛得不能走路,跑了几家医院都没有查出原因。因为痛的原因,我开始害怕出门,尽可能地待在家里。良夫去专卖店为我选了一个轮椅。天气好的时候,我坐在轮椅上,他在后面推着,两个人在眼前的这条散步道上来来回回地转,一起看花,一起闻着花的馨香。后来,我的膝盖又莫名奇妙地好了。他从来不会反对我做任何事情,但我决定卖掉轮椅的时候他反对了。那是他唯一一次反对我的选择。他对我说:“有些东西,即使你用过了,最好也不要轻易放手。”还记得我回答说:“如果是钱啊股票什么的,用过了我也不会放手啊。但有些东西,就必须能够断、舍、离,不然家就会成为垃圾站了。”
我觉得膝盖开始发软,身体像海绵,那时候的痛感又爬到关节里。现在我真想找回那个轮椅。如果它还在那家中古店,我会把它再买回来。
我想控制自己的感情,但是没有用,有一种东西在心口处翻滚,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
我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不过听见他的声音后,忽然觉得没话可说。儿子问我什么事。我说没事。然后他问我怎么样。我说好。他又问良夫怎么样。我也说好。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真的没有什么事的话就挂电话。我说没事,于是他挂了电话。我就呆呆地坐在长椅上,坐了很久。良夫走了以后,我感觉自己的心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去了那家中古店,店里放着一首很轻松的曲子。还是那个店员,坐在收款台后边的椅子上,冲着我喊了一声“欢迎光临”。我站在店门口,呼吸着中古店特有的变了质的空气。店員走过来问我在找什么。我说找轮椅。想想我又加了一句:“座椅是绿色格子的轮椅。”他看了我一眼,好像觉得我是一个怪人。他带我去店里最黑暗的那个角落,指着被折叠起来靠在墙壁上的轮椅对我说:“店里只有这一个轮椅。”说完他露出孩子般惊喜的样子,大声地说:“唉,你这个人的运气真好。怎么就叫你碰上了呢。你看,就是你想要的绿色的格子。”那一瞬间,我感到心惊肉跳。也许是我的样子太不一般了,他对我说:“你运气这么好,我干脆便宜卖给你吧。”我问是真的吗?他说是真的。我笑了起来,似乎这个轮椅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一直在这里默默地等着我。
万万没有想到,五点钟,良夫出乎意料地回来了。没想到他跟那只大狸猫一样,就这么走了,又这么回来了。他冲着我点了一下头说:“我回来了。”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说:“啊,你回来了。”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但心脏还是跳得非常厉害。喉咙感到一股很强的压力,发出来的声音轻极了,听起来就像流动着的空气。
等我觉得松了一口气后,发现良夫的手里,比早上离开的时候多了一样东西。是一个白色的塑料袋。我用力咽下嘴里的口水,死死地盯着他的脸说:“有好几次我想给你打电话。你进门之前,我正打算给你打电话。你再晚几秒钟进门,就会接到我的电话了。”他“嗯”了一声,然后把塑料袋递给我,然后开口对我说:“你还记得上个月我去做健康检查了吧?”我说记得。他说:“检查结果显示我的肝脏可能有问题,因此又做了一次详细检查。今天,我去医院看结果了。”我说:“你没有告诉过我你要去医院。我也没想到你去医院要花上将近一天的时间。”我尽力把话说得婉转点,希望他听起来不会觉得我是在责备他。他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检查结果上午就知道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医院出来后,我忽然变得很不安。我不由得想,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了,只剩下你一个人了,那时候你是否能够好好地活下去。”我吓了一跳。我不认为他永远都不会死,可他活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的死。刚刚恢复平静的心脏又开始上上下下地跳,就快蹦出嗓子眼了。我急忙打开塑料袋,看见里面装着两个药袋,于是结结巴巴地问他:“医生确诊是什么病了吗?医生说你已经没有救了吗?”这一次,好像是我的问话把他吓坏了,他使劲儿地摇着手,清了一下喉咙,告诉我详细检查的结果是他的肝脏很正常。至于塑料袋里的药,他解释说,因为他告诉医生最近经常会便秘,所以医生开了两种对肠子有好处的乳酸菌。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喉咙意外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声。我对他说:“如果你能跟我打一声招呼就好了。”他说他知道。我“嗯”了一声。过了几秒钟,他把刚才从医院出来后感到害怕的事又重复了一遍,最后对我说:“我一直没有想过自己会比你先死。从医院出来后,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想到我有可能比你先死。然后我的心里和脑子里都变得乱糟糟的,理也理不清。我对自己说,你是个好人,但是你的脾气不好,特别是你现在又处在更年期,那么,除了我,不可能有其他的人能够像我这样照顾你了。一想到没有人照顾你了,我的心里就变得很不好受。因为我一直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心想只能试一试你了,试一试我不在你身边的话你会怎么样。”说真的,虽然他的话颠三倒四,令我觉得哭笑不得,但在他的荒诞的行为中,有一种非常细节的真情令我感动。他是我的老伴,我跟他在一起有二十年了。我了解他。虽然他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平凡的老头,但我可以将所有的乱七八糟和无能都交给他。
好长时间,我跟良夫都不说话。还是我先开了口。我对他说:“这一天,我心里也乱糟糟的。你走了以后,我的眼前闪过很多过去的事,一幕一幕像看电影似的。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以为你走了,以为你肯定会回来。魂不守舍。家变成了只有我一个人的房子。然后我突然觉得特别需要那个你反对我卖掉的轮椅。”说到这里,我看见他笑了一下。我说:“你肯定想不到我又把那个轮椅买回来了吧。你肯定也想不到我只花了一千元就把它买回来了吧。”他说他没想到,然后突然露出惊喜的样子问我:“是真的吗?你是说你只花了一千元又把那个轮椅买回来了吗?”我“嗯”了一声后突然憋不住地笑了起来,他跟着我笑。我们笑了好长时间,一直都无法停下来似的。笑够了,他对我说:“其实,我一直坐在一家吃茶店里。我一边期待你来电话,一边又害怕你来电话。你没来电话我觉得有点儿寂寞,但是心却放下一点儿了。无论如何,我决定要在五点钟赶回来,因为我们五点钟要吃晚饭。再说,我已经试过了,觉得自己知道结果了。”我说:“你说你已经知道结果了?”他马上回答说:“但我意识到我知道的那个结果是错的。”
跟良夫结婚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年来,一直都是我在跟他诉说,我在责备他,他在跟我说对不起。他好像从来也没跟我推心置腹过。作为他的妻子,我已经习惯了用这种方式跟他相处,我不知道此外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可以跟他相处。跟朋友们去吃茶店聊天的时候,说到理想的夫妻关系,我总是强调“一方可以接受另一方所有的一切。無论好坏。反过来也一样”。之于我,良夫有太多加在一起的很大的平凡,他用这很大的平凡将我全部接受下来。而我呢,虽然怨言不断,但早已习惯了他“这样的一个人”,还知道只有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适合我的人。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跟他之间的关系,即使不能说是理想的夫妻关系,但可以说是接近于理想的吧。理想只是一个概念,而不完美的和谐才是实践意义上的理想。
良夫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什么,但是我没有听清楚是什么话。同时我对他说:“我饿了,上午吃的是方便面。”他问我:“感觉怎么样?”我问他:“什么感觉怎么样?”他回答说:“方便面的感觉怎么样?”我说:“感觉很好吃。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方便面的。”
然后良夫去厨房做饭。我想起什么,跟着他去了厨房。我对他说:“那只大狸猫又来了。”他“啊”了一声。我说:“你简直想象不到,我本来去吓唬它,结果看见它的耳朵上有一个樱花瓣。”他说:“做了绝育手术了。”我说:“奇妙的是根本想象不出是什么人出钱给它做手术。你知道的了,它长的样子是那么难看。”他不说话。我接着说:“如果它愿意留在院子里,我想我们就收养它吧。”他看了我一眼说:“既然它被做了绝育手术,说明有人在养它啊。顺其自然吧。”他又回到以前的那个简单的良夫了。我点点头,觉得他说得对,同时也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但我又想不到哪里不对劲儿。不过我好不容易把他等回来了,今天得给他一点儿喘息的时间和地方,就不要跟他较劲了吧。再说那只大狸猫肯定还会再来,那时候也许就会搞清楚哪里不对劲了。
折腾了一天,晚上我想起在哪本书里看到的一段话。是一个女人形容丈夫不在身边时说的一句话,大致的意思是:他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觉得孤独,但是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觉得更加孤独。我问累了一天的良夫:“那时候,你真的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吗?”他说:“是。”我又问:“会感到很害怕吗?”他虚弱地回答说:“我都说过很害怕了。但不是怕自己死,是怕自己死了以后你也活不下去。”我笑起来说:“你一向很淡定,想不到这一次会这么荒诞。”他说:“我平时能放下很多东西的,这一辈子,连工资都全部交给你的。奇怪的是,就跟放不下那个轮椅似的,也放不下你。”我说:“今天我想起了好多好多事情,全部都跟你有关。我发现你一直都被我揣在心里面。”他笑了:“你也是没放下。”这是真的,不过我现在特别想亲亲他。自从生下儿子,我还没有亲过他呢。我按捺了好久才忍住想亲他的冲动,然后对他说:“你还记得买这房子的时候你答应过我的那件事吗?”他问什么事。我说:“当时我跟不动产砍价,坚持要便宜一百万。那个叫六本木的说,万一你砍价的时候房子被人买走了怎么办。结果你跟着他说,是啊,万一你砍价的时候,房子被人买走了怎么办。一百万没有砍下来,事后我埋怨你没有立场,你说你会补给我一百万的。但直到今天我都没有收到你说的那一百万。”他也想起来了,对我说:“你还没放下这件事啊。”我说:“正确地说的话,我还没有放下那一百万。”他说:“我那时只是随便一说,因为只有那么说,你跟六本木才会将事情变得简单起来。”说完了他开始笑,我跟着他笑,我们又笑了很长时间,一边笑一边说到好多举得起放得下和举得起放不下以及举不起也放不下的小插曲。其实,轮椅也好,一百万也好,都不是什么特别值得好笑的事,但是,今天我跟他做了一些很“好笑”的事,又不好意思当着对方的面承认自己可笑,所以才会在轮椅和一百万的事上笑得这么厉害。
良夫打了一个哈欠。我问他:“你困了吗?”他回答说困了。我说:“好吧,我们睡觉吧。晚安。”他说晚安。过了一会儿,我小声地叫了一声良夫,但是没有听见回话。我想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