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的“楚辞经典化”意义探论

2022-01-01 22:25赵红梅
关键词:文心雕龙刘勰楚辞

赵红梅

一、楚辞经典化历程中的“《文心雕龙》楚辞学”——从《辨骚》附入楚辞集谈起

时至今日,楚辞作为文学经典的地位当无疑义,一部作品的经典化,是其存在价值的极大体现,并对所属领域的后续发展产生巨大影响。回顾楚辞的传播接受史,汉代楚辞学、宋代楚辞学向来被视作楚辞研究的两座高峰,两汉为楚辞学的初兴阶段,宋代则达于兴盛①易重廉《中国楚辞学史》将楚辞学历史进程界定为:初兴(两汉)—发展(魏晋南北朝)—中落(隋唐五代)—兴盛(宋代)—继兴(辽金元明)—大盛(清)。易重廉:《中国楚辞学史》,湖南出版社1991年版。,而由汉至宋,也体现出由训诂之学到考据之学、义理之学的转变,同时也是由经学视野到“文学”视野的转变,这已是楚辞学史的共识。这一过程中,产生了从王逸《楚辞章句》到洪兴祖《楚辞补注》、朱熹《楚辞集注》以及宋人其他多部作品等一系列楚辞学的重要著作,而齐梁之际的《文心雕龙》虽非专门的楚辞研究著作,却是由汉至宋漫长时间跨度中的重要一环,其建基于全部理论内容形成的独特的“《文心雕龙》楚辞学”,是汉代楚辞学到宋代楚辞学的重要过渡,在楚辞学史上应予充分重视与挖掘,《辨骚》一篇之流传与所受到的褒贬正是其突出影响力的重要标志。

东汉王逸《楚辞章句》是流传至今的最早的楚辞古注全本,单行本系统追溯至明翻宋本,此宋本据考为“北宋靖康翻熙宁本之重雕本”①李大明:《宋本〈楚辞章句〉考证》,《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1期。;洪兴祖《楚辞补注》刊刻于南宋初年,所用《章句》底本为另一传本系统,其“合新旧本为篇第,一无去取”②《楚辞补注》汲古阁本毛表跋,参见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重印修订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28页。,是在先唐旧本及北宋诸家本基础上的集成,今亦存明清翻刻宋本。可知,以《楚辞章句》《楚辞补注》为代表,今日所见较早的完整的楚辞作品集③另,王逸《楚辞章句》的流传尚有《文选》系统,选录十三篇楚辞作品(《九辩》作一篇计);晚于洪氏《补注》的朱熹《楚辞集注》存南宋刻本,为现存最早、最完整的楚辞刻本,此暂不论。,已是经宋人再整理后的文本,而无论是单行的王逸《章句》还是洪兴祖新辑之《补注》,两书在编辑体例上的一个共同之处是:在对楚辞作品本身辑录诠解之外,均附录了《文心雕龙》的《辨骚》篇。据李大明《宋本〈楚辞章句〉考证》,两书的具体附录情况是:《楚辞补注》是《离骚》之后附《辨骚》;《章句》“黄本”(正德戊寅高第刊黄省曾藏本)于“楚辞目录”后附《辨骚》,“夫容馆本”(隆庆辛未豫章夫容馆本)和“仿宋本”(“嘉靖仿宋本”)在卷首(目录之前)载《辨骚》。“虽诸本中《辨骚》的位置有异,但皆合宋本旧式”④李大明:《宋本〈楚辞章句〉考证》,《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1期。。《辨骚》附入楚辞集应是当时宋人的常规,据洪兴祖《楚辞补注》目录后引鲍钦止云“《辨骚》非楚辞本书,不当录”⑤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重印修订本),中华书局1983年版,目录第三页。,可见当时所流行的一般楚辞集中是有《辨骚》的,洪兴祖也并未将其删除而是保留了这一传统做法。又黄伯思《新校楚辞序》中记载:“陈说之本以刘勰《辨骚》在王《序》之前,论世不伦,故绪而正之。”⑥黄伯思:《新校楚辞序》,参见吕祖谦:《宋文鉴》卷九十二,《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51册。引文中“辨骚”误为“辩验骚”,今改正并酌加标点。据朱熹《楚辞辩证》所言“天圣十年(1032)陈说之序……然则今本说之所定也”⑦朱熹:《楚辞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24页。,可知,再往前追溯,至迟在北宋初期的天圣年间《辨骚》即已附录于楚辞专集,至于唐本是否已有这一做法则尚难确定。朱熹的《楚辞集注》虽未附入《辨骚》,而其《招魂序》中评及“谲怪之谈”“荒淫之志”⑧参见朱熹:《楚辞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65页。,显然也是出自《辨骚》。

《辨骚》作为参考文献附入楚辞集,是楚辞传播史上的重要现象。这一做法成为之后许多楚辞研究著作的一大传统得以延续,如明代的《观妙斋重校楚辞章句》(冯绍祖)、《楚辞集解》(汪瑗)、《赋略》(陈山毓)、《评校楚辞集注》(蒋之翘)、《缉柳斋楚辞》(陆时雍、周拱辰)等均曾辑录《辨骚》⑨以上所引明人著作参考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拾遗》附录“采摭”部分所辑,分别见于该书第497页、第521页、第522页、第529页、第534页。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拾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为避繁琐,以下仅注书名及页码。,清代陈远新《屈子说志》亦录有“刘勰辨”、陈本礼《屈辞精义》的《参引诸家》明确列有刘勰[10]参见洪湛侯等:《楚辞要籍解题》,湖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87页、第193页。。概览诸多楚辞著作的卷帙目录,其正文外的附录部分除一般照录司马迁《屈原列传》、班固序赞、王逸序等汉人旧作以及增辑时人序跋之外,汉代以下以他著文献附录于书的,《辨骚》确是较为独特的一个,其在北宋初期甚或更早出现于楚辞本集且成为较长时期内普遍延续性做法,印证《文心雕龙》问世以后在楚辞传播中的突出地位和影响力。

《辨骚》是《文心雕龙》的第五篇,属“文之枢纽”,连接“论文叙笔”的文体论,并是唯一一篇作家作品专论(专论以屈原为代表的战国楚辞作品),是体现刘勰之楚辞观的重要篇章;同时,《文心雕龙》一书对楚辞的倚重亦体现在全书理论内容及体系构架中,以《辨骚》为焦点、中心并扩及全书,《文心雕龙》形成其丰富独特的“楚辞学”批评理论,将楚辞在经典化的道路上大大推进,代表了六朝时期楚辞研究的新的突破,此待后文详论。总之,随着《文心雕龙》的问世及普及传播,其杰出的楚辞批评成就也得以彰显,并逐渐渗透到楚辞学研究领域,《辨骚》的附入楚辞集即是明显标志。《辨骚》在宋代附入楚辞集并非个别现象,亦非仓促而致,是与南朝以降尤其唐宋时期《文心雕龙》的渐被接受与重视分不开的,清代孙梅曾言:“陈隋下讫五代,五百年间作者,莫不根柢于此(指《文心雕龙》,笔者注)。”①孙梅《四六丛话》语,参见《文心雕龙校注拾遗》附录“品评”,第438页。《文心雕龙》的重大影响力,又聚焦于楚辞学研究中,楚辞经典化的历史与《文心雕龙》的唐宋接受史不可避免地在交叉互渗中有更为复杂丰富的呈现。

二、唐宋时期对刘勰及其“辨骚论”的褒贬分析

纵观《文心雕龙》的传播接受史,其在明清以后得到更为广泛充分的研究与推崇确属事实,之前却也并非寂寂无闻,从问世之初沈约的“大重之”②参见姚思廉:《梁书·刘勰传》,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712页。到唐宋以降大量的文献记载事实表明,《文心雕龙》的影响力是渐次积累、从未中断的。其在唐宋两代的具体接受中,又呈现出褒贬不一的复杂态度,尤其其受到的“贬”在今日看来似格外不谐,但未可遽以为即代表《文心雕龙》的不受重视或地位低下,我们反对任何片面夸大正面或负面评价的一偏之见,而应当深入时代语境做全面具体的分析。

据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拾遗》附录之统计,历代对《文心雕龙》著录、品评、采摭、因习、引证、考订之文献资料丰富。作者在各类前的概述中曾有所研判:“著录”始于《隋志》且“自尔相沿,莫之或遗”;“品评”则“无代无之”;“采摭”或连篇或摘句亦涉及数十种书目;“因习”更是“传诵于士林者殆遍”;“引证”指引申其说、证成己论、征故考史、辑佚刊误等,“范围之广,已遍及四部”;“考订”辑录昔贤书中的零星考订,“往往为明清注家所未具”。③分别引自《文心雕龙校注拾遗》第416页、第432页、第471页、第541页、第576页、第663页。杨著附录中另辑有“序跋”,自元代钱惟善序始;“版本”除唐写本外均为元明以后版本;“别著”辑录刘勰的《灭惑论》《梁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石像碑》及疑文数则。以上三类与本文所论关系不大,在此不论。所辑材料均属较客观确凿的文献实证,其中涉及唐宋者合而观之亦复不少。以杨著所辑为依据并参核他书所见,试举几例较有代表性的材料如下:

刘轨思文心雕龙虽略晓其意,而言之未尽。④颜师古《匡谬正俗》卷五“史记”条关于史书自叙的讨论评价,主要针对《文心雕龙》的《颂赞》篇,参见《文心雕龙校注拾遗》附录之“品评”类,第453页。其将刘勰误为刘轨思,杨明照在该书第385页《梁书刘勰传笺注》中认为“非颜监误记,即后世传写之讹”,盖由“偏旁致误”。(颜师古)

近日刘勰文心,锺嵘诗评,异议蜂起,高谈不息。⑤卢照邻:《南阳公集序》,参见《文心雕龙校注拾遗》附录之“品评”类,第433页。(卢照邻)

刻鹄尚未已,雕龙奋而为。刘生吐英辩,上下穷高卑。⑥陆龟蒙《袭美先辈以龟蒙所献五百言既蒙见和复示荣唱》诗。参见《文心雕龙校注拾遗》附录之“品评”类,第433页。(陆龟蒙)

穷诗源流,权衡辞义,曲尽商榷,则成格言,其惟刘氏之文心乎!后之品评,不复过此。⑦五代入北宋的孙光宪之《白莲集序》,参见《文心雕龙校注拾遗》附录之“品评”类,第434页。又,据《文渊阁四库全书》清郑方坤删补《五代诗话》卷八“齐己”条所录,“则成格言”应为“别成格言”。(孙光宪)

南阳刘勰尝论文章之难云:“意翻空而易奇,文征实而难工。”此语亦是。⑧黄庭坚《与王观复书》三首其一,引述《神思》。参见《文心雕龙校注拾遗》附录之“品评”类,第454页,其将刘勰籍贯误为南阳。南宋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七“评文”亦曾引述黄庭坚此论,参见王应麟撰,翁元圻辑注,孙通海点校:《困学纪闻注》,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2048页。(黄庭坚)

刘勰文心雕龙,刘子玄史通,此两书曾读否?所论虽未极高,然讥弹古人,大中文病,不可不知也。⑨黄庭坚《与王立之》四帖其二,参见《文心雕龙校注拾遗》附录之“品评”类,第434页。(黄庭坚)

刘勰文字卑陋不足言,而亦以原迂怪为病。①晁补之:《重编楚辞·离骚新序》(下),参见《济北晁先生鸡肋集》卷第三十六,《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18册。(晁补之)

刘勰辨骚云:“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此知文者也。②王正德《余师录》卷三“吕居仁”条所引。参见《文心雕龙校注拾遗》附录之“品评”类,第454页。(吕本中)

子不见刘勰书成要人定,岂但令人愈头病。偶向车前问沈公,果符梦里随先圣。③陈与义《蒙再示属辞三叹之余赞美巨丽无地托言辄依元韵再成一章》诗,参见《简斋集》卷八,《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29册。(陈与义)

刘勰谓依彭咸之遗则者,狷狭之志也……皆贬之也。④葛立方:《韵语阳秋》卷第八,参见《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29册。(葛立方)

文心雕龙,右晋刘勰撰。评自古文章得失……其自负不浅矣!观其论说篇……其疏略过于王、杜矣。⑤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参见《文心雕龙校注拾遗》附录之“著录”“品评”类,第417页、第418页、第454页。其将刘勰时代误记为晋。晁公武所论又见于王应麟《困学纪闻》,参见王应麟著,翁元圻辑注,孙通海点校:《困学纪闻注》,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2043页。(晁公武)

班固、王逸、刘勰、颜之推,扬之者或过其实,抑之者多损其真。⑥据南宋楼钥《攻媿集》之《高端叔墓志铭》所引,针对《辨骚》篇。参见《文心雕龙校注拾遗》附录之“品评”类,第455页。(高元之)

刘勰亦讥三闾鸩鸟媒娀女为迂怪诡异之说……勰何足以知之。⑦吴仁杰:《离骚草木疏后序》,参见《离骚草木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62册。(吴仁杰)

以上大致按照时间先后排列。其中对于刘勰的相关引述或有称名之误、时代籍贯之误,显示逐步接受和熟悉化过程中的偶然致误,至于褒贬不一的态度差别,尚需具体辨析。

从杨著所辑材料的总体情况看,唐宋又有区别。据笔者统计,唐人于《文心雕龙》除首次明确“著录”外(《隋书·经籍志》),“品评”“因习”亦不在少数,而明确注明出处的“采摭”“引证”“考订”类则相对较少;宋代资料在各类中基本都有更丰富发展,但“品评”“因习”类在数量上却大致与唐代持平或略少。即以“因习”为例,是专门搜集“或率尔操觚,偶忽来历;或展转钞刻,致漏出处”⑧参见《文心雕龙校注拾遗》,第541页。的文献资料,除梁代《金楼子》、前蜀《续事始》外,杨著辑有唐代的《经典释文》《汉书注》《尚书正义》《毛诗正义》《晋书艺术传序》《鬻子序》《进鬻子表》《文选李注》《文选五臣注》《史通》《事始》等十一种文献,宋代有《类要》《事物纪原》《能改斋漫录》《海录碎事》《论诗》《事文类聚》《吟窗杂录》《玉海》《汉书艺文志考证》等九种,所辑材料均有“因习”《文心雕龙》的确凿文本依据但并未明确注明出处。综合附录所辑各类材料的性质比例看,唐人在涉及《文心雕龙》时确有“偶忽来历”“致漏出处”的普遍特点,宋代则注明者居多。这种归纳诚然较为表面,也未必完全准确,但一定程度上可见唐宋两代之风气不同及对《文心雕龙》的接受差异。《文心雕龙》自诞生后,尤其隋唐以降在社会政治文化传播中的影响日益扩大,唐人或称名、或“古人云”(如《文镜秘府论》的多处引证)、或略去来历等等,对《文心雕龙》所突出标举的原道宗经思想、诸多具体文体辨析以及声律、丽辞、江山之助、风骨等一系列丰富的创作批评范畴均多有涉及,体现“研味既久,融会自深”⑨参见《文心雕龙校注拾遗》,第541页。的内在吸收与自然外现,其对《文心雕龙》的态度重在“用”,以上所引几则(颜师古、卢照邻、陆龟蒙),正可代表唐人对《文心雕龙》的渐进态度:关注、争议,进而较为推重。由五代入北宋的孙光宪的评价,可见对《文心雕龙》诗论的明确肯定。宋代以后,则体现出更为专门的研究态度及引据意识,讨论更为普遍,所涉文献众多。伴随政治经济的发展、印刷术的广泛使用,北宋时期刻书业作为独立产业发展起来,至南宋更是达于兴盛,这给文献的整理传播带来极大便利,而文献的整理又对学术发展产生重大影响,两宋时期产生了几部大型官修、私修类书,对前代典籍进行了大规模整理辑录,各种著述单刻本也得以广泛流传,文献资源的丰富便利极大促进了学术的研究与传承。就《文心雕龙》的流传来看,前有敦煌唐写本的残卷,后有宋代大型类书《太平御览》《玉海》等的大量引录,可以推知极有可能在宋代是有《文心雕龙》刻本的,据《通志》《宋史》之著录,又有宋代辛处信的《文心雕龙注》,是现在所知最早的《文心雕龙》注本。宋代知识分子对《文心雕龙》全书的接受也是较为普遍的,上引黄庭坚“不可不知”之语即是针对《文心雕龙》全书而言;将《辨骚》附入《楚辞补注》的洪兴祖以“好古博学”①《宋史》卷四三三洪兴祖本传:“兴祖好古博学,自少至老未尝一日去书。”脱脱等撰:《宋史》,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2856页。而闻名,其对《文心雕龙》的了解应非一篇;朱熹除对《辨骚》有所论及外,亦在多处体现出其对《文心雕龙》其他篇章的了解,如《楚辞集注》之《离骚序》自注中对“六义”以及诗骚“兴多”“兴少”的一段议论与《文心雕龙》之《比兴》不无关联②参见朱熹:《楚辞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9页。,《朱子语类》中所引“意翻空而易奇,文质实而难工”乃出于《神思》③《文心雕龙·神思》原文为“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朱熹所引稍有文字出入并误记为陆机《文赋》。参见《朱子语类》卷六十六,《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1册。;在其他众多文人别集、诗话中亦有对《文心雕龙》多篇的丰富涉及。总之,《文心雕龙》在两宋时期得到更为广泛的传播和重视,其影响是更为全面而深厚的。

而另一方面,宋代对《文心雕龙》的贬抑批评之语也较尖锐,细究则往往又与楚辞相关。从楚辞研究视角看,唐宋两代被视为一“中落”、一“兴盛”④如前引易重廉《中国楚辞学史》所论。,但楚辞对唐人实际创作的渗透与影响也是较为深厚的,这在许多诗人作家的笔下都有丰富体现,其态度则在褒赞之外亦有批评。如唐初的王勃,一面感慨“南国多才,江山助屈平之气”⑤王勃:《越州秋日宴山亭序》,参见王勃撰,蒋清翊注:《王子安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98页。,却也明确批评“屈宋导浇源于前”⑥王勃:《上吏部裴侍郎启》,参见《王子安集注》,第130页。,李华更进一步说:“屈平、宋玉哀而伤,靡而不返,六经之道遁矣。”⑦李华:《赠礼部尚书清河李云崔沔集序》,参见崔富章总主编,李诚、熊良智主编:《楚辞评论集览》,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79页。韩愈有“以屈原鸣”⑧韩愈:《送孟东野序》,参见《楚辞评论集览》,第87页。之感慨,柳宗元作有《吊屈原文》《天对》,晚唐皮日休《九讽》《反招魂》等对屈原忠君爱国的讽谏精神又予以明确肯定。楚辞在唐代的传播影响是与《文心雕龙》之被接受同步进行的,两者各自渗透、褒贬兼具也不无交集,至宋代,随着楚辞学的兴盛及《文心雕龙》的进一步普及,两者的交汇点——《文心雕龙·辨骚》附入楚辞集,成为理论关注的一个焦点,影响到楚辞学界之判断及对《文心雕龙》的褒贬态度。从上述引文可见,黄庭坚、陈与义对《文心雕龙》的总体推重态度明显,而以晁补之为代表的几则尖锐评语多与楚辞相关。即以黄庭坚、晁补之的态度差别来看,二人同为苏门学士且关系密切,黄庭坚的意见按说晁补之不应毫不知情,但在有关屈原的问题上,晁明确表达了自己对刘勰的不同态度,“文字卑陋不足言”的贬斥乃因刘勰“亦以原迂怪为病”(应指《辨骚》中刘勰所归纳的“异乎经典”的诡异之辞、谲怪之谈等)。可见,晁之批评实源于对屈原楚辞的维护,而其批评之理据却不得不说实是对刘勰之楚辞观的误会,下文详论。至于葛立方、高元之、吴仁杰等的“皆贬之”“抑之”“何足以知之”云云,均是建基于对刘勰“贬骚”立场的定位,也就不难理解其进一步“贬刘勰”的批评态度了。晁公武的否定态度或亦受其族叔晁补之的影响,《论说》“疏略”问题经后人辨析也是出于误会⑨晁公武“疏略”之评针对《论说》篇的“自论语已前,经无论字”,南宋至清多有记载讨论,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指出诸家皆误会,“乃谓经书无以论为名者也”,杨明照在《文心雕龙校注拾遗》中有详细辨析,参见该书第156页《论说》篇校注。;吕本中则基于《辨骚》的论述表达了不同的肯定意见。综合来看,宋人对于《文心雕龙》的批评确实受到来自楚辞学界的突出影响,而总体上的肯定推重也是不容忽视的,这有大量的文献可以佐证。

综上,由唐至宋,在褒贬争议中《文心雕龙》的影响力也日渐扩大,随着楚辞学的兴盛,其“辨骚论”又成为争议的焦点,虽不乏尖锐之批评,却也实实在在印证了《文心雕龙》是不可忽视的“有影响的一家之言”①张少康、汪春泓、陈允锋、陶礼天:《文心雕龙研究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8页。。《辨骚》中刘勰所归纳的“异乎经典”的“四异”——诡异之辞、谲怪之谈、狷狭之志、荒淫之意,尤其成为焦点之焦点,令许多楚辞维护者颇为“意难平”。《辨骚》是《文心雕龙》的重要篇章,以之为核心并整合全书,刘勰构建了自己独特的“《文心雕龙》楚辞学”,其丰富的理论内容对后世之浸润影响是有一个过程的,从文学史的发展视角重新审视,其杰出的理论贡献尤为值得注意并深入发掘。

三、《文心雕龙》之楚辞经典化的突出贡献

《文心雕龙》的楚辞学,从属于六朝楚辞学。两汉时期是楚辞经典化的重要起点,从刘安、司马迁到刘向、扬雄、班固、王逸等,或推崇或批评共同建构了楚辞在汉代学术传统中的“经典”地位,然正如刘勰所评“褒贬任声,抑扬过实”②语出《文心雕龙·辨骚》,参见刘勰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46页。以下所引《文心雕龙》均以范注本为据,不再另注。,汉人的极端评价并不符合楚辞的实际,其褒贬无不蒙上“合经与否”的经学色彩。汉代以后,随着社会状况的极大变动、思想领域的复杂多元,楚辞的传播接受也发生重要变化。魏晋以降,儒学一统的局面被破坏,楚辞批评中的经学色彩受到冲击,出现了郭璞《楚辞注》、徐邈《楚辞音》这样不同于汉人视角的研究著作,楚辞精神亦与玄风清谈相交融进入士人交往之日常。更值得注意的是,楚辞对文人创作的深厚影响更加彰显,其“文学身份”愈益鲜明,曹丕、皇甫谧、挚虞、陆云等均对楚辞本身的艺术特点有所评论。至南朝,楚辞学研究继有丰富和突破,而对楚辞之“文”的认识也更加明确,成书于梁的阮孝绪《七录》首次将楚辞列为“文集录”之首,彰显其在文集类的特殊地位。文坛上的诗骚并举成为较普遍现象,但也存在分歧:如沈约视屈原、宋玉为“清源”③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参见沈约撰:《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778页。,裴子野则以楚辞为“悱恻芬芳”之祖而“随声逐影之俦,弃指归而无执”④裴子野:《雕虫论》,参见严可均辑:《全梁文》,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535页。,萧纲指摘当时的京师文体“正背风骚”而实际推重谢灵运、沈约等“今文”之作。⑤萧纲:《与湘东王书》,参见严可均辑:《全梁文》,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18页。大体而言,南朝时期对楚辞的褒贬分歧与各家对待文坛新变的态度密切相关,主张宗经复古的保守派多视楚辞为讹变之源而持崇经抑骚之论,如裴子野以及入隋的颜之推;极端新变者如萧纲虽尊诗骚而另立新典,沈约实际也更青睐后世新声;相对持中者如锺嵘、萧统则尊重传统亦重新变,基于各自的著作体例对楚辞有较为突出的重视和肯定,刘勰亦属其中的佼佼者,《文心雕龙》的楚辞学集六朝楚辞学之大成而有丰富的理论新创。

如上文所论,在宋代兴盛的楚辞学视野中,《文心雕龙》是不容忽视的“一家之言”,尖锐之批评亦源于此,然而综合其全书论述及历史影响看,刘勰于楚辞是功非过,未可据“四异”之表面而加以贬斥。即从《辨骚》篇的论述脉络看,“同”“异”的考察列举旨在支撑“征言核论”以破汉人的“褒贬任声”:楚辞有同于经典的一面,故不可如班固那样因异而贬;有异于经典的一面,故不可如汉代四家那样“举以方经”。刘勰反对以合经与否而遽下褒贬,辨同异是其驳论所需而非重蹈汉人覆辙,故绝不可割裂“同”“异”而对刘勰也遽下褒贬,其正是在充分认识楚辞“同而不同”的特点基础上展开讨论的。这一对待楚辞的立场是六朝以来学术风气转变的必然结果,而刘勰更以独具之眼光对楚辞“特质”作了专门深入的挖掘,并将其理论内核纳入全书的建构之中,在得益于这一理论助力的同时也取得了楚辞学史上的重大推进,成就了楚辞的“文学经典”的地位。楚辞对《文心雕龙》理论建构的全面影响在此无法一一讨论,要言之,“效骚”是进入刘勰论“文”的核心思想的,其将《辨骚》列于“文之枢纽”而辐射全书,视楚辞为文之“变”亦是文之“源”,对“论文叙笔”各篇有引领涵摄,是创作典范,对下篇之理论总结有广泛深入的渗透,全书突出倚重并吸收了楚辞的奇变、采艳特点而熔铸形成执正驭奇、华实结合的论文原则及标准。⑥参见赵红梅:《〈文心雕龙〉与楚辞之关系研究》,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楚辞对《文心雕龙》全书之建构至为重要,反向观之,刘勰对楚辞的认识评价也达到前所未有的理论高度与深度。《辨骚》在综合“同”“异”后的评价是“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从全书对楚辞正面肯定的大原则看,所谓“四异”以及“博徒”问题均可做出合理的解释,楚辞的特殊价值正在于“变”,未可因具体语词之“贬”而影及对刘勰真正态度的判断①“诡异之辞”“谲怪之谈”,参《正纬》篇“事丰奇伟”的态度可知并不排斥;“狷狭之志”,《论语》中孔子亦有所肯定,《辨骚》中对《卜居》《渔父》同样持整体肯定态度的;“荒淫之意”,应主要针对《招魂》对娱酒欢宴的铺陈描写,《辨骚》对《招魂》的总体评价为“耀艳而深华”,《明诗》中对建安文学的“叙酣宴”也是肯定的。至于“博徒”自是“博弈之徒”,而这里应视为一种戏谑比喻用法。关于“四异”“博徒”的详细辨析,可参见赵红梅:《〈辨骚〉篇“征言”再议与〈文心雕龙〉的论文宗旨》,《首都师范大学文艺学博士文选》(第三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67-181页。,宋代晁补之等人的批评指摘显然有失公允。作为可全面效法的“奇文”,楚辞在《文心雕龙》中的身份特点已非汉代之定位可涵盖,《辨骚》中言“奇文郁起”“惊采绝艳”,楚辞奇、艳特点的明确揭櫫建基于其对楚辞之“文”的深入把握,《辨骚》广泛涉及十篇楚辞作品并有分别评论,又有对“屈宋逸步”的细致剖析、“衣被词人”的后续考察,充分发掘了楚辞创作的丰富性、差异性以及“文”之角度的深远影响。在《文心雕龙》其他各处亦时有评及楚辞,据笔者统计,文辞直接相关的达二十五篇,遍布“论文叙笔”的“文”类及创作批评论各篇,楚辞作为文之典范的地位在不断引证重述中得到强化。《文心雕龙》的主旨即是论“文”,在这样一部综合性理论专著中突出标举楚辞,本身即说明了楚辞在文学批评、文学史视野中的新的身份定位,而《文心雕龙》的丰富阐释也使楚辞学实现从经学批评、情志批评向文本批评、审美批评的历史转变。宋人在继承前人基础上以新的眼光研究楚辞、推崇楚辞,掀起楚辞学研究的新的高峰,其内在,正是沿着《文心雕龙》楚辞学所开拓的道路而继续推进的,因应诗文革新运动下文统意识的增强,进一步强化、深化对楚辞这一“文之经典”的认识与定位,同时受理学影响也体现出对楚辞的维护乃至矛盾立场。

童庆炳《文学经典建构诸因素及其关系》一文曾指出,文学经典是一个建构的过程,其取决于作品本身的内部品质、外部建构以及读者、发现人等诸要素,而发现人要具备发现能力及较大的权威性。②童庆炳:《文学经典建构诸因素及其关系》,《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如果说两汉时期所铸就的楚辞经典更多彰显意识形态、文化权力、价值取向等外部因素的影响,齐梁之际的刘勰则是楚辞经典化的又一重要的“发现人”,其以自身之能力、理解对楚辞作品的内部品质作了前所未有的深入挖掘,从而更鲜明地揭示了楚辞自身之光采和文学生命力,并在各因素的合力作用下真正将楚辞“文学经典化”。经由六朝时期尤其《文心雕龙》楚辞学的推进,楚辞在隋唐以后已被普遍目为文学经典,风骚传统在文学史上牢固树立,而《文心雕龙》的权威性也正是在隋唐以降的各种褒贬争议乃至误解中逐步建立起来。明清以后,《文心雕龙》的评价渐高,虽仍有不同意见,但总体既重视其“文”亦重视其“论”,成为有影响的重要、权威之言,“《文心雕龙》楚辞学”亦得到更多“知文者”(吕本中语)、“知言者”(鲁迅语)的认同。

楚辞经典化的背后,是文学观念的演进。根植于六朝学术文化背景,产生了《文心雕龙》这样的专门论“文”之作,其以楚辞为典范,突出关注并标举“文”之为“文”的内在特质,亦即“文学性”的深入探索,是文学审美标准的飞跃,较之汉、宋,将楚辞“文学经典化”,是明显的推进与过渡,在文学史意义上贡献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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